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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住,」他的嗓音有些撕啞,「站住。來者何人?去往何處?」
「對。」切維爾回答道,「又不對。」他愣了愣,手停在門把上,「你可真夠有眼光的呀。你怎麼知道的?」
小亡從馬鞍上滑下來,躡手躡腳地朝那個界面走過去。它發出微弱的噼啪聲,古怪的形象在其間閃爍,飄浮、改變、消失。
忒普斯克·閔斯並不落後;他是個釣魚愛好者。兩者之間有個區別:釣魚更費錢些。不過忒普斯克很快樂。哈克魯爾河的水流安靜平穩,兩岸都是蘆葦,浮漂上的羽毛在河水中輕柔地上下起伏,忒普斯克望著它,腦子裡幾乎是一片空白。只有一件事可能擾亂他的心緒,那就是當真釣上一條魚來。因為在釣魚這項活動中,忒普斯克唯一擔心的就是真的有魚上鉤。魚全都冷冰冰、滑溜溜的,總要驚惶失措地拚命掙扎,這會讓他神經緊張,而忒普斯克的神經並不十分強壯。
「切維爾在哪兒?」
有什麼東西從他頭頂飛過,小亡抬起頭。是只黑色的貓頭鷹,它正在水溝上巡邏,想找些吱吱叫的小東西填肚子。
小亡突然吃了一驚。你是誰?他問。
「把它扯下來!」
他拉拉韁繩,讓冰冰緩緩地下降,在泛著虹光的空氣牆後面幾碼落了地。這道氣牆像鬼魂一樣飄過荒涼、潮濕的甘藍地,飄過冰凍的排水溝,速度比步行稍慢些,還發出微弱的嘶嘶聲。
「呣。不知道。」小亡說,「有流星酒嗎?」
「你知道那個界面什麼的會來,對嗎?」小亡急切地問,「等它合攏的時候會怎麼樣?」
一片死寂。巫師抓住小亡的胳膊,「跟我來,」他拉著他回到剛才的走廊,「我不知道你到底是誰而且我希望有一天我能有時間弄明白但有些很可怕的事情迫在眉睫而我認為你跟這事兒脫不了干係,很可能。」
他嘆了口氣,把門推開。
「他!」
「兩千年,我想是。你瞧,我不知道你為什麼——」
「呣?」小亡從窗前轉過身來,「你什麼意思?」
「我見過他!」
對於任何普通士兵來說,這一下子絕對足夠了,但眼前這位是當軍官的料。
小亡磕磕絆絆地走過了幾條靜悄悄的過道,還在不知不覺中穿過了一根柱子。很顯然,對於他來說,世界已經變成了一個相當不結實的地方。
「味道不錯,」他說,「很提神。」他又抿了一口,「一般人可能不怎麼習慣,」他補充道,「但很值得嘗試,我敢說。」
「這道理我也能告訴你。」小亡尖刻地說。
它望著小亡沿著街道跑遠了,這才鬆了口氣,哆嗦一下,有些神經質地輕輕敲打著門板。
守衛安心地鬆懈下來,站到了一邊。
這就好像看著一小片另一個世界,一個嫁接過來的世界,和碟形世界幾乎沒什麼區別。只不過裏面的天氣稍稍有些不同,而且今晚忘了開燈。
兩排陰沉沉、濕漉漉的柳樹中間有條小路,這一點倒是可以確定。小亡重新上馬,讓冰冰穿過田地,跑進滴滴答答的樹枝底下。
答案讓他很是不安。他踩著嘎吱嘎吱的步子往家走,一路上都在想它。當桂蕾迪斯抱怨他弄髒了衣服的時候,它還蹲在他心上。當他在火邊坐下,心虛地打著噴嚏時(因為生病是另一件桂蕾迪斯不喜歡的事),它就在他腦子裡打轉。當他哆嗦著躺在床上,它就像座冰山一樣壓在他的夢裡。他發起了高燒,嘴裏還嘀咕著:「他什麼意思,『為了今後』?」
聽了他的腔調,這個具有小鬼血統的怪獸門環吃吃地笑起來,聲音像指甲刮銼刀。
小亡可以穿過牆壁,可以神清氣爽地喝下一大杯「寡婦製造者」,這不是因為他正在變成鬼魂,而是因為他越來越真實,真實得可怕。
「它正在房間里移動!你就一點感覺也沒有?」
店主低頭看了看。他的聲音里多了一絲恐慌的味道。
「那,等它過來的時候,你又會變成什麼樣?」
他從大門跑了出去,屋外傳來一聲悶悶的喊聲。他沖回來,眼睛瞪得滾圓,質問驚恐的眾人:
店裡一點動靜也沒有。大家都在努力迴避其他人的目光,沒人願意頭一個承認自己看見了自己以為自己看見了的東西。
火把在斯托·拉特城裡燃燒。整隊整隊的人負責不停地換上新火把。街道閃閃發光。好幾個世紀以來,陰影每晚都在這裏出現,完全不管閑事,行為無可指摘,可現在,嘶嘶的火焰卻到處驅趕它們。火把照亮了古老的犄角旮旯,大惑不解的老鼠從洞里往外瞅,眼睛被照得閃爍不已。火光強迫夜賊待在屋裡。它們照在夜裡的薄霧上,形成一圈黃色的亮光,遮蓋了中軸流過來的寒冷的光線。但它們主要還是照在凱莉公主的臉上。
小亡的表情讓他打了個寒噤,那孩子的眼睛活脫脫是兩個驚恐萬狀的黑水塘。
「去接見廳好了。」切維爾建議,「晚上這個時候那兒沒人。大家都睡了。」
「你不會是個巫師吧?」為了保險起見,他多問了一句。
小亡這才注意到他。
「呣,」切維爾道,「呣,我只是想出來看看食品儲藏室里有沒有什麼東西。」
「他們坐的位置全變了!剛才坐在壁爐邊上的人哪兒去了?全都變了!」
「相當刺|激,」小亡說,「還帶點堅果味兒。」
「那你注意到有個穹頂包住這兒沒有?」小亡問。
不過,就在這時,小亡的樣子表明他畢竟還是人類。酒杯從他僵硬的手指間滑落,在石頭地板上彈了幾下,灑出來的蘋果白開始蝕進石頭縫。小亡指著對面的牆壁,嘴唇無聲地開合著。
顧客們對視幾眼,小亡讓他們心神不寧。事後有一兩個人承認,自己當時的確有些奇怪的感覺——一種冷冰冰的刺痛感,但那很可能只是消化不良而已。
關於蘋果白有許許多多的傳說。例如它是怎麼根據古老的配方在濕沼澤上釀出來的,配方又是怎麼父傳子、子傳孫,儘管過程有時候不大連貫。關於老鼠的傳說不是真的,蛇腦袋或者鉛彈也一樣;而死綿羊的故事完全是捏造;我們還可以排除關於褲子紐扣的所有版本;但不能接觸金屬這一條卻是半點不假,因為,當店主人手忙腳亂急著少找錢、把黑來的一小堆硬幣扔進櫃檯的時候,它們剛好落到些蘋果白上,立馬就起了泡泡。
那道屏障讓小亡有些擔心。他能瞥見它在樹后偷偷地漫過了田地。
「抱歉。」小亡虛弱地說,「我忙了一整天。我想我得坐坐。」
「你剛剛穿過了一根柱子。」切維爾問他,「怎麼弄的?」
「怎麼,大人,當然是蘋果白,我們喜歡。」
「不對。打個比方,假設你從屋子裡出去,在王宮裡到處轉悠。你很可能會被哪個衛兵看見,他會以為你是個賊,對你放上一箭。我是說,在他的現實里你就是個賊。雖然事實並非如此,但你還是一樣會死掉。信念是非常強大的。read•99csw•com我是個巫師。這檔子事我們巫師最清楚。看這個。」
頭頂上,中軸光安靜地劃過冬季的夜空。腳下——
「我猜也是。」小亡說,「確實難以置信,但卻是真的。」
更奇怪的是,它們似乎並沒有吸引住多少眼球。當然,在斯托·拉特,夜生活肯定不如安科-莫波克那麼五光十色、驚喜不斷,正如廢紙簍無法跟大都市的垃圾場爭奇鬥豔一樣,但這裏的街道也還是人潮湧動,到處是小販、賭徒、扒手、賣蜜餞的、玩豌豆把戲的、幽會的女士,偶爾還有個把誠實的生意人,一不留神晃了進來,結果湊不出足夠的錢把自己贖出去。小亡騎在馬背上,路人的隻言片語時不時地飄進耳朵里,足足半打方言,而每一種他竟然都能明白。小亡麻木地接受了這個事實。
「那你在這兒又是為什麼?我看——」
「這不是魔法,」他煩躁地說,「只不過是作者。」
「抱歉。」切維爾吮著手指頭,「火焰咒語。從沒鬧明白過。」
而碟形世界厭惡它,準備包圍它,把它擠回虛空去。從小亡所在的地方看不出它有沒有變小,但他彷彿能聽到那東西著陸時蝗蟲似的噝噝聲。事情變回了原樣——現實正在自我修復。
「它會殺了公主,對嗎?」小亡問。
「是啊,大人。蘋果釀的。唔,許許多多的蘋果。」
忒普斯克不常生氣,因為桂蕾迪斯不喜歡,但他感到自己受了欺騙。人家問也沒問一聲就把他生了下來,結婚也是桂蕾迪斯和她老爸的主意,而現在,他唯一能夠取得的成就,這個完完全全只屬於他自己的成就,也被粗暴地奪走了。幾秒鐘之前一切都那麼簡單,現在事情又複雜了。
「扔得很准,恐怕是。這位年輕的女士性格非常強硬。」
小亡四下瞅了瞅。火光的映襯下,一張張臉都在望著他。這裏的人都是那種通常被稱作「地上的鹽」的人。換句話說,他們硬邦邦、帶稜角,還對你的健康很有害處。但小亡心事重重的,根本沒發覺。
門環反應很快,「先生!」
「它移動的速度有多快?」
「我是問,是敵是友?」他結巴著試圖避開小亡的視線。
「可怕的事情?什麼時候?」
小亡是第一個注意到這件事的人。
「我們——我們一直都是那個名字。」店主絕望地看看顧客,尋求支援,「不是嗎,夥計們?公爵的腦袋。」
「——它還會改變各種東西!」
走開,小亡想。他的潛意識讓他有些擔心。它似乎跟他身體的某些部位有直接聯繫,而目前這些部位正是他希望能忽略的。
切維爾搖搖頭,「我可不行。它會把我壓扁的。」他高高興興地說。
「他們不喜歡人家說起這事兒。」切維爾走到工作台前,在堆成小山的書和羊皮紙中間一陣亂翻。
我看也不是,店主暗想,瞧他走路的樣子就不像,再說他什麼也沒抽。他又看了眼酒杯。
「小亡。」他柔聲道。
「我當然看見了。我穿過它兩次。它就好像——」
門裡的守衛給嚇得渾身僵硬,以為自己見了鬼。要是知道鬼跟那個幾乎完全不沾邊,他們還會嚇得更厲害。
小亡盯著狹窄的窗戶。庭院那一頭是亮閃閃的街道,一幅公主的肖像正對著天空微笑。
「什麼之前?」他嗓音顫抖起來。讓他吃驚的是,不等他的手完成通往棍子的秘密旅程,小亡已經跳過吧台,一把抓住了他的圍裙。
「之前你穿的是件綠色的襯衣!」
「嘿,那個穿牆的小子!」

「這是什麼?」

「她拿它們擲你?」
他正準備催冰冰升空,突然發現自己正前方有些燈光,暖烘烘的,讓人心動。那是從路邊一幢大房子的窗戶里透出的光線。這種光線原本就挺喜慶的,跟周圍的環境和小亡的心情一比,它簡直能讓人欣喜若狂。
「太感謝了。」怪獸門環道,「真是難以置信,唔?前一昏(分)鍾還活得好好的,下一昏(分)鍾就塗了滿錐(嘴)的漿(糨)糊。」
切維爾給了他一個怪異的眼神,又看了看左手邊的那一頁。上面是個老巫師,一手拿著本書,一手拿著個燭台,渾身散發著一種接近末期的莊重態度。
「跟我說說那些畫。」他說,「看起來好像是巫師搞的什麼把戲。」
他投向小亡的目光近乎崇拜。倒不是因為他喝了三分之一品脫的蘋果白,這件事本身沒啥了不起,問題是他竟然還能保持在垂直方向站立的狀態,而且似乎依舊生龍活虎。他把杯子遞還給小亡,彷彿是在一場不可思議的比賽之後發給對方的獎盃。小亡又喝了一大口,幾個旁觀的酒客牙疼似的縮了一下。店主人不禁懷疑小亡的牙究竟是用什麼做的,最後認定,準是跟他的胃一個材料。
「那要看界面離我們還有多遠,速度有多快。」切維爾把小亡拽進側面的一條走廊,最後在一扇不大的橡木門前停下。他放開小亡的胳膊,在口袋裡翻了半天,掏出一小塊硬邦邦的乳酪和一個軟不拉嘰的番茄。
所以這個艱巨的任務就落到了店主肩上。他搖搖晃晃地走到門邊,把手伸向木頭大門,手指摸遍了熟悉的、讓人安心的門板。它堅不可摧,完全是一扇門該有的樣子。
事實上,克魯爾很幸運,它有個特別之處,由於一時找不到更合適的詞,所以我們姑且管那東西叫海岸線吧,克魯爾的海岸線伸出了世界邊緣之外。大多數克魯爾本地人對此都持讚賞態度,只除了那些走路不長眼或者經常夢遊的傢伙,而且,由於自然選擇的作用,這樣的人並不多見。每個社會都有些落後分子,不過在克魯爾,他們再也不會有機會溜達回來。
那雙手——涼颼颼、冷冰冰,活像塞滿了骰子的手套——把他拖出水面,扔到岸上。他勇敢地嘗試繼續淹死,但最後還是被揪了回來,重新回到他所謂的生活里。
或許我們應該再看一眼小亡,因為在過去的幾章里他已經有了很大變化。比方說,儘管他身上仍然有不少膝蓋和胳膊肘,但它們似乎已經回到了正常的位置上。走起路來,關節也不像是被彈性繃帶連在一起了。過去的他看上去什麼也不知道,現在卻顯然知道得太多。他眼睛里有些東西,暗示著他見過些普通人沒見過的事兒,或者至少是普通人不會見上第二回的事兒。他的其他部位則暗示說,找這孩子的麻煩很可能會像捅馬蜂窩一樣不明智。總而言之一句話,小亡已經不再像個被一隻貓叼回來養大的小傢伙了。
小亡聞了聞自己的飲料,然後抿了一口。味道有點像蘋果,又有點像秋天的早晨,還有一股堆放日久的柴火的霉味兒。不過,為了不冒犯主人,他又喝了一https://read•99csw•com大口。
切維爾深深地吸了口氣,隨後大喊一聲:「所有人都閉嘴!」
所有人都望著他,暗地裡開始計數。
就是說他們不能那個,你知道的……
「我也可以問你同樣的問題。來顆草莓嗎?」
「大冬天里有草莓?」
「我不知道什麼快不快的。」小亡說,「可好像有一道噼噼啪啪的牆罩下來而且其他人都無所謂似的而且——」
「這麼快?」
小亡已經跳上了馬背。
切維爾嘆了口氣,「不,像嫩芽。那個咒語還不是很有效。我以為它們能讓公主高興些,結果她拿它們擲我。浪費掉太可惜了。隨便吃,別客氣。」

他聳了聳肩膀。
剛看見小亡進來時,店主人伸手到吧台底下,握緊了代表和平的粗棍子。現在他鬆開手,整理好表情,做出一個類似愉快熱情的笑容,不過並不十分到位。
小亡輕輕抓住長矛,把它從門前移開。火炬的光芒照亮了他的臉。
店主緊張兮兮地用舌頭舔舔嘴唇。
「過去吧,朋友。」他說。
不對勁。他仔細瞧了瞧。雲確實是在向這個碗裏面飄去,沒錯。它裏面也有雲,但裏面的雲更單薄些,方向也略有不同,事實上,它們跟外頭的雲似乎沒多大關係。還有……哦,對,中軸光。在這個鬼影一樣的大碗之外,中軸光給夜晚添上了層微弱的綠色,但在倒扣過來的碗里卻完全看不見中軸光的影子。
但他從來沒有見過用這樣的假餌釣魚。有人用濕假蠅,也有人用干假蠅,可這隻假蠅卻帶著鋸齒的嗚嗚聲衝進水裡,再把魚硬生生拽出來。
「我——」小亡有些遲疑。
「他往裡頭摻了水,就這麼回事。」
「那是霧!你聽不見它的嘶嘶聲嗎?」
「他是很久以前的人了,對吧?」
「去王宮咯。」門環斜眼一瞟,一隻鑄鐵眼睛沖他眨巴眨巴,「有人來把他的東西都拿肘(走)了。然後又有些其他人跑來把他女朋友的畫像貼得到處都是。一群混蛋。」
「《大法師阿爾貝托·馬里奇的魔法之書》。」巫師回答道,「關於魔法理論的一種書。看的時候最好不要太用力,免得惹它們討厭。你瞧,這兒說——」
——過於結實了。
人堆後頭傳來一兩聲不滿的嘀咕。
他們走進屋去,切維爾關上門,摸出個燭台。砰的一聲,一道藍光閃過,接著是嗚咽的聲音。
「我敢發誓,」切維爾說,「巫師會注意到很多東西,你知道。」他把手伸進了袍子的口袋裡。
好吧,小亡滿心苦澀,那肯定是我沒錯。只有我才管我叫小亡。
他從身前的廢墟里抽出一本書,翻開夾著片火腿的那一頁——那是他的書籤。小亡從他的肩膀後頭往下看,彎彎曲曲的魔法字讓他大皺眉頭。它們在書上動來動去,扭曲翻滾,不願意讓不是巫師的人讀到自己,製造出的效果總體看來非常令人不快。
由於強大魔法力場的剎車效應,光線在碟形世界的運動速度相當緩慢。此時此刻,在世界邊緣的一個島上,克魯爾王國剛好位於太陽軌道的正下方,而光線還慢吞吞地沒有抵達地面,那地方因此才剛到晚上。另外天氣也挺暖和,因為世界邊緣吸收的熱量比較多,而且還享受著溫潤的海洋性氣候。
「她會突然死掉嗎?」
主樓的一側有個一面敞開的馬廄,小亡把冰冰領進馬廄溫暖的黑暗中,裏面一股子馬味兒,已經有了三匹馬。小亡把馬料袋解下來,心裏琢磨著,不知道死神的馬對那些生活方式不那麼超自然的同類有沒有什麼特別的感覺。它們正警惕地望著冰冰。比起它們來,冰冰的確令人印象深刻。它是匹真馬——這一點小亡手上被鏟子磨出的水泡可以證明——而且,跟其他馬待在一起,它顯得比任何時候都更真實了。更牢靠。更馬。還稍稍有些超馬。
遠處是斯托·赫里特的燈光,那地方比個小鎮實在大不了多少;而視線邊緣那一點微弱的亮光應該就是斯托·拉特,他滿心渴望地瞅著它。
當然,這很可笑。酒吧是結實的,地板是結實的,顧客也很結實,你沒法指望他們更結實了。可是小亡,他就那麼尷尷尬尬地杵在那兒,心不在焉地抿著足以用來洗調羹的飲料。他似乎放射出一種特別有力的結實,一種比人家還要多一維的真實。他的頭髮、衣服和靴子樣樣都是個中精華。看他幾眼都能讓你覺得頭疼。
「他的女朋友?」
現在應該指出,切維爾同樣注意到了小亡的變化。即使是騎了整天馬又睡眠不足的小亡,也從身體內部放射出一種光芒,這種光跟力量什麼的沒關係,奇怪的是,它似乎源於某種超越生命的東西。切維爾和小亡不同,他所受的訓練讓他比小亡猜得更准些,但他知道,在遇上神秘事件的時候,最明顯的答案往往是錯誤的。
「你怎麼還沒明白。她會已經死了一個星期。所有這些——」他抬手含含糊糊地一揮——「都會不曾存在過。殺手會完成任務。你也一樣。歷史會治愈自己。一切都會沒事的。當然,我指的是從歷史的角度看。而且,其實也沒有別的角度。」
小亡瞥了眼巫師手裡的木頭小籃子。
「白天我讓人到城裡去喊。」切維爾繼續道,「我本來以為,要是能讓大家相信她還活著,那麼新的現實就可能會變成真正的現實。」
「不過,我敢說他沒死。」小亡說,「我敢說有一天他就那麼消失了。是不是?」
它貼得到處都是,沒放過任何一個平面。冰冰沿著明亮的街道慢跑,一路經過牆上的門上的無數個凱莉公主。小亡張口結舌地看著自己的夢中情人出現在每個能粘住糨糊的平面上。
「你為什麼在這兒?」他發出聲音,「跟這些畫有關係嗎?」
守貞?
這意味著命是屬於她的,而不是你。再說了,他是個巫師。
「呃,上面寫著『如果你喜歡這本書,以下是本書作者的其他——』」
「就是這兒,」切維爾九九藏書道,「這兒說,即使神仙——」
「她跟我講了個挺奇怪的故事。」切維爾說。
嗨。他腦子後頭的一個聲音說,為你指出一個問題,公主怎麼會跟這傢伙那個?哪怕是她考慮考慮跟他那個的可能性都比微乎其微還要微些。
但小亡充耳不聞,他只是指著對面,用顫抖的聲音說:「你看不見嗎?它穿透了牆壁!它就那麼穿過了牆!」
好吧,我希望我內在的自我能從我的腦袋裡出去,裏面就我一個已經夠擠了。
這晚天氣挺涼,是那種霜凍和大霧爭奪主動權的夜晚,所有的聲音都被悶住了。冰冰的呼吸在靜止的空氣里形成一座座雲霧噴泉。它用蹄子刨著地面,輕輕嘶叫一聲,幾乎像在道歉。
「從沒聽說過,大人。」
「還有,在座的先生們想喝些什麼,請都算在我賬上。」他又加上一句。
什麼,永遠都不能那個?腦子裡的那個聲音似乎正咯咯直笑。
他望著小亡爬上樓梯朝自己走過來。
「我不大確定它是不是有用。你瞧,大家都開始煩躁起來,而且誰都不曉得為什麼,這就讓事情變得更糟了。他們的心在一個現實里,身體卻又在另一個現實里。非常的不舒服。他們無法習慣她還活著。我本來以為那些畫是個不錯的主意,可是你知道,要是人們的心告訴他們什麼東西不存在,那他們就根本不會去看它。」
「這個簡單,就是老馬里奇嘛。每個巫師都知道他。我是說,大學就是他搞的。」切維爾咯咯一笑,「大廳里還有他的塑像,非常出名,有一回在胡鬧周的時候我爬上去放了個——」
「不錯的主意,不是嗎?」切維爾滿臉笑容,「我自己都覺得挺得意的。」
聚會的人幾乎同時閉上嘴巴,睜大眼睛盯著他。是那種誠實的鄉下眼神,暗示說他們會為了兩根針抄起鐵鍬砸破你的腦袋,然後在月圓之夜把你的屍體埋到一堆肥料底下。
這個下午真夠嗆。那個山裡人那雙冰冷的手死死抓住生命不放,怎麼也不肯鬆開,直到最後一刻。還罵罵咧咧地,管小亡叫獨裁國家的走狗。只有那位兒孫環繞、壽終而亡的103歲的老太婆沖他笑了笑,說他的臉色有些蒼白。
可是,一隻手抓住他的頭髮,把他拽出了水面。頃刻間,他感到疼痛難忍,慘白的藍黑色斑點在他眼前晃動。他的肺著了火,喉嚨像根裝滿痛苦的管子。
就在這時,小亡的腦子即將作出一個重要的推理,事實上,他與這個結論已經很接近了;不幸的是,當他穿過院子走向旅店矮矮的大門時,旅店的招牌分散了他的注意力。創作者並沒有太多的藝術天賦,但在「女王的腦袋」的招牌上,凱莉下巴的線條和一大堆火紅色的頭髮卻是顯而易見的。
「他的意思是,你想喝點什麼?」說話的是壁爐旁的一個小個子,這人長著張白貂似的臉,看小亡的眼神活像屠夫打量一地的綿羊。
「味道像草莓?」
前一秒鐘他還站在岸上,后一秒已經掉進了綠油油、陰沉沉的水中,呼吸化作一串串泡泡,整個人生在眼前一閃而逝。即使是在即將淹死的這一刻,從婚禮到今天的日子還是讓他不寒而慄。桂蕾迪斯很快就要變成寡婦了,這念頭讓他高興了些。忒普斯克向來努力關注事情光明的一面,當他心懷感激地陷進淤泥里時,他突然想到,從現在開始,他的整個生活只可能往好的方向發展了……
小亡抓住韁繩,拍了拍它的鼻子,又從兜里翻出個髒兮兮的糖塊。他意識到自己遇見了某種重要的東西,只是還不大確定它究竟是什麼。
「哦,我會回華爾街去。我是說,我會從來都沒離開過。所有這些都會不曾發生。真可惜,這兒的伙食挺不錯,還免費洗衣服。對了,你剛才說它離這兒多遠來著?」
「第一回喝蘋果白以後,好多東西都會穿進牆來。綠瑩瑩毛茸茸的東西,通常都是。」
「事實上,它們是施了點魔法的嫩芽。」
小亡漲紅了臉。
當然,倒不是說他想死——神仙對自殺這個問題是很嚴厲的——他只是不想被人救起來而已。
切維爾尖叫一聲,手裡的籃子落下來砸到瓷磚上;小亡聞到一股有些腐敗的沙拉醬的味道。
「就是你,對吧?死神的助手?」
小亡覺得人家在期待他說點什麼。
「我說!」門環對著他遠去的背影喊道,「我說!能不能幫我把它扯下來,小子?」
「嘶嘶的霧,唔?」店主看了眼對面的牆,除了幾張蜘蛛網,它光禿禿的,一點不神秘。但小亡那種急迫的語調讓他有些不安,他更喜歡正常醉鬼看到的那種帶鱗片的怪物,跟那些東西一起,你會對自己相當有把握。
守衛舔了舔乾燥的嘴唇,往後退了一步。小亡滑下馬背朝前走去。

「別擔心。」他說,「它常有這種效果,你會頭痛個幾禮拜,一點不用擔心,再來幾滴蘋果白你就啥事兒也沒有了。」
「什麼?」
小亡盯著每一個人,渾身上下明顯地哆嗦起來。然後,他一個轉身,又一次跑了出去。
「聽著,」店主說,「玩笑歸玩笑,可——」
「誰把招牌換了?有人把招牌給換了!」
他睜開紅通通的眼睛,透過淤泥和浮萍,盯著那個模糊的身影,大吼一聲:「你幹嗎非要救我?」
「很高興聽你這麼說。」
那聲音消失了。
小亡張口結舌地看著他。
「你請我幫什麼忙?」
「那,這兒的人喜歡喝什麼?」
太陽快要落山了。冰冰疲倦地穿過斯托·拉特上方的天空,小亡低頭往下瞅了一眼,結果發現了兩個現實的分界。它在他腳下蜿蜒,彷彿一輪淡淡的銀色霧氣。他不知道那是什麼,只是有種兇險的預感,感到它跟自己脫不了干係。
二十分鐘之前,小亡疲憊至極,簡直動彈不得。可現在,他感到血液里有種噝噝作響的興奮——這種興奮相當於半夜三更見了鬼似的精神十足,你知道你會為此付出代價,時間大概就在第二天的中午——現在他只覺得自己必須做些什麼,要不然,這股突然迸發出來的活力準會擰斷他的肌肉。
「閉錐(嘴)!」
「當真?」小亡轉身瞅了瞅。柱子看上去沒什麼問題。他抬起一隻胳膊揮過去,胳膊肘被擦破了皮。
「我要喝一杯。」他想,「或許這樣會感覺好些。」
小亡鬆開手,猛地轉過身去。
「抱歉,不是。我該是嗎?」
片刻之後,冰冰也跟著沖了過來,它的眼珠拚命轉動著,界面的藤藤蔓蔓還纏在馬蹄上。它用後腿立起來,像狗一樣抖抖鬃毛,想甩掉沾在身上的霧氣,然後哀求地看看小亡。
「依我看,那東西移動的速度大概跟人溜達差不多。」小亡心不在焉地舔舔手指,「你就不能用魔法讓它停下來嗎?」
「我不願意。」
小亡退後一步https://read•99csw•com,抓緊了吧台。他哆嗦了一小會兒。
「真有意思。」他慢吞吞地說,「我聽到過一個傳說。他搞了些古怪的把戲,他們說。他們說他想倒著進行阿示克恩提儀式,結果把自己炸進了地堡空間里。他們只找著一頂帽子。挺可悲,真的。全城默哀一天,就為了頂帽子。還不是什麼特別漂亮的帽子,好多地方都燒焦了。」
「我指的是名字!」
「告訴我,」他輕聲說,「塑像的鼻尖是不是有滴鼻涕?」
小亡使勁一拉韁繩,用力之猛,害得冰冰抬起前腿,發瘋一般往回跳了好幾步。小亡伸手抓住門環。怪獸抬頭看了一眼他的臉,突然感到自己真的很像個嚇壞了的小門環。小亡的眼睛像坩堝一樣放著光,表情好比熔爐,聲音里的能量足夠熔鋼化鐵。門環不知道他能幹出些什麼事來,但它覺得最好還是不要去尋找答案。
老主顧們轉身繼續洗牌發牌。看到世界照常運轉,他們個個放下心來;現在小亡的表現已經非常正常了。店主人見自己的飲料終於洗清了不白之冤,大大地鬆了口氣。他從吧台上伸出手去,友好地拍了拍小亡的肩膀。
「嗯,對神仙這可能管用,因為他們跟人不一樣。」小亡道,「人更——實在些。對人肯定行不通。」
他四下瞅瞅,找到根棍子,小心翼翼地把它戳進牆裡。牆上出現了些奇特的波紋,它們慢吞吞地擴散開,最後消失在視線之外。
那又怎麼樣?巫師不應該——那個,跟女孩子約會,他們得守貞……
「蘋果白?」小亡沒能注意到許多悶在嘴裏的竊笑聲。
小亡只顧瞪著畫上的老頭。
大廳外的一個守衛也看見了這一切,不過他多了些時間收拾起自己的腦子,或者說腦子裡剩下的那麼點東西,所以有機會在冰冰穿過院子時舉起了長矛。
他猛一抬頭,發現切維爾正站在樓梯頂上。
柳樹背後那個模糊的身影就這麼甩啊拉啊,忒普斯克目瞪口呆,簡直移不開眼睛。河裡的魚類居民全都爭先恐後地想要逃離這個嗡嗡作響的恐怖,把河水攪得沸騰起來。不幸的是,在這一片混亂當中,一條發狂的大號梭子魚咬上了忒普斯克的鉤。
最後他下了馬,牽著冰冰走進華爾街,徒勞地找著切維爾的房子。要不是聽見一張海報上鼓起的腫塊悶聲悶氣的咒罵聲,他非常有可能無功而返。
聽上去夠健康的。「哦,好吧。」他說,「那就來杯蘋果白。」他從衣兜里掏出死神給他的那袋金子。幾乎還是滿滿的。旅店裡突然一片寂靜,硬幣微弱的叮噹聲就好像傳說中勒希普的銅鑼一般,儘管塔樓已經沉到了三百潯以下的海底,但在雷電交加的夜晚,出海的船還是一樣能聽見。
「什麼?」小亡在燈光下眨眨眼。
「但她已經是女王了,不是嗎?」
——是個倒扣過來的碗,好幾英里寬,在星光映照下呈銀色。他能看見裏面的光線,還有雲,正朝裏面飄進去。
「那你不睡覺在幹什麼?」
每個人都看見小亡三次從這兒跑過。只不過,他忘了開門。
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把一片紙掀到一邊。
「不,我問的是肖像正下方那行字。」
切維爾的兩個眼珠往天上一翻,嘴唇嚅動起來。最後他說:「這就意味著,它會在明天午夜左右過來,剛好趕上加冕禮。」
「誰要加冕?」
小亡振作起精神,穿過那道完全不是障礙的障礙。他感到一絲輕微的刺痛。
有些人喜歡拿本好書,舒舒服服地坐下讀上一晚。但任何腦袋沒進水的人都不會想要拿本魔法書坐下,因為就連單個的字都有它自己的小日子,而且特別記仇。讀魔法書,簡而言之一句話,就等於是搞精神摔跤。許許多多年輕的巫師都曾經拿起過一本過於強大的魔法書,聽見慘叫的人只會發現他的尖頭靴、縷縷青煙(這是經典畫面),外加一本或許比先前稍稍厚了些的魔法書。魔法圖書館的常客身上經常會發生一些可怕的事情,相比之下,臉被地堡空間那些長觸手的怪物拉下來簡直不值一哂。
「抱歉。」切維爾說,「蜜糖三明治,我永遠吃不膩。」
沒問題,那個聲音說,我只不過想幫幫忙。不過記住,如果你需要你的自我,你總是在身邊的。
他靠近了些,只見有些影子在光線中移動,還能聽到些斷斷續續的歌聲。那是個小旅店,裏面的人正在尋歡作樂。假如你是個一年到頭為甘藍操心的農民,像這樣樂和樂和就算得上是尋歡作樂了。跟地里的芸苔相比,幾乎任何東西都顯得挺有意思。
「唔,你看——我覺得要是有足夠多的人相信她還活著,就可以改變現實。神仙就是這樣的。假如大家不再相信哪個神仙,他就死定了;如果相信他的人很多,他就會變得更強大。」
另一個人走過來,在河上游些的地方找了個位置,忒普斯克並沒有太在意。當然,有的垂釣者可能會反對這種不合規矩的做法,但按照忒普斯克的邏輯,只要能降低他釣起那些該死的東西的風險,任何事情都沒有問題。他從眼角瞟了一眼,發現新來的人在用假餌釣魚。很有趣的消遣,但忒普斯克自己並不採納,因為待在家裡準備釣餌的時間實在太長了。
「我想不會吧,」切維爾道,「那是大理石做的。真不知道你幹嗎激動成這樣。很多人都知道他的長相。他是個名人嘛。」
「晚上好,大人。」他說,「在這天寒地凍的夜晚,您有何意願?」
「你在這兒做什麼?」
她只見過你一次,你這傻瓜。她幹嗎要理你?
「你叫我什麼?」小亡嘶嘶地問。
「你看見它了?離這兒多遠?速度多快?」
裏面有人類,正進行著複雜的人類活動,比如喝個酩酊大醉,比如忘記歌詞。
「幫我拿一下好嗎?謝謝。」他又翻了一會兒,終於挖出把鑰匙開了門。
幸運的是,切維爾手裡這本是修訂版,特別令人痛苦的幾頁已經被控制住了。(不過,在安靜的夜晚,他還是能聽見囚禁在書里的字在自己的監獄里煩躁地撓啊撓的,跟關在火柴盒裡的蜘蛛差不多;要是你以前在一個帶隨身聽的人旁邊坐過,你應該很能想象那聲音什麼樣。)
邏輯會告訴小亡,這正是他得救的機會。再過一兩天,麻煩就能自己解決:圖書室里的傳記又一次變得正確無誤;世界會像根彈簧一樣彈回原來的位置。邏輯還會告訴小亡,再一次干預只能讓事情變得更糟。邏輯本應把這些都講給他聽,可邏輯偏偏像死神一樣,決定今晚應該歇歇。
「大約二十英里,我猜。」
這一發現帶來的震撼在很大程度九_九_藏_書上模糊了一個事實:當小亡沉浸在自言自語中的時候,他已經直愣愣地騎過了王宮的大門。當然了,大家每天都會經過王宮的大門,但大多數人都需要先把那東西打開才行。
冰冰努力升高,幾乎是垂直地上了天,馬蹄抽打著空氣,呼吸像一道水蒸氣似的在身後飄散。小亡把臉埋在馬鬃里,抓得很緊,一部分是用膝蓋和雙手,但主要靠的還是意志力。直到周圍的空氣變得像勞教所的肉湯一樣又涼又淡,他這才睜開眼睛。
「這我從沒聽說過。我以為神仙就是神仙呢。」
小亡朝魔法書伸出一根顫抖的手指。
「請原諒。」店主輕輕地從小亡手裡拿過酒杯。他嗅了嗅,然後抹抹眼睛。
說到解酒,最管用的是一撮狗毛,這倒沒錯。不過,治療蘋果白宿醉的良藥最好是讓鯊魚狠咬一口。推土機碾一下大概也不錯。
「可你又不是巫師,為什麼——」
「呣呣呣呣呀嘎。」他說,「東西沒錯。」
小亡還從沒真正想過家,很可能是因為他腦子裡總有些別的事兒要操心,但現在他第一次有了想家的感覺——那是種渴望,不是渴望一個地方,而是一種心情,做個普普通通的人,為些直截了當的事心煩,比如掙錢、生病和其他人……
等這隻碗縮小到一間屋子、一個人、然後是一個蛋大小,那時候會怎麼樣?他努力不去想這個前景。但他沒做到。
「什麼?」他還沒完全回過神來。
「你在生氣嗎?」他問,「我本來已經開始研究來著,可又被其他事情纏上了。非常困難,穿牆這種——你幹嗎這麼看著我?」
「畫底下寫的什麼?」
眾人一致喃喃地表示贊同。
「好的,」門環說,「好的。一點也沒關係,我正好跟它扯扯淡。」
「好吧,是的。我有兩件襯衣。」店主極力把身子挺直些,「我是個有產業的人。」他補充道,「只不過今天沒穿。」他一點兒不想打聽小亡是怎麼知道扣子顏色的。
這事兒有些不對頭。這孩子有些不對頭。他看起來不大對。他看起來——
它撞到牆上,閃閃發光的霧氣四下濺開,牆上留下了一個貓頭鷹形的波紋,薄霧慢慢擴散,直到匯入沸騰的萬花筒中。
「也可以這麼說。但從官方的角度講,必須等到她加冕之後。」切維爾咧嘴一笑,一張臉上到處都有突出物,在燭光下滿是陰影,「你可以把這事兒想成不再是活人和已經是死人之間的差別,這樣有助於理解。」
「我要見她。」他說,「你無能為力,我或許還能想出些辦法來。」
只要什麼也別釣起來,忒普斯克·閔斯就算得上是碟形世界最快樂的垂釣者。原因是,哈克魯爾河離他家有五英里路,這就意味著他距離桂蕾迪斯·閔斯太太五英里遠。忒普斯克跟太太度過了六個月幸福美滿的婚姻生活,不過那已經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
「真是好好好好險哪。」一個鉸鏈說。
「是的。不過現在不是上班時間。」
小亡遇上了幾個更夫,他們的工作似乎有些變動,成了一面敲鐘一面高喊公主的名字。只是大家喊起來都有些缺乏信心,好像不大記得起來一般。小亡沒理會他們,因為他正聽著自己腦袋裡頭的聲音:
「我問你,來者何人?去往何處?」守衛又試了一次。固執和自殺性的愚蠢是他的兩項特長,所以很早就得到了晉陞。
我是你,小亡。你內在的自我。
切維爾好一會兒沒開口。
小亡點點頭,又滿腹狐疑地瞅了眼年輕的巫師。
小亡昂首闊步穿過大廳,登上通往王家套房的樓梯。大廳的樣子比上回改變了許多。凱莉的肖像掛得到處都是,甚至取代了天花板上藏在陰影里的那些老舊戰旗。只要在大廳里走上幾步,任何人都別想躲開凱莉的肖像。他的心被分成了幾塊,一塊在琢磨這是為了什麼,一塊在擔心不斷向城裡逼近的那個界面,但最大的一塊熱騰騰的直冒煙,凈是憤怒、困惑和忌妒。伊莎貝爾說對了,他想,這肯定就是愛。
然後它消失了。界面是透明的,小亡可以保證對面沒有鑽出只貓頭鷹來。就在他琢磨這個問題的時候,幾英尺遠的地方無聲地濺起波紋,一隻鳥衝進了他的視線里,一副無所謂的樣子,拍拍翅膀飛走了。
「在老國王駕崩之後,你是指?」
他的嘴唇無聲地嚅動著。一粒粒的汗珠從前額跳出來,最後一致決定一塊兒下去看看他的鼻子在幹嗎。他的眼睛濕潤了。
他的手指在桌上輕輕叩著,發出的聲音悶悶的,低得奇怪。
「你希望是哪一個?」小亡咧嘴一笑。還不完全是他師父的那種笑容,但效力仍然相當驚人——裡頭沒有一絲幽默的味道。
「我也說不清。」他說,「觀察起來會很有趣,但最好不要從裡頭看,恐怕。據我推測,結果會是上個星期從沒存在過。」
「阿爾貝托·馬里奇。」小亡半是自言自語地念叨,「嗯。有意思。」
店主試著不去理會,「你喜歡嗎?」那語氣跟人們問聖喬治「你殺了個什麼?」時的調子非常相似。
「沒綽(錯)。」它說,「要我說,他們是(似)乎很有些充(匆)忙呢。」
應該不利於魔法吧。小亡苦苦地想。
想都不用想,小亡就知道這隻碗的中心位置站著什麼人。即使從這裏也能一眼看出來,斯托·拉特穩穩噹噹地處於正中央。
巫師沮喪地一屁股坐下,剛好壓扁了一塊吃剩的火腿三明治。
院子里傳來馬蹄聲,聲音越來越弱,最後完全消失了,就好像一匹馬剛剛離開世界表面似的。
「不可能,你曉得水沾了蘋果白是什麼樣。」
「你本來穿的是件綠色襯衣,不是嗎?」他問,「我看見的,上頭還有黃色的扣子!」
店主斜眼瞟瞟自己的顧客們。這一眼可不簡單,因為這些人都在他正前方坐著。
沒錯,但我救了她的命。
好一片整齊劃一的感謝聲,小亡於是被沖昏了頭,對有些細節也就沒太在意,比如他的新朋友們喝酒用的都是管子粗細的小杯子,只有他一個人攤上了個老大的木頭酒杯。
魔法還跟那兒有關係?這倒真有意思。
「她的房間外面有衛兵。」切維爾說,「只是陳述一個事實。我連一秒鐘也沒想過他們能給你帶來哪怕一丁點兒麻煩。」
巫師也變多了,小亡苦澀地想。不過,或許他的變化也還不是那麼大。儘管他穿上了件綉著金邊的黑、白法袍,儘管他的尖帽子足有一碼高,上頭裝飾的神秘符號比牙科X光片上的還多,儘管他紅色的天鵝絨鞋子上有純銀的扣子,鞋尖還彎得像只蝸牛,但他的領口上還是有幾塊污漬,而且他似乎正嚼著什麼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