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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還當著警衛隊的面,多少算是。就好像警衛隊根本無足輕重,就好像警衛隊只不過是支毫無意義的隊伍。讓魏姆斯憤憤不已的就是這個。
他要逮捕王公,魏姆斯暗想。這念頭像條冰冷的小溪一樣淌過他的腦袋。他居然真的準備逮捕王公。安科-莫波克的最高統治者,卡蘿蔔準備逮捕他。這就是他準備要乾的。這孩子壓根兒不知道「害怕」是什麼意思。哦,要是他知道「活命」是什麼意思就好了……
「它們只不過是傳說,其實。迷信。」文斯道。
「啊。」軍士顯得很高興。
要想統治安科-莫波克這樣的城市,你非得有個特別的大腦才成,而維帝納尼大人正好符合這一條件。不過當然了,他本來就是個特別的人。
「是嗎?可不是嗎?」魏姆斯嘟囔道。他的肩胛骨拚命想從木頭裡擠出一條道來。
但它在運轉。它快快活活地轉著,就像一個處於突變曲線邊緣的陀螺,而這正是因為任何一個組織都沒有足夠的力量把它推倒。對此王公堅信不疑。商人、小偷、刺客、巫師——所有人都在跑道上你追我趕,誰也沒意識到他們其實並不需要賽跑,而且因為彼此猜忌,他們更不可能停下來琢磨,是誰劃定的跑道,發令槍又在誰手裡。
隊長的確有想法。在天亮之前的幾個鐘頭里,他腦子裡裝滿了各種各樣的想法,第一個就是生到這世界上來簡直大錯特錯。
「嗯。」最後他說,「那麼隊長,你對這一切可有什麼想法?」
隊長朝著牆上那怕人的浮雕點點頭,「您是說,除了這些人以外?」
這太容易了。明理兄弟們的內心就像一個偌大無比的腐臭水庫,充滿了強烈的嫉妒和戰戰兢兢的怨恨,他們身上那種平淡無奇的討人嫌比咆哮的邪惡更加強大,你只需要引導它們,控制和利用它們,然後打開你自己的心靈……
他不斷地挑釁、為難那些比自己弱勢的豪商,以至於他們老早就歇了暗殺他的心思,如今各種陰謀詭計都只往彼此身上招呼。再說了,要是有刺客跑來暗殺王公,他會發現自己面對的簡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因為王公身上根本找不出足夠多的肉可以插|進匕首去。其他達官顯貴吃的是塞滿孔雀舌頭的百靈鳥,維帝納尼大人卻認為一杯白開水和半片乾麵包已經十分叫人滿意了。
這似乎是搖鈴達到的唯一效果,這個和房子背後某種東西的咆哮聲。不止一個。
「你願意嗎?」那東西的聲音響徹雲霄。
司康大街路面寬闊,兩側還栽了道旁樹,它屬於安科城裡特別貴族氣的一個街區。這裏地勢很高,所以不用忍受河水那股無處不在的氣味。司康大街的人兜里揣的是「老錢」,據說這比暴發戶的「新錢」要強很多,不過這兩種錢魏姆斯隊長兜里都很少,所以看不出其中的差別。司康大街的人有私人保鏢。司康大街的人據說高傲得連跟神仙說話也不肯——不過這話幾乎可以算是誹謗。他們其實是跟神仙說話的,只要對方是出身良好、教養上佳的神仙就成。
「比方說謀殺?」
有人偷了一本書。
牆上的輪廓描繪的是六個呆若木雞的人,抬起的手裡顯然都握著匕首和彎刀。
王公一臉茫然地上下打量他一番,「是的。你是誰,年輕人?」
「是,大人。」魏姆斯道。
魏姆斯開始檢閱他的,呃,隊伍。他要求兩位老資格今天穿便裝來報到。這意味著穿了一輩子制服的科壟軍士會穿上自己參加葬禮時的衣服,漲紅了臉,渾身不自在。至於喏比——
……通往那些龍所在的地方。
他需要喝一杯,立刻,馬上。但或許現在並不是喝酒的好時候。
泥水匠兄弟垂下腦袋。他還以為沒人留意呢。
「不會是有人犯罪了吧,嗯?」卡蘿蔔問。
圖書管理員翻個白眼。他覺得有些不可思議。那些所謂聰明的動物,比如狗啊,馬啊,海豚啊,如果它們有什麼緊急的消息要告訴人類,比方說三個孩子在洞里迷路了,一列火車馬上要開過剛剛被衝垮的橋之類,它們從來不會遇到交流上的困難。可他呢,他離穿上背心只不過幾個染色體的距離,卻連說服一個普通人類進屋躲雨都很困難。有些人你簡直沒辦法跟他們交流。
「很好。」
你幾乎可以看見明理兄弟們舒了一口氣,就像一群驚慌失措的綿羊,突然看見羊圈的門開了,趕緊撒開蹄子朝缺口飛奔而去。
「或許是我沒有把『便』字說清楚?」魏姆斯隊長道。
「當真?」魏姆斯一步步往後退。
這時他突然記起了自己的職責,於是回到書桌前,找到一張紙片,工工整整地寫下一行字:外出執法。請稍候再來。謝謝。
「就是她。瘋瘋癲癲的。」科壟軍士道。
「腳印。」他說,「當然這樣講有點不大準確。它們比較像是爪https://read.99csw•com子,甚至可以說是巨爪。」
「需要你們倆一塊上。」
「哈羅。」卡蘿蔔不大自信地打個招呼。(「別叫他『孩子』,也別拍他頭,不然他准生氣。」)
「長官。」科壟軍士糾正他。
最後他發現了一堵厚厚的木牆,牆上有扇結實的木門。與這整個地方的老態龍鍾比起來,這裏還顯得相當年輕,而且十分牢靠。
「別介意。」他說,「你繼續。工作積極主動,這很好,而且還在黃泉巡邏。幹得漂亮。」
卡蘿蔔敬禮道:「我是准警員卡蘿蔔,大人。」
「啊,我的朋友。你對交配了解多少?」它發出震耳欲聾的聲音。
狼平·文斯揚起眉毛。
相同的架子。
他簡直想象不出自己是怎麼了。而現在他還準備繼續往下陷得更深些。
「比謀殺還糟?」
「烏克!」他招招手。
「你們還一事無成!」
尾隨警衛隊進入黃泉只不過是為了找點樂子,而且也挺有教育意義。黃泉就像個都市叢林,對一隻三百磅的類人猿來說完全構不成威脅。可今晚,在盪過那條黑黢黢的小巷時他親眼目睹了一場噩夢。假如他是人類,準會懷疑自己的眼睛出了毛病。
「幹得好,那小夥子。」王公目送卡蘿蔔邁著僵硬的步子越走越遠,一臉若有所思,「繼續,隊長。還有,假如聽到關於龍的愚蠢謠言,一定不要手軟,嗯?」
「烏克。」
亮閃閃的胸甲是他能夠理解的東西。這座城市實在太奇怪,搞出那麼多法律,又故意無視它們。卡蘿蔔簡直鬧不明白。但亮閃閃的胸甲就是擦得閃閃亮的胸甲,簡單明了。
他敲敲門,又引來連珠炮似的古怪門哨聲。門開了。一個恐怖的東西高高聳立。
卡蘿蔔立即像拉緊的弓弦一樣全身繃緊,兩眼直視前方,臉上是絕對服從的堅毅表情。
「妙手兄弟,守望塔兄弟,立刻停止這可恥的炫耀!」他尖聲叫道,「你們其他人,安靜下來!」
魏姆斯遲疑起來。他自己也不大確定,「任何,」他說,「有關聯的事。」
「很可能與最近那些古怪的失竊案有關,大人。」文斯主動建言獻策。
他把花生殼在兩手間拋來拋去,眼睛茫然地睜著。
又開始下雨了。過了一陣,魏姆斯考慮到自己的尊嚴,於是小心翼翼地往房子背面蹭了過去。因為怕有什麼東西突然塌下來,所以他一路都與房子保持著安全距離。
王公默默地低下頭,看了眼腳下的那堆灰燼,裡頭還有幾塊熔掉的金屬,很可能就是清清楚楚印在牆上的那些兵器。
「據我所知,傳說中的龍是一種孤僻的動物,厭惡跟人類接觸,喜歡住在被人遺忘的僻靜角落。」王公說,「它們可不是什麼城市居民。」
當然,以上都是事實。所以更加可惡。
他們全上鉤了。神啊,沒錯,這簡直就是我的拿手好戲,終極無上大師暗想。我可以把他們可憐巴巴的小腦袋玩弄于股掌之間,就像彈木琴一樣。乏味的生活竟然能催生這樣強大的力量,真是令人驚奇。誰能想到這個弱點竟比力量更有用?當然你需要知道怎樣引導它。而我很清楚。
「看得出你們倆都是專家。」魏姆斯嘆口氣,「只管儘力就是了。」
魏姆斯屈服了。
好吧,其實不是陰影,更像是一組人像,輪廓還很清晰。內部是磚塊熟悉的樣式,但外頭卻彷彿同一種挺漂亮的陶瓷熔在一起,讓黏土磚帶上了一種融化的、鏡子樣的觸感。
「我們離河很近。」王公道,「很可能是,比方說,一隻涉水鳥什麼的。純屬巧合。」他補充道,「不過如果我是你,就把它們抹掉。我們可不希望大家因為錯誤的印象冒出些傻念頭,不是嗎?」他嚴厲地說。
相同的書櫃。
相同的區域。
「你意思是說,比如,被當床睡過的大堆金子。」軍士道。
而我下巴上的肌肉好像僵住了。
「我聽說也是。」維帝納尼大人道。他走到對面的牆壁跟前,再次轉身。
他注意到街邊還有個什麼東西,於是彎腰把它撿起來。那是個挺新鮮的花生殼。
帶著腳印的灰塵。
「這個打成一片,」科壟軍士問得很有技巧,「它要涉及去酒館喝酒之類的,對不?」
「烏克。」
「那我就讀我的書。」卡蘿蔔說,「還有擦亮我的頭盔。」
然後他走上街道,義無反顧,閃閃發光。
文斯搖搖頭,「它們不可能存在,大人。」
「這完全不必擔心,尊敬的大人。」守望塔兄弟熱切地說。
在屬於王公自己的聖地,他的矩形辦公室里,維帝納尼大人正來來回回地踱著步子。
「烏克?」圖書管理員在溫暖的黑暗中自言自語道。九-九-藏-書
「可還有這些腳印,大人。」魏姆斯固執地不肯退讓。
「我為什麼要這樣費神?」他搖搖頭,「我可以選擇任何人。我可以選那些最優秀的人,結果卻找了一堆小孩子。」
「哪怕這樣也不行。只要記下來就行了。」
「好孩子。」隊長道。這樣應該夠安全了。這地方誰也不會來。連報告自家丟了小狗的人也沒有。壓根兒沒人會想起警衛隊。你不知道得多落伍才會來找警衛隊幫忙,他苦哈哈地想。
他的步子變得謹慎,他不可避免地意識到,這些腳印想去的地方似乎跟他一樣。
或許這樣反而好。畢竟,等看到這樣一個喏比走在街上,誰會相信他是個想要低調行事的衛兵?
「烏克。」
「這樣做明智嗎,大人?」他問。
「啥?哦。耶。座右銘。耶。」泥水匠兄弟道。
「但凡不能百分之百支持我們的兄弟,在這個兄弟會裡是沒有他的位置的。」他警告說。
魏姆斯發現自己被一隻胳膊拽進了屋裡。沉甸甸的木門在他身後關上,發出一聲無法動搖的「咔噠」。
然後他聽到某種模模糊糊的聲音,就好像有人等得有些不耐煩。兩隻長著紫色指甲的手抓住桌沿,圖書管理員的臉慢慢升上卡蘿蔔的視界之內,彷彿清晨的椰子。
「是的,大人。」卡蘿蔔道。
接著是一陣尷尬的沉默。
科壟想了想,「總可以找蘭金小姐。」他說,「住在司康大街。養澤龍。你知道,那些被人當寵物養的鬼東西?」
「這麼說你的便裝不會嚇得女人暈倒、也不會引得小男孩追著你滿街跑?」他問。
「還有被鐵鏈鎖在石頭上的處|女。」喏卟司很內行地說。
然後他伸手用指尖描畫牆上的陰影,那隻手又長又瘦,血管清晰可見。
卡蘿蔔瞪大了眼睛。人家已經很詳細地對他解釋過,無論圖書管理員的外表如何,統治動物王國的法律對他並不適用。當然另一方面,圖書管理員自己對於遵守統治人類王國的法律也一向缺乏興趣。他就是那種世界必須主動適應的反常現象。
「兄弟們。」他說,「讓我們開始……」
「我不能離開辦公室。」卡蘿蔔道,「這是命令。」
「抱歉?」
不過作為類人猿,他對自己的眼睛沒有絲毫懷疑,在任何時候他都對它們絕對信任。
我們都死定了,或者更糟,只要王公高興,想把我們關多久就關多久。而我們都知道,他是很少高興到那種程度的。
王公覺得自己眼前是一座運轉良好的城市,他喜歡這種感覺。算不上漂亮,也沒有什麼顯赫的聲望和好用的排水系統,當然更談不上什麼優美的建築風格;就連它最忠誠的市民也會承認,從高處往下看,安科-莫波克就像是有人搞了堆木頭和石頭,硬是用它們達到了通常只在通宵外賣店外頭的人行道才能看到的效果。
終極無上大師給他們一點時間消化這一切,然後沿著他們歪歪扭扭的隊列大步往前走。
他盯著飽受摧殘的牆壁看了許久。雨水從他的下巴上滴下來,弄濕了他的衣服。在他身後,文斯緊張兮兮,坐立不安。
哨所里溫暖而安靜。卡蘿蔔的耳朵留意著沙漏發出的嘶嘶聲,手上專心致志地擦拭自己的胸甲。在他歡快的猛攻下,好幾個世紀的污垢舉手投降。胸甲終於閃閃發光。
「此外,」維帝納尼大人道,「一條龍,你總以為會有人留意到什麼,不是嗎?」
「總比不上黃泉里粉刷一新的牆壁。」文斯並不退讓。
「很嚴重的罪?」
他抬起眼睛。無數晾衣繩把頭頂那一小方天空分割成了好多塊,就像一張網。
「即便如此——」王公沒有說完,只盯著文斯看了一會兒,「哦,好吧。」他說,「把事情解決掉。我可不要聽到什麼龍。這種東西會搞得人蠢蠢欲動。把它了結。」
籠統地看這話沒錯。如今安科確實有這麼股風潮,寬大的羽毛帽、一圈皺領、開衩的緊身馬甲外加金燦燦的紐扣、喇叭褲、裝飾著馬刺的靴子。不過,魏姆斯暗自琢磨,大多數趕時髦的人都有更多的身子可以撐起這麼些東西,而對於喏卟司下士製造出的效果,你至多隻能說他在這裏頭的什麼地方。
魏姆斯隊長隱約聽到科壟軍士在自己背後嚷嚷,叫漸行漸遠的卡蘿蔔停下來,但他沒有在意。
「除了巫師。」魏姆斯堅定地說。你不能相信巫師。每個衛兵都知道你不能相信巫師。他們比平民還糟。
他們安靜下來,就好像一群吵吵鬧鬧的小孩,剛剛瞧見老師走進了教室。然後他們又更加安靜了許多,就好像突然看清了老師臉上的表情read.99csw.com
「啊。」軍士瞭然地點點頭,「關聯。嗯。」
「適量。」
然後灰色的晨光終於肯光顧黃泉,而他也仍然活蹦亂跳,並沒有被誰烤焦,於是他大大地舒了一口氣,獃頭獃腦地看了看自己周圍,並且在不到一碼遠的地方發現了那些腳印。這又讓他立刻後悔沒有醉得不省人事。
魏姆斯不管不顧地繼續說下去,「但問題在於,長官,它們自己知不知道?科壟軍士說他聽到一種好像皮革的聲音,就在,在,呃……在犯罪行為發生之前。」
終極無上大師猛一轉身。
對於這次的龍事件他有種不祥的預感。如果世上真的存在一種生物,誰也找不到它的操縱桿在哪兒,那就是龍了。這事必須解決。
「我猜他說我們以為自己使出了些魔法,是這樣嗎?嗯?守望塔兄弟?」
「會有一點點。」魏姆斯回答道。
「我不幹活的時候就穿這個,爺。」喏比責備道。
就在這時候,科壟軍士為自己贏得了一枚精神上的獎章。
「我的聲音也換了便裝。」喏比道,「採取主動,這是。」
魏姆斯眼睜睜看著自己新來的手下很有禮貌地指了指王公的馬車,不禁大驚失色。馬車周圍站著四個全副武裝、高度警惕的士兵,都是禁衛軍的成員。此刻他們繃緊了肌肉,顯示出一種警醒的樣子。魏姆斯對這些人極為厭惡:他們的頭盔上插著羽毛,他討厭頭上飄羽毛的兵。
「哦。」
王公遲疑片刻。「有道理。」他厲聲道,「找人把它拆掉!」
「呃,說實話,」守望塔兄弟道,「俺們已經努力了,真的,俺們真的很認真。對吧,夥計們?」
「什麼?」
他琢磨了一會兒,「你見過龍嗎,文斯?我是指那種大塊頭的?哦,它們不可能存在。你剛剛說的。」
「的確,大人。」有一句話隊長好容易忍住沒說——如果你真想找個被人遺忘的僻靜角落,那麼黃泉簡直再合適不過了。
「那個,呃,的確,呃——」守望塔兄弟渾身發抖。
「也許有人看見了什麼奇怪的事。」魏姆斯隊長道,「或者也許有沒法解釋的大火,或者腳印。你們知道,」最後他絕望地總結道,「龍的跡象。」
王公凝視著泥里的印記,臉上完全看不出什麼表情。
喏比滿不自在地動了動。他不大聽得懂挖苦。
蘭金小姐的房子並不難找。它卓爾不群地高高挺立著,想一睹城市風光這裏正是絕佳的位置——如果你覺得看這樣的風景也算是消遣的話。房前的門柱上有幾條石頭龍,花園則是一副不修邊幅、茂盛過頭的模樣。一片綠色里高高地冒出許多雕像,都是早已不在的各位蘭金。大多數雕像都佩著劍,常青藤一路爬上了脖子。
「對。去吧。」
他比其他人稍微聰明一點點,他暗想。稍微不那麼好騙,至少是。最好小心些,每回結束以後都要最後一個離開。就怕他腦瓜里冒出什麼跟蹤我回家的鬼主意。
「只不過一個小小的咒語,真正的巫師難道會跳來跳去,嘴裏還唱著『咱成了,咱成了,咱成了』,嗯?守望塔兄弟?」
魏姆斯感到造成這一問題的原因並不是花園的主人沒錢僱人打理,而是因為此人認為有比祖先更重要的事情。這種觀點對於一個貴族來說實在不同尋常。
「還有,難道他們會緊張兮兮地盯著木板瞧嗎,泥水匠兄弟?」
多元宇宙里有許許多多讓人心驚膽戰的景象。然而,對於一個習慣了圖書館那種微妙節奏的靈魂,很少有什麼能比一本書留下的空缺更可怕。
「哪怕他們正在犯法,長官?」
而且王公非常擔心。
「你意思是說我留下來管事,長官?」
他領頭念起來,其他人都結結巴巴的,聽上去好像很害怕,他特別喜歡他們念到「菲堇」時那種喘不上氣來似的感覺。整個過程中他一直留意著妙手兄弟。
腳印從這條巷子出來,但地上並沒有它進去的痕迹,而且安科城裡也沒什麼涉水鳥,主要是因為骯髒的河水會腐蝕它們的腿,再說在河面行走比在河裡游泳更容易些。
「在我看來,」維帝納尼大人道,「這是某種衝突的痕迹。多半是敵對的幫派雇了個巫師。局部的小麻煩。」
「卡蘿蔔,卡蘿蔔,這名字我在哪兒聽到過。」
「哦,別那麼扭扭捏捏的,夥計。你只需要幫他上天就成了。難搞的是我這邊。我知道這很殘忍,但如果他今晚還不行,就只能上案板。適者生存之類的話,你沒聽說過嗎?」
他轉過身,差點迎面撞上一堵鎖子甲築成的城牆。是卡蘿蔔。
魏姆斯突然意識到,工作之外的喏卟司什麼樣,自己其實完全不了解。他甚至記不起喏比住在哪兒。這麼多年了,他竟一直不知道他的喏卟司下士在私底下居然有點孔雀性格。一隻個子很矮的孔雀,沒錯,也許還是只被重九-九-藏-書物反覆砸過無數次的孔雀,但仍然是只孔雀。這實實在在地說明了一個道理:有些人你永遠想不到。
「那是自然,長官。」
讓魏姆斯更加生氣的是他自己違抗了命令。他把腳印抹掉了,沒錯。但在他那張破桌子最底下的一個抽屜里有塊石膏模型,就壓在那堆空瓶子底下。他能感覺到它正透過三層木頭瞪著自己。
王公停下來,「警衛隊?警衛隊?我親愛的夥計,警衛隊是一個醉鬼領導的一群廢物。花了我好多年才走到今天這一步。我們最不需要操心的就是警衛隊。」
王公拍拍他的肩膀。
「唔。」王公說,「傳說嘛,當然啰,全都是傳奇性質的。」
「不會,長官,爺。」他說,「流行得很,這風格。」
「你不覺得一牆嚇人的影子會引人說三道四、想入非非嗎?」王公譏諷似的反問道。
人性,王公總是說,簡直妙不可言,一旦你明白了它的操縱桿在什麼地方。
「烏克!」
等緊張的氣氛像弓弦一樣繃緊了以後,終極無上大師滿意地後退半步。
魏姆斯緩緩圍著下士轉了一圈。
當然,很多組織都想推翻他,而這是非常正確也非常恰當的,這是整個社會健康向上、活力四射的表現。在這個問題上,誰也不能指責他不講道理。怎麼,這些組織大部分都是他親手建立的,不是嗎?而最妙的就是,它們把幾乎所有時間都花在了彼此打口水仗上。
「關於你的馬車,大人。」卡蘿蔔堅持不懈,「我注意到它的右前輪違反了——」
他把注意力轉回到眼前的事情上。
一個空缺。
「巫師該知道。」喏比主動提供情報。
「烏克。」他說。
「唔,如果非要這麼說的話——」
這麼說來,他暗想,有個很厲害的大傢伙從這條巷子里走出來,但它並沒有走進去。
「准警員卡蘿蔔!」他吼道,「立正!准警員卡蘿蔔,向後——轉!准警員卡蘿蔔,開步——走!」
「哦,她啊。」魏姆斯有些沮喪,「我好像在街上看見過她。就是馬車背後貼著『愛龍的人喂嘿』的那個不是?」
「而且需要你們自己付錢。」
「誒克!」
誰也找不出他的任何惡習,這簡直叫人惱火。看看他那張蒼白的馬臉,你會以為他肯定對針、鞭子和地牢里的年輕姑娘之類情有獨鍾。真要是這樣,別的貴人一定會以寬廣的胸懷予以接受,畢竟針和鞭子也沒什麼不好,只要不過分。但王公晚上的時間似乎都花在讀報告上,此外,如果他能受得了那樣強烈的刺|激,偶爾還下盤象棋。
等文斯離開以後,維帝納尼大人獨自站在窗前,陰沉沉地俯視著雙城。天上又下起了毛毛雨。
卡蘿蔔使勁咽口唾沫。命令就是命令,沒錯,但這事兒不一樣。這城裡的人什麼都幹得出。
「不過在你們出發之前,」隊長問,「你們誰知道有誰知道點龍的事的?我是說,除了它睡在金子上和年輕女人那部分。」
雙城的房頂是屬於他的。噢,殺手和小偷或許也會利用它們,但他很早就發現,比起街道來,林立的煙囪、此起彼伏的怪獸出水口和風向標更加方便,而且叫人安心。
「你要做什麼,長官?」卡蘿蔔問。
他命令我忘了這事兒。
「耶。還有這兩個。」妙手兄弟道。
有趣的是,魏姆斯此刻也正有著同樣的想法。他發現自己並不喜歡有市民——哪怕是黃泉的居民——被化成一點點陶瓷樣的痕迹。
「座右銘。耶。」守望塔兄弟道。他捅捅泥水匠兄弟,對方的目光已經再次飄回到地腳線上。
「什麼樣的異常情況?」軍士問。
「正是如此,大人。」
卡蘿蔔咧開嘴,臉上緩緩露出一個夢幻般的微笑。
他扣好胸甲,把鋥亮的頭盔按在腦袋上,然後大步走向門口。
「你想要我深入調查嗎?」文斯問。
「呃,你的工作是最重要的。」魏姆斯說得很快,「我要你留守在這兒。」
「你相信龍嗎?」他問。
「並且我會提醒警衛隊多留心。」文斯道。
終極無上大師高舉雙手。
但是從某種意義上講,他的人氣還挺高。在他統治下,安科-莫波克一千年以來頭一次開始運轉。或許運轉得並不特別公平、公正或者民主,但至少轉得動了。他照料安科-莫波克就像園丁修剪灌木,在這邊剪去一根不合格的枝蔓,鼓勵那邊長得更茂盛些。據說他可以容忍任何事情,除了任何會威脅到雙城的事,而眼前就有一件……
圖書九*九*藏*書管理員伸出一隻長著許多關節的長手指,他戳戳桌面。
「今晚我要你們兩個,」他對喏卟司和科壟說,「盡量不張揚地——或者對於你來說,喏卟司下士,盡量張揚地——跟人打成一片,看看,呃,看看能不能發現什麼異常情況。」
只聽卡蘿蔔說:「抱歉,大人,這是你的馬車嗎,大人?」
王公不喜歡「獨裁者」這個字眼,他感到這是一種侮辱。他從不命令人家要這樣或者那樣。沒有這個必要,妙就妙在這兒。他要保持這種狀態,他的大部分時間都花在這上頭。
王公並不喜歡不必要的殘忍。他不喜歡無聊的報復。但他完全相信所有事情都必須解決利索。
「以及信任和友愛。」終極無上大師道。
「再派人去粉刷那面牆。」他下達最後一道命令。
他在思考。
「誒克!」圖書管理員雙手並用盪到門邊,然後焦急地上下蹦彈。
「所以呢?」王公眯了眯眼睛。
他走到房間盡頭,猛一轉身,繼續大步往前走。龍!就好像他手頭重要的東西、貨真價實的東西還不夠忙活似的。
圖書管理員的上嘴唇像百葉窗一樣卷了上去。
魏姆斯隊長恭恭敬敬地把他領到對面的偏財巷,把1號證物指給王公,茲即……
眼下他亟需把它們集中在一本書上,因為這本書或許能提供答案。它住在一個大家如今不怎麼感興趣的區域,這裏的書其實都沒什麼魔力,所以通常只有灰塵滿腹牢騷地躺在地板上。
書架全都在打瞌睡,圖書管理員雙手並用,在它們中間黑暗的通道里飛快地走著。
他看著泥里的印子。他知道警衛隊配備的長槍剛好七英尺,於是拿它當尺子,量了量腳印的大小和兩個腳印之間的距離。他輕輕吹了聲口哨,然後十分小心地沿著小巷走到拐角處,它通往一個木頭倉庫的後門。門不大,滿是泥污,還有把掛鎖。
「這個么,大人,」他說,「我知道龍已經滅絕好幾千年了,大人——」
馬車骨碌骨碌開走了,保鏢們跑步跟上。
「安科的騎樂·喜鱗·爪刺刺三世大人出問題了。」那幽靈頂盔貫甲,加上裏面有襯墊撐著,那身盔甲大得嚇死人,「你知道,我覺得他不中用了。」
「對。」明理兄弟們異口同聲道。終極無上大師瞪了他們一眼。
他幾乎總穿黑色。不是最高級的殺手那種叫人眼前一亮的黑,而是一種不怎麼樣的淺黑色,表明此人不願每天早上在著裝上浪費時間。說到早上,要想早過王公你真的必須起個大早才成;事實上,比較明智的辦法是壓根兒別睡覺。
在王公背後徘徊了老半天的狼平·文斯湊過來耳語幾句。王公眼睛一亮,「啊,那個抓賊的年輕人。稍微有點弄錯了,我想,但很值得誇獎。法律面前一律平等,呃?」
「什麼?」
守望塔兄弟咽口唾沫,「那個,呃,你說我們已經,呃,我是說——」
門開了。他從古董書桌上看過去。屋裡沒人。
「安靜!」他大叫一聲。
「這是個微笑?」卡蘿蔔問。圖書管理員搖搖頭。
至少在今晚之前都是如此。
不對勁,很不對勁,他暗想。
「唔。」他說。
他們顯然還覺得有比修繕房屋更重要的事。魏姆斯穿過花園,走到一片杜鵑花叢林中央的老房子跟前。他搖響了門鈴。房子挺漂亮,但幾塊石膏掉了下來。
安科-莫波克!這裏擠著千萬個靈魂!而且,據王公自己粗略估計,活生生的人大概是這個數字的十倍左右。清新的雨水從一整片高塔和房頂滑落,全然不知自己掉進了一個擁擠、惡毒的世界里。比較走運的雨會落到高原的綿羊身上,或者在森林上空竊竊私語,再或者滴滴答答地掉到海里——儘管這當然有點亂|倫的味道。來到安科-莫波克的雨是惹上麻煩的雨。在安科-莫波克,人們對水很不人道。醉酒不過是它麻煩的開始。
「那麼,」終極無上大師道,「如果有誰不是滿懷期待,對,如果他不是急於繼續這一偉大的事業,就馬上站出來。」
「這麼說你認為一條已經滅絕、而且事實上很可能根本不曾存在過的龍飛到城裡來,降落在這條狹窄的小巷裡,把一群罪犯燒成灰燼,然後又飛走了?」王公道,「這麼說來,它還真是熱心公益。」
「那好吧。」他說,「現在,讓我們重複一遍我們的誓詞。」
「如你所願,大人。」他對著自己的涼鞋說。
沒人動彈。
「值得誇獎,值得誇獎。」王公道,「那麼現在,先生們——」
卡蘿蔔又拚命擦了幾下。
「也可以這麼說。」魏姆斯道,「但你不準逮捕任何人,明白?」他急忙補充。
「那個,我們其實就是——」
「獻身必須成為我們的座右銘!」終極無上大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