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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起程之書 三

第一部 起程之書

「你就一個人。」他說,「咱們可有五個。」
「別靠近我,否則你們要後悔的。」奇德捂著肚皮呻|吟道,「洗衣費肯定貴得嚇死人。」
阿瑟勸阻道:「你先前好像挺嚴重的……」
要照顧好死人,祭司們是這麼說的,這樣一來死人也會照顧你們。畢竟從數量上看,他們更佔優勢。
「這是一種罕見的神秘疾病。」他說,「最近病例突然激增。引發這種疾病的是一種——那個——某種非常非常微小的東西,任何手段都檢測不到。」說完這話,醫師臉上露出一個洋洋自得的笑容。必須承認這一手實在漂亮。他得把它背下來才行。
「很好。金字塔修造師收到指示了嗎?」
他抬起眼睛,瞅一眼角落裡那些裝滿稻草的口袋。不必人說他也知道它們是用來做什麼的。
海鷗在銅橋上方轉了一小圈,然後拍打翅膀落到一隻木頭河馬上,瘋狂的紅眼睛緊緊盯著在場的人類。
上哪兒?
海鷗在安科並不稀奇,然而這一隻卻在飛過眾人頭頂時發出刺耳的尖叫,聲音久久不歇。有三個盜賊嚇得握不住手中的刀子。那樣的聲音不該出自任何長毛的東西,它裡頭帶著尖牙和利爪。
事實上,黎明前的陰影中的確有些危險的人物,此刻這些人就跟在他們身後,距離僅僅二十來步。
「醫院。」阿瑟道。
「那個,它怎麼了?」
「哦。聽著,我有好些問題想向你……」

「我必須回家去。」他重複道。
「哦,天哪。」他說。
法老心煩意亂。儘管他已不再是這具身體的正式居民,但卻仍然有某種玄妙的聯繫把他與身體綁在一起。眼看著兩個工匠手上沾滿自己的各種零件,換了誰也很難高興得起來。
奇德道:「這就是你說的死透了?」
「耶。」奇德志得意滿,「就是咱。有紙片兒為證。還有測試啥的。倒想看看有誰敢跟咱叫板。」
國王漸漸有些惱怒。他眼看著迪爾和學徒把東西收拾乾淨,點燃儀式用的松香,然後把他——它——抬起來,畢恭畢敬地送到屋子的另一側,輕輕滑進防腐劑油膩的懷抱中。
大多數人對刺客都避之唯恐不及,這是因為刺客為了大筆金錢殺人,而大家本能地感到這種行為神明怕是不會贊同(神明通常喜歡大家為一點蠅頭小利殺人,或者乾脆白乾)。他們擔心刺客這種藐視天神的行徑會招來上天的懲罰,因為神明都是篤信正義的,至少在涉及人類的時候的確如此,他們對伸張正義抱著滿腔熱情,據說有時甚至會連帶把方圓幾英里之內的人全變成調料瓶。
他停在沒過腳踝的河水中待了一待。他確實曾經無所不知,就在不久之前。
迪爾努力集中注意力,眯起眼睛往國王的鼻孔里瞧。
「恐怕你再吼也沒用。我看他是死了。」
「把它們放進罐子里,小子。」迪爾疲憊不堪,「順便說一句,死人單口相聲那一套也一樣不好笑。」
相信我。這種事情我再清楚不過。

「凡夫俗子?」
「咱媽說他這國王還算不錯。」吉恩道,「您說呢?」
那時,阿瑟一直喋喋不休地嘀咕著什麼海鷗、河水和發芽的麵包,這當然說明他的確喝多了。特皮克自己只記得醒來時那種可怕的失落感,他的記憶之門無法關閉,眼睜睜看著新獲得的寶藏一點點流逝。就好像夢中的領悟,一旦醒來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他原本無所不知,然而一旦開始回想自己都知道些什麼,大腦就彷彿變成了漏水的木桶,只能任一切白白流走。
船上並沒有控制節奏的鼓手,小船不願增加多餘的重量。再說鼓手還得帶上全套裝備呢,連鼓面也是種負擔。
迪奧斯是王國的牧首,高階祭司中的高階祭司,但卻不是什麼生來篤信宗教的人。虔誠的信仰並非適宜高階祭司的品質,它會影響你的判斷力,讓你產生不健全的念頭。一旦你開始信這信那,整件事都會變成可笑的鬧劇。
奇德道:「等我吐了你們准要後悔死。」
呼忒·庫米上前一步,他是雙面神柯弗因的高階祭司。
阿瑟一臉兇相,「那隻該死的海鷗就再合適不過。」
迪爾手拿罐子站定,這場對話第一次引起了他的注意。
「或許我們應該在他鼻子底下燒幾片羽毛試試。」奇德提議道。
其中一個試探著問道:「噢我們寶貴的太陽之主啊,您還好嗎?」
這個?這是鐮刀。
「此外,在某些情形下,由屍僵引發的肌肉痙攣也可能……」醫師雖然繼續胡謅,但顯然信心不足。這時他突然想到一個新點子。
有時食物會消失,有時則原封不動。不過祭司們說得很明白,無論食物有沒有被帶走,死人都已經把它吃掉了。據大家推測,他們對伙食應該還箅滿意,反正他們從沒抱怨過,也沒有回來要求添飯。
「什麼事,庫米?」

就連最古老的金字塔也完好無損,從來沒人借它們的石頭去蓋房、修路,也沒人打開墓門,進去看看死人有沒有什麼已經用不上的金銀財寶。這讓特皮克隱隱有些自豪。不但如此,人們還會每天把食物留在小小的前廳里,從不間斷。死人的供奉室佔據了王宮很大一塊地方。
「請聽我說。」他說,「我不需要誰來跟我講道理,我不需要誰來勸我休息。這些都無關緊要。我會儘快回國。這不是需不需要的問題,你們瞧,我一定會回去,事情已經定了。而且你還可以幫幫我,奇德。」
迪奧斯換個姿勢坐好。
又因為他現在已經是國王了,特皮克還暗暗提醒自己,從現在起,要派人定期在蘆葦盪巡邏。國王理應知道各種事情。
河域文明對死亡和死後的事兒長篇累牘,但對生命卻說得很少。生命被視為主線情節之前那麻煩的序曲,只能儘可能禮貌地讓它快進過去。正因為如此,法老很快就得出了自己已經死掉的結論。當然,下方沙地上那具變形的屍體也幫了大忙九九藏書
他對那些很容易就產生信仰的人抱有本能的懷疑。在他看來,天生篤信宗教的人個個難以捉摸,還經常會晃到沙漠里尋求神的啟示——就好像眾神真會自貶身價干那種事情似的。而且這些人什麼事兒都幹不成。他們漸漸就會覺得宗教儀式無關緊要,覺得自己可以撇開祭司,直接與神明交流。然而迪奧斯很清楚,蒂傑里貝比的諸神對儀式的熱情並不遜於任何人。他對這一事實的信念無比堅定、不可動搖,足以撐起整個地球。畢竟,神明反感儀式那不跟魚反感水一樣嗎?!
幾秒鐘之內,裝麵包的托盤已經化作成片搖曳的麥苗,它們很快長出穗子,沉甸甸地彎下腰去。在它們中間,奇德和阿瑟面無表情,以百米衝刺的速度偽裝閑庭信步;特皮克則身體僵硬,被兩人夾在中間。
「怎麼,孩子?」
不過它還是留給他一種全新的感受。之前的他受環境左右,只能在生活中蹣跚而行,如今卻是在閃亮的軌道上高歌猛進。也許他的確沒有成為刺客的本錢,但他知道自己能當個好國王。
「他看起來就像被人打中了腦袋似的。」奇德道,「沒人打他,對吧?」
太陽中央還有個小小的黑點。
順便說一句,迪奧斯非常幸運,生就了一副高階祭司的標準形象。如果你的基因決定賜你高大的體形、光禿禿的腦袋,以及足以犁地的彎鼻子,它們這麼干多半是有明確目的的。
他的眉頭皺得更緊了,「那可是結結實實的木頭,」他半是自言自語地說下去,「表面貼滿了金葉子,還有四隻拉車的木牛。然後我們又把一塊老大的石頭推過去把門封死……」
「見鬼。」他終於冒出一句,「好吧,這下子明天算是玩兒完了。」
「我就說嘛。」吉恩道,「因為這兒沒有哪個罐子是為它準備的,您知道。」
他們踩著滿地積水往前走,身子依然搖搖晃晃,但這回不是醉酒的蹣跚,而是三個人走路卻只有兩個人領航的那種笨拙步態。特皮克也在邁步,但他的神情卻並不能帶給人信心。他的注意力顯然不在這上頭。
「我愛莫能助。他已經死了。所有醫學測試都支持這一判斷。所以,呃……你們可以把他埋了,保持乾淨清涼,叫他下星期再來複診。最好白天來。」
「山區那邊肯定是遭遇了大暴雨。」阿瑟道,「就算春天也很少淹成這樣。」
阿瑟問:「盜賊公會的。你們是?」
特皮克能感覺到兩邊衣袖裡飛刀的存在。他先得把其中一柄滑到手裡,然後還要有命把它擲出去。此刻他能完成這一系列動作的概率大概不會很高。
「不,我不好!」國王喝道。他最基本的宇宙觀剛剛遭遇了大地震,碰上這種事兒誰的心情也好不了。接著,他又苦哈哈地添上一句,「我現在算是進入死亡狀態了。真叫人驚嘆,不是嗎?」
奇德喃喃地道:「我怎麼不記得吃過那東西。」
「他會知道的。現在你們都可以走了。走開。去侍奉你們的神!」
「好吧,那你能做點什麼?」阿瑟問。
「聽著,」見僕人完全聽不到自己的聲音,國王愈發著急上火,「你們必須找到我兒子,告訴他先別修那什麼金字塔,至少等我先把一兩個關節想想明白再說。這一套來生的布置好像有點兒自相矛盾,我……」
「既然你已經站那兒了,那就把三號腦鉤遞給我,唔?」
「你瞧見的。」
「神是在哪一塊兒裡頭來著,師傅?」
兩人對望一眼,又一齊低頭察看特皮克的鞋子。綠色植物拚命頂著百歲高齡的鵝卵石路面往上冒,此時已經淹沒了他的腳踝。
奇德長嘆一聲。他懷疑公會不僅對鋒利的匕首和複雜的有機化合物有著無可比擬的豐富經驗,在基本的醫學診斷上多半也比所謂的醫師要高明得多。公會會殺人沒錯,但至少它並不指望人家為此對自己感恩戴德。
阿瑟道:「我覺得你們最好還是走開。」與此同時,海鷗往側面撲棱兩下,跳上了特皮克的手腕。它伸出翅膀保持平衡,長蹼的爪子努力抓牢,那模樣本該十分滑稽,可事實並非如此。它看起來充滿了隱藏的力量,彷彿這其實是某隻微服私訪的老鷹。它張開嘴,露出一條可笑的紫舌,讓人不由覺得這隻海鷗絕不僅僅是海邊番茄三明治的天敵那麼簡單。
「這都是他乾的?」
「事情很清楚。」他的腦子轉得飛快,「這是mortis portalis tackulatum及其併發症。」
應該是吧。死神打個響指,一匹雄健的白馬從不知哪片綠地上一溜小跑著來到他身邊。
「但很快就會變成四個了。」阿瑟道。
這種景象並不常見——至少並不常被那些有能力對此產生思辨興趣的人看見。
「此話怎講?」
迪奧斯的手指輕敲法杖,「嗯。」他說,「對此我毫不懷疑。」
「之前我……那個,摔下去的時候,我真的覺得自己是在飛。」
太陽並未意識到這將是自己的告別演出,仍然按部就班地從世界邊緣緩緩升起,動作十分流暢。從太陽里飛出一隻海鷗,速度超過任何鳥類的合理限度,它徑直奔向安科-莫波克、奔向銅橋和八個紋絲不動的人影、奔向其中一張獃滯的面孔……
他試著思考,並且發現這容易得叫人吃驚。各種各樣的新想法像冰冷、清澈的溪流一樣湧入他的大腦。他看到了岩石上光線的舞蹈,天空深邃的藍色,看見世界在自己周圍向外延伸,充滿了無限的可能。沒有了不斷以各種慾望糾纏於他的肉體,世界似乎突然充滿了驚奇。首當其衝的有兩件事:首先,許多他過去信以為真的東西現在看來卻極不靠譜,其可靠程度大概與沼氣不相上下;其次,他剛剛準備好要充分享受這個世界,結果卻要被埋進一座金宇塔里。這樣一個開九九藏書頭實在有些不幸。
小船並非滑行於河面之上,而是將自己與河水融為一體。它踩在十二支木漿的尖端起舞,像浮油一般擴散,像小鳥一樣滑翔。它的表面是黯淡無光的黑色,體態宛如鯊魚。
「用外行人的話說就是,」醫師嗤之以鼻,「他已經像門上的釘子一樣死透了。」

他揉揉鼻子,「可然後他們又要往金字塔里搬進吃的喝的放在你旁邊。有點兒怪怪的,說實話。」
他大胆猜想:「沒準兒會有些危險的棱——能——人物哪,夜裡這鐘點。」
「可他還在呼吸!」
「沒有。」
旁邊是間麵包店,大門敞開,好讓一盤盤麵包接觸清晨的空氣,加速冷卻。他們把特皮克靠牆放好。
「正是。」
一圈品級較低的高階祭司一齊點頭。
事實上,法老此時正坐在準備間里一塊多餘的石板上,看人家小心翼翼地取出自己體內各種軟乎乎的東西,並把它們放進特製的「篷罐」里。
領頭的槳手輕輕拍拍他的肩膀,示意他上前來。那人扶他一把,幫他走下幾英尺深的水裡。不等他蹚到岸上,小船已經掉頭離開,成為下游一點幽靈般的鬼影。
阿瑟道:「有誰知道咱們在哪兒不?」
「等等——」
「一定一定。」
我們說的還是那隻巨大的甲蟲不是?
特皮克突然坐得筆直。
這似乎讓幾個盜賊非常不安。而阿瑟的微笑更是火上澆油。
自然,你神性的那部分的確飛走了。現在的你完完全全是個凡夫俗子。
「問題就在這兒,不是嗎?它們都在隔壁房間的罐子里。」國王的聲音里摻雜著疑慮,「我們甚至在我父親的金字塔里放了個天殺的牛車模型。」
「又大啊、又圓啰——重量嘛足有三——」奇德唱道,「見鬼,踩到啥了我?」
阿瑟和奇德若有所思地望著地面。
死神嘆口氣。他並非時間的造物,因此過去與未來於他都是一體,不過有段時間他也曾努力嘗試著以每位顧客期待的形象出現。可惜這想法沒有成功,因為死神發現,通常他都不可能在顧客死前知道他們有什麼樣的預期,而人類很少真正預期自己會死,所以他還不如乾脆隨心所欲。從那之後,他就一直穿著戴兜帽的黑袍,這一身不但乾淨利索,而且人人覺得眼熟,全世界都能通行無阻,有點兒像是最高端的信用卡。
銅橋朝海的一面有一排木製河馬,這是安科-莫波克的市獸。奇德稀里糊塗地撞上一隻河馬,先是倒退兩步,然後整個趴在了橋欄杆上。
此外,它還有極其重大的象徵意義,儘管誰也記不得它象徵的究竟是什麼。
一切都是灰濛濛的。大地看起來鬼影幢幢,彷彿很容易就能穿透似的。當然了,他暗想,我大概的確可以。
醫師目光躲閃,「就是他還在呼吸。」他說,「瞧,他的脈搏活蹦亂跳,體溫高得能炒雞蛋。」他有些遲疑,剛才的話似乎過分直白、太容易理解。在碟形世界,醫學還是一門新興藝術,如果大家都能聽明白,那它就永遠不會有發展前途。
「你是指他的腳碰到哪兒哪兒就會冒出草啊什麼的來這件事嗎?」
「那我們這就走了。」賊頭子說,「請各位見諒,一場誤會……」
他得再去一次墓場,就在今晚。
「很好。」他說。
「別看我。」阿瑟說,「就算拿著地圖冊我也找不著自個兒的屁股。」
然而並非所有人都畏懼刺客的黑衣。在某些階層中,幹掉刺客甚至能帶來很高的威望,這有點兒像在七葉果遊戲里消滅了連勝六場的對手。
阿瑟搖搖頭。特皮克臉上凝固著溫和的笑容,目光不知聚焦在哪裡,但反正不是大家熟悉的維度。
「為什麼?」阿瑟問。

「那他現在是誰?」奇德問。
「請便。」阿瑟道,「河就是為這個準備的。」
他在通往王座的台階上坐下,法杖橫陳在膝蓋上,開始傳達國王的命令。當然了,眼下這些命令並非出自國王之口,但這完全不成問題。迪奧斯擔任高階祭司已經很久了,具體多少年連他自己都懶得去記,他知道一位通情達理的國王會下達何種命令,因此自然可以代他發號施令。
在另一頭忙活的吉恩突然壓低嗓門吹了聲長長的口哨。
「抱歉,」賊頭道,「我們是給其他小偷抹黑的小規模非正規少數派。請把武器和值錢的東西都交出來。這對事情的結局當然不會有任何影響,你們明白,只不過在屍體上摸來摸去實在令人不快,而且有傷體面。」
「記住別碰我胳膊,這部分動作非得精準不行。」
祖先的居所大小各異,不過形狀當然個個相同。在距離城市較近的地方它們擠得特別緊,就好像死人也喜歡有人做伴似的。
醫師往椅背上一九*九*藏*書靠。
為首的盜賊看得入了神,直到阿瑟發話才奮力轉開視線。只聽阿瑟極親切地說道:「這是一把二號飛刀,我的飛刀成績是百分制的九十六。哪隻眼珠你覺得多餘來著?」
「哦。好吧,我猜我該轉開眼睛,他們先要把肚子里那些軟綿綿黏糊糊的東西弄出來,你知道。」法老臉上閃過一縷憂色。很多事情在他生前看來完全合乎情理,死後想起來卻似乎有些可疑。
特皮克朝他露出一個熱情的微笑,只不過眼裡似乎並沒有意識到對方的存在。
「你好。」他說,「你是……」
「王子。噢迪奧斯啊,可曾派人去召喚他了?」
「我——不知道。」特皮克道,「剛才我……我睡著了,那時我好像無所不知,對一切都無所不知。我想我父親死了。」
最後奇德說:「這種事可不是天天都能遇見的。」
周圍到處有人猛力推開大門,罵罵咧咧的聲音不絕於耳,與之相伴的還有傢具拖上二樓的動靜。
「沒錯!」
霧氣中走出五個人影。三個刺客下意識地彼此靠攏。
「多謝。」奇德打開門,把他請出房間,「下次咱們感覺特別良好的時候,一定請你來出診。」
「聽您的,師傅。師傅?」
「唔……」國王不自覺地撓撓下巴,「恐怕我得等他們做完準備工作什麼的。把我做成木乃伊,再修座該死的金字塔。唔。等的時候我非得待在這兒附近不可嗎?」
賈哈梅低頭看著國王僵直的屍身。
迪爾一面嘆氣,一面拿破布擦了擦手。他在喪葬業幹了三十五年,不僅手上穩當,態度超然,對素食主義極其熱衷,而且擁有超乎尋常的聽力。他幾乎可以肯定,還有誰也在自己耳朵後頭嘆了口氣。
賊頭子盯住他。他發現另外兩個小刺客似乎不足為懼:一個仍然直愣愣地凝視著海鷗,另一個則忙著趴在欄杆上大聲嘔吐。
「國王被護送至出發之屋了沒有?」他問。
三個新晉刺客動作遲緩,沿著街道踉踉蹌蹌。他們總是差點就要跌倒,可卻一直沒能當真跌下去。三人試著合唱一曲《巫師法杖的一頭有個疙瘩》——或者至少努力達到相同的音高。
「那他怎麼能知道這個消息呢?」
「那是什麼意思?」奇德問。
一句話,目前的情況就是三個刺客踩著銅橋的厚木板,東倒西歪地往前走;他們身後的人則打定主意,要為他們的生命畫上一個巨大的句號。
遇上這類情形,宗教帶給人的慰藉就顯得十分重要了。特皮克轉身瞅眼太陽,對方剛剛從拂曉的雲里抽身出來。
「咱媽說他的心擱對了地方。」吉恩道。國王正滿臉陰鬱地在角落裡飄著,聞言悶悶不樂地把頭一點。沒錯,他暗想。就在三號篷罐,架子的最上層。
「對不起,師傅。」
他們毫不費力地找到了三角洲,容易得叫人生疑——這個輕捷的影子,也不知它溜過來多少回了?之前的神秘貨物在船艙里留下了充滿異國風味的氣息,但特皮克仍然透過它們嗅到了家的味道:鱷魚的糞便,蘆葦的花粉,睡蓮的花香,由於缺少下水道系統而產生的氣味,還有獅子的體味和河馬的腥臭。
特皮克撥開蘆葦。他理理衣服,拍拍袖子上的泥污,然後朝王宮走去。
「如果單從有機體的角度看的話,的確如此。」迪爾的聲音有些悶悶的。
他在腦子裡組織一番,然後說:「Pyrocerebrum ouerf culinaire.」
看得出你有很多問題要考慮,死神翻身上馬,那麼,請容我先走一步……
「這就來,師傅。」吉恩道。
在他們腳下,黑色的液體湧上乾裂的爛泥,安科河漲水了。
「那不過是肌肉的神經反射,外行人很容易弄錯。」醫師輕快地說。
他的雙腳找到了堅實的地面。下船的地方位於王宮下游不遠處。在月色的襯托下,河對岸金字塔的溢光讓天空中充滿了熟悉的藍色。
「這是為了保存身體,好讓它能在冥界開始新生活。」他有些困惑似的補充道,「然後他們會用布條把你纏起來。至少這一點還算符合邏輯。」
已故的特皮西蒙二十七世國王睜開眼睛。
「想吐。」他宣布說。
「啊。用他的大顎吧,我猜。不過我記得王宮裡有幅壁畫,那上頭他長著胳膊。」國王遲疑片刻,「這麼一講出來又好像有點傻。我是說,長胳膊的大甲蟲。還有朱鷺的腦袋,我記得好像。」
特皮克雙腳落地,坐在床沿上抱緊了自己的腦袋。
特皮克睜開眼睛。
真好笑。他活著時這一切都顯得那麼合情合理,那麼理所當然,死了以後卻又覺得這純屬浪費時間。
「噢,迪奧斯啊,我自作主張親自料理了此事。」
「那併發症又是什麼?」
「什麼海鷗?」
迪奧斯堅定地說:「他會知道的。」

他到家了,並且再也不會離開。
祭司們匆忙散去,留迪奧斯一個人坐在台階上。這是他慣常的位置,坐得太久了,石頭上早磨出一個坑來,與他的臀部正好契合。
麵包皮像蛋殼一樣裂開,幾百根嫩芽破殼而出。
「依我看——」阿瑟生怕有麵包師發現了那堆過於純天然的產品,扭頭往身後瞥了一眼。他猛地停住腳步,把另外兩人像方向舵似的甩出一百八十度。
「噢,迪奧斯啊,此刻木乃伊製作師迪爾正在照料他。」
再說了,反正日之臉就放在寶座上,有它就夠了。這張面具用純金打造,能包裹整個頭部,統治者在所有公共場合都要佩戴它——某些瀆神的傢伙也許會說面具的表情像是和善的便秘患者——幾千年來,它一直是蒂傑里貝比王權的標誌,同時也讓大家很難https://read.99csw.com把各個國王區分開。
這類東西在老王國非常普遍。他膝上的法杖就是一例:充滿象徵意味的蛇纏繞在寓意深刻的趕駝棒上,人們相信這能賦予高階祭司掌控諸神和死亡的力量。不過這多半只是個隱喻,也就是彌天大謊。
用什麼拿?他問。
特皮克恍恍惚惚地向海鷗伸出手去,動作很慢很慢。換了任何尋常的海鷗,這樣的舉動都會以他失掉大拇指告終,然而這一隻卻活像回到自家種植園的奴隸主,滿臉沾沾自喜,一躍蹦到了特皮克手上。
特皮西蒙二十七世的目光穿過混濁的液體,只見自己的身體可憐巴巴地躺在水下,活像泡菜罈子里最後一根腌黃瓜。

死神聳聳肩。好吧,現在你知道不是了。
另一個僕人踮起腳尖湊近自己的國王:「噢,帶來清晨的神祇啊,您能聽到我們說話嗎?」
「你父親有艘速度飛快的走私船。」特皮克直奔主題,「如果能把它借給我,作為交換,今後有貿易機會時可以對他優先考慮。如果我們在一個鐘頭內出發,時間會非常充裕。」
三人搖搖晃晃地衝上了安科的銅橋。
另外他們的笑話也很不好笑。自己變成笑柄時,是很少有人能笑得出來的。
死神似乎在思考這個問題。
他試著站起來,一時覺得身子發沉,但那感覺轉瞬即逝,他幾乎毫不費力地就站直了身子。他低下頭去,想看看這是什麼緣故。
國王站在原地,只見幾個僕人沿著宮牆匆匆趕來。在接近他的屍體后他們放慢了腳步,變得小心翼翼。
迪爾嘆口氣,「你只管把它放進罐子里就是了,吉恩。」
「模樣真夠怪的,不是嗎?」法老道,「我還以為死神會拿著仁慈連枷和正義之鐮。」
「咱們最好把他弄回公會,送到醫……」阿瑟身後傳來一種奇異的沙沙聲,打斷了他的話。盤子上的麵包輕輕蹦著,有一兩塊彈到地上,像翻倒在地的甲蟲一樣打起旋兒來。
「沒錯。」特皮克倚在對方身上尋求支撐,反正聊勝於無,「咱把他們從那啥割成一條條的那啥。」
他身後有個聲音道:早上好
國王晃到屋子的另一側,好不傷心地望著處理缸中顏色晦暗的液體。
另一個僕人道:「我覺得他聽不見咱們說話,賈哈梅。」
「很可能是渥盧斯。」奇德趕起人來動作溫柔,但是不容反抗,醫師還想垂死掙扎,「他感染了渥盧斯,最近這種病例非常……」
「瞧啊,迪爾師傅。」說話的吉恩是個臉蛋紅彤彤的小胖子,國王剛剛發現他是迪爾的新學徒,「瞧……那……看這個,看這個……瞧……你的名字,看見沒?我用他的腸子拼的你的名字,瞧見了?」
「正好相反。去年一年,他百分之七十的收入都來自未經申報的貨物——」特皮克的視線投向虛空——「其中非法走私珍稀動物佔百分之九,通過夜航逃稅佔百分之……」
「怎麼幫?」
「我必須回家去。」他說。
特皮克揮揮手,打斷對方的話。
「太陽上來了。」他宣布說。
「哦。」奇德道,「天哪,抱歉。」
「當然沒有。否則那罐子不知得多古怪呢,吉恩。」
太陽開始升上天空。
在金字塔溢光的照耀下,庫夫特的巨大雕像顯得分外幽暗。七千年前,庫夫特帶領自己的人民離開了——特皮克不大記得那究竟是什麼地方,但總之他們不高興待在那兒,而且理由非常充分,每到這種時候,他都會後悔自己沒有好好學習歷史——然後他在沙漠中祈禱,當地的神明就將老王國展現在他面前。於是他走進老王國,耶,把它據為己有。從那以後,此地永遠都是庫夫特子孫的居所。反正大致就是這樣。故事里多半還有更多的「耶」,再加上幾個「千真萬確」,另外也少不了奶和蜜,但無論如何,在金字塔的溢光下,那莊嚴的面孔、伸長的手臂和足以敲碎岩石的下巴顯得無比醒目,它們向特皮克訴說著一個他早已知道的事實。
「我的注意力有點兒忙不過來。」奇德怯生生地說,「肯定是他們配咖啡的薄荷薄餅有問題。我當時就覺得不大對勁兒。」
特皮克退後半步,一把匕首擦著他的鼻尖疾馳而過,插|進了旁邊那隻河馬的屁股里。
我來只是為確保你準時死掉,之後如何全看你自己。
他耐心地解釋道:「那部分在他下這兒來之前就已經拾掇過了。」
特皮克毫無把握地說:「咱們可以搞個突擊。」
國王露出驚訝的神情。
特皮克置身於兩排沉默的槳手中間,坐在船腹中淺淺的貨艙里。至於艙里究竟有些什麼貨,最好還是不要妄加揣度。看這船的設計,人家顯然是用它避開旁人的耳目,以極快的速度運送極少的物品。他懷疑就連走私販公會也不知道它的存在。看來商業比他想象的還要有趣。
然而即便在當時他們也很清楚,這事兒可不是一劑熱乎乎的藥膏就能解決的。
醫師的表現會讓他的整個行業都與有榮焉,「人死後,屍體經常發出可怕的聲響,這種情況並不罕見。」他英勇地堅守陣地,「當然這很可能會讓親朋好友感到煩惱,並且……」
「瞧啊,咱們這是遇上啥啦?」為首的小偷說。類似的情況下通常都免不了這類場面話。

「好吧,他有百分之三十是本分的。」奇德趕緊讓步,「這就已經比大多數人都本分得多了。你最好告訴我你是怎麼知道這些事兒的,越快越好。」
王子當然會知道,事情妙就妙在這兒。經年累月的儀式與一絲不苟的崇拜旱已在迪奧斯心裏打磨出深深的溝壑,然而就在這隱秘的深處,他依舊覺察出一絲不安,一絲不自在。不安是其他人才會遇上的東西,迪奧斯心裏從來沒有過疑慮的位置,否則他也到不了今天這一步。然而那裡的確有一個小小的念頭,一點確定無疑的信念:這次的新國王準會惹出麻煩。
九-九-藏-書瑟的謹慎穿透了酒精形成的盔甲。
安科-莫波克擁有複雜的犯罪公會系統,但這並沒有讓城市變得更安全。它只不過是把危險合理化,並確保它們定期出現。各大公會掌管著城中的治安,比起過去的警衛隊來,它們的行動更加徹底,獲得的成功也多得多。沒錯,如果哪個沒有執照、單打獨鬥的小偷讓盜賊公會逮住,他很快就會發現,從社會調查報告上看自己一直處於關押候審狀態,可與此同時,自己的膝蓋卻被釘在了一塊兒。然而世上總少不了追求精神自由的人,甘願遊離于犯罪分子的世界之外過一種不安定的生活。此時,就有五個符合這一描述的傢伙,他們正躡手躡腳地接近我們的三人組,準備向對方介紹本周的特惠套餐:割喉、偷竊、棄屍河底,任何一塊河泥都任君選擇。
就在這時,所有人都注意到了那不肯消停的微弱噪音。六雙眼睛齊齊轉向橋下——奇德的那雙早已就位。
他再次變換姿勢,周身的疼痛捲土重來,他不由蹙了蹙眉頭。這怎麼行,它們會妨碼他履行自己的職責,而他的職責是一種神聖的信任。
「無論如何。」法老道,「我想咱們也該動身了。」
死神。死神道。
「真是只好鳥。」賊頭子的語調既歡快又傻氣,顯示此人害怕到了極點。一旁的特皮克如痴如醉地撫摸著海鷗子彈型的腦袋。
「老天爺,瞧瞧這顏色!」他說,「誰能想得到呢,是吧?會不會跟他們吃的東西有關係,師傅?」
「抱歉?」
「咱們——咱們正往公會宿舍走。」特皮克說,「只不過準是走錯了道,前頭是河。我聞到了。」
「唔,沒什麼可抱歉的,不像你想的那樣。這是他自己願意的。我覺得他一直挺期待這一天。在我們家族,死掉之後你才真正開始,呃,開始享受生活。我猜他現在多半正享受著呢。」
「你的確看見它了,對吧?」阿瑟眼底燃起自我懷疑的黑色火苗。之前場面一度混亂,海鷗不知什麼時候就消失了。
兩人一言不發,齊齊抓緊他的胳膊肘,把他拎到空中。
「醫院。」奇德附議。
他象徵性地搓搓手。好吧,就是這樣了。從現在起事情會變得有趣起來,真正的生活現在才開始。
「有件事或許我可以提醒大人注意。」庫米道。迪奧斯瞪大眼睛,其他祭司立刻收斂了全部表情。畢竟安全第一。
到這一步時你的內臟在什麼地方?
他面前的房門砰的一聲關上了。
「難道你不知道?」
「他們下來之前我從不去想這事兒。」他說,「我猜他比大多數國王都要強些。肺挺健康,腎臟乾乾淨淨,而且鼻腔也挺寬——這一點是我對每個國王的期望。」他低下頭,發表自己的職業判斷,「說實話,工作起來非常愉快。」
特皮克長嘆一聲。他對河很有感情,總覺得但凡是河,就該上有睡蓮下有鱷魚,天經地義。安科河讓他沮喪,因為如果你放朵睡蓮下去,它非溶解了不可。這河從錘頂山區一路流經泥濘的大平原,最後來到百萬人口的安科-莫波克,此時人們之所以還稱它為液體,只是因為它的移動速度比周圍的陸地稍快些。事實上,往裡頭嘔吐大概還能讓它稍微乾淨一點兒呢。
算了,那孩子很快就會學乖的。他們最終都學乖了。
國王吼道:「我剛剛從一百尺高的牆上掉下來,腦袋著地,你說我聽不聽得到?」
賈哈梅道:「要不吼兩聲?」
「不知道。王國需要我。」
「他像換了個人,這一眼就能看出來。」
吉恩略顯失望,「哦,」他說,「這麼說他就很普通了,對吧?」
當今碟形世界最偉大的數學家(事實上也是老王國的最後一位數學家)正在自己的廄舍里舒展身體。他數過自己的墊子一共有多少根草,又計箅了牆上鐵釘的數量,之後他花幾分鐘時間證明了自守諧振場中含有半無限數量的理想子環。在那之後,為了打發時間,他把早餐重新嚼了一遍。
「你手裡拿的那是什麼?」
國王伸長了脖子。
「我本來在飛。」他低聲道,「我還能記得拍打翅膀的感覺。我在這兒做什麼?」
「難道是魔法?」一個盜賊問。他的同伴迅速將他消音。
「我父親是個本分的商人!」
人死的時候,首先失去的是生命,緊隨其後的就是各種美好的幻想。
國王轉過身去。
怎麼?
因為生性好奇,特皮克開始琢磨它白天會在什麼地方藏身——這船一看就給人一種只在夜幕掩護下活動的感覺。最後特皮克得出結論,它多半是躲在三角洲高高的蘆葦盪里。
當然,這並不是說他反對信仰。人民需要相信神明,哪怕僅僅是因為相信自己的同類實在過於困難。神是必須的。只不過他要求眾神別來找他麻煩,讓他可以該幹什麼就幹什麼。
他低頭盯著橋墩之間幾圈遲緩的小漣漪,然後將目光投向灰色的地平線。
「那隻鳥絕對有古怪。」阿瑟道,「我說,咱們先把他放下好不好?我得倒倒靴子里的水。」
問題永遠都是有的。抱歉。死神雙腿一夾馬肚,消失了蹤影。
「我一直以為死神的形態是只巨大的聖甲蟲,還有三個腦袋。」
在祭司界有一種共識,如果哪天迪奧斯真的死了,庫米很可能會是他的繼任者,雖然等迪奧斯咽氣似乎從來都是個前途無光的職業——在這一問題上持不同意見的只有迪奧斯本人。如果迪奧斯也有朋友的話,他多半會向對方透露幾個先決條件,即:月亮變藍,豬飛上天,以及他迪奧斯在地獄露面。他很可能還會補充一點:庫米與神聖的鱷魚之間唯一的區別就在於,鱷魚對自己的意圖誠實無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