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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 男孩所能做的101件事之書 二

第四部 男孩所能做的101件事之書

「那是王國的歷史!」

好半天他才說:「這是那什麼海報,對吧?」
特皮克踏著泥漿跑上對岸的河堤。在他身後爆發出一陣喧囂,它標志著河中巨獸邁上了成為手提袋的漫漫征程。
可我從來沒想要他們這樣!我只想讓大家快活些,過上有下水道系統的日子。我想為破敗的內城做點事兒。我想讓他們能放鬆,想問問他們日子過得怎麼樣。我不過是覺得應該辦些學校,免得他們看見有人腳下發綠就跪倒在地上拜敬他。
碟形世界的神靈——這裏指的是大多數人心目中的神靈,他們真實存在於世界中央那座直入雲霄的高山鄧曼尼法斯汀上,居住在幾乎與世隔絕的萬神殿里,平時要麼觀看滑稽的凡人小打小鬧,要麼組織請願,抗議大量湧入的冰巨人拖累了天界地區的地產價值——這些神靈一直對一種人類特有的能力很感興趣:人類似乎總能在錯誤的時間說出錯誤的話來,分寸拿捏恰到好處。
二乙道:「金字塔要噴溢就必須得有個尖的東西。」
年輕的奧托庫結結巴巴地說:「軍士長,接下來會怎麼樣?」
例外的只有那座大金字塔。它蹲在不遠處,像把蝴蝶釘在木板上的鋼針一般真實無比。它正想方設法讓自己顯得更加堅固,就好像把大地的堅固全部據為己有了一般。
「噢,國王啊,是的。」
他單膝下跪,用顫抖的雙手舉起法杖。他的動作很慢,不時還蹙起眉頭。
「這東西,」他說,「它有什麼意義?我是說它上頭鍍了一層金屬,為什麼要這樣?」

沒有聲響,也沒人動彈。一陣微風捲起幾粒灰塵。
「好吧,把它關掉。馬上把它關掉。」
汗水從二十根眉毛上往下落。有幾個士兵想給家裡寫信,可惜筆尖卻陷在蠟板里:蠟已經快融化了。
「要跑得像風一樣快。」他說,「不過我猜不必人教你也知道,對吧?然後……然後……」
見鬼,他暗想。原來我真的是神。
雙方的陣線上都出現了木馬的身影。
二乙低下頭,特皮克見狀也低頭往下看。綠色的嫩芽已經淹過了他的腳踝。
「那它們只好去碰碰運氣。」特皮西蒙道,「讓開,迪奧斯!」
「好,好,知道了。」迪爾掙扎著站起來。
「你不能允許?」
在他頭頂,金字塔直入雲宵。二乙會解釋說,這是由於金字塔牆體與地面的角度恰好是五十六度,一種名為側傾的視覺效應使它看起來比實際還要高出許多。他多半還會用到諸如透視和虛高一類的字眼。
迪奧斯聳聳肩。
怎樣才能殺死一座金字塔?
他們一邊流汗一邊等待。
「這話該問你,你不是專家嗎?」
普塔克拉斯普·二乙爬到他身旁,張著嘴目瞪口呆。
「什麼,跟國王一個樣?」
他輕而易舉地躍過扶手,落到結實的土地上,邁步朝人群走去。
這裏所說的並非什麼大家常犯的小錯誤,比如「完全沒有危險」或者「愛叫的狗不咬人」之類,而是能在緊張的局勢下激起軒然大|波的小短句。要想知道它們造成的效果是什麼樣,你可以試試把鋼筋扔進三百轉每分鐘、功率六億六千萬瓦特的蒸汽輪機的軸承里。
迪爾嘟囔道:「他們在幹嗎?」
老王國在特皮克面前展開,看上去很不真實。
軍士長試著動了動腳。這裏的空氣能讓沙丁魚也患上幽閉恐懼症。
空中的光亮漸漸退去,彷彿鋼鐵冷卻一般,大金字塔竟顯得更大了些。塔底有一圈人影,在灰暗的光線下完全無法分辨。
過了一會兒,有人吹起了口琴。
是那群祭司,他們像彗尾一樣拖在庫米身後,朝行進中的死人大軍迎了上去。
「那你不就永遠跟他們同在了?也不知他們會不會這樣急著要你過去。」
蒂傑里貝比國王的黃金面具滾落在屋子一角,略微有些變形。他撿起面具,拿匕首劃了一刀好解開心中的疑團。黃金表皮底下露出銀灰色的光芒。
「你幹嗎不去跟他們談談?」迪奧斯道,「別忘了告訴他們說哭鬧反抗都沒用,你一定會把他們拽進眼鏡蛇時代。」他把法杖遞給庫米,又補充道,「或者隨便什麼時代,名字隨你高興。」

他從密密麻麻的人群中擠到河岸邊,在越來越濃密的穀物中站定。人們漸漸明白了什麼,他周圍的人開始雙膝跪地。以特九_九_藏_書皮克為圓心,癱倒在地的人形成一個虔誠的圓圈,像波紋一般朝外擴散。
「噢,國王啊,船全被祭司徵用了。」
特皮克爬上一座風化的方尖碑,目送灰色和棕色(有時還帶點綠色)的亡靈大軍從下方經過。國王們十分民主。打開所有金字塔之後,許多人又把注意力轉向了等級較低的墳墓,於是墓場也有了自己的商人、貴族,甚至工匠。不過話說回來,從外表上看,大家的身份倒是無從區分的。
祖先們排成一列,從房間到漆黑的走道,一直排到金字塔外的沙地。喃喃的低語不斷朝前後傳遞,那聲音十分乾燥,就像大風刮過古老的紙張。
來自人群的強大信仰穿透了他的身體。

「你才是高階祭司!」
前方有一隻大塊頭公鱷魚心不在焉地游出了水牆,它在半空中拚命扭動,但很快就掉進了淤泥里。特皮克一腳踩在對方鼻子上,繼續向前飛奔。

特皮克看一眼二乙的扁哥哥。
「沒錯,這可真煩人。」二乙慌亂道,「這種事兒我也遇到過。有一回我長了個疣子,怎麼也消不下去。」
蒂傑里貝比人對神靈或許有很多自相矛盾的觀念,但他們對自家國王卻一直堅信不疑,幾千年來從未改變。特皮克覺得自己彷彿走進了一大缸烈酒里,連指尖都噼啪作響。他感到酒精湧入自己的身體,在體內不斷上升,最後沖人大腦,帶給他的不是無所不能的能力,而是彷彿無所不能的強烈感覺。他覺得儘管自己現在並非無所不知,但離它亦不過一步之遙,而且過去他曾做到過。
普塔克拉斯普說不出話來,只能點點頭。今天受的驚嚇真是夠多了。
「它走了。」普塔克拉斯普·二乙從瓦礫堆上滑回父親身邊。
「就為這個?這是黃金,對吧?」
「那等於摧毀王國。」迪奧斯道,「我不能允許你們這樣做。」
「我該對他們說些什麼?」庫米質問道。
「這個嘛,小子,他們會找到我們,然後對木馬嘆為觀止,於是把我們一路拖回自己的城市。等天黑以後我們就跳出來,殺他們個片甲不留,或者說把他們殺得片甲不留,隨便哪種都可以。然後我們把城市洗劫一空,燒毀城牆,再在他們的土地上灑滿鹽。你還記得吧,小子,我星期五才跟你演示過。」
好吧,他來了。無論這裡是什麼地方。
可是他們總不可能全都來投訴啊。這數量也太多了吧?
「我記得你,」他咆哮道,「我見過你到處晃悠。不折不扣的大壞蛋,要我說,我記得自己當時就這麼想來著!」
「我們快跑吧!」
就這樣,特皮克奔跑、攀爬、跳躍,在各種古迹上匆忙鑿下落腳點,一路前行。
「沒錯,那個,」普塔克拉斯普道,「我們發現,呃,表面的金屬片也一樣有效。」
「好,好,知道……」
從居民的角度講,墓場也超過了老王國的其他城市,只不過它的居民平時並不怎麼出門,星期六晚上也沒什麼娛樂活動。
特皮克輕輕落在一座平頂石墓頂部寬闊的平台上,他跑到墳墓邊緣,跳上一尊裝飾用的斯芬克斯像——起跳之前,他也曾有過片刻的猶豫,但這一位似乎並不像要動彈的樣子。一旦上了雕像,他只需拋出抓鉤就能攀上一座金字塔,再以它為跳板繼續前進。被眾神爭奪的太陽釋放出長長的光線,照耀著筋疲力盡的大地,特皮克則賓士在遺迹間,在緩慢移動的軍隊頭頂曲折前進。
「什麼?」
在他身後,幾位機靈的公民發現河底的龐然大物全都暈乎乎的,於是開始尋找石塊。從原始社會起,鱷魚就是無可爭議的河中霸主,但如果能在幾分鐘時間里縮短雙方的等級差距,那當然值得一試。
現在城裡可是摩肩接踵。
一個人影出現在他們的藏身之處,此人一襲黑衣,動作極輕巧,與他相比,貓的腳步聲無異於一支樂隊。
「除非等著看。我連它現在做了什麼都說不清楚。」
特皮西蒙把注意力轉回庫米身上,祭司仍然被他捏著。
「就不能用便宜些的材料嗎?比方說鋼鐵?」
特皮西蒙問:「你是迪奧斯,歷史腳註的保管人。」
「大概……七下歲吧。有時似乎遠遠不止。」
據說,將軍們總是時刻準備著發動一場戰爭。特索托和以弗比的上一場戰爭已是幾千九九藏書年前的事了,不過將軍們的記性都很好,這一次他們全都做好了準備。
「你,就是你,站起來!」他命令。
特皮克看出事實確實如此。王宮附近的小碼頭通常擠滿了小船,現在卻空空如也。他望著河面,水中出現了兩隻眼睛和長長的大顎,提醒他在蒂傑河游泳就像把霧氣釘在牆上,完全沒有可行性。
「他們是死人?」
「啊。」高階祭司微微一笑,「記憶從大腦中消逝,但卻一直環繞在我周圍。每份捲軸,每本書,都是記憶。」
只聽一陣濕漉漉的吮吸聲,蒂傑河在他面前分成了兩半。人群中一聲嘆息,但他們的驚訝與鱷魚相比實在微不足道——約莫一打鱷魚被懸在十尺高的空中,在空氣里努力游泳。
他說:「七千年也不過是一天一天地過罷了。」

「很好,小子。就要有這股勁兒。」
普塔克拉斯普半轉過頭,只聽耳邊有個聲音問:「你是金字塔修造師,對吧?」
「你們都是祭司,不是嗎?來道歉的,嗯?迪奧斯在哪兒?」
最後法爾-雷-普塔赫擠到前面來,「我們要摧毀金字塔。」
普塔克拉斯普回想起過去的日子,那時建造金字塔不過是壘石頭,你只需記得一件事:越往上壘,用的石頭就越少。現在你卻得把自己的兒子折起來。
「但王國卻會變成一個平凡無奇的小國家。」迪奧斯道。祖先們驚恐地發現對方眼裡竟噙著淚水,「我們所珍惜的一切都會落入時間的長河隨水漂流,毫無確定性,缺乏指引,變化無常。」
前排的祖先停下來,被後面的祖先一擠,又往前踉蹌幾步。
「抱歉。」他說,「我好像就是止不住。」
士兵們豎起耳朵。
二乙盯著父親,「不知道。」
「會是好事嗎?」
石灰岩間亮著點點火光,描繪出雙方軍隊的陣線。儘管兩個帝國之間的仇恨因襲已久,但雙方都還遵循著古老的傳統:夜間、收穫季節和下雨時都不得開戰。戰爭是件大事,必須留待特殊的場合。假如隨時隨地亂打一氣,戰爭不就成鬧劇了嗎?
直到現在。
迪爾躺在沙地上,吉恩拿張布在他臉上拍拍打打。
接下來是一陣極其窘迫的漫長沉默。
「是的,也是我的記憶。」

特皮西蒙二十七世已經被其餘二十六個特皮西蒙推舉為發言人,此時他獨自蹦到前排,抓住庫米顫抖的胳膊。
庫米感到兄弟姊妹們的目光全都聚集在自己身上。他清清嗓子,整理一下長袍,然後轉身面對木乃伊大軍。
特皮克騎著駱駝進了廄舍中央的院子。「你個混球」安詳地走進自己的隔間,又扯下一縷稻草,動作極為優雅。它剛剛想到一個與雙變數分佈相關的有趣問題。
他舉起法杖。在扁平的光線下,法杖上的蛇形浮雕顯得異常鮮活。
一個比較年輕的法老跳上前來。
「好吧。」他遲疑道,「咱們這就動手。」他一寸一寸往上挪,從瓦礫堆頂上探出頭去,正好看見亡靈大軍的先頭部隊從離他們最近的小金字塔背後轉過彎來。
他瞪大眼睛掃了一眼其他人。
然而名字遲遲沒有出現。接下來只聽許多人抬高了嗓門,爭執聲和古老的詛咒沿著乾癟的祖先組成的隊伍傳遞過來,活像導火索上的火花。最後它傳到特皮西蒙這裏,國王炸了。
「那個,它還會不會——像昨天晚上那樣?」
他問:「你說什麼?」
「你這混蛋!」他啞聲道,「你把我們一個個打倒、又一個個關起來,而你自己卻一直活著。大家都以為那不過是代代相傳的名字,可事實上一直都是你。你多少歲了,迪奧斯?」
迪奧斯盯著他,嘴唇靜靜地蠕動,等他終於開口說話時,聲音比平日的咆哮溫和了不少,「家。」他說,「家,沒錯。我肯定也有過家,不是嗎?不過,你知道,我已經不記得了。首先失去的就是記憶。真奇怪,金字塔似乎並不為你保留記憶。」
二乙道:「這可是金字塔!你沒法關掉金字塔!」
暮色中,雙方的陣地都傳來高級木工活的聲響。
「真的七千歲?」
「迪奧斯在哪兒?」他問。
以弗比的軍士長坐在陰涼里默默地流汗。對面的地平線上塵土飛揚,這情況是他一直擔心的,卻也半在他意料之中。特索托的主力部隊首先抵達了。
「火。」他說,「准能擋住https://read.99csw.com他們。他們很容易點燃。或者水.,他們多半會溶解。」
「竟有人能忍受這個?」國王問。
黑色的閃電在祖先之間噼啪作響。迪奧斯驚訝地看著法杖,過去它從沒這樣做過。然而七千年來,迪奧斯手下的祭司一直相信他的法杖統治著人世和冥界,眼下的一幕正是源於他們那虔誠的信仰。
「哦。」
特皮克把腦袋靠在金字塔上。它冷冰冰的,還嗡嗡作響。在持續的脈動下他似乎聽到了另一種聲音,十分微弱,但正在增強。
普塔克拉斯普挑了幾個仔細觀察一番,「如果不是死人,那其中有些人肯定病得厲害。」
「往哪兒跑?去那金字塔上嗎?」
他的語調非常平靜,十分通情達理,既隱含著一絲憂慮,又帶著毋庸置疑的權威。這聲音蒂傑里貝比的法老已經聽了幾千年,它管理著他們的日程,規範他們的儀式,把時間分割成適宜的片段,並向眾人解釋諸神的行為方式。那是權威的聲音,它激活了祖先們古老的記憶,讓他們滿臉局促、躑躅不安。
特皮克撕開表面的合金,委婉地說:「它並不完全是金屬。」
特皮克掃了一眼匍匐在地的人群,最後找到一個穿皇家衛隊制服的人。
在他身後,綠色的幼苗從古老的石塊中冒出頭來,擠出一條縫,但很快又枯萎死去了。
他聽到腳下沙沙響,低頭一看,發現雙腳周圍乾燥的沙地上冒出了綠色的嫩芽。
「恐怕不會,爸爸。哦,天哪!」
迪奧斯並沒有微笑。他很少感到這一動作的必要。但此時此刻,他的嘴唇邊緣的確起了褶皺,眼瞼也放下去一半。
迪奧斯舉起法杖,木蛇展開身體,朝國王嘶嘶地吐信子。
庫米望著不斷接近的死人大軍,心裏越來越迷惑。
這事兒弄不好會鬧得很尷尬呢。
太陽終於開始下落,儘管白晝之神負隅頑抗,伹黑夜與黃昏的神靈最終佔了上風。太陽待會兒還有得罪受——被女神吞噬,被裝在小船上從世界底部滑過,等等等等。一想到它接下來的遭遇,誰都不免懷疑自己還能不能再見到它。
軍士長放鬆下來,好像氣球放掉了空氣。
「這還不簡單,小子,然後我們就榮歸故里。」
「我需要一個信使回城去,呃,去送信。」他說。空中立刻升起一整片胳膊。軍士長嘆口氣,選了年輕的奧托庫,他知道對方早就想媽媽了。
他站起身,朝對面的特索托同行點點頭,然後轉身面對自己的一二十名手下。
「這兒是怎麼回事?」
大金字塔像塊膿瘡一般聳立在年代更久、體型更小的建築上方。所有屍體都在朝它前進,而且似乎都因為某件事而非常憤怒。
特皮克跑下河堤,踩著厚厚的淤泥往前跑。鱷魚重重地落在河床上,尾巴拚命掃動,特皮克只能小心閃躲。
「『於是庫夫特亦對第一人道,教會吾等應當如何行事的人啊,吾等能予汝何物?』」站在隊伍末尾的特皮西蒙念道,「『於是第一人張開口,以下即是他所說之言語:為吾建一金字塔,使吾得以休憩,將它建在那適當的維度。事便這樣成了,而第一人之名即是……』」
「去吧,去告訴以弗比人——」
「恐怕我們沒時間搞這一套。」特皮克說,「我知道自己是誰,我想知道的是發生了什麼事!」
「在讀牆上的字。」吉恩說,「你真該起來看看,師傅!站在最前頭的那一個,他簡直就是……」
「哦。」
「然後呢,軍士長?」
「是的。沒有了金字塔,我們會變成什麼樣?」迪奧斯問。
他的嘴唇無聲地蠕動。陽光沖刷著狹窄的道路,石塊被曬得滾燙,低矮的灌木里幾隻昆蟲嗡嗡地飛著,然而他所受的教育里並沒有「名將遺言」這一課。
「軍士長,我媽媽叫我要麼拿著盾牌回去,要麼躺在盾牌上回去。」他說。
祖先們嘟嘟囔囔地往前擠。死了成百上千年以後再見到那些向自己保證冥界生活多麼多麼美好的人,你自然九*九*藏*書不會有什麼好脾氣。隊伍中央突然一片混亂,五千年裡只能看到自己棺材內蓋的普桑姆-努特-克哈國王情緒突然失控,好幾個年輕些的同胞死死拉住了他。
「去問問他們,你們到底在磨蹭什麼?」他說。就在這時,近處的地平線上也出現了不斷推進的塵土。
「污穢的陰魂,唔?」他說。
「也該走了。」他父親道,「幫我把你哥哿折起來。你確定不會傷到他吧?」
「你能想辦法弄個明白嗎?」
木馬里又熱又暗,而且十分擁擠。
「他有六千多歲!他的孫子在聽他講,然後把話傳給他的孫子,然後他又把話傳給他的孫……」
軍士長凝視著惡臭的黑暗。
「我們是死人,」法爾-雷-普塔赫道,「我們會獲得自由。」
國王略微放鬆下來。驚懼的好奇一點點解開了憤怒結成的疙瘩。

在突如其來的寂靜中,高處傳來微弱的叮噹聲,那是一把匕首插|進了兩塊黑色大理石之間的縫隙。
他像白天出門活動的小偷一樣溜進自己的宮殿,一路前去迪爾的工坊。屋裡空空如也,看起來似乎剛被某個品位奇特的盜賊洗劫過。而接見大廳則一股廚房的味道,看樣子廚子似乎還逃得很匆忙。
「呃。」庫米道。
「是的。」
特皮克拍拍它的身子,再次激起一團塵土。他走上通向宮殿主體部分的寬闊階梯,卻仍然看不見衛兵和僕人的影子。周圍一個活人也沒有。
「又怎麼了?」
特皮克在破裂的壓頂石旁蹲下。
在安科被神性攫住時就是這種感覺。但當時不過是靈光一閃,現在它的背後卻有堅實的信仰做支撐。
「我叫特皮克。」
他們正喊著什麼,只一個詞,一遍遍不斷重複。他聽不出那究竟是什麼,不過它似乎讓他們越來越憤怒。
一隻聖貓藏在寶座底下,特皮克伸手進去想拍拍它,對方卻啐了他一口。至少這一點沒有任何變化。
特皮西蒙把纏滿繃帶的臉湊到祭司的尖鼻子跟前。
大金字塔矗立在他們身後,空氣中充滿了它的脈動。普塔克拉斯普盯著它,「今晚會怎麼樣?」
「什麼?」過了一會兒奧托庫問,「去告訴他們什麼?」
蒂傑河矗立在他身側,彷彿兩堵土黃色的高牆,他則奔跑在陰暗潮濕的小巷裡。地上隨處可見碎骨、破舊的盾牌、長矛的碎片和船脊。他在無數個世紀的殘骸間閃躲騰挪。
「不準動。」迪奧斯道。
「他們會殺了我的!」
原來人都在這兒。在落日鉛灰色的餘暉下,一大群人默默地注視著河對岸。特皮克放眼一看,只見一支由小舟和渡船組成的迷你艦隊正往對岸駛去。
「你可以告訴他們,」他說,「新時代需要新領袖。你可以告訴他們,他們該給有新想法的年輕人騰出位置來。你可以告訴他們,他們已經過時了。你可以把這些都說給他們聽聽。」
老祭司被推到前排。
這才像話嘛。如果要有屠殺,那也該雙方分攤才對。
他問:「你是誰?」
而且我還想改進改進這兒的建築……
他轉身面對河水,抬起雙手在身前合攏,然後緩緩分開。
「如果只一次呢?」他問。
年長的士兵坐在一旁,麻木地盯著木頭牆壁。奧托庫心神不寧,動來動去,似乎還在擔心著什麼。
我們本該修幾座橋的,他暗想,我們卻說橋會束縛河流。
「噢,國王啊,是的。」
等你殺掉它以後又會怎樣?
「死人?」
他抬眼望著家的方向。
沒錯,他的目標是座十億噸重的金字塔。在此之前,公會塊頭最大的客戶也不過是克爾姆那位體重二十三石的獨裁者派特里希歐罷了。
他瞅瞅「你個混球」,發現對方把口鼻伸進道旁的泉水裡,發出類似吸杯里最後一滴奶昔的聲音。「你個混球」看起來挺真實的——要論賣相牢靠,誰也比不過駱駝。然而四周的景物卻帶著一種含含糊糊的特質,就彷彿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存在於此似的。
「瞧那邊!」
迪奧斯嘆口氣。
人類的確有這種傾向。行家們一致認定,等以後裁判打開信封、宣布比賽結果時,呼忒·庫米將憑藉「離開這地方,你們這些污穢的陰魂」的出色表現,成為「史上最愚蠢問候語」的九-九-藏-書有力競爭者。
他問:「你多少歲了?」
「每天都有露水什麼的,鋼鐵最多只能撐個一兩年,」他說,「很快尖兒就沒了,至多噴溢個兩三百次。」
他重新爬上「你個混球」,催對方前進。駱駝懶洋洋地走在大道上,兩旁的田地散發著荒蕪的氣息。
普塔克拉斯普鼻子里直冒冷氣。這一天過得不好,健全的神智早已是遙遠的回憶,但有些事實他仍然確信無疑。
他的第一個念頭是:來了,他們終於來投訴了。他是傾盡了全力的,有預算的限制,有時真的很難辦。也許不是每根過梁都與圖紙上一模一樣,也許內牆上的泥灰並不完全符合標準,可是……
二乙湊過來。
「是金銀合金。黃金和白銀鑄在一起。壓頂石非得用金銀合金不可。」
「我們說的是那些不是活人的人,沒錯吧?」
前方有座方尖塔,上方的浮雕記錄著四千年前某位國王的豐功偉績,可惜風沙早已經腐蝕了他的名字,這些浮雕也沒了用場,不過倒是為特皮克提供了方便。特皮克把它當成梯子一路爬到頂上,抓鉤巧妙地拋出,正好掛住某位被人遺忘的君主伸出的手指。他在空中劃出一道柔和的大弧線,落到一座墳墓的頂部。
「噢,國王啊,我們看見死人走出來了!祭司們剛過去,準備跟他們談話。」
「那個嘛,只要我們小心些,他就不會在時間里移動——對我們來說是在寬度上移動。如果他的時間沒有流逝,那他就不可能受傷。」
他望著神靈們看了一會兒,一邊琢磨他們到底是什麼東西,一邊犯嘀咕,奇怪自己為什麼對答案毫不重視。他們四下走動,也不知在忙些什麼,但看上去並不比他們腳下的大地更真實。世界不過是場夢,特皮克覺得自己已經失去了吃驚的能力。
「我們昨晚就試過了。」二乙指指破裂的壓頂石,「把二甲鋪開,爸爸。」
他看看周圍的人。大家都滿懷期待地望著他,堅信他知道該如何行事。
另一位祭司道:「回到人間的人總那麼暴躁。」
「咦,偉大的國王,至高無上的……」
「噢,國王們,」他說,「我的存在從來只是為了服務。」
「他們都是從哪兒來的?」他問。
那人膽戰心驚地看了他一眼,不過還是怯生生地爬了起來。
「好吧,那就讓它噴溢。」
「沒錯,跟國王一個樣。現在把它關掉。」
「放下他。」迪奧斯從庫米僵直的手指間輕輕拿過法杖,「我是高階祭司迪奧斯。你們在這裏做什麼?」
庫米翻起白眼,嘴巴開開合合,但他的聲音明智地選擇了蟄伏不出。
「不過我們不會有事的,對吧,軍士長?」
「哦。好吧,謝謝。你說話倒很簡潔,雖然沒提供多少信息,但確實簡潔。附近還有船沒有?」
「他們有些人在破壞金字塔。」紙莎草之眼鏡蛇頭神賈夫的祭司道。
黑色大理石像玻璃一樣光滑。石匠們幹得漂亮。平滑的石塊間只有一道細小的縫隙,勉強插得進匕首。但也夠寬了。
仍然看不到人影。他輕手輕腳走上露台。
庫米心不在焉地咬著指甲。
特皮西蒙挖苦道:「家族裡從來就有長壽基因,是不?」
「我本來沒打算這樣。」他說,「可事情那麼多,時間總是不夠。一開始我也沒有意識到是怎麼回事,真的。我以為不過是普通的休息,讓我恢復體力,我完全沒有懷疑過什麼。我只關心儀式是否按部就班,從沒留意過時間的流逝。」
他早就有所懷疑了,王國里根本沒有那麼多金子。面具之所以會像鉛一樣沉,那是因為它原本就是鉛做的。也不知它最初是不是純金,又是哪個祖先動了手腳、拿它換了多少座金字塔。這大概象徵了什麼吧?又或者它並沒有象徵任何東西,它本身就沒有意義。
墓場是死人之城。除了安科-莫波克(安科-莫波克與它可謂鏡子的兩面,在安科,就連卧具也是活蹦亂跳的),它大概是碟形世界最大的城市。它有最華美的街道,還有最雄偉壯觀、最令人驚嘆的建築。
他的血液在身體里奔涌,彷彿在告訴他說,你受的訓練就是為了這一天,哪怕梅里塞也只能給你高分:飛馳在沉默都市上方的陰影中,像貓一樣奔跑,找到連壁虎也無從駐足的落腳點——而終點就是你要解決的目標。
他開始假設一切都會各歸各位,回到老王國那攤循環再利用的時間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