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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切維爾!」
「——噢斯忒克赫吉爾,孤立的,呣,母牛欄之神;聽我說,噢——呃?什麼?」
高階祭司的臉色沉了下來。
接著他又一次舉起匕首,瘋狂地一掃,純粹是靠運氣,竟然在象鼻上劃出一道淺淺的傷口。
午夜像只穿著天鵝絨外套的蝙蝠般滑過大地。在黑糊糊的碟形世界的映襯之下,一個細小的光點正大步追趕黑夜。火焰在冰冰的四蹄下咆哮,它的肌肉像油里的蛇一樣在閃亮的皮膚下遊走。它的速度比夜晚還快。
「死神。」
「希望我能幹好。」切維爾莊嚴地說,「我還從沒為人加冕過。」
「我就在這兒,」伊莎貝爾道,「只要你需要。」
他咬咬牙,極力把精力集中在安保問題上。他在大廳的各個戰略要點安排了士兵,以防斯托·赫里特公爵對王位繼承有意見,想在最後一分鐘重新整合。公爵眼下正坐在前排,臉上掛著安詳怪異的笑容。切維爾暗暗提醒自己要特別注意他的動靜。公爵對上了切維爾的眼睛,巫師急急忙忙地轉開視線。
一切都沉默了。
他身旁的沙子往上一鼓,伊莎貝爾奮力坐了起來。她頭髮里全是沙子,臉也被金字塔的灰弄得髒兮兮的,有些頭髮尖已經變鬈了。她無精打采地看著他。
之後,財務官的聲音從接近地板的某個地方傳來,「就這麼弄丟了他的法杖,靈思風,你真是太不對了。哪天記得提醒我好好管教管教你。誰有火嗎?」
「我怎麼了?」
巫師們,當然是指還站在地上沒昏過去的那些,看見死神竟然穿著圍裙,手裡提著只小貓咪,不禁很有些吃驚。
小亡輕輕走到切維爾身邊。
助理給了切維爾一個驚駭的眼神,然後朝衛兵揮了揮手。他們用大喊大叫和尖尖的棍子驅趕著這個搖搖晃晃的傢伙,年輕的祭司趁機溜到切維爾身邊,把什麼東西塞進了他手裡。
公主一躍而起,想朝她叔叔衝過去,但切維爾拉住了她。
「你打我了?」小亡小心翼翼地試了試自己的下巴。
小亡回過頭,眯起淚水汪汪的眼睛看了看國王的陵寢。沒錯,火把的照射下,好些人影正在門口忙碌著。根據傳說,國王的守護者很快就會醒來,開始它們永無止境的巡視。
與此同時,在遙遠的特索托,伊莎貝爾忘記了自己的淑女身份,她攥緊拳頭,眯起眼睛,端端正正地擊中了小亡的下巴。周圍的世界炸開了……
「怎麼?」
真應該發明一個詞來形容剛剛醒來的瞬間,你心裏裝滿了粉紅、溫暖的虛無,躺在那兒,腦子裡完全沒有任何念頭,但憂慮逐漸增強,像一襪子的濕沙在黑黢黢的巷子里朝你飛來,凈是些你寧願不要想起的回憶,所有這些回憶最後都指向一個結論:在你可怕的未來里,能讓痛苦減輕的因素只有一個,那就是你的未來肯定不會很長。
斯托·赫里特是不是瞅了眼房椽上蝙蝠出沒的陰暗角落?
半打守衛正小心翼翼地試圖控制這個傢伙。它運轉遲緩的腦袋正漸漸意識到,自己應該待在熟悉的窩裡,有草吃有水喝,還有時間夢想克拉奇寬廣的黃褐色平原上那些炎熱的日子。大象越來越煩躁了。
「這個咱們以後再說。」她坐起來,拍拍身上的灰塵,「與此同時,我想祭祀這一項可以免了。我還不是陛下,只是殿下,現在如果誰能把王冠拿過來——」
「這是王冠。」凱莉快哭了,「可這兒沒祭司,什麼也沒有。」
「巫師,把手放在我能看見的地方。」公爵說。
小亡迷迷糊糊地瞅了她一眼,努力回憶她到底在說些什麼鬼話。伊莎貝爾到祭壇後頭的廢墟里搗鼓了一陣,最後翻出個鑲著小鑽石的金冠,儘管它已經給壓得很有些扁。
「然後再扔掉鑰匙?」靈思風試探道。
「有什麼主意嗎?」他問,「我有個魔法咒語,就在身上什麼地方——」
現在,地板上畫好了為儀式準備的巨大八元靈符,八位巫師各就各位,身體晃動,嘴裏吟唱,胳膊伸向兩側,跟站在自己身邊的巫師指尖相觸。
「主人,假如您能好心放開我的袍子——」阿爾波特張開嘴巴,結果發現自己的聲音里突然多了些祈求的味道。
它在瘋跑中撞上了大門,象群的呼喚和酒精還在血液里嗞嗞作響,它把氣一古腦兒撒到鉸鏈上,最後把整扇門都扛上了肩膀。它搖搖晃晃地衝過院子,擊碎了王宮的大門,打著飽嗝,轟隆隆地跑過沉睡中的城市,一路上慢慢加速。它抽抽鼻子,在夜晚的微風裡嗔到了遙遠的克拉奇大陸的味道,於是豎起尾巴,響應老家的呼喚去了。
「哦,好吧好吧。呣,準備薰香和香料,開始四道懺悔。」
「抓緊!」
巫師們不斷向陰影的國度施加力量,現在這股無比巨大的力量突然找到了一個宣洩點。彷彿瓶子上那個不情不願的軟木塞終於蹦出瓶口,彷彿倒轉盛著無限的瓶子時那團砰然落下的番茄醬,死神罵罵咧咧地降落到了八元靈符中間。
竊竊私語。
死神沒理他。他read.99csw.com打個響指——聽上去活像有人在敲響板——腰上的圍裙立刻炸成了轉瞬即逝的火焰。不過,貓咪只是被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然後輕輕地用腳趕走了。
「我不知道,我敢說。」高階祭司道,「要這樣乾脆別搞什麼宗教,呣,儀式豈不更好?好吧,把那隻該死的大象帶上來。」
「現在已經午夜了。」他遲鈍地蹲下來,把疼痛難忍的腦袋埋進特索托河裡。冰冰也來喝水,發出像浴缸放水一樣的噪音。
「的的確確,現在假如您能鬆開我的——」
「已經過了。」伊莎貝爾說。
「別離開我。」他焦急地說。
小亡讓冰冰降低些。他們身後留下一條沸騰的尾巴,一直延伸出好幾英里遠。
「我說的就是那個意思。」小亡翻身騎到冰冰背上。
「抱歉!」
界面猶豫不決地晃了晃,它裏面像叫化子的口袋一樣空空如也。它猶豫了一下,然後繼續縮小下去。
「走吧。」他說,「我們沒多少時間了。」
「用,比方說,純金打造,和過去那個一模一樣。再嵌上合適的珠寶,好配得上咱們偉大學院的締造者,」他高高興興地繼續說道。
小亡坐起身,雙手抱住腦袋,免得它旋下來。
小亡站起身來,努力不像燈塔似的放射出滿心歡喜,然後抓住冰冰的韁繩。
在這種時候,你會覺得偶然性的平衡如此微妙,哪怕想得用力了些也能把事情全都搞砸。
高階祭司抬起雙手要求大家安靜。切維爾又朝他靠近了些。老頭轉到中軸方向,操著破嗓子開始對眾神祈禱。

助手看了看切維爾的表情,很快決定自己最好待會兒再跟神仙解釋。他碰了碰高階祭司的肩膀,在他耳朵邊嘀咕起來。
「謝謝你。」躺在他身下的凱莉說,「還有,你為什麼要跳到我身上?」
「然後再把門縫焊起來,」財務官又補充道,「然後再拿磚把門洞填上。」周圍一片掌聲。
切維爾讓自己的眼睛溜回公爵那邊。
雖然身上靠著個大活人,伊莎貝爾還是盡最大努力聳了聳肩膀。
技術?職業規劃?前途?一生的事業?
「我的法杖!把我的法杖扔進來!他在圈子裡的時候是可以戰勝的!把法杖給我我就能掙脫出來!」
竊竊私語。
「我們還有多少時間?」她緊張地問。
「我不知道它怎麼了!我把它靠在柱子上來著結果它就——」
凱莉、切維爾和一群拚命閃躲的大個子亂作一團。小亡認出了公爵,他拔出劍來,熱氣騰騰的冰冰剛剎住腳,他立刻從馬鞍上蹦了下來。
「讓他停下來!」他壓低嗓門,嘶嘶地說,「我們沒時間了!」
「他非常虔誠。」助手說,「我們或許會需要根水下通氣管。」
阿爾波特嗓音完全變了,支配的喇叭已經化作哀求的短笛。事實上,他似乎怕得要命,但老巫師還是成功地對上了靈思風的目光,然後嘶嘶地叫道:
小亡內在的自我終於攆上了他,他像被人掐住脖子似的啊了一聲,然後一躍而起。藍色的星星在眼前綻放,他重新虛脫在地。伊莎貝爾動手把他架了起來。
「很抱歉。」切維爾對伊莎貝爾摘下帽子,「敝人是烈焰·切維爾,一級巫師(幽冥大學),前王家提醒官,很可能很快就會掉腦袋。你是否碰巧知道我們這是要去哪兒?」
寂靜中,一個超大號的沙丘笨拙地拱起來又塌下去,露出了死神的坐騎。冰冰噴出鼻子里的沙子,甩了甩鬃毛。
「沒有。」
公爵鞠了一躬。
小亡轉身面對士兵們,死神劍上的藍色火焰在空氣中嗡嗡作響。
「不,」他靜靜地說,「這不是會把你捆在地牢里,再留下足夠時間讓老鼠在漲潮前幫你咬斷繩子的那種人。這是立馬就要殺掉你的那種人。」
「為什麼?」
「嗯。」
「哦,是的。」切維爾毫不遲疑地回答道。之後,由於巫師的語言應該比鑄鐵還要堅硬,於是他又加上一句,「而且完全不受害蟲困擾。」
「但我是女王!」疑慮湧進她的眼睛。女王陛下猛一轉身,站在她背後的切維爾心虛地放下了他的蠟燭台,「你說了那些話,我聽到了!我是女王了,對吧?」
大家很快就發現,它之所以越來越激動,還有另一個原因:在加冕禮之前的混亂中,這個龐然大物找到了儀式用的聖餐杯,把裡頭整整一加侖的烈酒全咽進了肚子里。大象結了痂的眼睛前面開始冒出好些熱辣古怪的場景,什麼把猴麵包樹連根拔起,什麼跟其他大個子為交配而戰,什麼趾高氣揚地踏平土著的村子,還有其他好多模模糊糊的美妙記憶。很快它就會看見粉紅色的人了。
「我猜,呣,一個簡短的祈禱,呣,也完全沒有可能了?」他很不高興。
凱莉站在聖壇前,一臉憤怒read.99csw.com。切維爾捅了捅高階祭司的肋骨,沒得到什麼明顯的反應,於是改為朝年輕的助手拚命聳眉毛。
「現在是什麼時候?」
「我們去河邊。」她說,「喝上兩口對咱們都有好處。」
「的確是令人印象深刻,」公爵也拔出自己的劍來,「同時非常的愚蠢。我——」
「我們還去不去救你的那個公主?」她顯得有些躊躇。
「我決定留下來,死在我自己的王國里。」凱莉道。
竊竊私語,竊竊私語。
「太可惜了。真希望我能做點什麼。」
在哈爾加排骨店的廚房裡,煎鍋砰的掉在地上,把貓咪嚇得到處亂跑……
「為什麼你非要」來破壞?
「是的。」
他抬頭看看天,好像它能給他些提示。他想起來了,他必須去什麼地方,而且要快。然後他又想起了些別的事。
「這真是,呣,很不尋常。好吧,我們直接進入,呣,背誦血統的環節好了。」
「不會是——」
「你敢動她一根指頭看看!」他高聲喊道,「我把你的腦袋砍下來!」
「你不能那麼干,所有的客人都看見——!」公主幾乎要哭了出來。
「我的第一個本能就是保護您,陛下。」
「隨時為你效勞,我保證。」伊莎貝爾費力地站起身,努力拍打衣服上的污垢和蜘蛛網。
「怎麼樣?」她輕聲地問,「時候到了。有什麼東西給你暗示嗎?」
高階祭司瞪了切維爾一眼,至少是朝他以為的切維爾的所在位置瞪了一眼。
幸運的是,切維爾對此毫不知情。他跟高階祭司的助手對上了視線——那是個抱負遠大的年輕人,而且很有遠見,早就給自己準備了一條長長的橡膠圍裙外加一雙防水靴。切維爾示意對方儀式應該開始了。
「什麼沒時間了?」
他們一路嘩啦啦地出了大廳,跑進院子里,界面跟了上來,稍稍抬高了一點點。珍珠般的霧氣離他們只有幾碼遠。
財務官瞪了他一眼,「做事沒必要太過分。」他說。
「——聽我說,噢一百隻眼睛的空眼愛奧;聽我說,噢口中小鳥出沒的偉大奧夫勒;聽我說,噢仁慈的宿命之神;聽我說,噢冷酷的,呣,命運;聽我說,噢七手的瑟克;聽我說,噢林中的霍吉;聽我說,噢——」
大廳里點著上千支蠟燭,還裝滿了斯托·拉特的達官顯貴,幾乎所有人都不太確定自己為什麼在這兒。對了,大廳里還有一頭大象。
「至少你遵守了對阿爾波特的承諾,你完成了這次任務。」
小亡掉轉馬頭,對準遠方日落的微光。
「不會有我那麼生氣,而我就在這兒。」
「他們沒看見。」他說,「他們沒看見的東西可多了,准能讓你大吃一驚。特別是當他們知道被兇猛的大象碾碎這種悲劇也能傳染的時候。這種傳染病呀,就算睡在自己床上也一樣能染上。」
「我到底還加不加冕?」她冷冰冰地說,「我得作為女王死去!光咽氣已經夠糟的了,我可不想再死成個普通人!」
「有人搞了個阿示克恩提儀式。父親恨那東西,說他們總在他不方便的時候召喚他。你死神的那部分去了,而你留了下來。我想是這樣。至少你的聲音又恢復了。」
切維爾行了個禮,然後拿過伊莎貝爾手裡的王冠。
「是這個嗎?」她問。
切維爾緩緩站起來,轉過身。公爵背後站著半打神色肅穆的彪形大漢。一看就知道,這些人生命中唯一的功能就是在公爵這種人身後做背景;他們手裡拿著一架十字弩,其主要用途無疑是顯出隨時準備發射的樣子。
「小亡,先前我從沒問過你——」
小亡睜開眼睛。
「哦。」靈思風說。
「再來些力量!」阿爾波特高喊,「再多來些力量!」

是做到了,幾乎從碟形世界的一頭跑到了另一頭……
「嗯,這對我們大家都是個教訓。」財務官拍拍袍子上的灰塵和蠟油。他抬起頭,以為自己會看到阿爾貝托·馬里奇回到了自己的底座上。
「額外的香蕉配額,那隻猩猩。」財務官鎮定地說。火柴一閃,有人終於點燃了支蠟燭。巫師們開始把自己從地板上撿起來。
他知道它們會的。他記起了這個知識。他記得自己的心像冰一樣冷,像夜空一樣沒有邊際。他記得在第一個造物獲得生命的那個瞬間,自己被召喚,不情不願地開始存在,從那時起他就很清楚,他會活得比生命更長,直到宇宙中的最後一個生物走向另一個世界,到那時候,打個比方來說,還得由他去把椅子翻到桌上放好,然後熄滅所有的燈光。
「哦。」
在它身後的大廳里,塵土紛紛揚揚,所有人都大喊大叫,屋子裡一片混亂。切維爾把帽子掀上去,露出眼睛,然後爬了起來。
「很顯然,就連雕像也是有感覺的。」他說,「我記得很清楚,當我自己還在念一年級的時候,我曾經把名字寫在了他的,唔,不說了。關鍵在於,我在此建議,把它重新塑起來。」
這個提議遭遇read•99csw.com的是死一般的寂靜。
「注意他的手。」公爵說,「哪怕他動動手指頭,馬上幹掉他們。」
助手再次竊竊私語。高階祭司一面聽一面嚴肅地點點頭,拿起白把的祭司匕首,雙手將它舉過頭頂。整個大廳都瞪大眼睛,屏住呼吸。他又把匕首放了下來。
小亡伸手要把她拉上馬鞍來,想法很好,不過僅僅意味著他差點把自己給拽下馬去。伊莎貝爾輕輕把他推回去,自己爬上馬背。冰冰側著走了幾步,感受到了小亡狂熱的興奮,於是噴著鼻息刨了刨沙子。
然而有什麼東西不對勁。沒錯,活躍的八元靈符中心出現了一片煙霧,但它翻騰、旋轉,就是不肯聚集起來。
儘管世襲的裙子有很多缺陷,切維爾還是覺得她挺美,她身上有些東西讓他——
而在幽冥大學的大廳中間,所有事情都同時發生了
那東西從愉快的、昏沉沉的白日夢中驚醒,高聲尖叫起來。助理轉過身,只見兩隻充血的小眼睛正從一根長長的鼻子上端向下怒視著。年輕人憑空躍起,一下子就蹦下了祭壇。
「我的法杖,你這蠢貨,我的法杖!」阿爾波特還在嘰里咕嚕。
他的手剛拍到一半,卻停了下來。
「沒有。但時候還沒到呢。阿爾波特的咒語或許能幫上忙,再說我——」
「恐怕沒有,否則你會記得的。」
他走到高階祭司跟前,這時候凱莉也正好開始沿著中央通道前進,兩翼的女僕跑前跑后瞎忙一氣,活像大渡輪周圍的拖船。
阿爾波特意識到自己還在靈符里,趕緊往邊上沖。可惜太晚了,幾根骷髏手指逮住了他的袍子。
他們靜靜地趕路。伊莎貝爾鬆開一隻環在小亡腰上的手,注視著火花在指間創造出美麗的彩虹,八個顏色一樣不缺。光線像噝噝的小蛇般滑下她的胳膊,在她的頭髮尖上閃啊閃的。
話沒說完。他的下巴掉了下來。
蠟焰的外焰猛地伸長了,片刻后熄滅了。
「我們可以一起回家。」他說。
冰冰從庭院外慘遭不幸的大門滑了進去,在鵝卵石上留下一串火花,接著躍進了慘遭蹂躪的大廳入口。珍珠般的界面步步逼近,彷彿一堆冰冷的霧氣。
他咆哮道:「還有人想試試嗎?」他們紛紛後退,然後轉過身去撒腿就跑,剛一穿過界面就消失了。界面之外也看不到客人的影子。在真實的世界里,大廳空蕩蕩的,一片漆黑。
「只要你跟他混熟了,你會發現他這個人其實很不錯。」伊莎貝爾為父親辯解。
一股潮濕溫暖的氣息吹進小亡的耳朵里。他抬手拍了拍冰冰的鼻子。
「對於巫師而言你算是相當的機靈。」他說,「現在,我準備建議用流放代替——」
「是的。」
它是那種在迷迷糊糊的夢境邊緣聽到的聲音,讓你嚇得半死,渾身冷汗地驚醒過來;它是從恐懼之門的門縫傳出來的吸鼻子的聲音,它像是刺蝟在吸鼻子,但如果真是這樣,那這隻刺蝟肯定是撞破公路的欄杆跑出來輾碎卡車的刺蝟。這聲音你不會想聽第二次;你連第一次都不想聽。
公爵愉快地大笑幾聲。
切維爾從王宮的城垛上探出腦袋,不禁呻|吟起來。界面離他們只有一條街的距離了,在八色光中清晰可見。他也不必再想象它的嘶嘶聲——聲音已經傳到了他耳朵里。隨機的可能性粒子擊中界面,能量化作噁心的、鋸齒般的嗡嗡聲釋放出來。當它沿街前進時,珍珠一樣的牆壁吞噬了彩旗、火把和等候的人群,只留下漆黑的街道。在那邊的什麼地方,切維爾暗想,我正在自己床上呼呼大睡,這一切都沒有發生——我算是幸運的。
「對——頭。」
「沒用。要是我現在在這兒使魔法,它會把我們的腦袋全轟掉。這個空洞太小了,根本裝不下。」
「我準是要發瘋了。」他喃喃地說。
「聽我說,呣,噢眾神啊——」
他縮回腦袋,滑下梯子,踩著鵝卵石走回了大廳,長袍的下擺在腳踝周圍掃來掃去。他從嵌在大門裡的小門溜了進去,吩咐衛兵把它鎖上,然後又拉拉下擺,選了條側面的小走廊,免得被客人發現。
他就是這樣回報我的仁慈?偷走我的女兒,侮辱我的僕人,還為了自己一時興起讓現實的結構遭遇危險?唔,愚蠢,愚蠢,我愚蠢得太久了!
他低頭一看。是一頂防水的帽子。
「哪怕你殺了我也沒關係,」切維爾繼續喋喋不休,「因為明天我就會在自己的床上醒過來,到時候這一切都沒有發生過。它已經穿過牆了!」
「然後再把泥瓦匠幹掉!」靈思風咯咯直笑,他覺得自己終於明白了。
句子沒有講完,他翻了白眼,跌倒在地。切維爾放下剛剛用來行兇的銀燭台,抱歉地沖小亡笑笑。
read.99csw.com「沒什麼可做的。」
「你們都在取笑我!」凱莉喝道。
吸鼻子的聲音斬斷了大廳里的所有噪音,逼迫它們陷入沉寂。
「抓緊!」小亡吼道,「我們馬上就要經過——」
「切維爾,如果這是我們自己的現實,那我們就能隨心所欲地改造它,不是嗎?」
他沖回祭司的更衣室,奮力鑽進宮廷裁縫特製的禮服。為了這身衣服,女裁縫翻遍了自己的針線袋,挖出好多蕾絲、金屬片和金絲線,成品光芒四射、毫無品位,就算幽冥大學的校長先生穿了也不會覺得丟人的。切維爾給了自己五秒鐘欣賞鏡子里自己的英姿,然後把尖角帽往腦袋上一扣,撒腿就往門口跑,並且在最後一瞬間收住腳,剛好可以邁著穩重的步伐出現在眾人面前,一點沒有失了大人物的身份。
「破壞?你知道那小子都幹了些什麼嗎?」阿爾波特厲聲喝道,同時仍然努力往靈符邊緣移動。
伊莎貝爾在小亡身邊坐下,把自己的手滑進他的手掌里。
「恐怕父親不會太高興。」伊莎貝爾說,然而小亡好像沒聽見。
「等我們到了以後你準備怎麼做?」
他記得那種孤獨。
「什麼事?」
小亡大吼一聲:「切維爾!」巫師點點頭,攔腰抱起凱莉,把她整個扔到冰冰背上。接著他把袍子下擺拉到腰部,自己也爬到小亡背後,再伸手一拉,讓伊莎貝爾坐到自己身後。冰冰在地板上跳了幾步,抱怨超載,但小亡催促著它,要它趕緊對準破破爛爛的大門前進。
「正是如此,主人,現在如果您能——」
現實的穹頂像只收緊的水母一樣罩住了王宮。小亡的聲音化作驚慌失措的沉默。然後伊莎貝爾道:「嗯,我猜時間就快到了。我們怎麼辦?」
「有嗎?」
在他身後,保險咔嗒一聲。
他抬起直往下滴水的腦袋,瞅了瞅地平線,試著回憶死神書房裡那個碟形世界的大模型,同時還要避免讓宇宙知道他在打些什麼算盤。
切維爾搖搖頭。他看到衛兵們已經混進了稀里糊塗的客人堆里。
「一部分會。」巫師說。
死神抬起骷髏頭,嗅了嗅空氣的味道。
就是這頭大象讓切維爾相信自己已經瀕臨神經錯亂的邊緣,但僅僅幾個鐘頭之前,這看上去還是個很不錯的點子。當時他正為高階祭司誇張的近視眼情緒激動,突然想起城邊的木柴廠養了這麼個東西當搬運工。它年紀大了,得了關節炎,脾氣也陰晴不定,但作為祭祀品它有一個重要的優點。高階祭司應該能看見它。
「夜晚的速度。」他回答道。
一片黑暗撲面而來。
「怎麼,巫師?你看見了什麼?」
「我不知道。」他說,「我有點指望到時候什麼東西會給我點提示。」
「我想,這一次真的可以說是神仙發話了。」他說,「很顯然,公主是被兇猛的大象碾成了碎片。可怕的悲劇,人民會很不安的。我將親自頒布命令,舉國哀悼一個星期。」
「我見過他嗎?」
幹得好,我的僕人,你讓我恢復了理智。死神說,讓我們不要浪費任何時間。
一聲爆響,空氣湧入八元靈符的中心。
「現在你是祭司了。找你自己的神仙想想辦法吧。」
「要是有些人不抓緊些,」凱莉認認真真地說,「那就要有麻煩了。」
竊竊私語,竊竊私語。
「我剛才問你,沒時間了是什麼意思?」
「是的,倒真有可能是本能,不過——」她原本想說,不過其實大象的重量或許還要輕些,但看著他那張紅彤彤的大臉上一本正經的表情,這話沒能說出口。
「好吧,它在哪兒,唔?」高階祭司厲聲喝道,「讓我們趕緊把這個,呣,笑話,結束掉!」
「去我父親的地盤。」伊莎貝爾抬高嗓門,好壓過呼呼的風聲。
「你的決定無關緊要。」小亡說,「我穿過了整個碟形世界來救你,懂嗎,所以你必須得救。」
應該有個詞來形容最最微弱的那一點點希望之光,你甚至不敢去想它,生怕單單承認它的存在也會讓它消失不見,就好像試著去看一個光子那樣。你只能偷偷靠近,眼睛盯著它身後的地方,走過它,等它自己長大,準備好面對世界。
他們四個被留在迅速收攏的半球裏面。
靈思風說:「什麼?」
「你有什麼主意?」
黑夜滾過碟形世界。當然了,黑夜總在碟形世界上,潛伏在陰影、洞穴和地窖里,不過當慢吞吞的陽光跟著太陽離開時,一攤攤一池池的黑夜便延展開來,交匯、合併。有了巨大的魔法力場,光線在碟形世界總是走得很慢。
一道道稀薄的中軸光在星空下閃爍,他靠中軸光確定了方向,並且福至心靈,猜測出斯托·拉特……在那邊……
「不過,就不會存在的那一部分來說,我很願意加入你們。」切維爾趕緊說。

界面距離地面已經不遠了。它無情地擠壓著這個現實,速度比先前稍稍慢了些。
難道我不是給了他最不可思議的機會嗎?read.99csw.com
宮牆的頂端擦過冰冰的蹄子。它的肌肉綳得緊緊的,奮力上升。切維爾抓住帽子,身體往後傾過去。
「你先前說祭司會在什麼時候封閉金字塔來著?」
「然後再鎖上門。」他加上一句。幾個巫師開始高興起來。
「我跟前是什麼地方?」
「親愛的老夥計,」他說,「糖都吃光了。你還得自己找回家的路——」
「神仙們會生氣的——」
大象來到聖壇前,沒費衛兵們多大力氣就聽話地跪了下來。它打了個飽嗝。
「我當然不需要你幫忙,小子!我祭獻過男人和男孩——還有,呣,女人和牲口,已經七十年了,等我不能使喚,呣,匕首的時候,你可以拿把鏟子把我埋了!」
「當真?你覺得我們會有這個機會嗎?」
大象憤怒了。模模糊糊、亂七八糟的回憶淹沒了它疼痛難忍的腦袋,它記起了拿網的人類還有籠子長矛和拖了好多年的樹榦。它的鼻子砰一聲落在祭壇的石頭上,把石頭攔腰敲成兩半,讓它自己也不禁有些吃驚。接著它用獠牙把兩塊石頭拋向空中,又徒勞地試圖把一根石柱連根拔起。然後它突然感到需要點新鮮空氣,於是帶著滿身的關節炎往大廳外衝去。
公爵半轉過身,順著他的目光往後看。
遲鈍的恐慌感漫進切維爾心底,巫師意識到,儘管自己把話講得明明白白,這個老蠢貨還是準備把那一大堆全部念叨完。碟形世界上已知的神仙超過九百個,而且搞研究的神學家每年還都有新發現——這段話可能持續好幾個鐘頭,底下的人已經開始坐立不安了。
竊竊私語,竊竊私語。
「哦。」切維爾低頭瞅了瞅遙遠的房頂,抬起一邊嘴角沖她笑笑,「要是我現在就跳下去,會不會更省事些?」
小亡深深地嘆了口氣。
「抱歉。」小亡疲倦地說,「這一天有點夠嗆。」
「有必要嗎?」
碟形世界上的光線和其他任何地方的光線都不一樣。它更成熟一點,見過些世面,並不覺得自己有必要慌慌張張地到處跑。它知道無論自己速度多快,黑暗總會搶先一步,所以它不怎麼急。
「謝謝你。」他說。
「我也沒被人加冕過!」
小亡往祭壇的殘垣上一靠。他感到心裏空蕩蕩的,筋疲力盡。有一會兒工夫,他就那麼望著界面嘶嘶地逼近。他會挺過去的,他希望如此;伊莎貝爾也一樣;切維爾不會,但有一個切維爾會;可是凱莉——
哦,我的錯誤就是屈服於這些弱點,在找到更好的字眼之前姑且把它們稱作肉體的缺陷!
「我的法——!」
他又四下看了看,一臉迷惑。巫師不像是在耍什麼把戲。當然了,據說巫師能看見根本不存在的東西……
阿示克恩提儀式,簡單地說,就是召喚和約束死神的儀式。玄妙力量的研究者們知道,這個儀式其實只需要一句簡單的咒語、三小片木頭和4ml老鼠血就夠了,但對於任何配得上自己尖角帽的巫師而言,這麼沒看頭的事是夢裡也不肯想上一想的。在內心深處,大家都知道,假如一個咒語不涉及粗大的黃色蠟燭、許許多多罕見的薰香、用八種不同顏色粉筆畫在地板上的圓圈和擺在周圍的幾口大鍋,那這個咒語就根本不值得考慮。
「午夜。」他吐出兩個字。
「我剛剛看到底下有一頭大象。哇哦,老天。瞧,斯托·拉特就在前頭。」
「而且,為了避免任何學生以任何方式損壞它,我建議我們把它豎立在最深的地窖里。」他接著往下說。
死神緩緩地站直了身子。
「是的。」小亡苦澀地說,「至少那個我還做到了。」
「很好。」切維爾安撫道,「我們可以一起學習。」他開始以一種奇怪的腔調念叨些似乎很了不起的字眼。事實上那只是個為衣服驅除跳蚤的簡單咒語,不過他想,那又怎樣。然後他又想,老天,在這個現實里,我是從古至今最最偉大的巫師,這故事今後可以好好講給子孫后……他咬咬牙——在這個現實里,有些規矩絕對得改一改,這是肯定的。
「不知道。幾分鐘吧,或許。」
「你別想得逞。」切維爾說。他想了想,又補充道,「好吧,你很可能會得逞,但臨死的時候你會非常後悔,而且會希望自己——」
「不,你別想得逞。」切維爾開始歇斯底里大發作,「你甚至不會在這兒。這一切都會從來沒有發生過,你還沒意識到嗎?」
「不!」阿爾波特發出一聲怒吼,衝進八元靈符里,赤手空拳對那個閃爍的人影又推又打,「不是你,不是你……」
一個人影短暫地出現在煙霧中間,黑色袍子,手裡一把亮閃閃的寶劍。阿爾波特一眼瞥見對方蒼白的面孔,不禁破口大罵起來——那張臉還不夠白。
伊莎貝爾從他肩膀後面凝視著遠方的微光。
「我們談到的這位紳士是誰?」他喊道。
「我們要走了。你來嗎?界面降下來以後你還是一樣會存在的。」
「也就是說太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