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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新子之書 二

第三部 新子之書

然後他意識到自己能聽見自己的心跳,不過那聲音很沉悶,而且離他有一段距離。
迪爾咳嗽兩聲,那是種預示噩耗的咳嗽。西班牙人會在問句前寫下一個倒著的問號,提示你接下來的句子是個問題。而這種咳嗽則是為了提示你接下來要聽到的將是一闋輓歌。
特皮克問:「那你呢?」
庫米被砰的一聲響嚇了一跳,原來是黃金面具在地上彈了兩下,朝祭司們聚集的地方滾過去。他們飛快地散開,活像是九柱戲里被球擊中的小柱子。
這事兒非得用上胳膊、腿和手指頭不可。
「依我看,」伊比德道,「也許你該來參加討論會。咱們每周二都要舉辦。」他補充道,「以弗比最偉大的心靈齊聚一堂。眼下的問題值得好好思考。」
他說:「呃。」
「是啊。」日球推動神斯科萊布的高階祭司道。他感到自己似乎有責任說得更詳細些,於是補充道:「千真萬確,大人一定注意到了,眼下太陽不斷搖晃,因為所有的太陽神都在爭奪它的控制權,而且——」他腳下躑躅著——「神聖的斯科萊布已經做了戰略性撤退,他,呃,臨時決定在霍忒鎮降落,期間壓垮了幾棟房子。」
「嗯。」他扭頭瞅眼吉恩,學徒的肩胛骨正奮力往牆裡鑽,「好好聽聽人家是如何評論你師傅的。」
庫米張大嘴巴無言以對。他想抗議,然而足足一千瓦的視線消滅了他的聲音。
「屍體?」國主不忍他為難,主動介面,「當然可以。」
「嘎嘎嘎嘎。」吉恩道。
迪爾壓低嗓門掩人耳目,「事實上,噢,偉大而……」
它正在琢磨魔力維度物理學的一個有趣概念,這概念能實現時間、空間、磁力、重力和花椰菜的大一統。至於為什麼會有花椰菜,那是誰也說不清的。它定期發出類似採石爆破的聲響,不過這隻是說明所有的胃都運轉良好罷了。
「不必擔心我兒子,他沒死,否則我會知道的。」國王喝道,「他自己能照顧自己,他是我兒子。我擔心的是我的祖先。」
庫米的心臟怦怦直跳,「嗯,有何不可?」他說,「那時的確比現在更美好,不是嗎?」
洞穴女神薩達克的女祭司對他嗤之以鼻,「要是他們中的哪一個沒拿穩怎麼辦?」她厲聲道。
「可是……可是……」他咽口唾沫,「那是不可能的,對吧?不可能真那樣。我們肯定都吃錯了什麼東西,或者被太陽曬太久了什麼的。因為,我是說,誰都知道神其實並不那啥……我是說,太陽是個滾燙的大氣團,不是嗎?它每天繞世界一圈,所以,所以,所以神嘛……那個,別誤會,人民當然非常需要相信他們的存在,但是……」
「不過嘛,」瑟夫特的高階祭司介面道,「斯科萊布又回來了,沒錯,他正在提升高度……傑赫特還沒有看見他,他信心十足地朝子午線前進,下午女神賽希緋特也加入了混戰!這真是個意外的轉折!多麼叫人吃驚!一個年輕的女神,迄今為止尚未有過出色的表現,可是瞧啊,這麼巨大的潛力,這個競爭者出乎所有人意料,閹奴們、先生們,沒錯……斯科萊布失手了!他失手了!……」
庫米向周圍的祭司尋求支持,這些人有的忙著檢查自己的手指甲,有的專心致志地盯著不遠處的空氣。大家的意思很明白:他只能靠自己,不過如果他竟然僥倖贏得了這場意志大戰,那麼他們一定會立刻圍上來向他保證自己一直站在他這邊。
國王又點點頭,「這就對了。」他說,「他們總算想通了。」
「——讓我們盡情歡慶吧!」周圍的祭司集體失聲。之前他們壓根兒沒想到面對今天的事件還可以採取這樣激進的應對策略。庫米見人人揚起臉望著自己,他身上竄過一股從未感受過的戰慄。他們都嚇傻了,而且他們指望他——指望他庫米——來告訴自己該怎麼辦。
庫米放棄了正面進攻。你不可能瞪得過那雙剛玉一樣的眼睛,你不可能贏過那隻戰斧一樣的鼻子,最重要的是,迪奧斯心中有無比堅定的正義感,這樣可怕的盔甲任何人都不可能傷它半分。
「兄弟們!」他喊道。
它聽見了捶打聲。
「是有這個問題。」茲諾附和道,「對死人來說尤其如此。」
老頭又開始哆嗦,「我從沒對他們如何統治地下世界指手畫腳。」他說,「他們也別想在我的王國里放肆。」
「我也是這麼說的。」迪爾大大地鬆了一口氣,「他是個好孩子,陛下,只不過他媽媽在宗教上有點兒怪。您要是能跟他談談我會感激不盡,陛下,您知道,讓他放心……」
特皮克盯著自己杯里的酒。他們是哲學家,他暗想,這是他們親口說的。所以他們腦袋裡的空間肯定很大,足以容納別人連五秒鐘都不願思考的問題。比如在來酒館的路上,茲諾就向他解釋了為什麼從邏輯上講,人絕不可能從樹上摔下來。
遠遠地傳來砰的一聲,上方立刻顯得開闊了許多。他坐起來,渾身咔嗒作響。
現在他們的神靈真實存在於世,他們可謂功德圓滿了。
「我覺得它是被吞進幾何裡頭了。」特皮克滿懷希望地說,「聽說你們這兒的人對幾何特別在行,」他補充道,read.99csw.com「也許你們能告訴我怎樣才能把它弄出來。」
迪爾點點頭。教義里確實是這麼講的,而他也一直對此深信不疑。只不過他從沒想到事情竟然真會發生。可事情已經發生了,而且對方復活過後的第一句話——那個,好歹也算接近第一句話吧——就是讚美他用針的技法。迪爾挺起胸膛。公會裡還從沒有誰被自己工作的對象稱讚過呢。
我是說,我們以為眾神個個都睿智、公正、強大,但其實我們心裏一直認定他們就像我們自己的父親勞累了一整天之後的樣子。我們以為冥界是某種天堂,但冥界就在這兒,而且你還會繼續使用你原來的身體。現在我就在這身體裡頭,而且我永遠別想離開了。永遠。
儘管庫米腦子裡充斥著各種背信棄義的念頭,他的反應仍然比自己的同僚要快得多。
「你們已經好幾千年沒跟對方打仗了。」他說,「之前打仗時你們都還只是不起眼的小國,那仗也不過是吵嘴干架的規模。可如今你們都已經是強盛的大國了,很多人會受傷的,你們就不擔心嗎?」
迪爾揮揮手,吉恩陷入一陣虔誠的沉默中。
兩位哲學家滿不自在地面面相覷。
那念頭太可怕,簡直不可想象。不過他還是想了一會兒。
「找只小雞來在他鼻子底下獻祭。」
「——還有諸女神——」
信仰是一種力量。當然了,跟重力相比這力量其實很微弱,如果要比賽移動大山,重力每次都能贏。但信仰的力最的確存在,尤其是現在。老王國自我封閉起來,飄浮在整個宇宙之外,逐漸遠離了被大家賜名為「現實」的共識,於是信仰的力量就露出了崢嶸。
它聽見了沉悶的呼喊。
「我看絕不會。」國王輕快地說。
「我覺得這些東西都可以省省。」國王輕快地說,「死人不搞繁文縟節。『國王』就足夠了。」
而我則被關在自己的身體里,國王暗想。我們信仰的一切都是真的?而且我們所信仰的並不是我們以為自己信仰的那些東西。
兩人又吵起來。
「這裏,呃,本來就屬於他們,迪奧斯。」庫米的火氣蹭蹭往上冒,「見鬼,他們可是神,迪奧斯!」
酒館的白色牆壁上噼噼啪啪地冒著熱氣,特皮克覺得它與老王國完全不同。在老王國,就連熱氣也老態龍鍾,陳腐的空氣毫無生機可言,彷彿是用無數個世紀熬制而成,像罪惡一樣壓迫著你。這裏的空氣被海上吹來的微風發酵,不但沾了鹽晶,更帶著一絲令人興奮的酒香——事實上不止一絲,因為茲諾已經喝到第二罐了。這裡是那種一切的一切都會挽起袖子準備大幹一場的地方。
腿里塞滿稻草,大腦在十英尺外的罐子里坐鎮指揮,這樣走起路來竟出人意料地艱難。不過他好歹還是走到了牆邊,然後沿著牆根往前摸索,直到聽見啪的一聲。他明白自己已經走到了放罐子的架子跟前。他笨手笨腳地打開第一個罐子的蓋子,輕輕把手往裡伸。
「不過呢,」他說,「你那個年輕女人自然不能參加。女人是絕對不可以出席的。她們最容易頭腦發熱。」
「說得對。」特皮克機械地說。
你得自己把自己拼起來。
蒂傑河懶洋洋地張開嘴,他立刻便消失了蹤影。與此同時,斯科萊布的巨大陰影扇動翅膀,氣勢洶洶地從王宮上空飛過,呼呼地朝山裡飛走了。
迪奧斯在哆嗦。他眼中一片茫然,身體前前後後地緩緩搖晃,雙手緊緊捏住面具,幾乎在黃金上印下指紋。他嘴唇開闔,無聲地念誦第二點鐘儀式的詞句。過去幾千年來,人們一直都在這個時間念誦這篇禱文。
「話說回來,」伊比德道,「戰爭總讓人難以保持頭腦清醒。」
「我猜是這樣。」特皮克無助地說。茲諾洋洋得意地瞅他一眼。
伊比德從酒杯里撿出一隻昏迷的海鷗,將它放在桌上,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不知為什麼,過去他總以為一旦抵達冥界,人家就會把你重新組裝起來,就好像哥林吉的零件一樣。
「別介意有我。」薩達克的女祭司道。
迪奧斯頭頂著所有權不明的太陽,大踏步朝他們走來。他的臉色因憤怒而泛著灰。
伊比德問:「今天星期幾?」
「沒錯,就是這個,還有獻祭。想想過去,獻祭就是獻祭,不是拿小雞和鮮花應付差事。」
「我說,」國王道,「我可能聽漏了什麼情況。你們還沒死,對吧?」
「幾何學並非我的長項。」伊比德道,「不過你多半已經知道了。」
四個祭司分別抓住倒霉的刀叉崇拜者的四肢,飛快地跑到露台邊,把他從扶手上方扔進蒂傑河泥黃色的水裡。
「國王死了。」他說。
「那你準備做點兒什麼?」庫米問。
「請原諒,」他對國王的木乃伊說,「不過我們可不可以私下談談。面對面、男人對……」
「我知道你針線上很在行,迪爾。」他說,「告訴我——你使大鎚的手藝怎麼樣?」
「知道我怎麼想嗎,陛下?」迪爾熱切地說,「我們信仰的一切都成真了。我還聽說了另外一件事,陛下。今天早上——如果那是早上的話,您知道,陛下,現在太陽滿天亂跑,而且太陽的模樣https://read.99csw.com也不對勁兒——反正今天早上有幾個士兵想去以弗比,陛下,您知道他們發現了什麼嗎?」
「很簡單。」茲諾道,「你瞧,咱們就比方說這粒橄欖核是箭,而這個、這個——」他漫無目的地四下打量——「這隻暈過去的海鷗是烏龜,嗯?現在,當你射出箭去,它就會從這裏一直射向海鷗——烏龜,對吧?」
眾祭司相互交換眼色。
迪爾問:「是指您兒子的事嗎,陛下?」
「可是呢,等它射過去的時候,海——烏龜已經移動了一點點,不是嗎?我沒說錯吧?」
伊比德在長凳上坐得更舒服些,兩隻手合到一起。
「或者《論歷史的必然》?」
「還不都是那木頭母牛什麼的惹的禍,天殺的鬼東西。」茲諾道,「他們一直不肯原諒咱們。」
「什麼?」特皮克問。
庫米把這句離經叛道的言論腌制起來,以備今後仔細研究。他輕輕拍拍迪奧斯的後背。
一陣急促的馬蹄聲打斷了他的話。灑館外,幾個騎手以極其莽撞的速度衝上了城裡彎彎曲曲的鵝卵石街道。他們似乎非常激動。
國王問:「那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所以,箭就必須再往前走一點,不是嗎?它得走到烏龜現在所在的位置。與此同時,烏龜又往前飛——爬了一點點,不會爬太遠,這我承認,但我們也不需要它爬多遠。是這樣吧?於是箭就還得再前進一點點,但關鍵是等它到了烏龜現在所在的位置,烏龜又已經爬走了。所以說如果烏龜一直保持運動,箭就永遠別想射中它。箭會不斷縮短自己與烏龜之間的距離,但是永遠射不中它。QED。」
他轉過身,突然發現屋裡還有別人。迪爾和吉恩正盯著他看,同時死命往離他最遠的牆角擠,只恨自己沒有三角形的脊柱,無法與牆角珠聯璧合。
「教義里是這麼講的,不是嗎?」國王道。
特皮西蒙二十七世睜開眼睛。這兒可真夠黑的,他想。
「看來戰事正酣啊。」說話的是刀叉之神瑟夫特的高階祭司,眼前的情況與他沒多大關係,所以他的心情似乎要輕鬆些,「瑟爾普失手了,同時還遭到了太陽船之神傑赫特的奇襲。」
「沒有繼任者。」迪奧斯道。他抬頭望天。很少有人能直視太陽,然而在迪奧斯怨毒的視線底下,就連太陽也畏畏縮縮地轉開了眼睛。迪奧斯的目光順著那可怕的鼻子射向遠方,活像兩部齊平的測距儀。
「兄弟們——當然還有姊妹們——我們必須捫心自問,我們必須捫心自問,我們,呃,沒錯。」他給聲音塗上更多信心,「沒錯,我們必須捫心自問,神靈為什麼會降臨?毫無疑問,這是因為我們的侍奉不夠勤勉,我們,呃,我們貪戀石刻的偶像。」
「他們沒有這個權力!」他說,「我不曾下達命令!他們沒有這個權力!」
伊比德張開嘴,然後又閉上。他轉向茲諾,「為什麼這就意味著我們不得不打仗了來著?」
「啊。嗨,二位。」國王意識到自己的聲音有些空洞,「我聽說了好多你們的事兒,我要跟你們握手。」他低頭一看,又補充道,「只不過我的手已經給填滿了。」
「讚美——」他們停下來,「他是誰的高階祭司來著?」
「讚美瑟夫特。」大家齊聲稱頌。有備無患。
迪爾滿臉認真的茫然。
肯定是腦子,他瘋了似的琢磨起來,因為小麥粉可不像這麼又軟又潮。我問收了自己的思想,哈哈。
「國王?」庫米吼道,「國王在哪兒?指給我瞧瞧!問問迪奧斯國王哪兒去了!」
「多謝你。」
「你個混球」高高興興地大嚼特嚼。特皮克拴韁繩的地方離一株橄欖樹太近了些,現在樹上的枝條已經被修剪得十分徹底。有時駱駝會暫停片刻,抬頭瞄眼總在以弗比城上空盤旋的海鷗,然後讓對方遭受一陣致命的橄欖核突襲。
他試探著伸出僵硬的關節,摸索到一個沉甸甸的東西。他感覺似乎很有希望,於是把另一隻胳膊也抬起來,笨手笨腳地使勁往上一推。
「也就是說我們的國境與特索托的國境一致了。」伊比德開始掉書袋。
「也就是說我們中間什麼也沒有了。」哲學家解釋道,「天哪,這就意味著我們不得不打仗了。」
無數陰影在露台的石頭上飛舞、旋轉。
「沒錯,我在場。你根本沒怎麼拉開弓弦,我看見的。」伊比德道。
此時此刻湧上他心頭的只有一樣東西,那就是第三點鐘儀式的禱詞。這禱詞是他在這個鐘點念慣了的,他已經持續不斷地念了——多久來著?太久、太久了!他早該躺下休息,然而時機似乎總也不對,他老等不到一個有能力統治國家的人,他要是離開了,他們簡直會不知所措。王國會垮掉,他會害所有人失望,於是他就這樣一次次渡河……每次他都發誓說這是最後一次,然而最後一次永遠不曾出現。他的四肢里滲出徹骨的寒冷,日子變得——變得越來越長。現https://read.99csw.com在呢,他的王國需要他,然而一個儀式的禱詞卻堵塞了他大腦里的通道,迷惑了一切思緒。
他活著。他又一次活過來了。而且這一次他還七零八落的。
「他們發現了什麼?」
「那個,這裏本來就屬於他們。」他嘟囔道。
「剛才可真險。」他說。他的同僚們望著漸漸消失的漣漪,紛紛點頭表示同意。突然之間蒂傑里貝比再也容不下誠實的疑慮。誠實的疑慮可以讓你被抬起來扔進河裡,讓你的胳膊腿被一口咬掉。
特皮克答道:「星期二。」
國王乾巴巴地評價道:「我們這家子,死後的生活可真夠豐富的。」
然後他說:「我們必須採取行動。」
「抱歉,陛下。」
他瞥眼普特蕾西。
「——嗯,還有諸女神,已經降臨了。呃。」
幾千年以來,蒂傑里貝比一直信奉著自己的神靈。
「大概是吧,可是……」
「讚美布努,可能是!」他們齊聲呼喊,神聖的鱷魚則像潛水艇一樣接近了目標。
「出去的路又繞回來了,陛下!」迪爾退後一步,以強調這一問題的重要性,「他們走進一堆石頭中間,結果突然間發現自己正走在從特索托回來的路上。就這麼繞成了一個圈。我們給關在裡頭了,陛下。跟我們的神關在一起。」
「啊,可是人口之所以減少,興許正是因為我們不再拿處|子獻祭了——兩種性別的處|子都包括,當然是這樣。」庫米飛快地註解道,「你們有沒有從這個角度考慮過問題?」
「以及未經人事的小夥子,我是說。」那人飛快地補救道。薩達克是諸神里歲數比較大的一個,她的女性崇拜者在神聖樹林中搞了不知多少嚇人的名堂,所以通常這位女神從手指到胳膊肘全都沾滿鮮血。一想到如今薩達克也在到處晃悠,這人的眼睛都濕潤了。
「他有什麼資格不高興?」站在後方的一個老祭司嘟囔道,「不過是個天殺的刀叉工匠罷了。」
「自殺?」
伊比德道:「如果我們不進攻他們,他們就會搶先發動攻擊。」
「什麼流言?」迪奧斯從嘴角里擠出話來。
夠棘手的。
「……現在……那是什麼?年長的神靈們在做什麼?你們沒有看錯,他們組成了攻守同盟,共同對付傲慢的新神!然而年輕的賽希緋特仍然勇敢地堅守陣地,她在尋找對方的弱點……她突入了對方的防守!……現在回撤、回撤,趁吉爾和斯科萊布纏鬥在一起,整個天空任她馳騁,好,好……好!……中午!中午!到中午了!」
「非常樂意。」國王十分和藹。
「噢,迪奧斯啊,」正義之鷺頭神克戎的高階祭司低聲道,「國王可有什麼指示?眼下遍地都是神靈,他們相互廝打、損壞民房。噢,迪奧斯啊,國王在哪兒?他想讓我們做點什麼?」
國王伸出纏滿繃帶的胳膊,把手搭在他顫抖的肩膀上。
「我是說,那兩句話是互相矛盾的。」
特皮克當然知道以弗比與特索托之間一直勢不兩立,畢竟老王國藉此撈足了油水——它一直為雙方的商人安排隱秘的地點,讓他們可以偷偷彼此做買賣。特皮克的手指在桌上敲敲打打。
迪爾沒有立刻問答。今天看到太多稀奇古怪的東西,讓他對這個問題產生了一點懷疑。不過到最後他還是不得不承認,自己很可能仍然活著。
他們考慮了一會兒。然後又重新考慮一遍。
「沒錯。」茲諾道,「所以我們最好趕在他們動手之前搶先發起反擊。」
「事實上,呃——國王,」迪爾受到如此禮遇,激動得微微一顫,「年輕的吉恩以為這一切都是他的錯。我已經跟他說過無數次了,諸神不會因為有個小夥子沒管住自個兒就這麼大張旗鼓。您明白我的意思。」他停下來,又小心翼翼地加上一句,「他們不會這麼乾的,對吧?」
「一切!」
「之後又跑了?」
「你沒讀過拙作《理想政府的原則》嗎?」
在對方怒氣的壓迫下,庫米不禁身子一晃,不過他立刻振作起來:「那麼他的繼任者……」
職業的驕傲穿透了恐懼形成的障礙。
「活該如此。」太陽戰車駕御者瑟爾普的高階祭司道,「因為眾所周知,我的主人才是真正的太陽……」
「嗯哼。」
「事實上,陛下,那些神,陛下,他們根本不對頭。我們一直在觀察,陛下,至少我是觀察了。我爬到了房頂上,吉恩沒有,他躲在凳子底下。他們不對頭,陛下!」
接下來是一陣尷尬的沉默,三人耳邊只剩下普特蕾西對烏龜唱歌的聲音和海鷗偶爾被擊中的尖叫。
「我覺得他是受了驚。」一個祭司道,「你們知道,他一直都是絕對不肯變通的。」
茲諾道:「歷史的必然。」
「這裏所說的可是指處|女嗎?」一個祭司猶猶豫豫地問。
「千真萬確。」特皮克堅定地說,「這種事不大可能弄錯,相信我。」
「我看見他們把自己人往河裡扔,大人。」
「一切?」
「呃,」一個祭司說,「瑟夫特怕不會太高興吧,你們說呢?」
棺木的側壁仍然緊緊包裹著他,他伸出胳膊緩緩掃過去,它們竟然像紙片一樣應聲落下。肯定是因為之前被人腌過填充過才這麼有力氣,他暗想,分量增加https://read.99csw.com了嘛。
迪奧斯的雙手不斷地捏緊、放鬆。他覺得自己好像一個忠心耿耿的保皇黨,把所有皇室成員的圖片都剪下來貼在剪貼簿里,不肯讓任何人說他們的壞話——他們也不能為自己辯護。結果突然有一天,所有皇室成員突然不請自來,自作主張地搬動他的傢具。迪奧斯渴望回到墓場,在老朋友中間享受清涼的靜寂,然後再小睡一會兒,那之後他的腦子一定會清醒得多……
那耳朵聽見了擦刮聲。
「你應該可以幫忙重新組裝一下吧,嗯?」國王對迪爾道,「順便說一句,你的針腳似乎非常牢靠。幹得漂亮,好夥計。」

又一陣馬蹄聲,一隊騎士轉過拐角,這次是朝下坡的出城方向跑。他們頭戴插著長羽毛的以弗比軍用頭盔,嘴裏熱情洋溢地大喊大叫。
迪奧斯揮揮顫抖的手,要他閉嘴。
「你說得沒錯,毫無疑問。」他說。迪奧斯轉過眼睛。
「我敢說,你肯定能想出法子來,你是國王的牧首嘛。噢,迪奧斯啊,我們會全力支持你。」他高舉雙手向祭司們示意,後者真心實意地齊聲應和。如果說國王和神靈都不大靠得住,老迪奧斯總是可以信賴的。在神靈可能爆發的憤怒和迪奧斯的批評之間,他們個個都會選擇承受前者。迪奧斯的恐怖是非常明確、非常人性化的,沒有哪個超自然主體能把他們嚇成這樣。有迪奧斯在,事情會解決的。
「什麼成真了?」
他閉上嘴。
庫米又道:「關於國王失蹤的瘋狂流言我們也毫不理會。它們顯然都是無恥的誇張,毫無根據。」
老王國的人們還學到了許多新知識,比方說夜之狗頭神烏特比較適合待在壁畫上,如果他晃悠著整整七十英尺高的身子到自家屋外的街道上低聲咆哮、散發臭氣,他的形象就會大打折扣。
「沒錯,不過我是特殊情況。」國王氣呼呼地說,「這個國家的信仰是,要想死後繼續活著,你非得先變成木乃……」
一個祭司小心翼翼地說:「我怕國王不會同意……」
他暗想:夥計,振作點兒。
伊比德大為沮喪,「哦。」
「為什麼?」
國王點點頭,又問:「祭司們有什麼反應?」
重要器官似乎都找齊了,他暗想。剩下的可以以後再說。也許等我想吃東西或者想怎麼樣的時候。
「你們這是做什麼?」他質問道,「你們心裏都清清楚楚,我說的一點兒沒錯。其實你們誰也不相信——」
這話在聽眾中引出幾聲咳嗽。
迪奧斯坐在接見大廳里,國王的黃金面具放在他的膝蓋上,他的目光穿過昏暗的空氣。一群品級較低的祭司圍在門邊,過了好一會兒才終於鼓起勇氣接近他,這時他們的心情大概跟普通人走向一頭咆哮的雄獅差不多。在神靈現身這件事上,誰也比不上迪奧斯手下的祭司這樣憂心忡忡。對他們來說,這根本就等於審計局突然上門查賬。
祭司們點點頭。
「是不是山羊之羊頭神布努?有人知道嗎?」
「他們什麼地方不對頭了?」
「可是……」他勉強道。
特皮克向兩人描述了王國消失的情形,但沒有透露自己的身份。在這類事情上他雖然缺乏經驗,但卻清楚地感到一個失去國家的國王在鄰國是不大可能受到歡迎的。安科-莫波克就有一兩個這種人——被廢黜的王族,逃離突然變臉的國家,投向安科熱情好客的懷抱,來的時候一無所有,只剩下身上穿的那套衣服外加幾馬車珠寶。自然,雙城對所有人都是歡迎的——種族、膚色、階級和宗教信仰都不重要——只要你肯大把花錢就成。然而埋葬多餘的君主依然構成了刺客公會一項穩定的收入來源。君主的家裡總免不了有人想買個安心,希望讓被廢黜的君主保持被廢黜的狀態。通常是今天還是繼承人,明天已變成了死人。
「還有姊妹們——」
「什麼?」
迪爾朝國王湊得更近些。
「不過,呃,我以為咱們已經不再那麼幹了。由於人口減少什麼的。」
「陛下,他們說他死了,陛下。他們說他先是自殺,然後又跑了。」
他們抓起這人,不顧他的抗議,一下子把他扔進河裡。
「事關尊嚴。」伊比徳道,然而他的聲音里滲入了一絲猶疑,「恐怕咱們別無選擇。」
庫米的心一蹦老高。迪奧斯的苦惱彷彿一條裂縫,只要仔細耕耘,就可能敲進一塊楔子。不過這活兒拿鐵鎚是幹不了的。若是正面衝突,迪奧斯能打贏整個世界。
河裡濺起好一片水花。掌管蒂傑河上游的蛇頭神忒祖特浮上水面,一臉莊嚴地打量著聚集在露台上的祭司。然後掌管蒂傑河下游的鱷頭神弗赫茨從他身邊冒出頭來,努力想要咬掉他的腦袋。兩位神靈沉入水下,激起大片飛沫,還有陣陣浪花撲上了露台。
「太陽,噢,陛下。還有神靈!噢,神靈!噢,天堂的主人啊,他們到處都是!」
「騎駱駝跑的,陛下。」
老王國的眾神漸漸醒來。
他不知道該怎麼辦。對他來說這可真是全新的體驗。改變。
「是嗎?」他疑心重重地問。
庫米抹了抹額頭上的汗水。
其他人也趕緊發表意見,以顯示自己並非完全一無是處。
「他們是我們的神,」迪奧斯嘶嘶地九*九*藏*書說,「我們不是他們的臣民。他們是我的神,我會讓他們學會服從命令!」
「恐怕沒有。」
他又打開一兩個罐子。最後,噴薄而出的日光表明他終於找到了裝眼睛的容器。他注視著自己纏滿繃帶的手往下伸、越變越大,然後小心翼翼地把眼珠子鏟了起來。
「不對。」伊比德冷冷地說,「我們有整整一打烏龜烤串可以證明他錯了。我這位朋友的問題就在於他分不清假想、關於人類存在的隱喻和地上的一個坑之間的區別。」
他問:「我兒子對這事兒怎麼說?」
再然後他就想起來了。
他浮上河面,嗆了好幾口水。
「啊,沒錯。我也覺得是這之類的什麼。恐怕戰爭無可避免。真叫人惋惜,但事實如此。」
屋外傳來尖利的呼嘯,接著是遠方的爆炸聲和經久不息的嘶嘶聲。幾縷蒸氣盤旋著湧進房間里。
「真不知道該怎麼跟您講,陛下。」
「拿個紙袋罩在他頭上。」
「誰都知道伊比德是一切問題的權威。」茲諾道,「只除了幾何學,以及室內裝飾,還有基礎邏輯學。」伊比德瞪他一眼。
「你活著?」他問。
只有庫米與其他人保持著一定距離。他正在努力思考。奇異的新想法擠在極少使用的神經通路上,朝著各個不可思議的方向不斷前進。他想看看它們最終會走到哪兒去。
普特蕾西坐在樹下,拿葡萄葉喂自己撿到的烏龜。
他們走到房間另一側。
國王頓了一頓。他漸漸意識到事情不大對勁兒。當然了,教義里說冥界就像陽世,只不過比那更強,而且肯定也有很多僕人什麼的。但這裏看起來跟陽世也太像了些。他敢肯定迪爾和吉恩還不到過來的時候。再說他一直以為普通人是另有一個冥界的,在那裡他們可以充分放鬆,跟和自己差不多的人交往,而不會覺得誠惶誠恐、格格不入。
「那個,他們來這兒了,陛下!這就很不對了,不是嗎?我是說,他們怎麼會真的出現在這兒呢?而且他們還到處走,又互相打架,還衝大家嚷嚷。」他左右瞅瞅才繼續往下講,「咱們私下說說,陛下,」他說,「他們看起來可不怎麼機靈。」
「沒有。」
一片寂靜。祭司意識到大家都盯著自己。
「也就是說,兩句話不可能都是事實。」國王為他解惑。
他摸到石板邊緣,沉甸甸的雙腿下了地,他習慣性地停下來喘口氣,然後搖搖晃晃地邁出了新晉非死人的第一步。
「我還是不明白烏龜是怎麼回事。」特皮克說起話來有些困難,他剛剛喝下有生以來第一口以弗比葡萄酒,那玩意兒彷彿在他喉嚨裡頭塗了一層漆。
他對著周圍的空氣說:「橫衝直撞,就好像這裏屬於他們似的。他們好大胆子!」
茲諾厲聲道:「昨天就沒射中。」
「可他們已經死了……」
「噢,國王啊,我們不知道。」迪爾說,「我們真不知道。噢,湖海之源啊,一切都成真了!」
迪奧斯動搖了。
「給他拿杯水來。」
「如果說老王國真的消失了……」他說。
「對!」他說,「毫無疑問,的確,諸神——」
「我們是從後門溜進來的。」吉恩已經跪倒在地,「噢,回來施予他偉大智慧的正義的國王啊,請饒恕我們吧。我為我和格溫樂達表示懺悔,那不過是片刻的那啥——狂熱的激|情,我們管不住自己。而且這全怪我……」
「啊哼。」迪爾道。
之前已經提到過,迪爾這人想象力極其貧乏。他乾的這行當,貧乏的想象力是至關重要的。然而此刻,他卻彷彿看見了河岸邊一眼望不到頭的金字塔,他的耳朵似乎一路俯衝、閃躲,衝破了任何盜賊都無法突破的石門。
「請告訴我們,大師,我們現在該如何行事呢?」庫米問。
「直說就是了,我說。」
沒錯,他暗想。一共有至少六個罐子,我的眼睛就在其中一個罐子里。要能把蓋子打開就再好不過了,咱們好瞧瞧咱是在幹嗎。
接下來呢?說到底,他究竟該命令他們做些什麼?然後他轉念一想:沒關係,我只要表現出自信滿滿的樣子就夠了。老迪奧斯一直趕著他們跑,從沒試過領導他們前進。沒了他,他們就像綿羊一樣無所適從。
「那是暴君的手下。」他說,「我敢打包票,他準是派他們去核實消息。」說話間,那隊人馬已經穿過城門,衝著沙漠去了。
「抱歉?」
祭司們爭先恐後地衝上露台,留下失去信心的迪奧斯一個人應付自己的精神創傷。他們發現王宮周圍的人全都仰望著天空。
他的話音消失在喉嚨里。
他高聲喊道:「夥計們,抓住他!」
「怎麼,陛下?」
庫米高舉雙手,請大家安靜。據說時勢造英雄,那麼庫米這種人無疑只有恐怖而可厭的時勢才能造就。在他的禿頂底下,某些結論正在展開,就像被多年囚禁在石頭裡的東西正要破繭而出。他還不大確定它們究竟是什麼,但大體上講它們跟神、新時代和鐵血統治有關,很可能還涉及將迪奧斯儘快送入鱷魚嘴裏的計劃。哪怕想一想,他心裏也充滿了禁忌的快|感。
茲諾喝乾杯里的葡萄酒,「我的研究偏向于對公理的解構性測試。」他說,「你要找的人是普達哥拉,一個滿身都是直線和尖角的傢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