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喀忒角呻|吟起來。這一晚實在過於忙亂,真要再使魔法,他著實需要十二個鐘頭的睡眠,幾頓好吃好喝,還得在壁爐前安安靜靜地待一下午。他已經太老了,問題就在這兒。但他還是閉上眼睛,開始集中精神。
大雨化成一片柔和的滴答聲,看來很可能持續好幾天。霧氣也從海面飄來,以壯聲威。
「剛才真是精彩。」她說,「有那麼一兩次,險些讓你贏了去。」
「我是山裡人。你要真想知道的話,我可以說,我就是在沾了水的草地上也頭暈。」

「什麼怎麼?」
「呃,」他說,「介意我抽支煙嗎?」
「這很好,沒錯,」他說,「不過我們或許可以等到明天早上再說?」
「不過是只小船,」喀忒角說,「夏天孩子們拿它——」
「行行好吧,夫人。」
碼頭的木板又濕又滑,幾乎被水淹沒。格蘭妮一路滑了過去。
小船重重地撞上淹沒在水中的一根樹榦,浪花蓋過了船頭。
喀忒角愁眉苦臉地點點頭。
「樹榦上長青苔的那邊。」格蘭妮頭也沒回。
「這麼說,值得一試,不是嗎?」
「什麼?」
「你打的什麼主意?」
「只不過咒語必須在乾燥的地面上念才管用。」
有的暴風雨完完全全是戲劇性的,只管霹靂閃電,雷聲隆隆。有的暴風雨是狂暴的熱帶式的,喜歡刮些熱烘烘的風,再點綴幾個火球。眼下這場暴風雨則是環海平原風格,主要的野心就是儘可能往地上多倒點水。整個天空就好像吞了服利尿劑。雷和電都留在背景里,負責和聲部分,大雨才是領銜主演。它跳起踢踏舞,在大地上橫衝直撞。
「我父親。以碟形世界的名義,你怎麼會知道的?」
她從船邊俯下身子,彈了彈水面。
「我把它們都扔了,要是你非得知道的話。」
「你聽說過有人能回來的嗎?」
附近是有魔法,沒錯。魔法會自然而然地聚積在某些地方。比如八鐵的儲存地,或是某些樹的木頭裡,又或者一個遠離塵囂的湖裡;它在世界中呼嘯而過,深諳此道的人有辦法逮住它,儲藏起來。
「這鬼天氣越來越冷了。」格蘭妮說。持續的大雨已經變成了雪花。
法杖並沒有被凍在冰里,它平靜地躺在一池翻騰的水中。
喀忒角張開嘴,準備非常禮貌地向對方指出,煙草是巫師的專利。不過他及時改變了主意,把煙袋遞給格蘭妮。
「你不是巫師嗎,就不能整個火球什麼的?」
「沒有。」
「有句話得私下跟你說說,年輕人。」她說。
「真希望你沒說這話。」
格蘭妮敲敲他的肩膀。
「首先是刨子,然後是砂紙,然後是螺絲鑽,然後是砍刀一一」
喀忒角聳聳肩,「看起來倒還是那條該死的河。」
一點微弱的光線在滴滴答答的樹葉下穿過,儘管亮度不高,但大多數雨點還是找著了路,順順噹噹地落到地上。
「那法杖這會兒又在什麼地方?」
喀忒角聳聳肩,「父親去世的時候回去過。感覺真怪。這事我從沒跟人提過,不過——唔,他們是我的兄弟,因為我當然是家裡的老八了,他們生了孩子,甚至還有孫子,這麼些人沒一個拿得准自己的名字該怎麼寫。我能把整個村子都買下來。大家把我當國王一樣,可是——我是說,我去過好多地方,經過驚心動魄的場面,見過能讓他們魂飛天外的東西,我降伏過比夢魘還要恐怖的生物,我知曉僅有寥寥幾人有幸得聞的秘密——」
格蘭妮點點頭。
格蘭妮的嘴唇嚅動著。「喀忒角,喀忒角。」她輕聲念叨,「你是老阿克圖爾·喀忒角的什麼親戚嗎?過去住在跳跳山底下一座很大的老房九_九_藏_書子里,有不少兒子的那個。」
「剛才你說你上一次坐船是在小時候,我還以為……」
「我記得山頂上一年到頭都有雪。哦,現在再沒有我小時候那種天氣了。」
喀忒角開始依次拍打口袋,最後終於掏出了裝捲煙的袋子。老練的手指把幾支殘餘的煙蒂捲成一支嶄新的香煙,再用舌頭舔一舔,固定好形狀。他的眼睛一刻也沒離開法杖。
他一陣哆嗦。
喀忒角溫和地拍拍她的肩膀。
「不過他們倒有可能帶回點別的東西。」
「你感到自己被排除在外,」格蘭妮說,「這沒什麼可奇怪的。我們都一樣。這是我們自己的選擇。」
暴風雨在他們頭頂來來回回地折騰。在安科河沿岸的平原這塊兒它簡直無所適從,它屬於高聳的錘頂山,只有那裡的人才知道欣賞暴風雨的妙處。它滿腹牢騷,哪怕能找個稍微高點的小山坡也成啊,不然閃電該往哪兒扔呢?
「我還以為你是那種一天到晚都在船上折騰的孩子。」
喀忒角舀了一會兒水。
喀忒角哀號一聲。
「夏天沒那麼多雨。」
幽冥大學的地盤一直延伸到河邊。平常這裡是平整的沙礫路面和籬笆,可在這麼狂野、多水的夜晚,籬色好像也移動了位置,小路乾脆就躲雨去了。
「哦,錘頂山。中軸向的那一面,一個叫銅脖子的地方。」
「神經緊張都比這個強得多。」她喘著氣說。
「我想這個問題是你弄錯了,」他說,「我肯定曾經跨過同一條河,噢,有好幾千次呢。」
她捲起袖子,伸出一隻手。
「把靴子脫下來,你這傢伙!」
「你肯定她會從這兒走?」
「很好。」格蘭妮從船上下來,「現在我們只需要找到冰的中心,法杖就在那兒,對吧?」
喀忒角招來物理治療師和心靈治療師。這些人著手工作,屋裡滿是魔法的嗡嗡聲。
「我不記得你。」喀忒角說,「當然,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們家那兒老有很多孩子。」他嘆了口氣,「我猜我沒準還揪過你的頭髮呢。過去我常這麼干。」
「日落比現在的紅多了。」
「沒錯。」
她身子往前一傾,鷹鉤鼻子離法杖只有幾英寸遠。喀忒角幾乎可以肯定,法杖試圖往後仰,想要避開她。
喀忒角不安地扭捏著。
「喔?」喀忒角精神一振,「你真這麼想?」
喀忒角點點頭。
「呃,你看,」他說,「這想法當然很不錯,不過讓我們考慮考慮現實。我是說,漂流的速度之類的,你懂我意思吧?法杖現在可能已經在海里老遠了,可能永遠也不會再上岸。它甚至可能掉下了邊緣瀑布。」
「哪兒?哪兒?噢,那兒。」
「我說,悠著點兒。」喀忒角眼裡噙著淚。
格蘭妮聳聳肩。喀忒角在牆上划燃火柴,絕望地企圖將火焰和煙捲引導到大致相當的位置。格蘭妮輕輕從他顫抖的手裡拿過火柴,幫他把煙點上。
喀忒角在身上東摸摸西拍拍,終於找到一小袋倖存的煙草和一捲紙。他兩手直哆嗦,笨拙地把幾撮二手煙葉捲成了一根瘦巴巴的手捲煙,再伸出舌頭添添紙邊,不過沒能分泌出多少唾沫。就在這時,有關禮節的遙遠記憶從心靈深處探出腦袋。
「啊,可那並不是同一條河。」
「巫師,」她說,「等一下我要你放開它。」
「你覺得能用魔法把它弄出來嗎?」
「這話真讓人高興。」
其中一個學生斗膽扯了扯喀忒角的袍子,後來為此獲得了好幾枚英勇勳章……
「再說,我也不認為他們能夠回去。」格蘭妮表示同意,「我常說,你沒法兩次跨過同一條河。」
「你感覺不到嗎?」格蘭妮問,「空氣里有它九九藏書的味道。魔法!有什麼東西在泄漏魔法。」
「我就知道你會這麼說。至少讓我先穿好靴子。」
「說不定真是我。我好像也記得一個喜歡指手畫腳的女孩,不過那是很久之前。很久了。」
「現在,」她說,「我來告訴你我準備怎麼做。我要把你拿起來,然後我們就要一起回大學去,那吧?要不然就該鈍鋸子上場了。」
「是啊,我知道。而現在到處都是年輕人。還挺好笑,真的。我是說,你總以為應該反過來才正常。」
「我在那兒長大的。」格蘭妮本想一言不發,只給他意味深長地一笑,但她抵擋住了這個誘惑,「下一個村子,臭屁。我記得你媽媽。挺和善的,養了不少棕色和白色的小雞。以前我去過幾次,幫我媽媽買雞蛋。當然,那是在我受招成為巫女之前。」
喀忒角琢磨了好一會兒。
二人異口同聲地說:「這或許是我的錯——」接著又同時驚訝地閉上嘴。
「後來回過家嗎?」格蘭妮問。
一道閃電照亮了格蘭妮的臉。
世界猛然起了變化。小船停下來,不是因為受到衝擊,而是大海出了問題——看起來,它突然決定自己應該成為固體才是。格蘭妮從船舷往下看。
「那時候我還沒有白頭髮。」格蘭妮說。
「從沒遇上過這種問題,」喀忒角說,「巫師才不會把自己的法杖扔掉呢。」
「我看見什麼了。」格蘭妮問。
這片地方就有個魔法聚積點。
「要是我們有槳我們就可以划船了,前提是我們知道自己要朝哪兒去。」喀忒角說。格蘭妮沒吭聲。
「靴子脫下來。」格蘭妮命令道。
「我說也許我們還能——」他重振旗鼓。
他拚命趕上格蘭妮堅定的背影。
「這我也知道。」
「噢。」喀忒角點點頭。
「真讓人吃驚,」他說,「你說那孩子一點沒吃苦頭?」
「我也並沒要你跟來啊。尖的這頭朝前對吧?」
他用渴望的眼神看了看捲煙,把它塞到耳朵後頭。他伸出雙手,手指張開,嘴唇無聲地吐出幾個強大的詞語。
「它很強大,」他說,「非常強大。」他將兩手舉到太陽穴上。
「你全身都繃緊了,你在抵抗它,這樣不對。你應該,唔,在雨滴之間穿行。」的確,格蘭妮身上似乎只稍稍濕了一丁點。
「哦,」他說,「哦,原來如此。那些信是你寫的,是吧?」
「她說她把它扔河裡了……」
「不是?」
他們在冰凍的波浪上漫步,喀忒角不時停下,努力感知法杖的準確位置。他的袍子在身上結了冰,牙齒不住地打戰。
「魔法又不溶於水。」喀忒角舔了舔嘴唇。他不得不承認,霧氣里有股錫味兒,空氣也有那麼一點點油膩。
「——剩下的我就立在樹林里,給蘑菇還有白虱還有甲蟲用。一準能用上好多年。」
「想不出。」他說。
格蘭妮長嘆一聲,「我不知道。本來我指望著看見它插在泥巴里,或者諸如此類的事。沒想到滿眼都是水。」
「我知道一個防止溺水的咒語。」他凄凄慘慘地加上一句。
「呃?」
「這簡直是發瘋,」他說,「沒有不敬的意思,夫人。但水這麼漲,它肯定已經被衝進海里去了。再說我冷得要命。」
遇上一股渦流,小船打個轉,繼續順水衝下去。
「說起來,我猜你肯定不知道中軸地在哪個方向吧?」他大著膽子開口道,「呃,不過是找個話題聊聊。」
「你不是巫師嗎?」格蘭妮嚴厲地說,「你就不能召喚它什麼的?」
「不,」他說,「但我還是要試試看。」
「你能讓它立起來嗎?」格蘭妮問。
「據我所知沒有。」格蘭妮道,「法杖似乎——唔,似乎站https://read.99csw.com在她那邊。你明白我意思吧?」
「它就在附近什麼地方。」格蘭妮喝道,「幫我找找,你這傢伙!」
小船顛簸著,奇迹般正過身子,尾巴開路向下游漂去。
「小時候我們那兒的冬天也這麼冷。」喀忒角往指頭上呵氣,「在安科,你根本見不到雪,幾乎見不到。」
霧氣散開,現在他們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見它了——一座雪花噴泉,一根冰凍的空氣形成的裝飾柱。而在柱子下邊……
喀忒角點點頭。過去的幾個鐘頭似乎一直在推著他走,他本人空落落地不起任何作用。有一瞬間,巫師呵護著這種感覺,心裏感到特別寬慰——他的生活已經完全脫離了自己的控制,無論發生什麼事兒,誰也沒法怪到他頭上。在這種情況下,半夜三更地漂在一條漲水的河上、用靴子舀水、身邊還坐著一個只能形容為女人的生物,這一切也就不足為奇了。
「開玩笑?」
「老人也比現在多。到處都是老人。」巫師說。
「在那兒!」格蘭妮趾高氣揚地說。
「他們兩個都在神遊。」格蘭妮打破了沉默。
「這就是你所謂的適宜的舉止,嗯?無所事事地躺在海上,隨便其他人去死?喔,幹得真漂亮!」
「我還奇怪為什麼沒有迴音呢。」
「巫師永遠不該回家。」喀忒角說。
格蘭妮站在懸空的法杖前,單憑憤怒的眼神就幾乎融化了它的冰甲。
「這些小煙捲子,」格蘭妮問,「對神經真有好處?」
他愁眉苦臉地盯著油膩膩的水,心裏琢磨著這究竟是哪片油膩膩的水。從那股鹹味兒判斷,他們大概已經駛進海灣了。
小船晃晃悠悠地順水漂進河裡,緩緩地打著旋。船在湍流中起伏,格蘭妮抓緊座椅,無限期待的目光穿透黑暗,落在喀忒角身上。
「噢。」
「至少直到剛才都沒有。」他補上一句。喀忒角一腳踏在冰上,冰面發出險惡的嘎吱聲,提醒他注意,自己可是他與海底之間唯一的屏障。巫師又邁出一步,動作輕盈多了。
格蘭妮冷冷地笑了,是那種讓狼群抱頭鼠竄的笑容。她毅然決然地抓起掃帚。
大海的確成了固體。波浪的聲音是從遠處傳來的,正變得越來越遠。
「那我只好趕緊學起來。」格蘭妮平靜地回答道。
格蘭妮領他穿過走廊,轉個彎,來到窗戶下的一張椅子旁邊。她坐下來,把掃帚靠在牆上。屋外,雨點重重地砸在房頂上,幾道「之」字形的霹靂預示著一場錘頂山級別的暴風雨正在逼近。
「算不上年輕了,夫人,」喀忒角嘆一口氣,「算不上了。」他感到精疲力竭。魔法決鬥在學生中間倒不稀奇,可他自己已經好幾十年沒這麼干過了。他有種討厭的懷疑,懷疑真要打下去,最終獲勝的恐怕會是格蘭妮。同她比試就好比拍死停在自己鼻子上的蒼蠅。他真不知道自己是中了什麼邪,居然跟她對著干。
「你對船根本一竅不通。」喀忒角抗議說。
「好。」她說。喀忒角不由一晃。這語氣簡直像把鑽石鋸子,能把他割成兩半。他隱隱約約記得,小時候媽媽就是這麼訓他的;沒錯,格蘭妮用的就是這種聲音,只不過是濃縮改良版,邊上還鑲了金剛砂。這樣的頤指氣使准能讓屍體也立正站好,多半還能驅使它在墓地里走上幾步,直到它想起自己已經死了為止。
「百萬分之一的機會,」她說,「但我十次裡頭九次都能把握住。」
「反正你不會比現在更濕了。再說,下雨的時候不該這麼走路。」
「沒必要用那種口氣。」格蘭妮說,「一個連信都不回的巫師,我可沒義務聽他講粗話!」
「這麼說你被扔了,」格蘭妮厲聲道:https://read•99csw.com「但那又怎麼樣?她本來就不過是個孩子,孩子總有一天要把咱們都扔掉,遲早的事。這就叫盡忠職守嗎?你就不害臊?終於可以派上點用場了,卻只管躺在那兒唉聲嘆氣?」
「你說的山頂是在什麼山?」格蘭妮問。
喀忒角根本沒聽見。
「我冷,」她承認,「只不過我沒發抖。」
「這說得通,」他說,「如果他們在……我們所想的那個地方,那裡很冷。像星星之間的夜晚一樣寒冷。這麼說法杖也感覺到了。」
「當時我兩歲,應該是。」
「不。我說的是你對船一無所知。」
「附近准有個碼頭之類的東西,除非我走丟了。」
巫師濕漉漉地嘆息一聲,然後伸出一隻手。一道金色火焰從翻騰的河水上掠過,嘶嘶地消失了蹤影。
喀忒角搖搖頭。「河水在上漲,」他說,「只有百萬分之一的機會。」
「就連空氣都好得多,呼吸起來更順暢。」喀忒角說。他們走在旋轉的雪花中,一面跋涉,一面尋思著時間與自然的奇妙。
「給我些光線!」
「我找到河了,至少。」
在遠離這片濃重陰影的地方,別的事情正在發生。
「是嗎?」格蘭妮透過冰凍的霧氣往前看。
格蘭妮·維若蠟凝視著濕淋淋的黑暗。她能聽到安科河的咆哮,還隱隱約約地瞅見了上漲的河水翻起的浪頭。當然,鼻孔里還充斥著安科河那獨特的氣味,這種氣味暗示它曾充當過好幾支大軍的小便池,之後還為他們送了葬。
他心底有個被遺忘的聲音說,還是個挺漂亮的女人呢。不知怎的,看她在起伏的河面上用破破爛爛的掃帚划船,他深埋在潛意識深處的幾點殘渣竟泛起了波瀾。
「你說自己對船了如指掌來著。」
喀忒角心灰意冷地朝她抖抖水花。
「我們這兒沒多少女孩提出申請。事實上,一個也沒有。」
「不。」
老巫師與稍稍年輕些的巫女對視一眼。窗外,一道閃電照亮了他們的臉龐。
雕刻翻騰起來。大部分都擠到後頭,躲開了格蘭妮的視線。
現在大家都擠進那個狹窄的房間,看著兩具軀殼。
她壓低嗓門,耳語聲彷彿揮動的皮鞭。
「你不冷嗎?」他問格蘭妮。巫女走路的時候衣服簡直噼啪作響。
他們沉默一陣,尋思著究竟什麼東西會佔據活生生的肉體,跟原來的居民一樣走路說話。幾乎一樣。
當然,倒不是說他拿得准人家到底漂不漂亮——風大雨大的,格蘭妮又習慣把整個衣櫥一古腦兒全套在身上。喀忒角心神不定地清清嗓子。至少是比喻性的漂亮吧,他下了斷語。
格蘭妮原本一直盯著黑黢黢的水面,聽了這話,她轉過身來。
「你總不會想在這麼個晚上划船吧,」他說,「太瘋狂了!」
「我從來不喜歡海。」喀忒角說,「真應該在海面鋪層石板。裡頭有那麼多恐怖的東西,在很深的地方。可怕的海怪。反正人家是這麼說的。」
「冰。」她說。船被定在冰的海洋里,發出不祥的吱吱聲。
喀忒角猛吸一口,照慣例咳嗽一陣,接著往椅背上一靠。昏暗的走廊里,只有煙捲的這一點紅光忽閃忽閃的。
在喀忒角眼裡,大海無疑非常恐怖,這主要是因為隔開他和海底那些可怕傢伙的只有水而已。當然,他也知道,隔開他和,打個比方說,克拉遲叢林中食人虎的也只有距離而已。從邏輯上講的確如此,但那其實完全是兩碼子事。老虎不會從冷冰冰的深處衝上來,露出滿嘴針一樣尖利的牙齒……
「還是別等了。」喀式角趕緊改口。他笨拙地走下碼頭,把小船拖過來。上船完全是運氣,不過他最終還是在夜色中摸摸索索成功了。
「繼續舀,小子,否https://read.99csw.com則你准能有機會親眼看看他們說的對不對。」
她跟他說起艾斯卡出生時的老巫師,艾斯卡的魔法天賦,還有那根法杖。說話間她成功地卷出一支緊湊的細圓柱,小小的藍色火焰點起來,嗆得她眼前一片模糊。
「我記下了。就這樣吧,夫人。我現在只想要一個熊熊燃燒的大火堆,再來杯烈點兒的酒暖暖肚子。」
魔法宇宙的一個奇異之處就在於相反相成的元素。我們早就說過,暗並非光的反面,它只是一種缺乏光的狀態。與之相仿,絕對零度也只是熱的缺乏。真正的冷無比強烈,水甚至沒法結冰,只能反沸騰。要是你想知道那是怎麼回事,瞧瞧眼前這池水就成。
三個巫師學徒跑回大廳里,發現喀忒角和格蘭妮·維若蠟還在展示印度式摔跤的魔法版。格蘭妮腳下的石板裂成好幾塊,已經半融化了,而喀忒角身後的桌子則生根發芽結了果,橡子的收成還挺不錯。
「得了,得了。我還以為那是誰在開玩笑呢,僅此而已。」喀忒角悶悶不樂地說。
「也許我們還能做些別的什麼——」一道閃電和一陣雷鳴把話切成了兩截。
「水應該在船外頭,至少這個我還懂!」格蘭妮指著船底起伏的黑色河水說,「把靴子里裝滿水然後倒到船外頭!」
法杖在水池裡轉了轉,接著緩緩從冰里升起,周圍的空氣立刻凍結,像繭子一樣把它包在中央。喀忒角費盡心力,發出低沉的呻|吟——直接懸浮術是應用魔法中最難的,這當然是由於作用力和反作用力原理的威脅:假如巫師想只靠精神力量讓重物懸浮起來,那他可得當心,別讓自己的腦子被拖進皮靴里。
法杖慢騰騰地在空中轉動,動作輕巧、微妙,最後懸在離冰面幾英寸的地方,面對著格蘭妮。雕刻上的霜凍閃閃發光,但在喀忒角看來——當然,偏頭痛在眼前產生的紅色陰霾或許對他的眼神有些影響——但在喀忒角看來,法杖正盯著他。而且忿忿不平。
「怎麼?」她說。
格蘭妮把帽子戴正,毅然決然地站直了身子。
剛才的爭執被兩人拋到九霄雲外。他們獃獃地看了幾秒鐘,然後喀忒角慢吞吞地說:「你要是把手伸進去,手指準會跟胡蘿蔔一樣折成兩截。」
喀忒角又舀出幾靴子的水。這時,他意識到自己袍子上的金線大概永遠也沒法複原了。或許今後他還有機會為這種事兒操心。多麼讓人寬慰的想法啊。
「你那些巫師沒法帶他們回來。」
「也許。我記得一個胖胖的小男孩,挺討人厭的。」
「沒錯。我在末尾簽上了名字。這總該算是個提示了,是吧?」
「等我說動手的時候就動手!動手!」
「我知道。」喀忒角說。
「你至少可以——它在那兒!」
「您先請,夫人。」喀忒角說。
有什麼聲音,聽著像是個大塊頭手忙腳亂地撞進濕漉漉的灌木叢里,接著又是「撲通」一聲。
「那時候一切的顏色都不一樣。」
她跺著腳轉了半個圈。喀忒角目瞪口呆地看著法杖隨她轉動起來。
喀忒角沉默了幾秒鐘,只有打顫的牙齒還在引吭高歌。
「什麼?」喀忒角摸不著頭腦。
「要不要我告訴你壞法杖的下場是什麼樣的?」她嘶嘶地說,「假如艾斯卡回不了這個世界,要不要我告訴你我打算怎麼收拾你?上一回火沒把你燒著,那是因為你能把痛苦傳遞給她。下次可就不是火了。」
「可我上一次坐船已經是小時候的事兒了!」
「你就想不出任何有建設性的話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