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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你是最偉大的巫師!」
伊莎貝爾在床上坐起來。
「沒錯,阿爾波特。」
他費力地站起身來,甩開小亡的手,磕磕絆絆地從靜悄悄的書架中間往回走。
「我已經讀過了,而她已經死了,」小亡說,「但只是在技術上——我是說,不是真死。」

她停住了。時間似乎相當長。
「沒錯,謝謝。現在把它拿下來。」
「小亡!他——」
「好的,小亡,不過拿哪本?」
「你去過烏革和左革後頭嗎?」他啞著嗓子說,「好多人都很想知道那兒有些什麼呢。」
「什麼?」
伊莎貝爾凝視著一片黑暗。
「應該是這塊地方。」她說,「現在怎麼辦?」
「我們要救一個人的命。」他說,「是一位公主。」
阿爾波特頓了頓,但沒有回頭。
阿爾波特最早的幾本書都快散架了。他隨手拿過一本,翻開靠中間的一頁。伸手的時候梯子顫了一下。
小亡扶住梯子,極力不去想所有這些朝他壓過來的生命。時不時的,一滴熱乎乎的蠟油會墜落到他身邊的地板上,在灰塵中間砸出些坑。現在伊莎貝爾已經成了高處一個微弱的光點,她每往上爬一步,震動都會一路傳下來。
「你指望什麼?」伊莎貝爾厲聲道,「他誰都不在乎,只除了父親。」
「我沒事。」小亡上了樓梯,走進圖書室里沙沙的陰影中,步子沉甸甸的。
「你是說你不肯幫忙嗎?」小亡問,「就算幫得上忙也不肯?」
「無聊可怕極了。」
「瞧瞧他這會兒正在幹嗎。」伊莎貝爾說。
伊莎貝爾突然停下了腳步,小亡剎車不及,一頭撞了上去。
「小——亡——」他嘀咕道。
「不知道。」
小亡推開圖書室的門。一股溫曖、乾燥的空氣迎面撲來,鉸鏈抗議似的吱吱叫了幾聲。
「——前所未有的力量,但所有人最終都將歸於虛無,也就是說,歸於死神。這讓他惱怒萬分,並且在驕傲中發下誓言,要尋求長生之術。『這樣一來,』他告訴年輕的巫師們,『我們就算是抓住神仙的壁爐架子了。』次日,天下著小雨,阿爾貝托——」
「——『他走進堆棧,躡手躡腳地穿過一片黑暗——』」伊莎貝爾讀道——「『眼睛緊盯著高處那一點點燭光。鬼鬼祟祟,他想,管別人的閑事,兩個小壞蛋』——」
「好了。」他說,「把蠟燭給我,然後——」
小亡搖搖晃晃地走進來,渾身是馬、霧和蘋果白的味兒。
小亡爬到伊莎貝爾身邊,盡量放輕動作。梯子有些搖晃,但看上去還算安全。至少高度沒有讓他不安,反正下頭的一切都是黑糊糊的。
寂靜幾乎觸手可及。他們read.99csw.com緩緩走過一條條熱烘烘、靜悄悄的通道,小亡能感覺到書在望著他們。每個活過的人都在這兒,從神仙用泥巴或者無論什麼東西烤出來的第一個人開始。它們倒並不真的厭惡他,只是在琢磨他為什麼要來。
死神很快就會回來了,他告訴自己。沒辦法,他必須跟死神坦白。死神其實並不是什麼老壞蛋,他會幫忙的;他只需要好好解釋。然後他就不用再擔驚受怕了,他就可以去睡……
「我需要個本領高強的巫師,我覺得他就是我要找的人。」
「我希望,」伊莎貝爾狡黠地說,「你闖進來,不是想濫用這個家庭給予你的權利。」
「聽著,我沒時間可浪費。」他說,「拿上那支蠟燭,到圖書室來。還有,看在老天的分上穿件像樣些的衣服,你都快溢出來了。」
「那又怎麼樣,巫師又不一定個個好心腸。我在什麼地方讀到過,別攪和巫師的事兒,因為遭到拒絕是常事。諸如此類的話。」伊莎貝爾上前幾步,有些擔心似的瞅了瞅小亡,「你看上去糟透了,像盤子里沒人要的剩飯剩菜。」
「你怎麼知道?」
「真可惜。」
他們抬頭往上看。他們信步走著。他們隨手從低處的幾層抽出幾本書,揚起一團團灰塵。
「任何東西肯定都比這個強。」
「一個真正的公主嗎?我是說,她能發現一打床墊下頭的豌豆嗎?」
「我是。每個人都是。」
「剛剛六十七,一天不多。」
「——但並沒有誰指望我去干點什麼。」
接著,她的聲音飄到了小亡身邊,然而,周圍那片沉甸甸的死寂把它變得毫無生氣。
伊莎貝爾驚慌失措地在床頭柜上摸索著火柴,打翻了一瓶香水,又碰掉了一盒吃得七零八落的巧克力。一點燃蠟燭,她立即調整燭台的位置,以營造最大的效果,並且把睡衣整理成更加暴露的樣式,這才說:「門沒鎖。」
「但你要不幫忙就會發生可怕的事情!那兒有個公主,她——」
小亡透過她的手指悶哼幾聲,不過很快就明白了她的意思。他使勁豎起耳朵,四周是絕對的寂靜所發出的沉重的嘶嘶聲。
「別到處亂翻,蠟燭快沒了。」
他們發現阿爾波特背靠書架坐在地上,一隻手揉著胳膊,嘴裏念念有詞。
「小亡,我找到了。」
「那又怎麼樣?怕了?」
他們對視一眼,兩個人都瞪大了眼睛。然後伊莎貝爾說:「剛才我看見一把梯子,帶軲轆的。」

她的嘴唇在嚅動,小亡這才意識到自己同樣在心裏默默地計數。
他走出了圖書室,重重地摔上門。聽那腳步聲,好像跟地板有什麼過read•99csw.com節似的。
陽光下的鵝卵石上蒸騰起水汽,死神感到了一點點所謂春天的衝動。對於他來說,這隻是最微弱的一點點,但在森林里,這種興奮足以把一千噸樹液泵上五十英尺高的樹榦。
「把蠟燭移過來些。」他說。
「我告訴過你,時間在這兒沒用。不是真正的時間。你就從來不聽別人講話的嗎,小子?」
「很好,不然就非得用上招魂術才能跟她打交道了。我們要找什麼?」
又是一陣敲門聲,輕柔而急切。她把床單拉到下巴上。
「算是吧——」
「什麼,在這兒?你好像也沒提出什麼更好的主意嘛。」
「我,小亡。」門外傳來嘶嘶的回答,「讓我進去,拜託!」
然後,這姑娘從小亡手裡拿過書本,伸直胳膊,眼睛仍然獃滯地跟他對視著,接著鬆開了手。
「答對了,有獎。」阿爾波特咆哮道,「別以為你能在我冷酷的外殼底下發現什麼善良的天性,」他補充道,「因為我那該死的天性也一樣冷酷得很。」
「——『很快就能了結。阿爾波特不聲不響地溜到梯子底下,朝手上吐口唾沫,做好猛推的準備。主人永遠都不會知道;最近他怪裡怪氣的,全都是那小子的錯,而且』——」
「上面沒準兒很危險。」小亡顯得很有紳士風度。
伊莎貝爾立刻大感興趣。
三,四——
伊莎貝爾領著他穿過竊竊私語的書架,來到屋子盡頭的一扇門前。它有些費力地打開了,鉸鏈的呻|吟在圖書室里蕩來蕩去;有一瞬間,小亡感到似乎所有的書都停下了手裡的活,豎起耳朵傾聽著。
「小亡。」小亡本能地糾正道。
「等等!」
「你認識這種字?」
「這樣好嗎?有點像偷窺。」
「還有,別一副傷感樣。你知道這兒的日子有多無聊嗎?」
小亡凝視著書脊上那些褪色的名字。
「兩千歲?」
他聽到了。微弱、煩躁的沙沙聲。來自頭頂之上很高、很高的書架懸崖,在無法滲透的黑暗中,有一個生命還在繼續書寫。
他翻到空白的書頁,然後往回翻到記錄阿爾波特生活的地方。一行行字彎彎曲曲地出現在紙上,半夜還有這樣的速度,實在很驚人;大多數傳記都不怎麼提做夢的事兒,除非哪個夢特別清晰。
「曾經是最偉大的,曾經是。還有,你別想軟化我,我是化不開的。」
「但話又說回來,刺|激也沒大家吹得那麼好。」
「你愛上她了?」
「他們還給你塑了雕像什麼的。」小亡壓下一個哈欠。
「可怕的事情隨時隨地都在發生,小子——」
「唔,他不喜歡人家提有關他自己的問題。我曾經來找過一次,可是找不到https://read.99csw.com。單靠阿爾波特這個名字找起來太難了。為什麼要找他?」伊莎貝爾用自己手裡的火點亮了圖書室里的幾支蠟燭,整間屋子裡立刻充滿了跳動的陰影。
小亡把梯子推過來,小輪子不斷吱吱尖叫,它的頂端一直深入黑暗中,不住地動彈著,彷彿被連在了看不見的另一套滑輪裝置上似的。
「我只是想弄清楚你是不是真的你。」小亡追了上去。
小亡再次把頭探進門裡,補充道,「生死攸關。」然後就消失了。
「——小亡——」
「你有事。好好睡上一覺對你准沒壞處,夥計。」
海鷗在他周圍盤旋、俯衝。一隻獨眼貓從一堆廢棄的箱子中間爬出來,伸伸懶腰,打個哈欠,在他腿上蹭了蹭——這傢伙已經活到了第八條命,還丟了一隻耳朵。微風刺穿安科那著名的氣味,帶來了一絲香料和新鮮麵包的味道。
「呃。」小亡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可是,我本來以為只要好好解釋,他這樣一個人是一定會幫忙的。」小亡蔫了。整晚推動著他的那股能量已經消失殆盡,只在他心裏留下好些鉛塊,「他是個有名的巫師呢,你知道嗎?」
「哦,這麼說你發現了,嗯?」他輕聲說,「那麼,但願你能從中撈到些好處。你沒權利刺探人家的私事。」
「閉嘴!我正讀著呢!」
一聲悶響,一聲壓抑的尖叫,然後是寂靜。
「不會給父親聽見嗎?」
釣魚、跳舞、賭博和喝酒他都試過了。據說這是生命中的四大樂事,但他不大確定自己是不是真的明白了。只有食物他倒還挺喜歡——死神對一頓美食的感情跟其他人沒什麼兩樣。除此之外他再也想不出其他任何肉體的享樂了,或者,更準確地說,他能想得出,但它們都是,呃,跟肉有關的,要開展實踐就得搞些大規模的身體改造,而這種事他連想都不願想。再說了,人類老了以後似乎也就不怎麼干這些事兒了,所以它們的魅力應該有限。
「聽!」
「好吧,如果你能肯定的話……堆棧,我猜。父親把五百年以上的傳記都放在那兒。這邊走。」
「帽子弄丟了,再說那也不是必不可少的。我們該從哪兒開始?」
「打了退堂鼓。路太長,我又沒帶夠蠟燭。」
死神有些迷惑。他沒法控制自己。他竟然對自己還活著感到很高興,而且很不樂意去做死神。
「我得說,」他開口道,「我就知道你靠得住。」
「很好。把它拿下來。」
「什麼,阿爾波特?」
「啊,」伊莎貝爾擺出專家的架勢,顯得相當內行,「沒有回報的愛。最可怕的一種。不過,服毒或者自殺大概不是個好主意,」她若有所思read•99csw•com地補充道,「我們在這兒幹嗎?你想找到她的書,看看她會不會嫁給你嗎?」
「不大清楚。」小亡承認,接著又無限憧憬地加上一句,「我也聽人說起過無聊,但還從沒逮著機會試一試。」
堆棧里陰沉沉的,非常安靜,活像地下深處的岩洞。書架挨得很近,勉強能容一個人通過,而且高度遠遠超出了燭光的照明範圍。它們全都靜悄悄的,因此顯得特別詭異。已經沒有生活可以書寫,書都睡了,但小亡覺得它們睡覺時就像貓咪一樣,睜著一隻眼睛,非常警醒。
過了一會兒,小亡問:「你覺得你殺了他嗎?」
現在黎明真的來了,一天中的這個時候不屬於任何人,除了莫波克碼頭上的海鷗、流進河裡的海潮,還有一陣溫暖的瞬時風——它給城裡錯綜複雜的味道里又添上了些春天的氣息。
「不,等等!」小亡喊道,「我需要你的幫助!」
「是古語,」他說,「那時候的書寫還不大規範。來看看最後一本。」
小亡一下子被釘在兩排書架之間,書的封面裡傳來忙忙碌碌的沙沙聲。
「為什麼?他喜歡油。」
「沒必要那麼誇張。」伊莎貝爾尖刻地說,「你又沒受傷。受傷這種事,父親才不會允許在這兒發生呢。」
「那他們就是一群傻子。」阿爾波特來到通向圖書室主廳的樓梯前,吃力地爬上去,圖書室里的燭光勾勒出他的輪廓。
伊莎貝爾低頭看了看,然後腦袋一昂。
「我們要乾的是什麼大事?」
小亡抬起頭,看進伊莎貝爾驚恐萬狀的眼睛里。
「他沒回來。走吧。」
「如果蠟燭要上去,那我也上去。」伊莎貝爾寸步不讓,「你留在底下,聽我的指揮推梯子。還有,別跟我爭。」
「做什麼用?我不覺得他有傳記。」
「別再傻笑了,你會害得咱們一起掉下去。現在看看這兒……」
「阿爾波特的傳記。」
「這兒一般沒人來。」伊莎貝爾說,「我來帶路。」
「抱歉。」
我準是染上了什麼毛病。他想。
「這太傻了。」小亡終於承認,「裡頭有好幾百萬本書,要想找到他的簡直比登天還——」
伊莎貝爾望著房門吱吱地在他身後關上,門背後掛著件帶穗子的藍色晨衣,那是去年元旦的時候死神絞盡腦汁想出的禮物。衣服不但小了一號,衣兜上還綉著只兔子,可她一直不忍心扔掉。
她抬腳踩上第一級,很快就變成了光暈下一個鑲花邊的陰影。蠟燭的光圈越來越小。
「小亡。」小亡說。
他感到伊莎貝爾抬起他的胳膊,架到自己肩上。牆壁緩緩地後退,就連他自己的聲音也來自非常遙遠的地方。他模模糊糊地想,要能癱在塊舒舒服服九-九-藏-書的石板上永遠睡下去,那該多好。
「這底下沒準兒也很危險。」伊莎貝爾指出,「所以蠟燭我拿上去,謝謝。」
「豌豆——?」小亡感到一小股擔憂消失了,「哦。是的。我就覺得是阿爾波特弄錯了。」
小亡四下看了一下。伊莎貝爾似乎對花邊情有獨鍾,就連梳妝台都好像穿著裙子。整個房間與其說是經過裝飾,還不如說是套了身內衣。
「不,他不是。」伊莎貝爾語氣尖銳,同時開始往下爬。
最後她跳下床來,鑽進那件丟臉的晨衣里,輕手輕腳地走出門去。小亡正在過道上等著她。
「啊,當然啰,」阿爾波特回過頭來,「這就說得通了,不是嗎?你肯定是這麼想的:我要跑去窺探窺探人家的私生活再把它扔到他身上然後再請他幫個忙。」
「每個人都有。」
「他從沒戴過巫師帽啊。」伊莎貝爾有些懷疑。
「小亡,你說對了。」
「什麼,阿爾波特?」
死神坐在一根系船柱上,瞭望著大海。他已經決定停止醉酒。它讓他頭疼。
底下傳來呻|吟,然後是一連串的咒罵。
「書上說——」
「他在的時候這地方感覺不一樣。就好像——就好像外套穿在身上和掛在架子上的區別。你都沒發覺嗎?」
「我下來過一次。」伊莎貝爾壓低嗓門,「要是你走得夠遠,書就變成了黏土板、一塊塊的石頭還有動物的皮,所有人的名字都叫做烏革和左革。」
阿爾波特瞪著他。
死神開始有種感覺,只要他還活著,就永遠也別想理解人類。
是阿爾波特沒錯,上頭好幾處都提到了烤麵包。
「沒錯。只不過我們要找的是阿爾貝托·馬里奇。我想他已經兩千多歲了。」
小亡覺得自己必須說點什麼。
「你想把我們的梯子推倒。」小亡試著幫他站起來,「我讀到了。真奇怪,你怎麼沒用魔法?」
伊莎貝爾伸手捂住了他的嘴。
「小亡,這兒有整整一架子!」
「你幹嗎那麼整我?」他抱怨道,「我又沒想害誰。」
「排的順序好像一點規律也沒有!」他呻|吟起來。
「你看起來有些狼狽。她對你是什麼感覺?」
「小亡!」
「靠得住?你是指推都推不動,像堵牆之類的?你可真會討姑娘歡心,好小子。」
「是誰?」她低聲問。
「還有,別再踩我的手指頭,我在努力加快速度呢。」
「沒錯,但是——他畢竟是個老頭了。」
「好吧。」
「哼!」
「很難搞清楚。」他說,「看起來像嗎?」
「好好拿著蠟燭,行嗎?我可不想在他的生活上留下幾滴油。」
「我顯然沒有傷到他罵人的肌肉。」她說,「我不認為我該聽那種字眼——很可能對我的道德纖維有害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