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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好。真受不了這霧。」科壟說,「我說到哪兒了來著?」
「就像咱城裡這樣的地方,你是說?」卡蘿蔔問。
科壟把一小捆難看的黃頭火柴拋給喏比。喏比擦亮一根,但那一點火光立刻就被吹滅了。幾片霧氣從他身旁飄過。
埃勒又開始吃東西了,把桌子、爐柵、煤斗吃了個七七八八,還幹掉了幾盞油燈和那個會吱吱叫的橡皮河馬。現在它躺回到自己的籃子里,皮膚抽搐,在睡夢裡也哼哼唧唧的。
龍展開翅膀,舒舒服服地拍了幾下。隊伍後頭的人把這看作應該趕緊行動的信號,立刻爬上前頭人的後背,踩著一個個頭頂奔向安全之地。
「那個,我覺得應該——」
「還有可憐的桂廷大師,你該知道高聲喊話對他有什麼影響!」教師公會的會長已經被好心人牽走了。
「起風了。」他總結道。
「上頭還有人類同胞嗎?」他低聲問。
「龍的體溫一般是多少?」科壟問。
「我覺得這個可以給它玩一玩。」卡蘿蔔略顯得有些羞赧。
「你的警徽。」他重複道。
有一會兒工夫埃勒沒怎麼動彈,然後,它半爬半滾,吃力地離開了自己的籃子。它大腦中控制消化系統的巨大區域傳出了許多古怪的信息——它提出的要求它壓根兒就不明白。幸運的是,它的大腦可以非常詳細地把它們形容給它大鼻子里那些複雜的神經末梢。鼻翼開始擴張,把屋裡的空氣詳詳細細地檢查一遍。它轉動腦袋,做起了三角測量。
「我覺得我們應該請蘭金小姐來瞧瞧他。」卡蘿蔔道,「這些事情她最清楚。」
魏姆斯的目光掃過距離最近的建築,它們的輪廓有些模糊。
「我本來指望能去街上列隊。」科壟道,「那位置視野才開闊哩。」
「這我可不知道。」喏比說,「我只知道上個月它們全給抬下去了,因為他們要重新裝修房頂。現在只剩房頂和拱頂,其他全沒了。這些小細節你必須留意,」他補充道,「在你偵偵探探的時候。」
魏姆斯抬頭望著不斷翻騰的厚厚雲層。
埃勒在籃子里遲緩地動了動,抬起腦袋哼哼起來。
魏姆斯看著自己的手指。
於是他溜出門去,躲在陰影里,等戴著兜帽的小偷把書偷出來,跟蹤他來到他們的聚會地點。他在那扇緊閉的大門附近等著,一直等到明理兄弟們開完會,然後跟蹤最後一個離開的人到了他的住處,並且用類人猿的語言吃驚地嘀咕了好一陣……
「沒錯,那個,人的特權和權利之一就是給自己找個視野開闊的地兒。」軍士道,「我就是這意思。」
「什麼意思?」
「我只不過是確認一下你還在不。」科壟道。
他們都轉身看著水果籃。
他終於有了點胃口,而且這胃口不是一兩杯酒能滿足的。於是他沿著街道走向哈爾加的排骨店,魏姆斯習慣在這裏吃早飯,好多年都沒變過。在店裡他又吃了一驚。通常這裏唯一的裝飾全都集中在宣姆·哈爾加的外衣上,而且食物也都扎紮實實,最適合寒冷的早晨——全是卡路里、肥肉和蛋白質,或許還有一個維生素輕聲抽泣,悲嘆生活如此孤獨。可是今天,兩條紙做的彩旗在天花板上交叉,看得出費了不少心思,而鉛筆寫成的菜單更是離譜,每行歪歪扭扭的菜名里都能找到「加免」和「黃家」幾個字。
那邊那個不是烏鴉。這次不是。
街道上縱橫交錯的彩旗纏到它身上,然後像一堆蜘蛛網似的折斷了;它們堆在龍的背脊上,同它的尾巴一起迎風招展。
現在他們敲鐘,魏姆斯暗想,但很快他們就——他們就——他們就不會敲鐘了。作為名言警句是差了點兒,這他也知道,不過他可以好好把它修改修改。今後他有的是時間。
乞丐把自己的天鵝絨斗篷裹緊些。
魏姆斯沒吭聲。他能感覺到好幾百雙眼睛看著自己,有些覺得挺逗,有些絲毫沒有流露出同情的意思。
這是他的黑暗。他就睡在裡頭的某個地方。這黑暗中還有個賊正往這裏來,準備偷走這本書。然後有人會讀這本書,讀到這些文字,並且不顧一切地繼續自己的計劃。
過了幾秒鐘,一隻手出現在圍牆邊。它四下拍打了好一會兒,終於找到了趁手的地方。
「是,長——什麼?」
「我沒被吃掉。」卡蘿蔔道。
喏比一臉無辜,「那個,我覺得出門之前不如煮點茶喝,浪費了多可惜——」
「這是什麼?」他問。
點!read•99csw.com」文斯從寶座後面嘶嘶地催促道。
「哈。你準備怎麼量來著?」喏比問。
「你還好嗎,長官?」科壟又問了一遍。
「它在發熱,皮膚也亮閃閃的。」
「我從沒見隊長脾氣這麼壞。」喏比說,「我更喜歡他猛喝酒的時候。依我看他——」
「閉嘴。」他的兩個同伴異口同聲。
寶座是用木頭和金屬片匆忙趕製的,水準稍遜一籌的牧師們在寶座周圍各就各位,其中幾個腦袋上還帶著點傷。
「我在這兒,軍士。」他說。
張開翅膀可不是個簡單的動作,它似乎持續了好一會兒工夫。巨龍皮膚上的褶皺和肋骨彷彿複雜的生物機械,它們慢慢滑開,然後,等翅膀展開以後,龍再打個哈欠,幾步走到房頂邊緣,騰空而起。
他聽到吱的一聲,於是伸手在澤龍顫巍巍的身子旁摸索了一陣,最後掏出個橡皮小河馬。魏姆斯吃驚地看著它,又試著捏了兩下。
接下來那潮濕的沉默里,科壟軍士低頭看了看自己屁股底下的石頭。它的形狀由粗而細,上頭有些鱗片一樣的紋理,還帶種難以形容的尾巴一樣的特質。然後他順著它往上看,目光投向正在迅速消散的霧氣。
「好吧。」乞丐頭子友好地說。他嘆了口氣。當乞丐頭子,這活兒實在沒幹頭。問題就在於身份上的差別。低級的乞丐只要討到幾個便士就能活得舒舒服服,可如果你跟人家要一棟十六間卧室的房子過夜,人家通常都會扭過頭不睬你。
「你可真能折騰。」魏姆斯感到實在不可思議。不過至少現在他不必再收拾殘局了。
「把水壺從它身上拿下來!」
「我以為看見了——」他張口想要解釋。
「是,長官?」
彩旗更多了。主幹道兩旁開始有人佔位置,儘管儀式還有好幾個鐘頭才會開始。街上的氣氛仍然叫魏姆斯沮喪。
兩位士官不大自在地扭扭身子,同時避開彼此的眼睛。他們自己的崗位看上去那樣遙遠,房頂上潮濕又陰暗,而且更重要的是,毫無遮擋。
「有可能。」魏姆斯道,「不過對龍來說有點不對頭是很正常的。它們總能解決,不管是用哪種法子。」
「前天晚上你還說什麼特權和人的權利。」喏比指控道。
文斯繃著一張臉,「但他會知道的。」他說,「而且依我看,他根本不會費心任命一個繼任者。」
「不,她肯定在為加冕禮做準備。咱們不該去打擾她。」科壟道。他伸手摸摸埃勒不斷顫抖的身子,「我過去有隻狗,它——嗷!這不叫熱,簡直是燙得要命!」
魏姆斯緩緩摘下那個長滿銅銹的小圓塊,在手裡掂了掂,然後一言不發地把它拋給文斯。
那麼,就這樣了。
它費力地走到房間另一頭,很開心地吃起東西來。它吃的是卡蘿蔔擦盔甲的油。
他小心翼翼地合上書,把它放回書架上。隨後他輕輕從一個書櫃盪到另一個書櫃,一直來到大門口。他停下來,看了眼熟睡中的自己。也許他在考慮,要不要把自己叫醒,稍微聊兩句,告訴自己他有朋友,不必擔心。如果真是這樣,他終於還是否決了這個想法。這麼干很可能給自己惹上大麻煩。
「你們全都瘋了!」
「哦。沒錯。嗯,道理上說得通,不是嗎?我是說,如果我能飛,才不會待在這地方。如果我能飛,我才不會爬上屋頂,坐在個髒兮兮的舊雕像上。如果我能飛,我會——」
「得了,宣姆,有什麼還不能給我瞧的。」
右手邊傳來一聲喊。文斯朝人群里瞪大眼睛。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黑暗……
「你什麼意思?他根本不知道這件事!」魏姆斯聽出自己聲音里有些歇斯底里的味道。
「只是確認一下你沒被吃掉。」科壟努力想要咧嘴一笑。
文斯眯了眯眼睛,「不!」他厲聲道,「不過你可以回家,如果你喜歡的話。或者愛去哪兒去哪兒。把你的警徽給我。」
在暖烘烘的空氣中,埃勒肚皮里那永不停息的隆隆聲似乎特別響亮。時不時它還哼哼兩聲。
「好多年了,隊長。」哈爾加道,「你差不多每天都來,幾乎。我最好的客人之一。」
當然,最後幾頁沒燒壞的字也是挺難讀的。作者的手在發抖,他寫得很快,還劃去了不少。但在這方面,圖書管理員的經驗十分豐富。有些裝訂奇差的書,裏面的內容簡直難以辨認,在你讀它的時候裏面的文字還想讀你,又或者在紙上扭來扭去,可他也一樣能搞定。至少這本九-九-藏-書書的字不是這樣。它們不過是出自一個為自己的性命擔驚受怕的人,一個提出恐怖警告的人。
哈爾加振作起來,「我知道,隊長。」他結結巴巴地說,「我當然知道。我在到處的裝飾上都看見了。他叫王斯·萬歲特。」
「抱歉,長官?」
「為什麼?」
魏姆斯在椅子里不安地扭動身子,他聽到了自己的心跳,他的目光投向河上朦朧的霧氣……
「火柴丟過來,軍士。」喏比道。
倖存的書頁中,快到最後的一頁吸引了他的注意。圖書管理員坐在原地,盯著它看了好一會兒。
這肯定有點不對勁。西碧爾·蘭金說你必須很注意龍的飲食,因為哪怕它們的胃有一點點不適,你也會發現牆壁和天花板全裝飾上了可憐巴巴的龍鱗。可過去的幾天……好吧,有冷比薩,還有喏比煙屁股的煙灰,反正總的說來埃勒是愛吃什麼就吃什麼。從屋裡的情況判斷,這基本上囊括了所有的一切。不用提還有最底下抽屜里的那些東西。
「它就在上頭,軍士。」魏姆斯說,「我簡直可以聞出來。」
「它在考慮下一步怎麼走。」
「我們真是沒有好好照顧你,對吧?」魏姆斯道,「把你當只小狗養了,真的。」他想了想,不知道吱吱叫的橡膠河馬對消化有什麼影響。
「唔?哦。不。沒什麼。」魏姆斯道。
「希望加冕的時候天氣能晴。」科壟有些擔憂似的,「你還好吧,長官?」
「中午,長官。文斯先生派人送信來,說要你穿上最好的盔甲,跟所有民間領袖一起,長官。」
「那你這裡有沒有什麼不那麼貴氣的東西給我吃兩口?」魏姆斯酸溜溜地說。最後他要了一片平民烤麵包和一塊無產階級牛排。牛排生得很,你簡直能聽到它哞哞叫。魏姆斯坐在櫃檯前把它們吃下去。
魏姆斯繼續研究天空。
魏姆斯面無表情地看他一眼,「是的,軍士,我覺得這主意不錯,因為這是我的主意。」他冷冷地說,「現在執行吧。」
「我還在,軍士。」卡蘿蔔聽話地回答道。
文斯的目光順著小仙街寬闊的路面往前看。
「怎麼了,小夥子?」魏姆斯伸出手去,「肚子痛嗎?」
肯定是在上頭很高的地方,在霧的上面。那裡有各種各樣的塔啊什麼的。
門嘎吱一聲開了。卡蘿蔔走進來,見魏姆斯蹲在被狠狠糟蹋的果籃旁邊,立刻敬了個禮。
「是,長官。」
科壟掙扎著往前爬了一點,好看看城市另一頭的情況。
「一切都要按部就班。」高階祭司嘶嘶回去,「這是加冕禮,我告訴你。你也許願意表現出一點點尊敬的意思。」
廣場對面,在安科-莫波剋日漸消亡的貴族階級中間,蘭金小姐揚起臉。
魏姆斯從櫃檯上湊過去,讓自己的鼻子同哈爾加臉蛋中央那坨壓扁的粉紅色齊平。
魏姆斯希望卡蘿蔔沒瞧見塞在果籃裡頭的小毛球,那東西可花了他不少錢。
魏姆斯走上小仙街,無數人從他身旁擁過。破月亮廣場上升起了濃煙。
有一瞬間他想出聲哀求,但他心裏有什麼東西在反抗。他轉過身,大步從人群中走過。
魏姆斯伸出一根控訴的手指,把它深深埋進哈爾加寬大的背心裏,「你甚至不知道這倒霉鬼的名字!」他喊道。
它應該咆哮著飛過來,而不是由喜慶的彩旗呼呼地伴奏,輕柔地滑翔在空中。
哈爾加任盤子從肥嘟嘟的手指間落下,「那個,我以為,如果國王碰巧進來——」
頭盔里插著該死的羽毛。
「你怎麼能這樣?」他怒道。
「而你要把它給我。」文斯冷冷地說,「根據國王的命令。」
瑟尤多場並不在儀仗隊經過的線路上。他跌跌撞撞地走進哨所,房頂背後遠遠傳來歡呼聲。整座城市的神廟都敲響了鍾。
再說這也違反了圖書館的規則。如果他膽敢胡亂擺弄因果關係,時空圖書管理員大會准要大發雷霆。
哈爾加拿長柄勺撓撓腦袋,「它的意思就是說,」他回答道,「如果國王來了,他會喜歡這個。」
「抱歉。」魏姆斯道,「抱歉。」
「所以叫列隊什麼的見鬼去。我要你們三個上房頂,明白了?」
接著他把目光投向黑暗。
「你覺得這是個好主意九-九-藏-書嗎,長官?」他鼓起勇氣問。
「那個,」他嘟囔道,「我最好還是回瑟尤多場去——」
「我給它拿了好多水,可它碰都不肯碰。你拿水壺做什麼,喏比?」
「我們,」他氣喘吁吁地問,「我們是不是該警告大家?」
「哦,當真。」
魏姆斯一臉厭倦地指指菜單頂上。
在另一個時空,圖書管理員讀完了最後一部分文字——不是書的結尾,這本書還有很多內容,只不過它被燒得太厲害,已經沒法辨認了。
「這一個。」科壟捶了屁股底下的石頭一拳,「你別想嚇唬我,喏比。你知道小仙廟上頭凈是發霉的舊雕像,總共好幾百。」
「如果那條龍還活著,」他吐出一口氣,把一小塊霧污染成煙霧,「那它就會趕緊跑得遠遠的。城裡可不適合龍待。」聽他的語氣,軍士已經完全把自己說服了,「它會跑到一個有很多高地、食物又充足的地方。你們瞧著吧。」
過去他曾經存過錢,想買件新斗篷。那些錢都跑哪兒去了?
科壟做出了行政決策。
她周圍的人都在激動地嘰嘰喳喳。所有的手指都指著同一個方向,活像一片倒下的森林。一兩聲尖叫過後,人群像潮汐一樣動起來。
埃勒挺傷心地瞧他一眼,然後又閉上了眼睛。魏姆斯把給他準備的一小塊毯子蓋在它身上。
魏姆斯眯細眼睛,想把房頂看得更清楚些,「唔?」他說。
「呃?」
「用什麼列?」魏姆斯含含糊糊地問。他仍然望著天。
「你老往上看。」乞丐說。
親愛的母親和父親〔卡蘿蔔一面盡心儘力地盯著天空一面寫道〕好吧,整個鎮子都摩拳擦掌,準備要搞那加冕禮了,這可比家裡的事複雜多了,另外我現在還得值白班。這很可惜,因為我本來準備跟蕊德一起去看加冕禮,但抱怨是很不對的。現在我必須停筆了,因為我們正等著一條龍,它隨時可能出現,雖然它並不真的存在。愛你們的兒子,卡蘿蔔。
大家紛紛爬回自己的座位,許多人怒氣沖沖地瞪著他。文斯氣得臉色發白。
科壟試圖用表情聲明自己並不想知道。
「是的,長官。」
哈爾加想後退,「這個嘛——」
有人哼了一聲,接著卡蘿蔔把自己拉回到房頂上,並且把自己的兩個同伴也拉了上來。他們直挺挺地躺著,大口喘氣。卡蘿蔔注意到龍爪在房頂鋪的鉛片上留下了深深的划痕。這種事你想不注意都難。
「你怎麼了,小夥子?」他問。
「什麼?」魏姆斯有些心不在焉。
「它們並不是不聰明,你知道。只是跟我們的思維方式不同。」
他只需要把書藏起來,或者跳到小偷的腦袋上抓住他的耳朵把他的頭擰下來。
「是的,下士。」卡蘿蔔道。
值班室里沒人。喏比給埃勒搜颳了好些果籃,小澤龍正躺在第四隻果籃上。前三隻已經進了它的肚子,或者已經融化了。
哈爾加從櫃檯背後抬起頭,一臉做賊心虛的表情,「什麼也沒幹,隊長。」他拚命想把證據藏在身後,而魏姆斯的目光則從滿是划痕的木頭上射向他。
小仙廟的拱頂上,龍抬頭打個哈欠,接著張開了翅膀。
「你給它買了個小玩具?」
遠處傳來歡呼聲,表明國王的儀仗隊已經上路了。
「可是,隊長——」
「這麼長的時間里,你可動過那團油膩嗎?」他質問道。
「真是好心。」
「你的脖子不舒服嗎,隊長?」他們正等著車隊,乞丐頭子禮貌地問了一句。
「原來如此。咱們認識多長時間了,宣姆?」魏姆斯和氣得可怕。
好吧,他已經受夠了。再說在警衛隊原本就算不得過日子,在這裏你雖然也能認識不少人,但和他們結識的場合往往不那麼恰當。適合他乾的事兒肯定成百上千,而且如果他使勁拚命想,一定能記起其中幾件。
高台上忙碌起來,狼平·文斯監督著一群笨手笨腳的僕人,要他們趕緊把紫色地毯鋪到台階上。
真奇怪,他現在並不覺得生氣。當然他會生氣的。到晚上他就會怒氣衝天了。酩酊大醉,並且怒氣衝天。但現在還沒有,現在還沒有。他還沒有把事情完全消化,而且他知道自己之所以走著這些過場,正是為了免得思考。
「只是確認一下。」他重複道,「職責所在,你明白。到處察看,那之類的。可不是因為我害怕一個人待在屋頂上,你明白。這上頭霧可真濃,不是嗎?」
「那樣大喊大叫!」文斯繼續道。
「我們有點擔心它,隊長。」他主動開口,read•99csw.com「它連煤都不肯吃。就躺在那兒翻來覆去、哼哼唧唧。它不會是有什麼不對頭吧,你覺得呢隊長?」
他的思緒被隱隱約約的擦洗聲打斷,「你在幹嗎?」他問。
哈爾加瞅了一眼,此時油膩膩的館子里只有他們倆,「這寫的是『由黃家親點』,隊長。」他驕傲地說。
屋裡只剩下魏姆斯一個人。他用冷水洗過臉,颳了鬍子,然後從自己的矮櫃里翻出儀式上穿戴的胸甲和紅斗篷。好吧,斗篷曾經是紅的,現在也仍然有好些不均勻的紅色分佈在上頭,儘管總的來說它更像一張小網,沒準兒還逮住過不少飛蛾。柜子里的頭盔上公然沒有羽毛,它曾經有片分子厚度的金葉子,不過二者早已經分道揚鑣。
儘管隨著時間的流逝,警衛隊早已經變成了條可憐蟲,但身為它的隊長仍然意味著正式場合總有魏姆斯的一席之地。當然,尊卑強弱的次序已經發生了很大變化,在晃晃悠悠的露天看台上,他的座位也被移到了最低的一層,夾在丐幫首領和教師公會的會長中間。他並不介意。坐哪兒都比最頂上要好,那裡全是殺手、小偷、商人和其他所有飄上社會頂層的東西。他從來不知道跟那些人該說些什麼。至少老師一點也不聒噪,他只是偶爾握緊拳頭再放開,並且嗚咽幾聲。
在高台上,空眼愛奧的高階祭司正在為加冕禮忙忙碌碌。昨晚,他藉助複雜的普世神學以及自己的終極武器——一根帶鐵釘的大棒——贏得了為國王加冕的權力。在一個攜帶型小祭壇旁拴著一隻公山羊,正在十分安詳地反芻。此刻它多半正用山羊語琢磨:我真是只走運的公山羊,居然搞到了這樣好的位置,可以把儀式看個清清楚楚。這故事孩子們該多愛聽哪。
「什麼雕像?」喏比的煙停在半路。
「是的,長官。」
「哦。」科壟說,「那,很好。」他伸出根手指在潮濕的石頭上敲敲打打。他覺得有必要把自己的立場表白清楚。
「是那個蘭金家的女人。」他說,「她在搞什麼鬼?」
「我是這麼說的。我希望你遠離麻煩。」
另,你們最近瞧見過薄荷嗎?
科壟軍士爬上小仙廟的護牆。幹這種事兒他的歲數實在大了點。他加入警衛隊是為了敲鑼,從沒想過還得坐在高處等龍來找自個兒。
卡蘿蔔的聲音在沉悶的空氣里顯得毫無生氣,而且全無特色。
魏姆斯隨手在它耳朵背後撓撓。
「我們都還好。」卡蘿蔔露出燦爛的微笑,「這可真不錯,不是嗎?」
科壟走到他身邊。
「說起來,你不會正好有——」他停下來,計算出一個符合自己身份的數目——「大概三百塊錢吧?我需要一桌十二道菜的宴席,嗯?」
魏姆斯輕輕放開了手,他絕望地搖著頭,在心裏為人類根深蒂固的奴性痛哭了一場。
空眼愛奧的高階祭司有些結巴。根據他的調查,安科-莫波克歷史上從來沒有舉行過正式的加冕禮。過去的國王們只幾句話就很好地解決了這個問題:「王冠在咱手上,我說,哪個婊子養的想來搶咱就幹掉他,以哈利大人的名義。」別的先不提,首先就是過於簡短。高階祭司費了老大工夫才寫出更冗長、更與時俱進的一篇話,可惜現在記不大起來了。山羊也讓他有些分心,它總帶著皇家的興趣望著他。
「我說,我覺得埃勒病得很重。」卡蘿蔔道。
魏姆斯目瞪口呆地看著他,「可這是我的警徽!」
街上到處是人群驚慌失措、四散奔逃的聲音。
雖然有些遲疑,哈爾加還是伸出粗壯的雙手。「不過是擦擦盤子上的老油膩。」他嘟囔道。
「你來這兒幹嗎?」科壟質問道。
可這意味著干涉歷史的進程,沒準兒會造成非常恐怖的後果。圖書管理員對這類事情知道得很清楚,這是進入L空間之前的必修課。他在古老的書本里看見過圖片。時間可能會被撕裂,就像一條褲子。你可能掉進錯誤的褲腿里,過著其實發生在另一條褲腿里的生活,跟並未生活在你這條褲腿里的人說話,撞上其實已經不存在的牆。在錯誤的時間褲腿里,生活可能會很恐怖。
它飛行時腦袋和脖子完全舒展開,彷彿巨大的身體是艘駁船,被頭頸拖著前進。街上的人放聲尖叫、相互推搡、互相爭奪門廊的庇護。它對他們毫不在意。
「一切全都還好?」喏比的聲音從濃濃的霧氣中溜到兩人身邊,聲音的主人很快也跟了過來。
「我的警徽?」
之後他跑回圖書館,重新面對Lhttps://read.99csw.com空間的艱難險阻。
時間到了中午。霧氣並沒有完全消失,但的確散了些,天空中能看見一團模模糊糊的淺黃色,那是太陽。
「哈莫丘軍士和日巡隊會在街道兩側列隊,長官。」
文斯伸出一隻手。
巨龍蹲在廣場中央,腳下是被它踩爛的加冕台。它的臉上略有得色。
它應該咆哮著飛過來,而不是像這樣,這樣緩慢、刻意,讓恐懼有時間醞釀成熟。它應該威脅,而不是許諾。
幾秒鐘之內廣場上就空空如也,只剩下十足的笨蛋和迷糊到不知所以的人——就連被踩成重傷的傷員也正精神抖擻地爬向最近的出口。
「聽著,我說了很抱歉!我又不是故意的!」
他拉開自己書桌的抽屜。
魏姆斯慢慢意識到,遠方的歡呼已經變成了尖叫。
「它跟我就像是朋友,那團老油膩。」魏姆斯說,「那裡頭還有些黑色的小點,我跟它們早混熟了。它本身就是一頓飯。而且你把咖啡罐也洗過了,不是嗎?我看得出來。人家說有的咖啡喝著就像在獨木舟里做|愛,我看你這兒就是這樣,有了罐子里那些東西才更添了滋味。」
這裏同樣被掃蕩過了。如今抽屜里只剩下幾塊碎玻璃。
它應該咆哮著飛過來,可你只能聽見翅膀拍打空氣和彩旗扯斷的聲音。
「沒有。」
「你說到龍肯定已經跑出去老遠了。」喏比提示道。
「我當然尊敬!現在快點——」
……並且看見了翅膀。
「那是只烏鴉!你知道烏鴉是什麼嗎?城裡准有好幾百隻!」
「我說他們會在街道兩側列隊,長官。」科壟軍士道。
「上房頂。上高處。等它行動的時候,我要我們最早知道。」
「有霧,你明白,大小不太容易判斷——」魏姆斯喃喃地道。
「見他的鬼。」他找個倒在地上的雕像一屁股坐下。喏比靠著圍牆,從耳朵後頭那恐怖的煙灰缸里撿出一截潮濕的煙屁股。
他離開一人一龍,走進了外頭的世界。
寶座和它的主人都不見蹤影,不過在那片冒煙的木頭中間有一小堆碳。如果我們對它進行法醫鑒定,或許可以找到一點點蛛絲馬跡。
「我只好讓車隊停下來,什麼都給你耽擱了!」
「是的,長官。」科壟順著他。
「加冕禮是什麼時候,軍士?」他問。
就這麼簡單。半輩子的服務。再也沒有城市警衛隊了。哈。魏姆斯踢了人行道一腳。從今往後就是什麼皇家衛隊。
「我只不過是上來確認準警員卡蘿蔔是不是還好。」喏比很無辜,「你又在這兒做什麼,軍士?」
「『往高處去』,」喏比嘟囔道,「說起來倒是輕巧。」
魏姆斯發現屋裡一團亂。
他喘過氣來,開始往霧裡瞅。
魏姆斯把坑坑窪窪的頭盔戴在腦袋上,心滿意足地彈了它一下,然後哼著瘋狂的小調慢慢悠悠地走出了房門。
他的手開始發癢。
魏姆斯拉開書桌的另一個抽屜,瞅瞅裡頭寥寥無幾的文件。抽屜里確實沒什麼屬於他的東西。一個破糖袋提醒他,自己已經欠品茶俱樂部六個便士了。
魏姆斯抓住一個純裝飾性的噴泉口,免得被洶湧的人潮捲走。通向廣場的每條道路都擠滿了人。他們在拚命往外擠,但是魏姆斯注意到,大家並沒有吵鬧。現在已經沒人再把力氣浪費在尖叫上。現在他們只剩下一種堅強的、死硬的決心:一定要去別的地方。
小澤龍的皮膚在動,彷彿它身體里有重工業正在開工。《龍的疾病》里可沒有提到過這種情況。扁扁的肚皮鬧出了很大動靜,彷彿遠方發生了地震,而震區還進行著一場激烈的戰爭。
上午,街道上已經擠滿了人,魏姆斯發現喏比在揮舞一面小旗,於是扣了他一天的工錢。一種尖利的沉悶氣氛籠罩著瑟尤多場,就像一大片黑雲,中間偶有閃電穿過。
它沒有飛走,魏姆斯暗想。它為什麼要飛走?我們傷不到它,而它想要的這裏全都有。它就在上頭什麼地方。
「你這蠢貨!」
「剛聽到儀仗隊走過去了。」他說。科壟往煙斗里裝上煙葉,在身旁的牆上划燃火柴。
「我想咱們不用麻煩了。」他說,「我想他們很快就會發現的。」
龍飛得很慢,離地面只幾尺,翅膀優雅地拍打著空氣。
他茫然地看看埃勒,接著露出一個十分邪惡的微笑。他站起身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