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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堅定地走向離自己最近的怪物,怪物們嘁嘁喳喳地紛紛後退,可它們的身體似乎多多少少是靠胡思亂想拼在一塊兒的,所以看上去對撤退不太在行。她打中了一個,這傢伙臉長得好像一大家子魷魚,只消一拳,立馬縮成了一堆抽搐的骨頭、一塊塊皮毛外加許多稀奇古怪的觸角尖,整體效果與一頓希臘大餐極其相似。另一隻稍稍成功些,沒等艾斯卡向它的五根脛骨發動攻勢,它已經跌跌撞撞地開始撤退了,雖然執行得不太堅決。
她身邊還有別的什麼。她能聽見它們在嘁嘁喳喳。
艾斯卡瞟了一眼遠處的群山,它們像融化的泥巴派一樣蔓延在寒冷的地平線上。沒有樹,甚至沒有石頭。只有沙子,冷冷的星星,還有——
「記得我小時候,有一次老南尼·安納普神遊體外,當狐狸當得忘乎所以,花了我們好些天才找到她。還有你也是。要不是那根法杖,我永遠也找不著你。對了,你把它怎麼樣了,孩子?」
門後有什麼東西在叫囂。
它轉身做個手勢,兩個高個兒怪物跌跌撞撞地走過來,緊緊抓住它的胳膊。
艾斯卡猛一哆嗦,她記起了寒冷的沙漠中沙礫的感覺。
「我不覺得它屬於你們,」她說,「不管你們是誰。」
「沒關係,」她說,「我不過是在做夢,夢裡人才不會受傷呢。」
一記鈴聲般響亮的耳光,艾斯卡跌跌撞撞地後退幾步,驚得小臉煞白。格蘭妮舉著一隻手站在她面前,渾身顫抖。
格蘭妮並不收回自己閃亮的目光,她舉起一隻手,火焰飛向了房頂。一聲爆炸后,瓷磚的碎片紛紛落下。
爬行動物變成了牙齒如馬刀般尖利的老虎,蜷起身體準備撲殺獵物。
「什麼意思?」
「你大概不知道他在哪兒吧,對嗎?」她狡黯地瞄了艾斯卡一眼,「不會是跟海鷗一塊兒玩兒去了,對嗎?」
「可是——可是——它們為什麼對那個感興趣?它們到底想要什麼?」
「你會把它給我們的。」怪物塞門說。
快成功了。她能感覺到自己的重量,她笨重的身體,她回憶起世界的黎明時期,回憶起那個石頭仍是自由的岩漿的遙遠年代。艾斯卡這輩子第一次知道了陽台是什麼感覺。
她聽到過這種聲音,在寒冷的平原上——忙碌的嘁嘁喳喳,蜂窩裡的噪音,蟻丘里的動靜……
「那不是世界,是世界的一種理念,」塞門說,「我為它們創造了這東西。它們沒法到我們的世界來,你懂嗎,但在這裏,理念也是實體。理念成了實物!」
「呃,女人是不讓進的。」
「他沒事吧?」艾斯卡焦急地問。
艾斯卡過去從沒見過它們這個樣子。完完全全的銀色,像兩面小圓鏡,反映出它們看到的一切。喀忒角成了消失在深處的一個小點,他張著嘴巴,火柴棍一樣的胳膊絕望地上下揮舞。
「待會兒你就累了。」它繼續道,「我們可以等。這是我們的拿手好戲。干這個我們在行。」
憤怒像膽汁一樣湧上心頭。她轉身尋找噪音的來源,有股力量不斷在誘惑她:放開對心靈的控制吧,沉浸到溫暖的虛無之海中,那會多麼愜意。她拚命反抗。憤怒,這就是關鍵。她知道自己必須保持真正的憤怒。
「塞門?」她試探著問道。
木頭翻騰起來。
「他不會幹那種事!」艾斯卡快哭出來了,「我聽過他說話,他——嗯,他不是壞人。他聰明極了,他簡直什麼都懂,他——」
就這樣?艾斯卡暗想。它們簡直連路都不會走!只要打一下,它們就會摔一大跤。真是這樣嗎?
它向左一個佯攻,但艾斯卡立刻轉身面對它。
它瞪大了眼睛,但不是在瞪她,她身後的什麼東西吸引了它的全部注意力。艾斯卡一點一點地慢慢轉過頭去。
其中一個水晶球里飄著個藍綠色的小球,雲朵狀的白色在球上縱橫交錯,還有些別的什麼東西,挺像是大陸。不知到底有沒有這種傻帽,居然想在一個球上生活。沒準兒這隻是個模型,可那光芒讓艾斯卡感到它不但相當真實,恐怕體積還挺大,而且並不是——從各種意義上講——完全存在於那個球里。
塞門盤腿坐在一圈怪物中間。好幾百個怪物,個個如雕像一般紋絲不動,帶著爬蟲類特有的耐心望著他。
它的眼睛變了。黑暗褪去,然後,塞門自己的眼睛出現在他臉上。他抬頭瞪著自己兩旁的怪物,試著掙扎了一下,但其中一個伸出好幾對觸角,裹住他的手腕,另一個則用世界上最大的鉗子夾緊了他的胳膊。
格蘭妮的手指在床沿上跳著舞,她似乎下了決心。
焦油坑變成了帶流蘇的眼罩。
「生命和身體。」
——不過科·土尼人認為,這一翻譯沒能傳達出原文那種讓人冷汗直冒、心跳停止、腸子打結的感覺。
格蘭妮消失了。她所站的地方出現了一個偌大的柳條筐。
星星蹦蹦跳跳、安靜下來,蹦蹦跳跳、又安靜下來……
「反正我們總會把它拿到手的。」
「門打不開!」
「你肯來真是太好了。」艾斯卡說,「你有那麼多活干,那麼忙。」
「你認不出我嗎?」他痛苦地說,「你在我的夢裡做什麼?」
而星星後頭……
她轉向趴在床上的塞門。
艾斯卡低頭看看玻璃金字塔里那個無憂無慮的小世界,又抬頭盯著塞門,小嘴茫然地張成一個圓圈。https://read.99csw.com
「聽我說。你必須趕快逃走,你明白嗎?別只管張嘴傻站著。」
她面前的臉睜開了眼睛。眼裡除了黑暗什麼也沒有——不是黑色,只是通向另外某個空間的小洞洞。

「沒錯,可他到底怎麼樣了?」
「它們來了!」她在一片喧囂中尖叫道,「它們來了!現在!
過去她也打過艾斯卡一次——那是把新生兒介紹給世界的一巴掌,讓她稍稍了解該對生活抱有怎樣的期待。但那是唯一的一次。三年同在一個屋檐下,艾斯卡干過不少該挨揍的事兒,什麼把羊奶忘在火上啦,粗心大意地忘了給山羊飲水啦,不過一個嚴厲的字眼或是更加嚴厲的沉默從來比武力更能解決問題,而且還不會留下疤痕。
「可理念怎麼會傷人呢!」
碟形世界背後有好多星星,看上去有些不對勁。它們雪花似的打著旋,雖然不時也會停下,同往常一樣紋絲不動,可過不了多久它們又會一時興起,跳起舞來。
「啊,不。沒人確切地知道。它們不過是暗黑空間里的東西,來自我們的宇宙之外,僅此而已。陰影的生物。」
不曉得那東西明不明白這個道理?
「你們的世界里不是有個詞,好像叫什麼身心聯繫來著?」
「胖的那個,還是長相酸溜溜的那個?」
「我不是女士,我是個巫女。」格蘭妮轉身問艾斯卡,「他地位很高嗎?」
艾斯卡湊近了些。誰也沒留意她。
艾斯卡好奇地轉動稜柱,卻發現無論怎麼轉,裡頭的小小碟形世界都毅然決然地把正面對著天空。
一個中級巫師——艾斯卡認出他是教「應用占星學」的——搖著雙手朝她們跑來。
基本上,它是普·氣·扎尼·氣無科甫。這個殘忍虐待內唇的詞在碟形世界出現頻率極低,使用它的只有身懷絕技、坐享高薪的語言學家。當然,還包括髮明這個詞的科·土尼小部落。我們找不出直接對應的同義詞,不過昆乎理語中的「斯昆特」一詞(意思是「發現之前上廁所的那傢伙居然已經把廁紙用光了時的感覺」)在基本的感情深度上還算是比較接近。最貼切的翻譯是這樣的:
她皺起眉頭。
它們環繞在她周圍。
你不知道。可你沒有選擇。
「怎麼?」他說,「這種侮辱到底是什麼意思?」
艾斯卡看看環繞在周圍的一圈臉孔,即使是戀屍狂也不會愛上它們。那是從魚販子的垃圾箱里拼湊出來的臉,是深海的窟窿和鬧鬼的洞穴里隨手撿來的臉,它們甚至做不出人類那些貪婪、惡意的表情,卻仍然像毫無戒心的游泳者周圍那可疑的V字形水波一樣暗藏殺機。
「而你以為那只是老格蘭妮的夸夸其談,不是嗎?但事實是,只要使用魔法,你就會引起注意。引起它們的注意。它們一直在監視這個世界。普通人的心靈在它們眼裡模模糊糊的,它們很少拿這些人當回事。但擁有魔法的心靈會散發光彩,你知道,對它們就像燈塔。召喚它們的不是黑暗,而是光,是製造陰影的光!」
幾個學生正焦急地在門外打轉。眼見艾斯卡邁著堅定的步伐朝自己衝過來,全都一臉蒼白地望著她。由於驚嚇過度,他們不由得畏畏縮縮地讓出道來。
她瞪大了眼睛。
她沒法相信它們。可她別無選擇。
艾斯卡抓緊金字塔碟形世界,騰出一隻手不斷猛擊對方的爪子。一點用也沒有。黑暗沉沉地罩下來,要將她送入徹底的遺忘。
「你是說他是個糊塗蛋?」格蘭妮道,「我的孩子,老跟這些巫師混一塊兒,你真開始把他們當回事了。他們全管自己叫什麼尊貴的、什麼至高無上的,可這不過是遊戲的一部分。就連魔術師也這麼干——你會以為至少他們該明智些吧,沒門兒,他們一樣到處跟人顯擺,好像自己真是天上少有、地上全無了。話說回來,這位跩得二五八萬的大人到底在哪兒?」
「嗯,好吧。」
艾斯卡腦袋上的頭髮都豎了起來,彷彿一朵移動的蒲公英。她一腳跨進門裡,細小的魔法火蛇在她的皮膚上噼啪作響。
她輕輕放下水晶球,躡手躡腳地靠近一個十面體。飄在這裏頭的世界倒還讓人比較能夠接受。正確的碟形,只不過一圈冰牆取代了邊緣瀑布,而在中軸地則挺立著一株碩大無朋的大樹,根須深深扎進山脈之中。
三個學生目瞪口呆地看著艾斯卡將雙手和前額抵在牆上,石頭一樣紋絲不動。
「學火魔法的時候我病了——」
「有什麼東西在裡頭。」其中一個說。
他手裡拿著個玻璃金字塔。裡頭有好多星星,塞門時不時地輕輕晃它一下,於是星星就像風中的雪花般打起旋子。等它們安靜下來,各歸原位,他就又咯咯笑了。
她在大樓的意識里輕柔地移動,讓自己的感覺逐漸精細,既要避免驚擾對方,還得儘快尋找這條走廊,這扇門。
艾斯卡慢慢轉過身。塞門從沙地上滑過來,雙手仍舊放在胸前,雙眼閉得緊緊的。
艾斯卡滿腦子都是塞門置身於寒冷沙漠的景象,她硬把自己拽回來,只聽見自己在說:「事實上,他是位八級巫師和https://read.99csw.com三十三等大法師。」
他們終於鼓足勇氣往房間里瞅了一眼,卻只瞧見沉睡的塞門。而艾斯卡靜靜地昏倒在地,呼吸極其緩慢。地板上覆蓋著一層銀色的細沙。
像在夢中一樣,她讓自己的意識延伸出去,想借用宇宙中最龐大的意識。
「該死的地方。」她說,「對病人一點好處也沒有。」
她拚命踢騰起來。
她的眼睛順著它往上看,直到找著一張臉。它比一座屋子還高,被星空映襯著,臉的主人顯然很想擺出夢魘的模樣,可惜做過了頭。其基本形象是一隻死掉兩個月的小雞,可就這點效果還被疣豬的獠牙、飛蛾的觸角、大灰狼的耳朵和獨角獸的角破壞得乾乾淨淨。整個就是業餘選手自己動手組裝出來的。這傢伙彷彿對解剖學心儀已久,卻怎麼也悟不到個中三昧。
老虎奮力變成只老鷹,俯衝下來。
它還照亮了世界之龜大阿圖因。艾斯卡常常想,阿圖因或許只是個神話故事吧,用這個辦法移動整個世界似乎太麻煩了。但它就在那兒,幾乎與背上的碟形世界一樣大,龜甲上覆蓋著星際塵埃,還有流星砸出的累累傷痕。
艾斯卡又踢了一腳,那東西尖叫著鬆開爪子,任她跌落到沙地上。算她夠機靈,把小世界緊緊抱在懷裡保護著,同時就地一滾。雖說是在夢裡,扭傷腳踝沒準也一樣要疼的。
「給他們撣灰塵的活兒不好乾,我就知道這麼多。」
其中兩個伸出毛茸茸的手,抓住格蘭妮的肩膀。她的一隻胳膊消失在背後,只見一片快得讓人眼前模模糊糊的動作,剎那間兩個人慌忙後退,手捂著身上的皮肉,嘴裏罵罵咧咧。
她小心地往旁邊跨一步,雙手撫摸著古老的石頭。她必須謹慎行事,免得嚇著它——現在她能感覺到石頭裡的心,緩慢、簡單,但仍然是心靈。它在她周圍跳動;她能感到石頭深處的小火花。
艾斯卡看看塞門空洞的眼睛,再抬頭看看周圍怪物們饑渴的臉。然後,她伸出手去,一把奪過金字塔,轉身就跑。
「意思是說在夢裡也可以受傷。最有趣的是,要是你死在夢裡,你就會永遠留下來。那可就太太太太太棒了。」
喀忒角跌跌撞撞地後退幾步,舉起雙手想擋開格蘭妮的視線。他身後的巫師抱頭鼠竄,個個急於躲開格蘭妮的眼神,慌亂中撞翻了不少桌子。
談話的喧鬧和餐具的咔嗒聲漸漸消失。幾張椅子被驚惶的用餐者撞倒在地。格蘭妮看見大多數高階巫師坐在大廳遠端的貴賓席上,那張桌子實際上飄浮在空中,離地板好幾英尺。他們個個目瞪口呆。
「對救命恩人這麼干可不好。」
「說實話我的消解魔法還不大靈光——」
那東西在她頭頂徘徊,顯得有些無所適從。艾斯卡眯起眼睛,她小心翼翼地放下世界,狠狠地朝對方的脛骨踢過去。不管怎麼說,假如斗篷底下真有脛骨,應該就是在那個位置。緊接著,她乾淨利落地重新撿起金字塔。
「我猜他是個挺好的孩子。」格蘭妮酸溜溜地說,「我從沒說過他是個黑巫師,對吧?」
「你們是巫師呀!」她尖叫起來,「該死的了不起的巫師!」
然後他看見了艾斯卡,他的視線落在玻璃小金字塔上。
喀忒角雙腿岔得很開,雙手叉腰,肚子的形象類似為初學者準備的滑雪坡,如此一來,他的整個人採取了一個讓人聯想起亨利八世的姿勢,但同時又保留著向亨利九世和十世轉化的可能。
「我們可以這麼說,如果你把它交出來,我們可能會大發慈悲,讓你保留自己的形態從這兒離開。不過我們說了也沒什麼用處,對吧?」
,夫人,是校長!我正好是管理學校的人!而你,夫人,你無疑侵入了非常危險的領域!我警告你——別那麼看著我!
「帽針。」格蘭妮說。她用空閑的手拉起艾斯卡,風一般撲向貴賓席,對任何看上去像是有意擋道的人怒目而視。年輕學生一眼看出了免費娛樂的大好機會,此刻一齊跺腳歡呼,還在長桌上敲起了盤子。貴賓席的桌子砰一聲落到地磚上,高階巫師匆匆聚集到喀忒角身後,而喀忒角本人則試圖喚醒儲備的尊嚴。可惜這番努力並無多大成效。領子底下還塞著餐巾的人能莊重到哪兒去?
她緊緊抓住艾斯卡的肩膀,盯著她的眼睛。
一道道藍光射進走廊,屋裡是炫目的光,無數難以辨別的影子在狂舞。那是霧蒙蒙的、化學性的光,絕對能讓斯皮爾伯格恨不能找律師打版權官司。
那是沙。寒冷、乾燥的細沙。你能感覺到,即使往下挖好幾英尺,那裡的沙仍然會是同樣的寒冷,同樣的乾燥。
她放鬆下來,放開了艾斯卡。
他們滿臉期待地看著她。然後,其中一個問:「你不會碰巧帶了鑰匙吧?」
一顆星星「嗖」地從她身旁掠過,突然被狠狠地彈到一邊。它大概有二十英尺寬。
爪子把她凌空提起來,兔子臉像張香蕉皮一樣撕開了。沒有嘴,只有個黑黢黢的大洞,彷彿這東西本身就是一個入口,通向某個更可怕的維度。相形之下,此處冰冷的沙地和沒有月亮的月光簡直像海邊度假勝地一樣讓人快活。
他周圍的地上還散落著別的東西,每一個都發出一小圈柔和的光芒九*九*藏*書。它們都很平常,換了格蘭妮,準會輕描淡寫地把它們叫作「雞何坨坨」。全是些多面的鑽石,圓錐體,甚至還有個圓球。每一個都是透明的,裡頭還有……
「啊,你傷心了,不是嗎?你不喜歡看到別人受苦,嗯?不喜歡看到這一個受苦,原來是這麼回事。」
就在你自以為敵人都被解決了的那一刻背後冷不丁傳來的寶劍偷偷出鞘所發出的極其討厭的聲音。
它的腦袋從她面前經過。她注視著一隻大眼睛,大到足以讓世界上所有船隻航行無阻。她聽說順著大阿圖因的目光看過去,假如你眼神夠好,就能瞧見宇宙的盡頭。或許你看到的不過是大阿圖因的嘴罷了。不過阿圖因帶著副蠻有希望、甚至可以說是樂觀的表情,也許萬事萬物的盡頭也沒那麼糟。
與此同時,其他怪物已經從她面前逃開,遠遠地望著她。
「我怎麼知道你們說話算話?」
塞門咯咯輕笑起來。艾斯卡把蛇圈碟形世界放下,小心翼翼地從他肩頭看過去。
艾斯卡朝最近的一隻邁出幾步。它拚命移動,結果摔了一跤。
那個怪物塞門咧嘴一笑。
「這些蠢貨都是誰啊?」她撇動嘴角。
有人在笑。這種笑是——
「你說什麼?」她問,「是這雙老耳朵騙了我吧。別跟我說它們確實騙了我,因為它們沒有。」
搖晃、旋轉。搖晃、旋轉、傻笑。玻璃裏面已經出現了頭髮絲粗細的裂紋。
「抱歉,」艾斯卡說,「習慣成自然。」
門的合葉開始吱吱作響。
她的視角一變,世界邊緣映入眼帘。現在是夜晚,環繞碟形世界的太陽正在世界底下,照亮了世界邊緣的漫長瀑流。
「那不是真的!」
「不用管我。」格蘭妮鎮定自若地推開他,繼續前進。
「不是你的錯,」格蘭妮說,「他的心靈為它們打開了一條通道。當他昏過去時,它們把他的意識帶走了。只不過……」
「聽著,」格蘭妮急切地說,「我不是一直告訴你嗎?使用魔法應該像水中的匕首一樣隱蔽?我不是這麼跟你說的嗎?」
其實她並沒有聽到任何動靜,更像是感覺到了什麼。艾斯卡及時轉過頭,雙手像拿棍子一樣握緊金字塔,擊中一躍而起的怪物塞門。「砰」的一聲雖然挺讓人愉快,可那東西剛一落地就往前翻個筋斗,一下子蹦了起來,輕鬆得怕人。它聽見艾斯卡倒抽了一口涼氣,察覺到她眼中一閃而過的痛苦,於是停了下來。
她還注意到別的什麼東西,一種幾乎超出聽力範圍之外的尖利聲響。
柳條筐變成冰巨人的雪風,在掙扎的巨獸身上蓋了一層冰。
「是數字!」她說,「整個世界——全都是數字組成的……」
碟形世界不斷遠去,就像她當老鷹的那天一樣,平躺在她腳下。但這次她的正下方是「環海」——這海還真是環形的,就好像造物主才思枯竭了一般——環海之後是大陸的海灣,綿延的錘頂山脈一直延伸到中軸地。碟形世界上還有些大陸和一串串海島,她連聽也沒聽說過的。
艾斯卡往後退。
把它給我們。艾斯卡腦子裡傳來一個冰冷的聲音。
艾斯卡朝房門走去,一隻腳剛抬到空中,突然愣了一愣。她記起格蘭妮的話:即使大樓也是有意識的,只要它們歲數夠大。幽冥大學已經很老很老了。
「看得出你往腦子裡塞了好些跟自己身份不相稱的念頭。」格蘭妮冷冷地說,「去找個人來守著這孩子,然後我們再瞧瞧這個大廳到底有什麼大不了,居然不能讓我進去。」
「你沒意識到嗎?他在召喚那些——那些東西。」
她剛剛數到點、點、點、線、點、線(中軸,逆時向,距村子一英里),隨著一聲輕微的「砰」,周圍的宇宙消失了,她撲倒在地,撞上什麼堅硬、粗糙的東西,打個滾之後停了下來。
艾斯卡跑出大廳,進入漆黑的走廊。陰影在她周圍打著旋,她一面抽泣一面拚命奔跑,跑上樓梯,跑過嗡嗡作響的走廊,沖向塞門狹窄的房間。
「他們是過去的首席巫師。」艾斯卡低聲說。
「那些東西很可怕!」艾斯卡抽泣著,「他不會召喚它們的,他想要的是和它們完全相反的東西,而你是個壞心眼的老——」
那東西痛苦地大叫起來,就好像一把鋸子,明明正在收拾一棵小樹,卻毫無防備地在樹榦深處碰上了好久不見的釘子。它周圍的同夥見狀滿心同情,嗡嗡直叫。
「我們還沒學心靈感應。」其中一個說。
艾斯卡像只被困住的兔子,彷彿被催眠般點點頭。
「仔細看看它!」
「唔。」格蘭妮撅起嘴唇。她翻開塞門的眼皮,摸了摸脈搏。她把耳朵湊到他木琴一樣的胸口上,聽了聽他的心跳,接著又紋絲不動地坐了一會兒,在他腦袋裡搜索。
她跌跌撞撞地從一張桌子後面蹦出來——那是她觀看魔法決鬥時的藏身之處——想跑到格蘭妮身邊。純粹的魔法捲起一陣狂風向她吹來,她立足不穩,被扔進一張椅子里。
「他們在大廳用餐。」艾斯卡說.,「他能把塞門帶回來嗎?」
不斷有新的形象取代舊的,眾人眼前的畫面不斷閃爍。頻頻閃動的陰影在大廳中飛舞。屋裡颳起一陣厚重油膩的魔法風,在鬍鬚和指尖點燃第八色的火花。艾斯卡置身其read.99csw.com間,酸脹的雙眼剛好能分辨出格蘭妮和喀忒角的身影,他們就像疾馳的圖像中兩座平滑的雕像。
「他地位很高嗎?」格蘭妮問艾斯卡。
「該死的。」她說,「艾斯卡,去門邊聽著。」她拿下塞門額頭的毛巾,試了試他的體溫。
把它給我們。
「他對我們已經沒有價值了。」塞門模樣的怪物說,「他替我們指了路,孩子。現在,把我們的東西還給我們。」
數完草藥,她又開始計算山羊的常見病。這一項很花了些工夫,因為山羊能得好多母牛的病,再加上好多綿羊的病,還要加上整整一個縱隊它們自己獨享的小災小難。等她完成了這份包括乳|房硬化、耳朵萎縮和第八色乳腺炎的清單之後,她又試著回憶刻在「臭屁」周圍樹上的複雜符號,正是那些圈圈線線幫助迷失在暴風雪中的村民找到回家的路。
他手裡捧著個有稜角的小東西。它散發出模糊的藍光,把塞門的臉襯得怪怪的。
「好。」格蘭妮轉向講師,「給我找個地位高的巫師來,請吧。動作要快。」
她的的確確出來了——假設碟形世界真在那裡頭,而這地方則是外頭的話,可怎麼才能再進去?
大風變成了冒著泡泡的焦油大坑。
「這個部分就比較困難了。」格蘭妮道,「要我說,我們怎麼都能弄回點什麼來,這個容易,也能跟其他人一樣走路說話。至於那到底是不是塞門,咱們可就得另當別論了。」
一次悄無聲息的爆炸,接著,亮光消失了。
喀忒角消失了。他所站的地方出現了一條巨大的蟒蛇,盤起身子準備進攻。
她站起身來,「那咱們就找找這個大廳去吧。沒時間可浪費了。」
「為什麼那不是真的,機靈鬼小姐?」
「我不會相信你們。」
「不,」格蘭妮道,「我想不是。它們抓住他了,不是嗎?」
艾斯卡斷定真正的星星不該這麼折騰;這意味著她看到的不是真正的星星;而這又意味著自己並非置身於一個真正的空間。但近在眼前的嘁嘁喳喳在提醒她,要是跟丟了,她幾乎肯定會丟掉小命。她轉過身,穿越星際暴風雪,繼續追逐那個聲音。
短暫而緊張的一刻,然後,合葉上的釘子蹦了出來,咔嗒咔嗒地撞上她身後的牆壁。門硬要打開,而門后那股力量——不管那究竟是什麼——仍要迫使它關閉。房門的木板開始扭曲。
艾斯卡抓住門把手一擰。它微微動了動,但緊接著就猛地往回一轉,力量之大,幾乎扯掉她手掌上的皮膚。屋裡嘁嘁喳喳的聲音逐漸升高,越來越強。還有另一種噪音,像是皮革扇動的聲音。
艾斯卡呼呼地往上升,她努力把注意力集中在日常瑣事上。她知道,假如任由自己思索那種嘁嘁喳喳究竟是什麼,她準會扭頭逃走,而她不敢肯定自己是不是認識回去的路。艾斯卡開始回憶治療耳朵痛的十八種草藥,這讓她暫時無暇他顧,因為她老是想不起最後那四種。
是碟形世界。那是辛苦跋涉的大阿圖因,不比一個小茶杯墊大;再看看它背上的碟形世界,簡直像是出自一個得了強迫症的珠寶匠之手。
她及時地停了下來,就像個坐在玩具雪橇上的孩子,原本期待著滑下一個平緩的小坡,卻突然發現眼前是壯麗的高山,白雪皚皚,延伸至無盡的冰原中。沒人會借用那個意識,那相當於想喝光整個大海的水,那裡的思想有如冰河般遼闊而緩慢。
其他一些怪物也回到艾斯卡附近,走起路來一舉一動都跟抽筋似的。
那東西停下來,用空洞的眼睛凝視著她。
艾斯卡飄浮在世界的薄霧中。她檢視著自己穿越固體物質的方式,心情挺怪,彷彿這一切都與己無關似的。
艾斯卡抬頭看著離自己最近的夢魘。
艾斯卡盯著她,又看看塞門的身體。
他舉起雙手示意大家安靜,整個大廳都滿懷期待地注視著格蘭妮和艾斯卡向他逼近。格蘭妮饒有興味地看了看古老的油畫和過去的大法師的雕像。
艾斯卡透過玻璃往裡瞅。她眯起眼睛,發現碟形世界似乎可以分成許多許多塊,好像是數百萬個小顆粒。她仔細審視著那些小顆粒——

就這樣,當幽冥大學的全體師生正在莊嚴的大廳中用餐時,入口的大門被猛地推開。這一推原本應該伴隨著更加戲劇化的效果,不巧的是其中一扇撞到僕人身上彈回來,正好砸中格蘭妮的脛骨,讓這種效果大大地打了折扣。格蘭妮本來預備邁著傲慢的步子大踏步走過大廳的黑白格子地板,結果只好半跳半跛地前進。不過她希望自己至少跳得很有尊嚴。
格蘭妮看著塞門的身體,眼神幾近欽佩。
格蘭妮凝視著艾斯卡倔強的雙眼,腦子裡閃過一個念頭:我失去她了。三年的辛苦全進了下水道。她當不了巫師,但她本來或許能當個巫女的。
「你不過是在拖延,什麼也改變不了。」
等他們的腳步聲消失之後,格蘭妮一把扯下頭巾。
「呃,喀忒角大人,」艾斯卡說,「他是校長。剛才出去的其中一個就是他。」
他慘叫起來。
「它打了他,」艾斯卡咕噥道,「它想殺了他。我把它扔到河裡去了。」
從當時的情形判斷,這命大概還拼得不夠。但被她踢到的地方突然爆炸出白色的火花,還伴隨著「撲」的一聲——要不是被稀薄九-九-藏-書的空氣吸走了聲音,這聲「撲」應該是更讓人滿意的「乓」才對。
格蘭妮看看石牆。
「這是不是詭計?」艾斯卡問,「你到底是誰?」
她萬分小心地伸出一隻胳膊。三個學生看見她慢吞吞地伸出一隻手指。
她朝那些東西猛衝過去,可對方根本沒動彈。艾斯卡儘力弓起身子,金字塔緊緊地貼在胸口上。突然間,她的雙腳脫離了沙地,整個人被拎到寒冷的空氣中。一個東西慢慢朝她轉過身來,這傢伙的臉活像淹死的兔子。它伸著一隻前爪。
「聽聽這孩子說話,」格蘭妮道:「你會以為我什麼也沒教她呢。我的意思是說他的意識在神遊。他離開了自己的腦子。」
「不不不,這有違傳統,你們必須馬上離開。女士不準來這兒!」
「那就來拿啊。可要我說,你們辦不到。如果人家不給,你們自己就什麼也拿不到,對吧?」
門外的學生驚恐萬狀地目送她消失在光線中。
兩個僕人端著一盆水和乾淨毛巾走進來,其中一個還拿著把破破爛爛的掃帚。她們換下了男孩床上汗濕的床單。兩個巫師於是離開病房,一路上仍在討論塞門的天才,以及它展示給世界一幅多麼壯麗的關於無知的景象。
你其實不在這兒,艾斯卡告訴自己。這就跟個夢差不多,你不可能真的受傷,這全是想象。它們根本傷不到你,因為這些事兒其實全都發生在你腦子裡。
這傢伙跌倒時拚命撲騰,結果連累了兩個同伴。
那東西嚎叫著蜷起身子,然後像一大口袋衣帽架似的緩緩倒了下去,落地時癱成亂七八糟的一堆,腦袋滾到一旁,播了半天才停住。
格蘭妮說過,有什麼東西想進入塞門的身體。那東西會像塞門一樣走路說話,但那不會是塞門……
「家裡沒人。」格蘭妮言簡意賅地說。
格蘭妮的眼睛變了。
「如果這是個夢,那請你讓我趕緊醒過來,拜託。」
「不不不不,」他喊道,「走錯門了。你們快離開。」
蟒蛇變成洪荒時期的巨型爬行動物。
它旁邊的稜柱里有另一個緩緩旋轉的碟形世界,被無數小星星包圍著。不過這一個的邊緣沒有冰牆,只有根金紅色的線,湊近些看卻是條蛇——一條大到足以環繞整個世界的蛇。它咬著自己的尾巴,個中緣由大概只有它自個兒最清楚。
「相當出人意表,真的。」她補充道,「我從沒見過一個能借體的巫師。」
「什麼?」格蘭妮一驚,回過神來,「哦,對,大概吧。不管他在哪兒。」
艾斯卡搖搖頭。
「但這到底是什麼?」
她轉向艾斯卡。小女孩驚恐萬狀,嘴巴嘟成了個圓圈。
「你真以為會那麼簡單嗎?」他說。或者是別的什麼東西在說話;聽起來不像塞門的聲音,反倒像是幾十個聲音一齊開口。
「快跑!」他嘶嘶地喊道,「把它帶走!別讓它們得到它!」鉗子收緊了,他的臉皺成一團。
「我看這樣挺好。」
校長的後背撞上了一根柱子,他一驚之下回過神來,惱火地晃晃腦袋,一隻手握了起來。剎那間,一股白色的火焰奔向巫女。
艾斯卡輕輕敲了敲她的後背。兩三個比較沉著的巫師已經機靈地從身後的小門溜了出去,幾個門房在學生的喝彩和噓聲中殺氣騰騰地朝她們走來。艾斯卡向來不怎麼喜歡門房,以為這些人從來只顧在自己的小屋裡各過各的,但現在,她對他們產生了強烈的同情。
「它攻擊塞門是為了救我?」
格蘭妮在門口停下。她聳起肩,非常緩慢地轉過身。
「這兒地位最高的巫師是誰?」她問。
「從沒聽說過。」艾斯卡厲聲道。
艾斯卡匆匆跟在她身後,強烈地感覺到好幾百雙眼睛投來的目光。
把它給我們,否則我們就把他撕成碎片。
嗡嗡聲更響了,空氣就像大熱天里放了三個星期的屍體一樣膨脹起來。艾斯卡還想接近格蘭妮,可綠色的火焰爬上她的胳膊,烤焦了她的頭髮。她畏縮了。
「一副便秘的模樣。從沒遇到過一個能定期排泄的巫師。」
這不是一個問句。艾斯卡點點頭,滿臉痛苦。
艾斯卡瞪著它們,然後瞅了一眼玻璃金字塔里的碟形世界。外頭打得熱熱鬧鬧,它卻似乎沒受到絲毫干擾。
「挺可悲,真的,」她說,「它們自己沒有生命,也沒有身體,只能靠偷竊。它們沒法在這個世界生存,就像魚不能活在火里,但它們還是要舉嘗試。而它們的聰明剛好讓它們知道應該憎恨我們,因為我們活著。」
「我想不是。」
就是這種笑。
她發瘋般四下尋找別的巫師,但那些傢伙紛紛從魔法的作用下逃開,此刻正縮在翻倒在地的傢具後頭,頭頂上的神秘風暴正奔騰呼嘯。
「它們是什麼?我總以為它們不過是一種——一種魔鬼?」
它們或許奇醜無比。它們或許惡貫滿盈。可要說到舉止瀟洒,這些東西的優雅和協調水平堪與一把摺疊椅相提並論。
「我把一切都化為數字,這是為了理解這個世界;可這些傢伙只想控制它。」塞門苦澀地說,「它們鑽進我的數字里,就好像——」
艾斯卡任臉埋在沙里,靜靜地等了一會兒,給自己時間鼓足睜開眼睛的勇氣。她剛好能看到幾英尺之外某人的衣服邊。某個東西的衣服,她糾正道。除非那是只翅膀。的確可能是只翅膀,一隻特別襤褸的皮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