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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新子之書 三

第三部 新子之書

「親愛的小烏龜。」說完她抬起頭,「哦,是你。」她淡淡地說。
「那倒不一定。你可以散步回自己十八歲的時候。或者往前走幾步,看看自己七十歲時什麼樣子。在寬度里行動,那才真正不好弄呢。」普達哥拉笑了一笑,然後非常、非常緩慢地倒在了自己的晚餐里,不過其中有一部分及時逃了開去
「有點像神廟舞者和帶鋸的綜合體。」
「船上的硬餅乾、腌牛肉之類。」奇德的眼睛一直釘在普特蕾西身上,自她上船起就沒離開過。
「你是說現在長度變成了高度而高度變成了寬度?」
珥多斯朝他鼓勵似的點點頭,然後又朝他微微一笑,表示儘管此時此刻珥多斯可以做的事情成千上萬,但絕沒有哪一樣能比聽特皮克講話更讓他感到興味盎然的了。關鍵在他的耳朵上。它們就好像巨大的黑洞,正懇求人家用言語把自己填滿。特皮克感到一種無法抑制的衝動,他想把自己的一生、把自己所有的夢想和希望和盤托出……
「水手的粗布衣服,我猜是。」特皮克道,「正符合窮苦買賣人的身份,我沒說錯吧?」
「夾雜在一大批貨里進來的。」普塔克拉斯普道,「再說我當時以為這個系列會大受歡迎呢。」
而且奇德還有條船。
「恐怕不是。我是個傾聽者。人家都叫我傾聽者珥多斯。」
他們穿過落日餘暉下的街道,信步朝港口走去。城裡所有的街道都通向港口。
「那是以弗比用餐過後的傳統儀式。」普特蕾西道。
特皮克知道沿海岸往下走就是羅克西的宮殿,那裡住著阿爾-喀哈里的沙里發。據說這座金碧輝煌的宮殿是由一位燈神在一夜之間建成的,神話和傳說都常常稱頌它的華美。「未名」號就是一艘浮動的羅克西,只不過比羅克西還要羅克西。它的設計者顯然有鍍金情結,黃金塗層、螺旋形石柱、昂貴的簾幕,能用的全用上了,總之就想讓它看上去船不像船,反而更像與上演特定劇目的戲院有些相似的閨房。
有人剛剛點亮了燈塔。這座燈塔是「世界何止七大奇觀」之一,它出自普達哥拉的設計,充分運用了黃金律和美學五原則。不幸的是它被建在了錯誤的地點,因為若建在正確的地點就難免要破壞港口的景觀。好在水手都認為這燈塔非常美麗,尤其在船觸礁之後等船來拖時還可以欣賞欣賞,藉以打發時間。
「我要回去。」
「別管我,孩子。我覺得我已經瘋了。」
「也許你能幫我把它找回來?」特皮克道,「我聽說你們以弗比有好些非常異乎尋常的點子。」
「可根本就沒法回去!你只會像你說的那些被罷黜的國王一樣,垂頭喪氣地徘徊。你知道,穿著磨爛的外套,每天用上流社會的方式乞討。你自己說的,沒有什麼比失去了王國的國王更沒用了。你再好好想想。」
「奇德,我已經跟你說過了。你知道的,誰也進不去。」
「你什麼也做不了,幹嗎白費力氣?就算你不想當刺客,也還有許多別的事可干。而且你不是說現在那地方已經沒法進去了嗎?我恨金字塔。」
特皮克點點頭,「完整的說法不是『窮苦而誠實的買賣人』嗎?」
阿爾方茲退出門去,眼睛一直瞪著自己的胳膊。
「呃。我剛剛在,呃,說什麼來著?」奇德道,「抱歉。思路斷了。呃。再來點兒葡萄酒嗎,特普?」
「沒錯,沒錯,我都記得。」普塔克拉斯普道,「沒錯,高架引水渠,全是拱門什麼的,行吧。只不過我就是想不起來你當時說棺材應該放在引水渠的哪個位置來著。」
「聽。」
「就像個沒有新鮮水流進來的老水塘。」她大發議論,「於是每個人都在一成不變的水坑裡繞圈子。你生活的所有時間已經被其他人活過了,那感覺肯定跟用別人用過的洗澡水差不多。」
「你擔心的是這個?」奇德懶洋洋地咧嘴一笑。
「老天爺,這不是特皮克嗎?」
那聲音來自與他腳踝齊平的位置。防波堤的石頭上露出一個腦袋,身子緊隨其後。那身子打扮得極其考究,寶石、毛皮、絲綢、蕾絲,該有的一樣不缺。只不過它們無一例外,全都是黑色的。
特皮克上身前傾。此時,艾索受到不時飛來的麵包卷和橄欖核的鼓勵,講起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傳說。主要內容是狐狸、火雞、鵝和狼在一起打賭,大家都往腳上捆重物,看誰在水下閉氣的時間最長。
「……共同遵循的基本法則上。當然,戰爭無疑……能不能請你別這樣?」
「不知道。」特皮克承認,「也許有。通常她們只是到處剝葡萄皮,扇扇子。」
過了一會兒,普特蕾西打個哈欠,回艙房休息,留下兩個人就著一瓶新開的葡萄酒繼續交流。奇德默默地目送她離開,眼裡飽含敬畏。
「我得說,」他倚在船欄杆上費勁兒地說道,「你這日子過得真不錯。」
「那你準備怎麼辦?」
「這是芹菜。」艾索咔嚓咔嚓咬得很開心,「吃芹菜就是這樣。」
「他們付我錢就是為這個。」珥多斯道,「有時我會點點頭,或者微微一笑,或者微笑著點頭,以示鼓勵。你知道。他們喜歡這個。」
「我老早就這麼說了,爸爸!」二乙道,「我不是說嘛,只要修兩座像樣的高架引水渠,咱們准能……」
他問:「你們那兒還有很多她這樣的?」
「是該跑得遠遠的。」特皮克道。
「這個九*九*藏*書么,伊比德你已經認識了。寇珀利梅爾也認識了。那邊那個是艾索,世上最懂神話的人。那是安提弗,世上最偉大的喜劇作家。」
「然後他們大概還會隨著布祖基的聲音跳舞。」普特蕾西補充道,「我覺得布祖基大概是一種狗。」
「該死的特索託人應該受點教訓。」安提弗嚴厲地說,「這片大陸容不下兩個超級大國。再說他們也太輸不起了,咱們不就是偷了他們的王后嗎?有什麼大不了?年輕人嘛,哪裡抵擋得住愛情?」
原來是這麼回事。你失去了自己的國家,結果它反而更值錢了,因為它變成了避稅天堂,而你還可以在董事會上撈到個席位——天知道董事會是個什麼東西——於是你的國家怎麼樣也就不箅什麼了。
普達哥拉伸出顫抖的手指晃了晃,「不不不,」他說,「長度變成了高度,高度變成了廣度,廣度變成了寬度而寬度又變成了——」他打個酒嗝——「時間。這是另一個維度,明白?四個混蛋,時間也是其中之一。跟其他三個呈九十度那啥。角,我想說的是。只不過、只不過在這個世界它不能以這種形式存在,所以那地方只能跟咱們脫離點兒距離,嗯?否則人就會因為橫著走路而變老。」他好不傷心地看著酒杯深處,「然後每個生日你都會比之前大上一英里路。」
「我要的是煎銀魚配葡萄葉米飯。」
「大概吧,但是……」
結果人家領他去了個小房艙,布置得極其精緻用心,活像是鑲寶石的雞蛋。床上擺滿各種服裝任君挑選,整個環海地區都找不出式樣更齊全的地方。沒錯,它們看起來都是二手貨,但全部仔細洗熨過,縫補技術也很高超,被劍刺破的地方几乎完全看不出來。特皮克若有所思地打量著牆上的挂鉤,又看看木頭上留下的淡淡痕迹,它們似乎暗示說牆上曾經掛著各種物件,後來被匆忙摘了下來。
他悄聲道:「這東西可不好給女士們看哪。」
「毫無疑問她肯定是位公主。」奇德圓滑地說,「假如她——假如你們兩位——今晚能與我共進晚餐,我將不勝榮幸。不過是水手的吃食,難登大雅之堂,我們勉強應付過去吧,勉強應付。」
「這有多巧啊,真叫人吃驚。」他說,「明天黎明時分我們就要啟航了。我這兒有衣服,兩位可需要換換?你們似乎都有點兒,呃,風塵僕僕。」
特皮克說了說原委。奇德晃著手裡的酒杯,全神貫注地聽他講。
「那什麼,他不就挺喜歡嗎?」
「普達哥拉在哪兒?」特皮克問。茲諾指指桌子盡頭。一個悶悶不樂的男人正一邊拚命喝酒,一邊判斷兩個麵包卷之間的角度。「吃完飯我幫你介紹。」茲諾道。
特皮克好不喪氣。他轉向傾聽者珥多斯,發現對方還在吃東西。看他那神情,顯然不準備讓任何事情影響自己的消化。
「她名叫……」特皮克張開嘴。
特皮克又學到些新知識:穿著幾縷薄紗和幾碼真絲的女人固然很有吸引力,但如果她們把自己從頭到腳裹得嚴嚴實實,那還會更誘人。普特蕾西試著轉了個圈。
普塔克拉斯普緊蹙眉頭,「那叫打折。」他說。
那的確是奇德。
普特蕾西趕來救場,她一把抓住正在上野雞肉的阿爾方茲的胳膊。
「打得漂亮。」他嘴裏嘟囔,嘴角含笑,很快打起了瞌睡。
「沒錯。這說明造物主在造圈時用錯了模具。那甚至不是個整數!我是說,三點五還算是可敬。或者三點三,看起來也像回事。」他陰沉沉地盯著派。
「這東西,這是魷魚。」他說,「我沒要魷魚。誰點魷魚了?」
「沒有關係?」
特皮克目瞪口呆地看著他。
「……無疑。」伊比德抬高嗓門,「無疑,我請大家注意……」
是奇德。
珥多斯對他露出一個振奮人心的微笑。
特皮克瞥眼普達哥拉,對方滿臉不高興,正在魚子醬沙拉里畫直角。
「我覺得這是粉蒸羔羊肉。」安提弗道。
特皮克自己倒是很喜歡這樣。據傳說講,以弗比的神會利用自己的身份做許多人類不敢做的事兒。以弗比神最喜歡的把戲就是化身為動物去贏取貴族女性的芳心,其中一個神為追求心儀的女性,經常把自己變成金色的陣雨。這一切都讓人們對以弗比的夜生活產生了許多有趣的猜測。
他的目光轉向自己的另一個兒子。二甲仍然是靠在雕像上的一個剪影,他圓張著嘴巴,滿臉凝固的驚異。普塔克拉斯普下定了決心。
「那是船。」
「珥多斯?」

「那得看未來的就業前景。」他說,「父親總說,對倒了霉的人我們應該搭把手。當然這是有條件的。國工的買賣做得怎麼樣了?」
「王國那啥,呃,沒了以前我正好在場。」特皮克道,「我覺得好像看見那座金字塔動了。」
特皮克發現周圍的哲學噪音稍稍降低了些。他順著桌子往前看,目光落在伊比德身上。
特皮克知道以弗比人是出色的貿易商,而這些船會駛向自己從未去過的地方。他可以回安科領取自己的學位證明,然後世界真的會變成他手裡的軟體動物,而他有各種刀具可以把它撬開。
「怎麼?」
「嗯。沒錯,是這樣。」特皮克只能承認,「他是個老朋友。」
「恐怕是這樣。」
珥多斯點點頭,「請接著說。」他鼓勵道。
「他們根本就是瘋子,對吧?」特皮克疲憊地說。
寇珀利梅爾醒過來。
另外他再也不用擔心要跟哪個親戚結婚了。在蒂傑里貝比度過的幾個月似乎變成了一場夢,循環往複的夢,你永遠別想擺脫它,相形之下,連失眠也顯得分外誘人。而這裏卻是希望之所在,未來像一張地毯似的在他眼前鋪開。
「還有鹽。就在你胳膊肘邊上。」
「那裡肯定還有你關心的人吧?」
「這不就結了?它多半把各個維度移動了九十度。」普達哥拉口氣篤定,顯read.99csw.com示出他已經確確實實爛醉如泥了。
看阿爾方茲的模樣,他過去的工作里很可能包含充當攻城槌這一項,然而此時此刻他卻只能羞答答地嘟囔著把上臂給普特蕾西鑒賞。
「這些金字塔我受夠了。」他說,「別忘了提醒我,兒子,如果能逃出去,咱們今後再也不搞什麼金字塔。咱們太墨守成規了,依我看非得擴展業務不可。」
「不,我是說得趕緊去打理買賣,當然是跟雙方的買賣,因為我們完全是中立的。這片大陸上生產的武器糟透了。你該跟我們一起來。你是個非常有價值的人。」
「爸爸!」
有史以來最偉大的故事高手寇珀利梅爾靠在椅背上,對大家粲然一笑。圍坐在餐桌旁的都是世上最了不起的智者。
「它現在在幹嗎?」普塔克拉斯普問。
阿爾方茲身體僵直,然後漲紅了臉。紅暈在他布滿傷疤的腦袋上擴散,那效果宛如太陽從山脈背後升起。
「啊,我們是經常被海盜襲擊,所以父親才叫人造了『未名』號。它總能讓他們大吃一驚。從道徳上講整件事無可指摘。我們接管他們的船和他們的戰利品,如果有人質的話一併救出來,再以極富競爭力的價格護送他們回家。」
普塔克拉斯普·二乙又冒險偷瞄一眼,那個骨瘦如柴的龐然大物仍然在廢墟里蹦蹦跳跳。
「我猜,」特皮克道,「你的耳朵很快就長出保護性的粗糙表面了吧?」
「寇珀利梅爾的故事你是不是已經聽過很多次了?」
「謝謝。」
按摩肌肉的靈巧手指不動了。
在這種時候他需要一個啟示,某種指導手冊。問題是在生活中你沒有練手的機會,一上來就是真刀真槍。你只能——
「你不能拿幾何學開玩笑,朋友。金字塔?危險得很。自找麻煩。我是說。」普達哥拉朝酒杯伸出顫巍巍的手,「他們真以為自己可以一直把金字塔越造越大嗎?我是說,他們以為那些能量從哪兒來?我是說。」他打個嗝,「你去過那兒,對吧?你有沒有注意到一切都顯得很慢很慢?」
「真有意思。」特皮克稱讚道,「你是做什麼的?」
兩人拿著酒杯上了甲板。漫天繁星襯得城裡的幾點燈光黯然失色,海水平靜無波,幾乎有些油膩。
「我還從沒覺得自己像現在這麼一無是處。」特皮克垂頭喪氣地說。
茲諾盯著自己叉子上的東西,臉上寫滿猜疑。
「真是這樣?」安提弗怒道,「那些混蛋!」
「你的國家從技術上講仍然存在,只不過凡人沒法進去,是吧?」
「我的賬單。」珥多斯道,「五分鐘的認真傾聽。我服務的紳士們大多都有月結賬戶,不過我聽說你明早就要離開?」
「這麼多蒜泥麵包,我怎麼不記得有人點過?」茲諾道。
奇德露出買賣人特有的笑容,「哦,我想目前咱們還是光『窮苦』就得了。說起來,你最近到底怎麼樣?上次你不是正準備去某個誰都沒聽說過的地方當國王來著。還有,這位美麗的女士又是誰?」
「不,我們不是海盜。我們只不過喜歡,呃,儘可能地避開煩人的手續,明白?我們不想讓人操心我們在做什麼。」
「我敢打賭,」他說,「他們肯定付你很多錢。」
「聽著,奇德,你不會是海盜吧,啊?」特皮克絕望地問。
他發現自己一直有種衝動,他想禮貌周全、平易近人地提醒她,自己可是國王。但他總覺得她會說自己沒聽見,請他再重複一遍,而如果那時她看著他,他是絕對沒法把這話說上兩遍的。
一個船員出現在通道盡頭,他朝兩人鞠躬,請他們去特等客艙。此人滿身資深船員的派頭,只不過腦袋上十字形的傷疤和胳膊上的文身與這正經八百的樣子不大協調。與他的文身相比,《宮闈寶典》里的圖片也只不過是《大棚DIY手冊》里的示意圖。他只消動動二頭肌就能把他倆揍得落花流水,能供碼頭邊上的小酒館娛樂上好幾個鐘頭。不過他並沒有意識到僅僅幾分鐘之後,自己就要遭遇一生中最可怕的事件。
伊比德敲敲桌子,示意大家安靜。
「聽著,咱們這兒還有人想討論討論哲學問題。」伊比德挖苦道,「要是打擾了你們請多包涵。」
「嗯,看得出來。」
他兒子小心翼翼地從斷裂的石柱上探出頭去,目光追隨著鷲頭神哈忒。
「裡頭有好多這種東西。」她說,「安科-莫波克的女人是這樣打扮的嗎?感覺就像穿了棟房子,能讓你汗流浹背。」
「這是什麼?」
「啊,」幾何學家用牙齒拔出酒罐的軟木塞,「來自失落王國的神秘黑衣青年。」
「……正如我所說,理想社會要求建立在所有人共同遵循……」
「多麼令人愉快。」奇德倒上葡萄酒,然後朝文身男點點頭,「可以上湯了,阿爾方茲。」
「我們想去哪兒都行。」她舊話重提,「我們有手藝,還可以把駱駝賣掉。你可以帶我去看那個叫安科-莫波克的地方。聽你講起來挺有趣的。」
「而你可以頒布各種關於,呃,貨幣和稅收的法律,對吧?」
過了一會兒,奇德搖搖晃晃地前進幾步,把空酒瓶扔下船去,發出撲通一聲響。接下來的幾秒鐘,一串泡泡打破了水面的平靜。奇德踉踉蹌蹌地睡覺去了。
「你那邊胳膊上文的是什麼?」
「他的確很和氣,不是嗎?」她附和道。
「那是因為時間被吸幹了,明白嗎?金字塔。所以它們必須把它釋放出去。噴溢,他們管那叫。他們還覺得那挺好看呢!那消耗的可是他們的時間!」
「你不知道那兒是什麼樣。」特皮克道,「那就好像一座大金字塔。只不過是上下顛倒的。明白嗎?而我在最底下。所有的歷史、所有的祖先、所有的人,全都從這個大漏鬥上流進我的身體里。」
「還好它不是新王國。」奇德說,「用了這麼久也不算太浪費。」
「她是個侍……」特皮克再次張嘴。
read.99csw.com普特蕾西不單切斷你的思路,她還撬起鋪路石、燒了驛站、把橋熔成廢渣。晚餐就這樣一步步走下去,嚴肅的交談變成牛肉派、新鮮蜜桃、海膽凍,以及公會上學時的各種逸聞趣事。那些事發生在三個月之前,感覺上卻好像是上輩子。老王國的三個月的確就是一輩子。
她開始按摩他的脖子。
「我叫珥多斯。」他說。
「真可怕。」特皮克道。
「語言是我們訓練的一部分。」她說,「我祖母說帶一絲外國口音更迷人。」
特皮克想了想,「幹嗎不之前砸?」
「咱倆學的都一樣。」特皮克道,「所有刺客都必須帶點外國人的樣子,無論他身在何處。這個我拿手。」他苦哈哈地添上一句。
「乾脆跟他說,如果他離開,我們可以把那東西給他。」他建議道,「跟他說我們可以給他打錢。」
「沒錯。」
「受誰歡迎?」
「我去了港口。」她說,「那裡有好多像大木筏一樣的東西,你知道,海上駱駝……」
「真不可思議。」珥多斯在紙片上做個記號,然後把注意力轉向另一側的對話。一位哲學家斷言真就是美,但美不一定真,這話引發了一場混戰。珥多斯認認真真地聽起來
特皮克禮貌地說:「我猜你一定非常生氣。」
「我指的是單走路也會變老這件事!」
奇德撇眼阿爾方茲。
事實上,要想看清它的真面目,你非得有刺客那種善於發現隱藏細節的眼睛不可。首先,儘管外表極其俗麗,船體的線條卻非常流暢;其次,哪怕把船艙和貨艙全加在一起,船上仍然有許多空間不知去向。在被普特蕾西稱為「船尖」的那頭,水面上能看見一圈圈古怪的漣漪,而這顯然是艘商船,若是懷疑它在水下藏著矛尖,那就太可笑了。如果有人說只需一把斧頭和五分鐘時間就能把這艘肥碩的移動宮殿變成一艘快艇,快過絕大多數浮在水面的東西,並且讓少數能追上它的傢伙追悔莫及,那可不一定只是個笑話。
特皮克的腦袋漸漸搖晃起來。沙漠、烈日、胃壁上兩層厚厚的以弗比本地紅酒外加奇德的一瓶葡萄酒,所有這一切糾結起來,對他的神經突觸發起猛攻。
奇德滿臉驚奇地看著他,「你可是國王啊!」
特皮克看了看自己叉子上的東西。他的國家從不吃海鮮,而叉子上的東西有太多吸盤,委實叫他放心不下。他萬分小心地掀開一片煮熟的葡萄葉,他敢打包票,有什麼東西匆忙藏到橄欖背後去了。
特皮克擔心的不止這個,但它的確正在搶佔頭名的位置。他點點頭。
「她很迷人。」
他癱倒在一卷纜繩上。奇德把酒瓶遞給他,「叫人免不了琢磨,不是嗎?那麼些失落的城市、失落的王國,就比如大奈夫沙漠里的易城,整個整個的國家,就這麼沒了,也不知道去了什麼地方。也許都是因為大家胡亂擺弄幾何學的緣故,你覺得呢?」
「不過是撐面子罷了,真的。」奇德說。
普特蕾西握住他的手。
「真好。」
「什麼?」普達哥拉帶著深沉的憂鬱探出頭來。
「你搞錯了。」他溫和地說,「那場大戰,是因為他們偷了我們的王后。她叫什麼名字來著,那張臉,真能發動千軍萬駝開戰,A開頭的,或者T,也可能是……」
珥多斯微笑著點點頭,只不過從他眼睛背後能看到一絲痛苦。
特皮克鼾聲雷動。
「魔法。」茲諾道,「簡直是魔法。每一個字都是時間華蓋上的一根流蘇。」
他抬頭看天。大金字塔仍然像發電站似的在他們身後嗡嗡個不停,從他們藏身的工地廢墟能把抵達的神靈看個一清二楚。起先普塔克拉斯普還算平靜。他想,神靈正是上好的主顧,他們不是老在要求多造神廟、雕像什麼的嗎?他可以掐掉中間人,直接跟他們做買賣。
「這沒有關係。」
特皮克意識到自己不知什麼時候張大了嘴巴。他把嘴閉上。桌邊有幾個人正在揉眼睛。
「可那些衣服……」
「我感覺糟透了。」他說,「除了抱歉,我沒別的可說。哪怕只回去五分鐘,就只是回去說一聲、說我再也不會回來了——哪怕能這樣也好。這一切多半都是我的錯。」
特皮克放棄了。他離開餐桌,信步走進以弗比城堡周圍的花園。綠地里隨處可見古代以弗比人的雕像,個個都在赤身裸體地做著各種英勇的事情。時不時還能看到以弗比人的神,你很難把它們和人類的雕像區分開。以弗比人的神長相跟人類沒什麼差別,特皮克知道迪奧斯一直對此不以為然。如果神跟人一模一樣,他常說,那人們怎麼能知道該如何對待他們?
「就只是聽?」
還有就是哲學家從不聽彼此說話,而且他們老跑題。這多半是因為民朱的緣故。
特皮克不動聲色道:「哦,沒錯。」
「暴君已經要求向特索托開戰。」他說,「現在,讓我們考慮一下戰爭在理想社會中的位置。」他說,「我們需要……」
「我點的羔羊肉。遞過來吧,給我。」
「為什麼你不跟他們一起談論哲學?」
有人朝他扔了根麵包棍。
然而他很快意識到一個問題。假如神靈對他們乾的活不滿意——比方說泥灰沒有完全按要求抹好,由於流沙導致神廟的一角稍微有些下陷之類——神靈可不會走進來大聲要求見經理就算了。不。神很清楚你在什麼地方,而且絕不跟你廢話。再說神靈賴賬是出了名的。當read.99csw.com然人類也一樣賴賬,但他們總不會指望要你死來逃避還債。
「我比較肯定。」寇珀利梅爾說。
「什麼?」
「當然,因為我們把總辦事處設在安科就行了,然後人們在你那什麼地方繳稅。我們只需要一個正式的地址,比方說金字塔大道什麼的。聽我的,除非父親在董事會裡給你一個席位,否則你什麼也別答應。你不是皇室成員嘛,這招牌總是很能唬人的……」
傾聽者把刀叉整整齊齊地放在盤子兩側。
他們是偉大的智者,特皮克告訴自己,這些人正想辦法弄清世界是怎麼回事。他們靠的不是魔法,不是宗教,他們只是在找世界的縫隙,然後把自己的腦袋插|進去,想辦法把它撬開。
「而你竟然覺得自己一無是處?老天爺,特普,我們的會計准能想出五十種法子來……唔,光想一想我就手心冒汗。首先,父親多半會提出把我們的總部搬過去。」
我怎麼可能會看見一個木乃伊和兩個拿榔頭的人呢。
「不是。」特皮克道。
特皮克的新知識存儲庫里又增添了一點點存貨:原來討論會就是吃吃喝喝的意思。
普特蕾西像個熱心的探險家一樣撥開鐵絲一樣的汗毛,奇德目瞪口呆地望著她。
特皮克沿著長桌信步走到普達哥拉身旁。後者還是那麼苦悶,正疑心重重地瞅著水果派的酥皮。
普特蕾西聳聳肩,「如果他們已經死了,那我就做不了什麼。」她說,「如果他們活者,我仍然做不了什麼。所以我什麼也不做。」
「你們知道,當時的情況是,他把她帶回了家,而她父親——不是老國王,是之前的那一個,叫啥名字來著,他娶了個艾爾哈里比那邊的姑娘。她有點兒斜眼,叫什麼名字來著,P打頭的。或者L。反正就是個啥字母。她父親在佩皮羅斯灣那兒有個小島。不,是克里尼克斯灣。反正就是國王——另外那個國王——他召集了一支軍隊,然後他們……艾倫娜,她叫艾倫娜。她有點兒斜眼,你們知道。不過據說很迷人。我剛才說娶,不過相信我不必把話說白了,總之他們倆是不大正式的。呃。反正就是有匹木馬,然後他們進了馬里……我跟你們講過這馬了沒有?那是匹馬。我幾乎可以肯定那是匹馬。也有可能是只雞。下回我該連自個兒的名字也忘了!這是那誰的主意,有點兒瘸的那個。沒錯。腿有點兒瘸,我是說。我提過他沒有?他們打了一仗。不,那是另外那一次,我想。沒錯。總之,這個木豬,這主意妙極了,他們用那啥做的。怎麼一下想不起來了——木頭。不過那是後來了,你們知道。那一仗!差點忘了。沒錯,那仗打得可漂亮。每個人都敲著盾牌嚷嚷。那誰的盔甲亮得就像亮閃閃的盔甲一樣。打得好啊,那仗。那誰,不是瘸腿的那個,是另一個,叫那啥的,紅頭髮的。你們知道。高個子,說話咬舌頭的。等等,想起來了,他是從另一個島上來的。不是他。另外那個,瘸腿的。他不想去,他說他瘋了。他當然瘋得很,這還用說。我是說,居然想出什麼木牛來!就好像那誰說的,國王,不,不是那個國王,另外那個,他看到那隻羊,然後說:『我害怕以弗比人,尤其是他們竟然瘋瘋癲癲地把該死的家畜留在你門口的時候。好大胆子,他們准以為咱們是昨天才出生的呢。放火燒了它。』當然,那誰趁機從後頭繞進去,把他們全殺了,真夠好笑的。我有沒有說過她斜眼?他們說她挺美,不過這世上啥人都有。沒錯。反正,事情就是這樣的。接下來,那誰——我覺得他好像叫墨涅卡努斯,那瘸子——他想回家,也難怪,換你你也想,他們都打了好多年了,他那歲數也是越來越大。所以他才整出了那木頭啥的主意。沒錯。我騙你們的,膝蓋有毛病那個其實叫拉瓦勒烏斯。打得漂亮,那一仗,相信我。」
「這真是非常有趣。」珥多斯道,「請接著說下去。」他一臉靦腆地把手伸進外袍里,掏出一張小紙片輕輕推到特皮克跟前。
「沒錯。」普達哥拉道,「原因就在於那是過去的時間。他們在使用過去的時間,一遍又一遍地重複使用。所有的新時間都被金字塔給佔了。而如果你不讓金字塔噴溢,那麼聚集的能量就會——」他頓了頓,「我猜,」他續道,「它會順著那啥逃逸——斷層。逃進空間里。」
「你沒錯過什麼好東西。」特皮克一屁股坐到草地上,「那群人全是瘋子。我走的時候他們正在砸餐盤。」
「嗯。」寇珀利梅爾以此開頭,滔滔不絕地講起了特索托戰爭的故事。
「這就是時間、空間了。」普達哥拉繼續說下去,「一不小心就會把它們扭曲得不成樣子。三點一四一。這叫什麼鬼數字?」
「抱歉,你能遞一下芹菜嗎?」艾索道,「謝謝。」
「沒用,」伊比德道,「暴君不會聽咱們的。人民也不會。再說了——」他瞥眼安提弗——「在這個問題上我們自己也沒能統一意見。」
特皮克感到人家似乎在等他發表意見,於是他說:「天哪。」
「它們哪兒都去。我們想去哪兒都行。只要你願意,咱們就能海闊天空。」
一個麵包卷從他面前滾過。哦對了,他們還很容易激動。
「原來如此。」最後他說,「我們也聽說要開戰了,所以才準備今晚啟程。」
特皮克看看桌邊的食客,然後捅捅坐在自己身旁的茲諾,「這些人都是誰?」
「打擾一下。」特皮克抬高聲音蓋住周圍的喧囂,「你是誰?」
「聽著,我要跟你說說奇德。」特皮克焦急地說,「我意思是,他是個好夥計,人不錯,不過……」
「我很願意一直留在這兒讓你聽我說話。」特皮克道,「不過那邊還有個人我想認識一下。」
「它在四下偵察。」他說,「我覺得它挺喜歡那尊雕像。說真的,爸爸,你怎麼會買下那麼個東西?」
「真了不起。」特皮克道九-九-藏-書
「友好小狗和兩塊小餅乾體|位!」她一面審視對方繁複的文身,一面高聲讚歎,「如今不容易見得到了。文得真好不是嗎?你甚至能把酸奶看個清清楚楚。」
「整個王國就只剩我們了。」特皮克對自己的酒杯道,「我、她和一隻聞起來活像舊地毯的駱駝。古老的王國,就這麼沒了。」
「別介意我。」她爽快地說,「你們接著聊。」
「也不是喜劇作家什麼的嗎?」特皮克問。
燈塔下方的港口裡擠擠挨挨全是船。特皮克和普特蕾西穿行在柳條箱和大包裹中間,一直走到婉蜓的防波堤前。這一側是平靜的港口,另一邊則是洶湧起伏的海浪。燈塔在他們頭頂閃爍,綻放著光芒。
啊。又是一個需要記住的事實:只要是能放進木桶里的東西都會被以弗比人拿來釀酒,任何爬不出木桶的東西都是他們的盤中餐。
他注意到自己對面那個瘦巴巴的小個子正一本正經地嚼著不知什麼東西的觸角。除了幾何學家普達哥拉(此人正悶悶不樂地計算餐盤的半徑),那小個子是唯一一個不曾抬高嗓門直抒胸臆的人。有時他會在紙片上記兩筆,記完就把紙片塞回外袍里。

「還行。」奇德道,「做買賣挺有意思的。開拓市場,你知道,私掠船之間真刀真槍的競爭。你該跟我們一起干,小子,我父親說這才是未來。未來不屬於巫師和國王,它屬於有錢有魄力僱人幹活的人。沒有冒犯的意思,你明白。」
「抱歉,你剛剛說什麼遲早的事來著?」
珥多斯切下一片古怪的軟體動物,「事實上我並非哲學家。」
「普特蕾西。」普特蕾西道。
「圓周與直徑成一定比例,你知道。你總以為該是三倍吧,不是嗎?可結果呢?不。三點一四一還要加上好多別的數字。這鬼東西根本沒個完。你知道這多叫我生氣嗎?」
他在一株楊樹下找到了普特蕾西,對方正坐在草地上喂烏龜。他用猜疑的目光打量了它一番,怕它是哪位微服私訪的神靈。它看起來並不像神。如果它真是神,那麼演技也太好了些。
「哦,這個我知道。」她不屑一顧地說,「這是《瑟尤多波利斯一百零三天》里的一幅圖。那動作根本不可能做得出來。」她放開對方的胳膊,轉頭繼續吃東西。過了一會兒,她抬眼看看特皮克和奇徳。
奇德還在喋喋不休,特皮克覺得自己的衣裳越來越熱了。
她喂它吃的是生菜葉。
「我真不敢想象家裡現在是什麼樣。」特皮克道,「我得做點什麼。」
小個子顯出很靦腆的樣子。他的耳朵非常大,如果光線適宜,人家或許會把他錯看成一隻水罐。
「不過還是帶了一絲口音。」
特皮克從他肩膀上看過去:「我好像看到那裡頭有什麼東西動了。」
特皮克瞅瞅那一圈禿頭和白鬍子。這似乎是某種標誌。你只要禿著腦袋,再留一把長長的白鬍子,似乎就能證明這二者之間的東西一定充滿了智慧。唯一的例外是安提弗,他看上去好像是豬肉做的。
「你可以去。」他說,「你肯定會過得很不錯。需要的話,我可以給你幾個人名和地址。」
奇德啞著嗓子道:「阿爾方茲,請你先去穿件得體的襯衣。」
「遲早的事。」普達哥拉道。他從袍子的褶皺里掏出一把圓規,若有所思地把派測量一番,「你覺得它是個恆量嗎?這想法簡直叫人沮喪。」
「不是以弗比的食物吧?」特皮克問。
特皮克雙手抱頭,「我得說,你的以弗比語說得很不錯。」
「你的是魷魚?」
他走出房門,在狹窄的通道里碰上普特蕾西。她選了一條宮廷貴婦的紅裙子,正是十年前安科-莫波克最流行的款式:蓬鬆的袖子,巨大的隱形支架,環狀衣領大如磨石。
「我是說,我們不過是窮苦的買賣人。」
特皮克喑想,不知安科-莫波克會對這姑娘產生什麼樣的影響。然後他又轉念一想,不知道這姑娘會對雙城產生什麼樣的影響。她毫無疑問正在——正在綻放。在老王國時她似乎完全不會獨立思考,只有該選哪粒葡萄來剝皮這事兒除外。然而出來之後,她好像一直在改變。她的下巴並沒有變化,它還是那麼小巧,那麼好看,這點特皮克不得不承認,但不知怎的它似乎更顯眼了。過去她跟他說話時眼睛總看著地面,現在她有時仍然不看他,只不過是因為她在走神的緣故。
特皮克催促道:「什麼東西遲早的事來著?」
「就是說嘛。總有個地方,」普達哥拉開始在凳子上晃來晃去,「有個地方會有人創造一個宇宙,那裡的、的——」他茫然地望著桌面,「——的派會又體面又得體,而不是什麼永遠沒個完的鬼數字,這麼個……」
他拿叉子碰碰盤裡的食物。有些食物反過來碰了碰他的叉子。
伊比德喃喃地道:「最最微不足道的細節他也記得清清楚楚,腦子像針尖一樣銳利。」
「她簡直不可思議。她能征服整個安科,你知道,不費吹灰之力。那樣的手指,那樣的頭腦……」他遲疑道,「她是不是……我是說,你們倆是不是……」
特皮克瞪大眼睛,滿心驚恐,又充滿崇敬之情。事實上她總結得很漂亮,只不過他就是沒法讓自己這麼想。他的身體離開了七年,但他的血待在王國的時間卻比那長了一千倍。他當然想把它留在身後,但關鍵就在這兒。它一直都在。哪怕他一輩子避開那片土地,它也仍然像是固定他的錨一樣。
「唔,那倒沒錯,可是……」
特皮克把普達哥拉的理論講給她聽。她似乎並不吃驚。
「你們拿海盜怎麼辦?」
他陷入沾沾自喜的沉默里。
然後他哈哈地笑了。過去奇德常這麼笑,並非完全缺乏真情實感,但顯然處於上級大腦的嚴格控制之下。
「我只知道那兒的空氣就好像裝在襪子里煮過一樣。」特皮克道,「而且從來沒有什麼真正的改變,儘管事情不只是跟過去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