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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亡靈之書 五

第二部 亡靈之書

「她不在裡頭。」老國王說,「趁工人出去吃飯,她溜出去解決個人問題了。」
「他們這麼說的?」普塔克拉斯普問。
「事實固然如此,父親,但卻不能對任何人有所觸動。」二甲道,「二十歲就把自己喝成一攤爛泥的人,是不會因為擔心一個陌生人要在四十歲時死於肝硬化而戒酒的。」
哥林吉朝他眨眨眼,又朝模型船眨巴眨巴眼睛。
真奇怪。她開口時不是說話,而是喋喋不休。她腦子裡似乎存不下任何念頭,最簡單的想法也待不過十秒鐘。就好像大腦直接與嘴巴相連,每當有什麼想法進入腦袋,她就要把它講出來。特皮克在安科的晚會上遇到過不少文雅的小姐,她們喜歡招待年輕的刺客,奉上昂貴而精美的食物,談論敏感而重要的政治問題,她們的眼睛會像金剛砂一樣閃閃發亮,嘴唇也隨著一次次開合越來越濕潤……與她們相比,她腦子裡簡直空空如也,就像是、像是,唔,某種非常空的東西。然而他卻發現自己不顧一切地想要找到她。與她在一起太輕鬆了,這種輕鬆就像是毒品一樣令他上癮。而她的胸部與這些完全沒有任何關係。
「做得很好。」特皮克道,「是什麼東西?」
從沙漠中吹來一股微風,與此同時,他的雙腿也跨過了牆頭。他靜靜地從房頂上走過,腳下仍然燙得很。空氣里有剛剛煮過飯的味道,還帶著一絲香料的氣味。
一聲微弱而可怕的噪音,彷彿有什麼東西四分五裂。
特皮克全神貫注地聆聽四周的動靜。又來了:微弱的呼吸聲,要不是夜的寂靜如此深沉,他絕對無法聽到那聲音。特皮克摸索著往屋裡走,他又聽了一會兒,然後掀開一口棺材。
「好冷!」
「姑娘們都說他怪得很。」他幫她爬出棺材的時候,她又接著說,「你可以碰我,沒關係的,你知道,我不是瓷娃娃。」
他的一個兄弟道,「這些都是同一枚硬幣,對吧?」
普特蕾西蜷在棺底,頭枕著胳膊睡得正香。
在那裡等他的是普塔克拉斯普·二甲、普塔克拉斯普·二甲、普塔克拉斯普·二甲和普塔克拉斯普·二甲。每次見到會計,普塔克拉斯普都覺得不安,四個會計一起出現更是糟糕透頂,尤其他們全都是同一個人。帳篷里還有三個普塔克拉斯普·二乙,另外兩個待在工地上——當然到現在也可能已經是三個了。
「我不戴首飾。」特皮克道。
這是無恥的誹鎊。縱觀碟形世界的整個歷史,高階祭司全都是些嚴肅、虔誠、勤勉的人,他們竭盡所能詮釋諸神的意願,有時還會在一天之內把幾百人開腸破肚或者活生生地剝掉他們的皮,而這一切都是為了確保自己能完美地理解諸神的意圖。
金字塔的力量並沒有什麼神秘之處。
漫長的歲月過去,人們漸漸忘了這些事兒,以為要想得到之前提到的效果只需要1. 舉行儀式;2. 把人腌一遍;3. 把他們的內臟裝進罐子里。
「讓它吸收去。我們普塔克拉斯普可不會隨隨便便給金字塔封頂,這又不是給花園修圍牆。我們不會像那啥一樣在夜裡偷偷摸摸地干。大家都盼著舉行儀式呢。」
「你說呢?」普塔克拉斯普癱坐在凳子上。
「搬走。」迪奧斯道。
這感覺可真奇怪:偷偷走在你自己宮殿的屋頂、努力避開你自己的衛兵,開展一次與你自己的命令直接相悖的行動,如果被逮住你還得下令把自己扔給神聖的鱷魚——畢竟他已經吩咐過了,假如抓住他一定要嚴懲不貸。
遠處傳來工人幹活時的聲音,還有空氣接觸到金字塔表面的噝啦聲,除此之外,四周一片寂靜。
「它已經開始儲存能量了,噢,河水的呼吸啊。」普塔克拉斯普汗流浹背,「這叫那啥來著,邊緣效應?」
看上去的確很不錯,不過國王覺得,為這種東西死一遭實在不值得。他丟下棺木,晃去了庭院對面。
「你們是想說咱們快破產了。」普塔克拉斯普道,「這我也知道。全怪我。可我只是想給你們留下點兒什麼,你們明白的,可我沒料到會是這樣。開始的時候一切都顯得那麼容易。」
「這事兒我看懸。」他父親道。
迪奧斯的手指在棺蓋上敲敲打打,特皮克從沒見過他這樣一籌莫展的樣子。他竟然還在棺材側壁上敲了半天,顯然是在尋找隱藏的機關。
「哦。啊。那個,我們以為一旦您看到它擺放到位,您瞧,有了合適的光線,再說鷲頭神哈忒的確是非常的……」
他覺得,唯一的難題就是要避免笑出聲來。在蒂傑里貝比當兵並不是什麼高風險的職業。國內從沒出現過哪怕一絲一毫暴動的跡象,而兩個鄰居又都很強橫,瞬間就能把王國擊潰,九九藏書因此也就沒必要專門挑選熱血、好戰的武士來保衛國家。事實上,祭司階層最忌諱的就是熱心的士兵。沒仗可打的熱心士兵很快就會覺得無聊,然後腦子裡就會冒出各種危險的念頭,比方說假如換自己來統治國家一定比祭司強得多之類。

結果這份工作吸引的都是些可靠的大塊頭,那種一動不動站上幾個鐘頭也不會覺得無聊的人。他們的體格壯得像牛,還擁有與之相應的智力水平,此外對膀胱的控制力也是重要因素。
「我可以打包票,大人。」
「聽著,你不必丟下它們,你可以把它們放在我的袋子里。」他說,「但我們必須馬上離開,拜託!」
從旁人的對話里,國王已經對哥林吉有了不少了解:他今年二十六歲,與母親住在一起,總要忍受痤瘡的冷酷攻勢,每晚都在家製作模型。在他心靈的粗呢大衣深處隱藏著一個小小的願望:希望有一天能找到個可愛的女孩,她會在他工作時為他遞上熬膠的鍋子,並且時刻準備著貢獻自己的拇指,按住任何需要壓力的地方,直到糨糊干透為止。
「問題在於,」其中一個二甲接著往下說,「最初的工作熱情消退以後,很多工人都私自把自己循環,這樣一來他們就可以待在家裡,再派自己去幹活。」
「他坐在了模型船上。」國王道,「這還是我頭一回看見他幹了逗樂的事兒。」
一個二甲聳聳肩,「跟他爭沒用。」他說,「我來自三小時之後。我還記得這場討論。咱們別想改變他的主意。」
「對我們來說也一樣,國王陛下。」普塔克拉斯普忠心耿耿地說。
「呃。」普塔克拉斯普道。
「真傳神,陛下。」迪奧斯提示道。
「我不願意。」她說,「沒它們我總覺得自己衣冠不整似的。」
「下星期用。」為首的會計盯著最上頭的蠟板說,「舉個例子吧,」他說,「你知道畫壁畫的厄圖爾嗎?」
「我來帶你走。」特皮克道,「你已經睡了一整天了。」
黑夜巨大的寂靜中傳來一絲動靜,把他吸引到房頂臨河的一側。蒂傑河在月光下伸展,寬闊的河面泛著油膩的光。
他沒有抗議的立場。假如宮殿里有一身黑衣的歹徒出沒,那麼自然要對國王陛下加強保護。這是無可辯駁的邏輯。
「再見了。」鬼魂滿臉憂傷,目送兩人溜進庭院里。他飄回自己的屍體身邊,跟這東西做伴實在沒什麼意思。
「這也太可笑了。」普塔克拉斯普無力地抗議道,「他們並不是不同的人,他們只是在使喚自己。」
「噢。他也下這兒來了,唔?」特皮克虛弱地說。她聲音里的怨氣彷彿一把四號穿刺刀直插他的心臟。
模型製作師哥林吉。
「咱們的父親,陛下,是在這邊哪。」迪奧斯道。他行動起來可以像幽靈一樣悄無聲息。
「那個嘛,是工作需要。」
「我們怎麼知道?我們所知道的有五十三個。可後來他就進入了臨界狀態。反正我們的確經常看見他。」兩個二甲靠在椅背上,十指交叉,這動作出現在任何跟銀錢打交道的人身上都是凶兆。
有一枚硬幣消失了。
「哦。」她說,「是你。」說著她打個哈欠。
他指指金銀合金打造的壓頂石。那東西就放在兩張隔凳上,邊長不過一英尺上下,小得令人吃驚。
「別擔心,最後肯定都能對上賬。」一個二甲道,「種瓜得瓜,種豆得豆,人人如此。」
「所以說嘛。」
門外有兩名衛兵,露台外頭也有兩個,另外——他不由得為迪奧斯的遠見卓識而嘆服——房頂上還有一個。他能聽到他們努力保持安靜的聲音。
「另外,你把那東西給我搬走。」
「我很好,陛下。對這種人再小心也不為過,陛下。他們顯然不在這兒,陛下。」
會計放了一打銅幣在桌上。
「不必敲門。」國王滿腹牢騷,「反正我哪兒也去不了。」
「就照您說的,尊敬的大人。」普塔克拉斯普可憐巴巴地說。他現在滿腦門子官司,哈忒的問題簡直微不足道,但不知怎麼的,最近他覺得那雕像似乎在跟蹤自己。
金字塔最初的建造者都是遙遠過去的古人,而古人自然是充滿智慧的,上面所講的道理他們一清二楚。正確修建金字塔的全部意義就在於在中心墓穴製造絕對的零時間,如此一來,瀕死的國王就能永遠活下去——至少不會真的死掉。本該流逝的時間被儲存在金字塔里,每二十四小時通過噴溢釋放一次。
王宮很大,哪怕大白天特皮克也不大能找准方向。如果得在一片read.99csw.com漆黑中找人,成功的概率能有多高?
「我注意到你們把墓室的工程停了。」迪奧斯道。
帳篷里一陣沉默,大家都在努力領會。
順便說一句,時下流行的觀點並不正確。金字塔不會磨利剃鬚刀,它們只會把剃鬚刀帶回還沒有用鈍的時候。這多半跟量子有什麼關係。
在帳篷背後,金字塔不斷聚集時間,發出噝噝的聲響。
特皮克躺在岩層一樣的床上,全神貫注地豎起耳朵。
又一位演員進入了圍繞他的死亡展開的大戲。
「不可思議。」特皮克道,「好吧,我就不再耽誤你的時間了。好好乾。」
面具已經離開,迪奧斯的臉取而代之。他瞪了哥林吉一眼,表示這事兒不算完,然後匆忙追著國王去了。特皮西蒙二十七世的鬼魂也跟了上去。
「別擔心,咱們今晚就封頂。」一個二乙道,「等它把能量釋放掉咱們就都能鬆口氣了。」
「哦。」
「要真能殺了他就好了。」特皮克道,「他越來越讓我厭煩了。聽著,你能把腳鐲取下來嗎?」
「船帆還能打開。」哥林吉道,「瞧,只需要拉動這根線……」
他父親不勝其煩,「要它做什麼用?」
「明天應該就能封頂了。」普塔克拉斯普道,「陛下仍然計劃蒞臨封頂儀式嗎?」他惴惴不安,緊緊抓住袍子邊緣擰來擰去,「到時候會有飲料。」他結結巴巴地說,「還有一把銀鏟子您可以帶回去。所有人都會高呼萬歲,把帽子拋到天上。」
「我來自兩小時之後。」他的一個克隆人道,「我還記得你說的這句話呢。」
「可是……」
一個二甲清清嗓子。
「這是一艘喀哈里式河用三列槳船,八英尺長,帶魚尾狀矛甲板和錘形船首。」他的嘴巴自動回答道。
「噢,天國的領袖啊,依我看這凸顯了他最美好的特質。」首席雕刻師道。
特皮克歪著腦袋。

迪奧斯怒氣沖沖地瞪了他一眼,朝特皮克所在的方向轉過身去。然而那裡已經變成了特皮克曾經所在的方向。
在房頂上他擁有一定的自由,這是河谷地區國王所僅有的自由。特皮克意識到,在這方面就連三角洲的佃農也比自己強——儘管他內心那一小塊富於煽動性、缺乏國王氣質的部分會說:沒錯,隨心所欲感染任何疾病的自由,想餓多久就餓多久的自由,死於不長眼的可怕瘧疾的自由。但這的確也是自由不是?
「只要放上壓頂石就會好了。」最後金字塔修造師打破沉默,「等它能像其他金字塔一樣噴溢就不會有問題。呃。」
日光下的墓場不過是有些陰森,就好像整個宇宙都提早關門歇業似的。他甚至去那裡探過險。無論河對岸活生生的那一側天氣如何,墓場一側的大街小巷總是灰濛濛、死氣沉沉。那裡還總有種令人窒息的感覺,不過這大概沒什麼可奇怪的。從原則上講,刺客對黑夜總是持肯定態度,然而墓場完全是另一種東西。或者更準確地說,它是同一種東西,只不過強烈得多。除此之外,這也是整個碟形世界里唯一一個刺客找不到活乾的地方。
「唔?」
「父親,你明明看見它是怎麼吸收……還有那些霜凍……」
這座金字塔賦予了「碩大」一詞全新的含義。它似乎扭曲了地面,僅靠重量就使周圍的形態發生了改變;它又彷彿往膠皮上系了個鉛球,沉甸甸地拽著整個王國。
她肯定是爬出去了,特皮克告訴自己。她現在會在哪兒呢?迪奧斯仔細把房間看了個遍,身子像羅盤針一樣前後晃蕩著,最後他的目光落在國王木乃伊的靈柩上。它很大,非常寬敞,也難怪他會想到它。
「他確實挺可怕的,不是嗎?」特皮克附和道。終於有人敢這麼說了,他聽了這話大感欣慰。
總有一天,特皮克暗想,總有一天我會跟蹤他,看他在那邊究竟搞些什麼名堂。
「今晚,父親。」其中一個說,「你肯定指的是今晚吧?」
有個衛兵就站在門外。特皮克從他身旁飄過,小心翼翼地爬到牆上。牆壁上刻著描繪歷代君王勝利場景的浮雕,圖案極其繁複,特皮克可以把自己的家族當做墊腳石。
「為什麼?」
特皮克的眼睛在面具背後轉來轉去。那邊有個敞開的門道通向放置棺木的房間。他剛好能看到裝普特蕾西的那口箱子,木塊仍然墊在箱蓋底下。
他找了塊最不令人尷尬的皮膚戳下去。她睜開眼睛。
普塔克拉斯普咽口唾沫。這他當然知道。他究竟吃錯了什麼葯,竟然……
迪爾和吉恩走上前來。兩人一齊往裡瞅。
「這不過是處理銀錢的一種方式。」他的另一個兒子說,「多半還屬於量子什麼的。」
「好吧,好吧。」他說,「今天又有什麼麻煩了?」
「坐下休息會兒,我叫人給你拿杯水來。然後read.99csw.com我們一起去視察金字塔工地。」
「你知道,珠寶對她來說不僅是佩戴在身上的首飾。」特皮西蒙二十七世的鬼魂說,「它們也是她這個人的一部分。」說完這話他又自言自語道:這多半算得上是深刻的洞見呢,為什麼死了以後思考起來會比活著的時候容易那麼多呢?
特皮克的目光在兩人臉上逡巡。
高階祭司小心翼翼地合上蓋子,一臉茫然地望著特皮克。特皮克第一次為戴面具而高興,幸虧有它為自己遮掩表情。
迪奧斯沖向普特蕾西的棺材,左右各有衛兵壓陣。他抓住蓋子往上一掀:「瞧啊!咱們都找到了什麼?」
特皮克壯著膽子瞅了一眼,國王的木乃伊孤零零地躺在裡頭。
「呃。是的。只不過——」
所有的二乙同時煞白了臉。儘管天氣熱得要命,帳篷里卻突然顯得寒氣逼人。
普塔克拉斯普孤零零地留在原地,他給自己扇了幾下風,然後搖搖晃晃地走回到帳篷的陰涼里。
「哦,那敢情好。」普塔克拉斯普虛弱地說。
「我指的就是對你們。」高階祭司道。他將目光轉向金字塔底座和河岸之間的庭院,那裡有一排排雕像與石柱,以各種方式紀念特皮西蒙國王的豐功偉績。迪奧斯伸手一指。
「工人們……溫度……邊緣效應太危險……」普塔克拉斯普含糊道,「呃。」
「哈啰,孩子。」
「我不想聽。你們那些稀奇古怪的新東西我聽夠了。明天。銅匾牌、天鵝絨幕布,所有的一切都準備好了。」
「所以我就沒作聲。然後還有國王,那個新國王。」
「有了它們你的衣冠也整不到哪兒去。」特皮克嘶嘶地說,「拜託!」
「這不是什麼把戲!我給了他們錢的。」二甲一本正經地說,「至於之後錢會變成什麼樣那就不該我負責了,不是嗎?」
「你帶了那麼多匕首什麼的。」
「那個嘛……唔……其實也沒那麼糟。」他小聲說。
特皮西蒙二十七世的靈柩十分莊嚴華美。棺蓋上有貓眼石、祖母綠、瑪瑙和各色寶石碎片,內部則鑲嵌著粉紅色的翠玉和礦礫。它散發著各種珍貴的松香與香料的氣味。
迪奧斯朝站在走廊兩側的衛兵點點頭。
「唔——沒錯。」特皮克說,「我想是的。他看上去確實高興多了,要我說。」
「哈羅,我的孩子。」國王道。他知道沒人能聽見自己的聲音,但還是喜歡對著他們講話。這至少比自言自語要強。今後他有的是時間跟自己聊天。
國王皺起眉頭。過去活著的時候他很清楚事實就是如此,一秒鐘也沒有懷疑過……
「你的進度大大超出了預期。做得非常好。」特皮克道,「這次工程你派足了人手。」
「他們學得很快,實在不可思議。」一個會計對幾個准宇宙建築設計師怒目而視。
「怎麼回事?」他問,「出了什麼問題嗎?」
「唔,沒錯。」那個二甲顯得很難為情,因為對他來說,銀錢的流通無比神聖,對它動手腳完全違背了他個人的宗教信仰,「同一枚硬幣,每個間隔五分鐘。」
「我指的是他自己,二十年後的他。」二甲斥道,「這是哲學。」他又添上一句。
「我看活像是個便秘的蠟娃娃。」
「刨花。」迪爾道。
氣溫陡降。哥林吉抬起頭,眼前是張微笑的黃金面具,在它肩頭則是迪奧斯的臉。色調向來是哥林吉的專業領域,據他判斷,高階祭司的臉色介於十三號(淡肉色)和三十七號(帶光澤的落日紫)之間。
特皮克掀開普特蕾西藏身的棺材,裡頭依然空空如也。
「哦,沒錯。」特皮克略一猶豫,終於還是抬腳走向那口放在擱凳上的大棺材。他低頭盯著它看了一會兒。棺材蓋上有張鍍金的面孔,看起來與其他任何面具都差不多。
他走上露台。
他小心翼翼地將棺材蓋靠牆放好,然後碰碰她的頭髮。她在夢中嘀咕兩句,換個更舒服的姿勢又不動了。
「有些是奶奶送我的禮物。」普特蕾西抽read.99csw.com抽搭搭地說,「還有些是老國王給我的。這對耳環在我家一代代傳了好長好長時間。要是換了你你會樂意嗎?」
「好。喔——」
這種做法是很少能成事的。
「衛兵現在準備繼續搜查。」
普塔克拉斯普遲疑道:「他們一共多少人在幹活?」
特皮克躡手躡腳地走到通往木乃伊製作室的走廊上,凝神聽了半晌。寂靜統治著整座宮殿,唯一的聲響來自他身後:普特蕾西沉重的呼吸,還有不時摘下首飾的叮噹聲。他又躡手躡腳地回到她身邊。
「我還以為它叫代數。」
她再次改變睡姿,然後嘟囔了句什麼,聽著好像是:「哇嘶忒孚嘎。」
不過跟其他任何東西相比,它都顯得非常、非常大。再說了,山本來就該大,宇宙對此習以為常。金字塔卻是人造的東西,人造的東西不該大成這樣。
「你能把手指按在這裏嗎?」他眼睛也沒抬,「只一小會兒,等糨糊粘牢了就行。」
「她會彈揚琴。」特皮西蒙二十七世的鬼魂自顧自地說,「不過彈得不怎麼好。《給細指頭彈的小曲兒》她才學到第五頁。」
「沒錯,我怕的就是這個。」普塔克拉斯普道。
「呃,我覺得你最好醒過來。」他悄聲說。
「昨天有個石匠把自己揍了一頓,」一個二乙悶悶不樂地說,「為的是跟他自己爭自己的老婆。現在他快瘋了,因為他不知道那究竟是自己的早期版本還是他尚未經歷的未來自己。他怕他會來偷襲他。這還不是最糟的呢。爸爸,我們付著四萬人的工錢,而我們只雇了兩千。」
「那個,呃,」他說,「你瞧,呃,我想到一個點子,既然時間這麼變來變去,那可以循環的就不僅是人,呃,你瞧,看見這些硬幣了嗎?」
他半轉過身,目光再次投向之前的門道。
「她在靠裡頭的一具棺材里。」國王道,「你向來沒什麼方向感。」
特皮克知道這念頭很可笑。這座金字塔固然很大,但比起山來它仍然小得可憐。
當然,我會等到他白天過去的時候。
修造師道:「請別讓他跟任何人握手。」迪奧斯趕緊追著遠方黃金的閃光去了。國王似乎仍然沒有弄明白那個淺顯的道理:人民最不想要的就是親民的君主。工人紛紛躲閃,來不及閃開的都把手藏到了背後。
調試金字塔的藝術就這樣失傳了,所有的知識只剩下幾條被曲解的規則和一點模模糊糊的回憶。古人很有智慧,絕不建造巨型金字塔。大金字塔可能引發非常古怪的事件,與它們相比,時間的起伏簡直不值一提。
他三腳兩步走到棺材前,一把掀開蓋子。
特皮克扶著她的胳膊,只覺自己急需洗個冷水澡,再繞著房頂跑上幾圈。
「你用這把戲付工錢?」普塔克拉斯普沒精打采地問。
「你沒有在工地上見過一個年輕女人吧,嗯?」迪奧斯問。
「它有五百多個小部件。」他補充道,「甲板上的每一塊木板都是獨立的,瞧。」
迪奧斯坐下了。
河道中央有條小船,正從對岸的墓場往回划。特皮克一眼看出持槳的是誰,對方的禿頭折射著金字塔的溢光。
「這是家族遺傳,你知道。你祖父更糟,他得叫人把左和右畫在自己的鞋面上。幸好這方面你隨了你母親。」
「工地上沒女人,大人。」普塔克拉斯普道,「那是要倒大霉的。」
「父親。」他的聲音又尖又細,像剃鬚刀一樣鋒利,在會計身上就表示他們接下來的話會出乎你的意料,而且代價十分昂貴,「你有沒有聽說過微積分這東西?」
它還很冷。午後的陽光如此炙熱,但它側壁的黑色大理石卻閃著霜凍的白光。特皮克傻乎乎地伸出手去,結果把一層皮留在了金字塔表面。
「沒有,沒女人。」
「請您原諒,陛下。」他彬彬有禮地說。
「這是我為了計算工錢而發明的東西,父親。」另一個二甲道。
「你是刺客,對吧?」她繼續道,「你走了以後我才想起來。外國來的刺客。瞧你那一身黑。你是來刺殺國王的嗎?」
不知怎的,這似乎讓他更加興奮起來。
「他——也就是說他們——要求我們支付兩年的薪水。」
哥林吉的舌尖從嘴角探出頭來,他小心翼翼地夾起一隻迷你船槳,放在完全按比例縮小至八十分之一的三列槳船上。在他工作的這個角落,每個平面上都堆滿了侏儒動物和用具,最為可觀的那些則用繩子掛在天花板上。
他揮舞雙手做安撫狀。
「代數上星期就不夠用了。」第三個二甲道,「現在是微積分。我把自己多循環了四圈才弄出這東西來,另外還有三個我九_九_藏_書正在研究——」他瞥瞥自己的弟弟——「量子會計學。」
國家的最高元老絕沒有好人,這一事實就像索德第三定律一樣不可動搖。最高元老就意味著喜愛密謀和嘎嘎陰笑,這似乎是這個職位的組成部分。
有人走到他身邊站定。好吧,他正好需要人搭把手……

特皮克猶豫不決。無論刺客學校的老師還是迪奧斯都沒教過他該如何應對這種情況。他知道至少有七十種方法可以殺死睡夢中的人,但如果要先把對方叫醒,他就束手無策了。
普塔克拉斯普悶悶不樂地擺出無辜的表情。
「什麼意思?」
他感到僅這一句似乎並不能滿足人家的要求,於是繼續為得體的答案搜腸刮肚。
「我指的,」迪奧斯道,「是那座雕塑。」
「你確定自己沒什麼不舒服嗎,迪奧斯?」
他找到通向木乃伊製作室庭院的天井。片刻之後他輕輕落地,溜進了存放棺木的房間。
「是的。」他猶猶豫豫地說,「是的,呃。幹得漂亮。」
金字塔是時間流里的大壩,形狀和朝向都必須正確,還需要正確接入相應的准宇宙量度,這樣一來,大量石塊的時間潛能就能使一小塊地方的時間發生加速或逆轉,這跟液壓油缸可以倒著抽水是一個原理。
「他怎麼了?」
「這裏離王宮不遠,你瞧,這邊肯定有很多地方可以藏人。」迪奧斯鍥而不捨。
「呃。」特皮克道,「呃。」
「他們說那是星期二乾的活兒,因為時間具有不規則性,據他們說是這樣。」
特皮克早已學會如何避免偷偷摸摸地行動。數百萬年來,人類一直被懂得偷偷摸摸行動的猛獸當作盤中餐,因此對偷偷摸摸的舉動非常敏感。單單不發出聲響也是不夠的,因為不斷移動的小塊靜寂總會招來注意。真正的訣竅在於帶著一種安寧的自信滑過黑夜,就像空氣那樣。
通常高階祭司也會被歸到這一類裡頭。人們總愛主觀臆斷,以為他們一旦得到那頂可笑的帽子就要開始下達詭異的命令:例如把公主綁在礁石上獻給巡航的海怪,以及把嬰兒扔進海里之類。
吉恩吸吸鼻子,「不過還挺好聞的。」
「請你快點兒。」他說,「我們時間不……」普特蕾西在哭。
「當然要來。」迪奧斯道,「那將是極大的榮譽。」
他從堅硬的床墊上滑到地上,踏著暮色輕手輕腳地走向房間角落裡貓頭神巴斯特的雕像。他擰掉巴斯特的腦袋,掏出自己的刺客服飛快地穿上,心中暗暗詛咒屋裡竟沒有鏡子。等一切就緒,他悄悄走到一根柱子背後潛伏起來。
普塔克拉斯普猶猶豫豫地問:「陌生人?」
「你看起來似乎需要點兒新鮮空氣。」特皮克一邊責備自己多事,一邊還是對迪奧斯表示關心。看到迪奧斯不知所措的樣子誰都會驚嘆不已,但同時也會有些不安,它讓人下意識地擔憂宇宙秩序的穩定性。
「走路的時候它們聲音太大了。」就連普特蕾西的耳環也是叮叮噹噹的,她一晃腦袋,它們就好像變成了整點時的座鐘。
「你能回來找她我很高興。」國王心不在焉地說,「她是你妹妹,你知道。同父異母的妹妹,我是說。有時候我真後悔沒有娶她母親,不過你瞧,她沒有皇家血統。那女人非常聰明,我指她母親。」
「她衣著還非常挑逗。」高階祭司道。
國王對模型一直很好奇。哪怕最窮苦的農夫也指望能有一群動物模型陪自己下葬,因為它們會在冥界變成真正的家畜。許多人在這個世界只拿一頭瘦得跟鐵架子差不多的母牛湊合,為的就是省下錢來購置一群純種畜生帶去下一個世界。貴族和國王自然是有全套裝備的,包括模型馬車、房子、大船以及一切體積太大或者不方便裝進墳墓里的東西。一旦跨過冥河,它們就會變成貨真價實的玩意兒。
他聽到了身後的喇叭聲,也意識到大家都很激動,但卻對此置若罔聞。最近到處都忙亂得很。根據他的經驗,事情的起因總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人們從來分不清輕重緩急。他需要的幾益司瓦內迪黏膠等了兩個月才到手,可誰也沒覺得這有什麼。他把鏡片調整到一個更舒服的位置,然後又把一片舵槳插入溝槽里。
一個二甲推過來一堆蠟板。
「是的,陛下。謝謝,陛下。」
「我聽到有人說話。」她伸起懶腰來,特皮克趕緊轉開眼睛,「是那個祭司,臉好像禿頂老鷹的那一個。他可怕極了。」
「我已經告訴國王說明天封頂。」
「明天。」普塔克拉斯普堅定地說,「我已經準備好了涼棚,還有人拋灑蓮花。到時候會有樂隊演奏,鑼鼓、喇叭、銅錢,然後還有講話和茶點。咱們一直都是這麼乾的,得吸引新顧客。他們喜歡到處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