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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鬼魅人的到來

第六章 鬼魅人的到來

有一首歌這樣唱:「大都市安卡·摩波!了不起的地方!矮人們倒下,岩怪們興旺!住在這裏,總比住地洞強!安卡·摩波!了不起的地方!」
「你還是不要高興過火了才好,車夫先生。」蒂凡尼警告他說。
「哎,當然了,那個沒用的小子。」羅伯說。
蒂凡尼呢,也只是靜靜地坐著。一方面,她感到非常憂慮;另一方面,她能聽到噼啪菲戈人的聲音,他們正在後面的郵包中間,讀著別人的信件。她只希望他們讀完之後,能把那些信放回正確的信封里。
「看樣子,下面介面那個地方都有點霉變,長出擔子菌來了。」第二個矮人說。
「哦,是嗎?」矮人問,「你那些小小的朋友,他們此刻有沒有正巧在我們店裡呢?」
「什麼?你覺得一個自尊自愛的女巫,能戴著這樣的帽子到大街上招搖過市嗎?」蒂凡尼質問著,已經很生氣了。
現在,這個人的臉湊得很近很近了。他是個真正存在的人,不是什麼虛幻的怪影,她都能瞧見他衣領上沾著的唾沫星子了。也就是在此時,她注意到了一件事——他散發著惡臭。她從來沒聞過這麼難聞的味道。這股惡臭給她的傷害是切切實實的,如同一根鐵棒擊中了她,可她又好像不是通過鼻子聞到這種氣味的,而是直接在頭腦里感受到了它。和這種惡濁之氣相比,一般茅廁的味道都顯得像玫瑰一樣清馨可人了。
他們握了握手,蒂凡尼的手被弄得黏糊糊的。馬車夫的座位後面堆著很多包裹,她把自己的掃帚往它們當中一插,再爬上車,坐在他旁邊,旅行就再次開始了。馬車駛過後,路上揚起了灰塵,構成了很多扭曲怪異的、讓人不喜歡的形狀,隨著塵埃漸漸落定,它們才消散了。
柏符先生的搞怪道具專賣店門上沒有掛鈴鐺,只有一個「撲哧放屁墊」。在大多數顧客看來,要是有這麼一個墊子,再把它和別的搞怪道具用到一起,肯定能營造出最惡搞的效果。唉,是啊,他們想得沒錯。
「做得很好。」那個聲音讚許地說,「真的很不錯,姑娘。當然了,我還是能看見你的,因為我瞧得很仔細。要我說,沒錯,你確實是個真正的女巫。」
蒂凡尼順著他手指的方向一看。下面是一條長長的、白色的土路。在路上,距離他們不遠的前方,有一個長方形的東西正在移動,速度幾乎和掃帚一樣快。
蒂凡尼靜靜地坐了一會兒,看著車夫進一步檢查著車子受損的情況。然後他抬起頭來,看到了她的尖帽子。
蒂凡尼嘆了一口氣:「我當然很想著陸,伍萊,可是你明白嗎,咱們飛得很快很快,地面卻一動不動。如果我們這個樣子著陸的話,只會釀成人們通常所說的『墜毀事故』。」
「我真的很抱歉。」蒂凡尼說。
「好吧,不管他怎麼樣,」蒂凡尼說,「我知道你們很會找人,我希望你們現在能幫我找到他。」
男孩看著她,好像把她當成了瘋子一樣。
就在此刻,彷彿是上天的安排,遠遠地傳來一聲「天啊天啊!」接下來,就是那種備受歡迎的(至少是受到噼啪菲戈人歡迎的),玻璃被打碎的稀里嘩啦的聲音。
蒂凡尼點著頭,想做出一副很在行的樣子。電擊的故事是她編出來的——雖然誠實是一種可貴的美德,但是掃帚被弄壞的真實原因實在太糗了,說出來會很丟人的,並且那也會讓別人覺得匪夷所思。
「嗯,我想我應該能幫你。呃,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是……」
「唉,算了,沒什麼。」普勞斯特太太回答。
蒂凡尼很生自己的氣,她睡過頭了。還是媽媽幫她把早茶端過來的。凱爾達說得沒錯,她確實太缺乏睡眠了,一倒在那張親切的舊床鋪上就起不來了。
「哦,」他乾巴巴地說,「是個女巫。我猜你是第一次出門吧。小姐,你知道我車上運的是什麼嗎?」
「哦,是嗎,她是個很不錯的女巫。」普勞斯特太太說,「也是我們的好客戶。我想起來了,她買過好多疣子和骷髏頭。」她笑了一下,「我想,你今天來,肯定不是要買什麼道具化裝成巫婆去參加女生派對吧?所以,我猜你是來找我幫忙的。我看你的掃帚頭已經燒得只剩一半了,從空氣動力學上來說,這對它的飛行穩定性會很不利。這樣看來,我猜得沒錯了。順便問一句,你現在看出那個笑點在哪裡了嗎?」
「什麼?」蒂凡尼隨口問了一聲。她還在震驚,剛才那一串口號,她都沒有聽到,她一直盯著的是天花板上弔著的那些粉色「氣球」:「我還以為那都是充氣小豬呢!」
他抽了抽鼻子說:「這件事我必須上報主管。車上的漆都刮壞了,看見沒?漆面損壞的時候必須上報。我最討厭打報告了,我寫東西從來都很費勁。可是沒辦法,必須寫,誰讓損壞的是漆面呢。」說完這些,那塊三明治,更要緊的是,還有那根鉛管,都被他塞回了肥肥的大衣里,蒂凡尼這才鬆了一口氣,她自己都對此感到驚奇。
「當然了。」
五分鐘后,她們走出了矮人工坊,一把功能完好的掃帚被蒂凡尼拖在身後。
「是啊,」第一個矮人悶悶不樂地說,「用白蠟木就好了。」他捅了捅蒂凡尼的掃帚桿,又嘆了一口氣。
「唉,我還是去檢查一下鏡子的損壞情況吧。」車夫說著,費力地打開了車廂的後門。裏面有一個很大的箱子,佔了好大的地方。「箱子里主要填的是稻草。」他說,「幫我一下,把它弄下來,行嗎?要是聽到箱子里有嘩啦嘩啦響的聲音,咱們兩個就都完了。」
於是蒂凡尼轉過身來,看到了一個噩夢般的老巫婆:她戴著破帽子,鼻子上長滿了疣子,手像爪子,牙齒黑黑的——蒂凡尼又低頭看了一下——哦,是的,她還穿著黑黑的大靴子。就算你不是這家專賣店的常客你也能看出來,她穿戴的是全套的行頭(「忙碌女巫」系列之「你真沒用」款)。
蒂凡尼集中精神,透過馬車夫薄薄的坎肩,按著他的後背——嗯,找到了,有一塊錯位的骨頭。
「嗯,然後呢?」普勞斯特太太問著,她的聲音像蜜糖一樣甜膩。
「我說的就是他們。」
馬車夫對她擠了擠眼睛:「但願我們不會吧!」
「可是你說過那種舞會讓人腐化墮落的。」蒂凡尼說。
「哦,好的,我當然會告訴他們,我遇到了一個好女巫。」他說。
「是的,」蒂凡尼說,「我懂。」
「什麼是『漏網心思』?」
普勞斯特太太的臉突然湊到了離她很近的地方,那個可怕的彎鉤鼻子都快碰到蒂凡尼的鼻子了,那一雙黑色的眼裡,則像有火光在燃燒一樣。威得韋克斯奶奶有時候會顯得很嚇人,但不管怎麼說,威得韋克斯奶奶不是個難看的人;普勞斯特太太則活脫脫就是那種童話里走出來的邪惡老巫婆。她的臉丑得像個詛咒,她的聲音呢,就是老巫婆把小娃娃騙進烤箱,然後烤箱門「砰」地關上之時那種轟響。一句話,她就是夜晚時分人們所有恐懼的總和。
所以她默不作聲地點點頭。這一天真奇怪,一個摔破的鏡子球能自己複原。一個沒有眼睛,臉上只有兩個洞的人消失在了空氣里……你還能說些什麼?有些日子里,你只需要給人剪剪腳指甲,幫忙把尖刺挑出來,或者縫合腿上的傷口就行了,有些日子呢,卻是像今天這樣離奇。
「你和噼啪菲戈人是朋友?」普勞斯特太太問著。矮人們已經匆匆拿著蒂凡尼的掃帚去修理了。「據我所知,噼啪菲戈人的朋友不多。不過說到朋友,」她九-九-藏-書說著,突然變得健談起來,「你剛剛在我們店裡見到德里克了,對吧?他是我兒子,你應該已經知道了。我是在一間光線特別差的舞廳里遇見他爸爸的,他是個非常好的人,總是很有禮貌地說,若是一位女士臉上不生疣子,你去親她就像吃雞蛋不放鹽一樣。他二十五年前就去世了,得的是一種絕症。沒能救下他,我真的很難過。」她的臉色又開朗起來,「不過還好,我還有小德里克,他是我——」她遲疑了一下,「他是我中年時代的歡樂。他是一個非常棒的小夥子,小姑娘。要是哪個女孩能找上他,那可是她的福氣——我跟你擔保——他極其敬業,工作上一絲不苟。你知道嗎,他每天早上都要把店裡的每一個『撲哧放屁墊』都調試一遍,要是哪個不夠好用,他就會特別苦惱。說到他的勤勉和認真呢,還記得我們研發那套人造小狗粑粑(產品名是『人行路上的明珠』)的時候,他特意花了好幾個星期的時間去追蹤城裡的每一隻寵物狗。每次出門還要帶上筆記本、小鏟子和比色表,為的就是把每一種粑粑的特徵都準確地記錄下來。他還非常謙遜,也算是個講衛生的人,牙齒一顆不少,交友也很謹慎……」她滿懷希望,又很膽怯地看了蒂凡尼一眼,「你覺得不行,是嗎?」
「是的喲!」羅伯高興地躲在鏡子球後面回答。
「沒錯,我是個馬車夫,這事確實挺搞笑的,小姐。你瞧,『地毯工』是我的姓。我也不知道我們家怎麼會有這麼個姓,實話跟你說,我家從來沒人當過鋪地毯的工人!」
「我們從來不『湊合著修』什麼東西,」第一個矮人回答道,態度挺高冷的。當然,他是個矮人,再怎麼樣也不可能拔得太高,「我們做的東西,都是私人定製、精益求精的。」
「不是這個意思。」普勞斯特太太說,「我只是說,如果一個女巫要偽裝自己,最好就是特意穿上廉價的女巫道具服裝!『真正的女巫會到我們這種商店來買衣服嗎?』人們肯定會這麼想。我們這裏賣的可都是搞怪道具、室內焰火、童話劇演員戴的好笑的假髮什麼的,嗯,還有——我們最棒的、利潤最好的產品——粉色巨型充氣玩偶,用在單身女生派對上很合適的!我幫你貼了這張卡片以後,人們就不會猜出真相了!這可是柏符先生的搞笑道具專賣店,親愛的孩子,不折不扣的柏符專賣店!『偽裝』『掩飾』還有『誤導』是我們的原則,也是我們的口號。我們還有個口號是『物超所值』。除此之外,另一條特別重要的口號是『概不退貨』——那也是我們對待扒手的終極原則。對於在店裡抽煙的人,我們也有一條口號,不過,那沒什麼值得一提的。」
過了一會兒,馬車夫又開口說話了,聲音卻很謹慎:「呃,你那頂黑帽子,你要一直戴在頭上嗎?」
幾秒鐘后,一個聲音在蒂凡尼耳邊說:「德里克有時候會搞錯,有時候卻也能猜對。不過你真的是個女巫嗎?請你證明一下!」
該怎麼回答呀?蒂凡尼一邊想一邊說道:「我想,也許……」
他們兩個對視了一眼,然後車夫說:「這樣的話,我就不應該再問你要什麼賠償了,小姐。鏡子球也是我打破的。」
「不要傷到他,」她喊,「他並不是想對我怎麼樣!他只是突然發病了而已!你們還是先幫幫忙,把這些碎玻璃收拾乾淨吧!」她在路上蹲下來,拉起了車夫的手:「先生,你有錯骨病吧,你得這種病多久了?」
「這種榆木,不論出什麼問題都在我意料之中。」第一個矮人說。
蒂凡尼把帽子摘下來,想看看普勞斯特太太貼上去的是什麼——那是一張顏色鮮艷的硬紙卡片,上面還拴了一段線繩,卡片上寫著:
「野性難馴的那些?他們是不是喜歡……『天啊天啊』地亂叫?」他謹慎地問。
然後她走到馬兒跟前,它們正在晃動著耳朵驅趕蒼蠅,她對著每隻馬耳輕聲念了一道密語,確保它們不要被忽然驚動。然後蒂凡尼回到車夫身邊,他還在安靜地等著,一動也不敢動。她捲袖子的時候,他說:「你不會把我變成什麼壞東西吧,小姐?我可不想當蜘蛛,我最怕蜘蛛了。而且我的衣服都是普通款式,只有兩條腿的人才能穿的那種。」
那些古老的、新生的記憶交織在一起,好像一團雲霧,她向其中又凝望了片刻,然後猛然轉開臉,差點撞到安珀。而安珀只是饒有興緻地問著:「你看到的,是一個沒有眼睛的男人嗎?」
蒂凡尼低頭盯著黑袍人的靴子,它們在陽光下亮閃閃的。不對呀,她可是才在路上站了一會兒,靴子上就布滿了塵土的。還有,他站的那個地方,好像也有什麼不對勁。非常不對勁——在這麼一個烈日炎炎、萬里無雲的日子里,她看了看旁邊的馬兒,它們還在被她的命令約束著,無法跑開,但是身上卻害怕得直發抖,就像兔子見到狐狸時那樣。她閉上眼睛,用「第一視力」查看了那個男人一會兒,然後她明白了:「你沒有影子。我說呢,我就覺得不對勁。」
「呃,這個……你知道黃鼠狼吧?『白鼬』就是一種很像黃鼠狼的動物。」
車夫困惑地看了她一眼:「然後?笑點就在這裏了,沒有『然後』!」他哈哈大笑起來,可是骨頭「咔嚓」一響,笑聲馬上又變成了痛苦的尖叫。
「我也說不清,」馬車夫回答,「我只是……一直都知道這些,大家也都知道。」
「哦,天啊,我的想法被你看出來了?」蒂凡尼問。
「我聽見了你的漏網心思。」普勞斯特太太說。
「如果真是那樣的話,當然挺可笑的。但其實是我想錯了,真正的笑點在別處,而且它不是那麼可笑的。」
他小心翼翼地站了起來,齜著牙,咧著嘴,生怕那種刺骨的疼痛會再次如閃電般擊中他的脊柱。他試著動了動身子,又在塵土中跳了一下,好像要踩扁地上的螞蟻——疼痛沒有襲來,他又試著跳了第二下,然後,他伸展雙臂,興奮地發出一聲呼喊:「好啊!」接著又像一位芭蕾舞|女一樣轉起了圈。他的帽子掉了,釘靴踢打著地面,揚起了灰塵。他這樣又是蹦又是轉,真是個快樂的人。他甚至差點做了個側手翻,只是翻到一半的時候,他停手了,重新站好,然後拉起目瞪口呆的蒂凡尼,拽著她沿路跳起了舞,邊跳邊喊:「一二三,一二三,一二三。」等到蒂凡尼好不容易掙脫出來以後,他又笑著說:「我和我家老婆子今天晚上要出去好好逛逛,小姐,我們還要去跳華爾茲舞呢!」
「請別問得這麼嚇人,小姐。」
蒂凡尼感覺到靴子上有什麼東西,她低頭去看,是一隻野兔。它肯定是從燃燒的田野上跑過來的,它也在抬眼看著她。她們對視了一秒鐘,然後野兔跳到半空中,像一尾躍出水面的鮭魚,緊接著,它穿過土路,跑掉了。這個世界上充滿了徵兆和跡象,一個女巫必須要留意它們當中有著重要意義的那些。那麼,這隻野兔的出現,是要說明什麼呢?
蒂凡尼不禁抓住了帽檐:「為什麼不能戴出去?」
馬車夫又在路中間轉了個圈:「我覺得自己年輕了二十歲!」他容光煥發地看著她,可是馬上,他的臉上飄過了一絲愁雲,「呃……我應該給你多少報酬呢?」
這時,他們身後傳來一陣叮叮噹噹的聲響,蒂凡尼一回頭就看到了那個鏡子球,它完好無損地輕輕旋轉著。如果你仔細看看,還會發現它是離開路面一點,浮在空中的。
普勞斯特太太皺緊了眉頭,長鼻子都快碰到下巴了。「因為你會發現……嗯,我知道咱們該怎麼辦了。」她在工作台上翻了一會兒,抓出一件什麼東西來,然後不等蒂凡尼允許,就把它貼到了她的帽子背面。「好啦,」普勞斯特太太說,「現在就沒人會注意到你了。我很抱歉我不得不這樣做,但是女巫現在不太受歡迎,咱們最好快點去把你的掃帚修好,以防你遇到什麼需要騎上掃帚緊急撤退的情況。」
直到剛才為止,矮人工坊里一直吵吵嚷嚷的,後面有十幾個矮人都在各自的工作台上九-九-藏-書埋頭幹活,沒怎麼注意蒂凡尼這邊的談話。可是現在,房間里一下安靜了,在這片安靜中,一把鎚子掉到了地上。
「你瞧,」蒂凡尼說著,感到風在他們身邊呼呼地刮,「掃帚頭要是燒禿了,航向就控制不好了,咱們正在從高處往下掉,飛行速度卻還是快得嚇人。你能不能幫我解決這個問題呢,伍萊?」
「哦,城裡有好幾個女巫呢,」普勞斯特太太說,「我們都是儘力而為,在別人需要的時候提供一點幫助。就像剛才那個男孩,他這回肯定會長點記性,再不會去摻和別人的事了。我也很開心,因為我給了他這個教訓,他這輩子都不敢隨便破壞別人的財產了。否則的話,你信不信——劊子手早晚要請他上絞架的。」
好吧,這人大概是個瘋子,蒂凡尼想,但是如果他——
可實際上不是這樣的。
馬車停在了城門外。這門是開著的。
「特快服務的意思就是說,掃帚修好以後,你拿著它立刻走人。」第二個矮人用乾巴巴的聲音補充了一句。他摘掉了鐵質的頭盔,拿手絹把頭盔裏面的汗水擦掉,然後又把它扣到了頭上。
談話進行得有點不那麼順利了。馬車夫似乎好不容易才做出了一個推論:「那麼,你其實不是真正的女巫,對嗎?」他滿懷期待地問。
「你又把掃帚點著了,對嗎,伍萊?」蒂凡尼嚴正地問,「上一次放火惹了多少麻煩,你忘了嗎?我們不能平白無故地放火,對吧?」
蒂凡尼深吸了一口氣:「我想,我看到的這張臉,其實就是你真正的樣子,對嗎?你賣的巫婆面具都是按照你自己的樣子做的。」
不過,知足吧,還好事情沒有更糟——帶著一群噼啪菲戈人出發的時候,她這樣想。比如,畢竟和她同在掃帚上的還只是一群小噼啪菲戈人,而不是一堆蛇。這些菲戈人,用羅伯的話來說,「有這麼個機會感受清風的吹拂」,真是爽翻天了。他們應該比蛇好一點吧,不過那只是她的猜測而已。他們會從掃帚的這一頭跑到那一頭,只為看看地面上某些有意思的東西。有一次,蒂凡尼一回頭,瞥見十個左右的菲戈人吊在掃帚頭上,或者,說得更準確一點,是一個菲戈人吊在掃帚頭上,第二個菲戈人抱著第一個的腳後跟,吊在空中,以此類推,一直到最後一個為止。他們覺得這樣玩很有意思,尖聲大笑著,蘇格蘭裙被風吹得一鼓一鼓的。這樣雖然既危險,又看不見風景(至少是別人樂於一看的風景),卻很刺|激,所以他們覺得也值了,大概是這樣吧。
「你到底是誰呀?」蒂凡尼忍不住問。
「你不知道?『漏網心思』就是你想說卻忍住沒說出來的想法。它會在那些說出來的話語之間無聲地縈繞一會兒——對於我兒子德里克,你有很多想法沒說出來,我想那也是件好事。你說,我這麼說對嗎?」
「我很高興看到你現在狀態這麼好,車夫先生。」
凱爾達閉上了眼睛,集中精神,查閱著已逝的,以及將來的所有凱爾達的記憶。千百萬個聲音飄過她的腦海,它們大多是輕柔的,沒有哪一個特別響亮,好像成心逗引她一樣,讓她不能完全聽清。她有如置身於一座絕妙的藏書室中,只是所有的書都散亂地放著,書頁也沒有按照順序編排,又找不到任何的書目索引,她只能儘力追蹤那些剛一聽到就又消散的聲音線索。她聚精會神地感受著,讓細小的聲音、一閃而過的畫面、微弱的呼喊,還有一串串的含義把她的思緒拽到這兒,又拉到那兒……然後她看到了,就在她面前,有著什麼。彷彿它一直都在那裡,只是現在才聚焦成了清晰的影像。
她抬頭看了看隱形大學的高塔,塔樓里擠滿了戴著尖帽子的聰明人。或者,也許他們並沒有那麼聰明,但肯定是戴著尖帽子的。還有一個地方,也是女巫們都知道的,而且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也是個有魔力的地方,那就是第十雞蛋大街四號——柏符先生的搞怪道具專賣店。她從來沒去過那裡,只是偶爾收到過那裡寄來的商品目錄。
「嗯,好的,我只是想說,你的綠裙子很好看,要我說呢,你的牙齒也很白很漂亮。」他好像糾結著,心裏有什麼問題卻不知該怎麼說出口。
蒂凡尼從前只來過這裏一次,而且對這座大城市沒留下什麼好印象。這裏空氣不好,人太多,地方又太大了,而且這裏缺乏綠化,只有河面上漂著一層綠色,你只能說那是一層泥巴一類的東西。還有個更精確的詞來稱呼它,只是那個詞太不雅了,不適合寫出來印在書上。
「車夫先生,」她大聲說著,知道身邊有很多人,「我希望,下次再有人議論女巫的時候,你能告訴他們,你曾遇到過一個女巫,她幫你把後背的毛病治好了一點——而且,希望我這麼說沒有什麼不恰當——她還幫你保住了工作。多謝你送我這一程。」
「哦,你說你懂,是嗎,穿著漂亮綠衣服的小女巫?你懂什麼呢?你真正懂得的是什麼呢?」她後退了一步,眨了眨眼,「嗯,你確實懂很多東西,比我預想的要多,我看出來了,」她說著,鬆了一口氣,「波濤下的大地,白堊岩層核心的燧石。嗯,不錯。」
「為了幫你偽裝起來呀。」普勞斯特太太說。
「我說也是嘛!」馬車夫笑容滿面地說,「這樣的話,咱們兩個之間就可以算是扯平了,兩清了,誰也不欠誰了。」他又擠了擠眼睛,「事情也就搞定了,我也用不著給公司打什麼報告了,就像猴子用不著穿外衣一樣——你說呢,嗯?」他往手上啐了一口,然後伸出手來。
聽他的聲音,好像他希望人家對他說「不」一樣,蒂凡尼當然不想掃他的興,於是她說:「一點也不好笑。」
聽到這話,每一個噼啪菲戈人都滿懷希望地四處張望起來。「哦,好啊,」羅伯說,「這裡有矮個子惡魔嗎?要是有的話,那應該由我們來對付他們!你快讓開,先生!」他們撲向他,結果卻是擠成一團,摔倒在他身後的路上,直接穿過了他的「身體」。他們跌跌撞撞地爬起來,開始互相毆打。這樣做的理由是:要是你想好好地打一仗,就不能中途停手,破壞戰鬥節奏。
蒂凡尼把他扶了起來,拉車的馬兒在旁邊安靜地、好奇地看著。她又幫他脫掉了厚重的長外套(伴著他一連串痛苦的哼唧聲),然後讓他站好、手扶在馬車上。
「我只是想請你們幫我添幾根掃帚毛。」蒂凡尼絕望地說著,然後一時忘了自己要隱瞞真相,「拜託了,好嗎?菲戈人把我的掃帚燒壞了,我實在是沒辦法了。」
「我跟你保證,妖婆,我沒誤會什麼。我只有最正確的信念!那就是讓你滾回那個可鄙的、齷齪的地獄去,滾回那個孳生了你這種妖孽的地方去!」
哪裡跑來這麼一個人,衝著她喊了這麼一句?瞧這個人,一張臉氣得煞白,衣服黑得像密封的山洞,或者說——另一種形容突然在她心裏蹦出來——像密封的地下墓室。剛才附近沒有人,這一點她能肯定;再遠一點的地方,也只是偶爾可見一兩個在焚燒麥茬、清理田地的農夫。
「嗯,小姐,既然你這麼問了,我就如實告訴你吧。最近有一些不那麼好的傳聞。你知道的,小嬰兒讓人偷走那類的事,還有大一點的孩子失蹤什麼的。」他的臉色稍微開朗了一點,「不過,我想,做出那些壞事的,肯定都是那些邪惡的老……你知道的,就是那種長著彎鉤鼻、滿臉疣子、穿著陰森森的黑袍服的那種老太婆——不是你這麼可愛的女孩子。嗯,對,那樣的壞事,只有那種老太婆才能幹得出來!」給了自己這樣一個滿意的解釋之後,馬車夫在接下來的旅程中再沒有說什麼了,只是不時地吹兩聲口哨。
蒂凡尼想都沒想,一下子就隱身了——或者應該說,她還是想了一下的,只是想得太快了,思緒都沒來得及沖她招招手,就一閃而過了。德里克在旁邊看得目瞪口呆,看到他這個樣子,她才意識到自己是隱身了。她這麼做,是因為剛才那個聲音要求她證明自己,如果不遵命,顯然是不明智的。她知道九*九*藏*書,站在她背後的是個女巫,而且是一位資深女巫。
蒂凡尼彎下腰說:「羅伯,你認識羅蘭吧?就是老男爵的兒子。」
「請你準備好,我要轉身了。」蒂凡尼警告說。
「差不多總在那麼叫吧,」蒂凡尼說。她覺得應該把事情解釋得更清楚一點,於是接著說,「他們是我的朋友。」
「非常明智。」普勞斯特太太說,「好啦,咱們還是去修一下你的掃帚吧,好嗎?咱們得走一陣子才能到修掃帚的地方。我要是你的話,就會把黑帽子摘下來,不戴出去。」
傻伍萊把細小的手指頭伸進耳朵,掏呀掏呀,好像想從自己腦子裡掏出什麼答案似的。然後他豁然開朗地說:「咱們不能著陸嗎,女主人?」
只聽「嗖嗖」幾聲,她身後的菲戈人就全都跑掉了。不過,要想再次找到他們也並不難,你只要用心聽聽哪裡有玻璃碎裂的聲響就可以了。哦,是的,碎了以後還能自動修復的玻璃。這真是又一件不可思議的事。她和馬車夫把那個鏡子球放回箱子里的時候,她仔細查看過,上面連一絲划傷都看不到。
詳情是這樣的:傻伍萊先嘟囔了一聲「天啊」,然後很不好意思地在掃帚頭上站起來,擋在一簇火苗前面,想要遮掩自己縱火的罪行。
「我每天用煤灰和鹽刷牙,才把牙刷成這樣的。你也可以試試。」蒂凡尼告訴他。
「哦,那是什麼呢,孩子?」普勞斯特太太說著,現在,她的聲音里好像藏著一座不祥的薑餅屋了。
馬車夫獃獃地看著蒂凡尼:「這都是你修好的嗎,小姐?」
「哎呀,噼啪菲戈人可不太喜歡警察。」蒂凡尼說,不過她又覺得話不能說得這麼絕對,於是她又說,「不過他們非常忠誠,也挺仗義的;不喝酒的時候脾氣都挺好,可以說還有那麼一點榮譽感。然後呢,不管怎麼說,是他們為這個世界發明了油炸白鼬。」
「城裡也有磚石結構的地基呀,」普勞斯特太太輕快地說,「它們用的是花崗岩和大理石,還有黑硅石,還有各種各樣的沉積層礦物質,我親愛的蒂凡尼。從前,這個世界在火中誕生的時候,那些石頭都曾經跳躍過、漂移過。你看到路上這些卵石了嗎?它們當中的每一塊,都是沾染過鮮血的。不管你往哪裡看,都能看到石頭和岩塊!還有那些你看不到的地方,也都藏著石頭和岩塊!有這麼一種感覺,你能想象出來嗎?我是說,讓你的骨骼向下探尋,觸到那些活著的石頭。再想想,我們都用石頭做什麼?宮殿、城堡、陵寢、墓碑、豪宅、城牆,哦,很厲害吧!而且這裡有的,不僅僅是這一座城市。城市建築在城市之上,它的地基是它之前存在於此的所有城市。還有一種感覺你有沒有想過?就是在一塊古老的石板上躺下來,讓它的力量把你向上托舉,背離世界對你的牽引。還有一點,就是每一塊石頭都可以為我所用——我所知道的魔法也就由此而來。石頭是有生命的,而我就是這生命的一部分。」
「白鼬?」普勞斯特太太問。
「我說,咱們還是到我的工作室去接著聊吧。」這位嚇人的老巫婆說著,就從地板上消失了,「姑娘,這扇暗門彈回來的時候,你也站上去,好嗎?哎,德里克,待會兒給我們送些咖啡來。」
「嗯,是榆木做的,對嗎?」他隨口一問,並不是特地說給誰聽,「是長在低地的樹種,你這根榆木太笨重,飛不快,還被蟲子蛀過。我聽說它是被閃電給擊中的?你這根榆木抗電擊的能力比較差,挺招閃電的,還特別招貓頭鷹。」
蒂凡尼和氣地對他微笑了一下:「然後呢?」
她們走出店門的時候,蒂凡尼首先看到的是兩個男孩。一個男孩正用一塊石頭瞄準商店的玻璃,想砸過去。他看到了普勞斯特太太,四周頓時變得一片死寂。然後老巫婆說:「砸呀,孩子。」
「有時候,人們心裏會形成一些很奇怪的想法。」普勞斯特太太說,「一般來講,我覺得咱們女巫最好的應對措施就是保持低調,等著風頭過去。你只要多加小心就沒錯了。」
「你不用對我說抱歉,你知道嗎,你對不起的是車上的油漆。我跟他們說過,瞧,我跟他們說過的,路上會有洞穴妖怪,會有小矮人,會有別的麻煩……哼,你知道其他車夫都是怎麼趕車的嗎?他們怕太陽晃眼,差不多總是眯著眼睛。」
是啊,這麼問確實有點嚇人,蒂凡尼想。嘴上呢,她大聲說:「好啦,車夫先生,你到底想跟我說什麼呢?」
店主卻沒有注意聽她講話,他低頭對著地板上的一個小洞喊了起來:「媽,咱們店裡來了個真傢伙!」
「哦,二十年了,小姐,我一直忍受著這種病,好苦啊。」車夫疼痛難忍地說,「馬車總是顛簸,你知道吧。我掛了弔帶,可還是不管用!因為這個病,我五天里能有一天晚上睡個好覺就算不錯了,不騙你,真是這樣。有時候我打個盹,翻個身,然後骨頭咔嚓一響,就又疼起來了,你信不信?」
兩個矮人對視了一下:「有三百來家吧,我想。」
「嗯,就算是吧。」蒂凡尼說。
至於跟傻伍萊生氣,那就沒有必要了,他完全活在自己的「伍萊式」世界里。要想理解他,你必須斜線式思考才行。
蒂凡尼有點不知道談話該怎麼繼續下去了,她決定還是問點不癢不痛的:「我一直不知道城裡還有真正的女巫。」
「要是我們在去找他的路上稍微喝一杯,你會介意嗎?」羅伯問,「不然我們會渴死的。我好像總是覺得特別渴,想喝點什麼。」
在掃帚頭上玩耍的其他噼啪菲戈人中,時而有一兩個真的一鬆手掉了下去。他們一邊飄落,一邊沖自己的兄弟揮著手,喊著「天啊」,覺得很好玩。菲戈人撞地以後,還會反彈回來,偶爾他們也會把地面撞壞一點點。蒂凡尼倒是不為他們擔心:他們肯定能找到回家的路。當然啦,一路上會有很多危險生物,準備跳起來撲向一個匆匆奔跑的藍色小人兒,可是等到這個藍色小人兒到家的時候呢,這類危險生物的數量準會減少許多。實際上,菲戈人這次可以說是——按照菲戈人的標準——在飛行中表現良好,一直飛到距離城市三十英里的時候,他們當中才有人在掃帚上放了一把火。
馬車夫仍然倚著馬車癱坐在地上,完全不知道剛剛發生了什麼。從某種程度上說,蒂凡尼也不明白剛才發生了什麼,但她會弄明白的。她說:「你可以站起來了,車夫先生。」
「好吧,那我這麼說吧,」蒂凡尼說,「我從來沒在你這裏買過東西,不過我從前是女巫特里森小姐的學生,她……」
「哦,天啊,好可怕啊!」蒂凡尼說著,她感覺車夫正在期待她作出這樣的回應。
「我請你往後退一點,好嗎?」蒂凡尼說,「我想你可能是誤會什麼了。」
暗門果然很好用。當蒂凡尼進入地下室之後,她發現這裏和她想的差不多,女巫客戶們需要的東西,這裏都有。牆上掛著一排排猙獰的巫婆面具,工作台上擺著許多顏色鮮亮的瓶子,架子上晾著假疣子,壁爐那邊支著一口大鍋,裏面咕嘟咕嘟地煮著許多東西。這真的是一口很不錯的鍋
「好了,我想,我能幫忙治你的病。」蒂凡尼說。
路上一點碎玻璃都沒有,她跪下來,好像跟空氣說話似的,嘴裏問著:「是你們把鏡子球粘好的嗎?」
她睜開了眼睛,盯著屋頂發了一會兒呆,然後喃喃地說:「我想找的是大塊頭小巫婆,可我看到的是什麼呀?」
「我把馬車的漆面弄壞了,又該賠你多少錢呢?」蒂凡九九藏書尼反問。
「『地毯工』,小姐。我是粗嗓門威廉·地毯工。」
黑袍男人怒視著她,用嘶啞的聲音說:「你就是那個女巫。你就是她。不論你走到哪兒,我都會找到你。」
另一個矮人從自己這位同事的身後冒了出來(他們的外貌好像沒什麼區別):「應該用白蠟木才對。」
他嘆了一口氣,把那個不好笑的哨子推到了一邊。「唉,從來都沒人覺得好笑過,」他說,「我知道,肯定是我什麼地方做得還有問題。哦,對了,你想買點什麼,小姐——哦——你是個貨真價實的女巫呀,是吧?我總能看出來的!」
「為什麼女巫們現在這麼不受歡迎呢?」蒂凡尼問。
真的動手抬起來,蒂凡尼覺得箱子其實沒有她想的那麼沉。不過,他們還是很小心地把它放到了路上。車夫伸手在稻草里抓了一會兒,拿出了一個鏡子球,又把它舉起來,好像舉起了一件稀世珍寶。它也確實算得上一件珍寶,光彩奪目,還有道道光束從它的表面射向四周。就在這一刻,車夫突然痛苦地尖叫一聲,手鬆了,球也掉了。球落到地上,碎成了千萬片。有一瞬間,空中的碎片映出了千萬個蒂凡尼;而車夫呢,蜷縮著身子,倒在了路上,被一團團白色塵埃包圍著。車夫嗚咽著,碎玻璃紛紛落到了他的身旁。
「沒錯,可是你知道,粉碎的東西複原起來並不難呀。你聽我說得對不對,碎片越碎,越容易粘回到一起去。你只要輕輕推一下,這些小片片就會記起來它們原先的位置,然後重新聚到一起,一點問題都沒有!你用不著這麼驚奇,我們都是砸東西的老手,對砸壞的東西也有一定的研究。」
「哦,好吧,」蒂凡尼說,「我反應有點慢,抱歉了。」她搓了搓手,「好了,車夫先生,現在我幫你把骨頭弄一下吧。」
「可是它明明已經摔得粉碎了!」
蒂凡尼覺得她確實需要多加小心。「普勞斯特太太,」她說,「我想,你剛才提到的那個『笑點』,我現在明白是什麼了。」
「接著說。」
黑袍男子瞥了他們一眼,然後就不再看他們了。
「我說了,砸呀,孩子,要不然你就要倒大霉了。」
他的馬受了驚,想要騰躍,可是腿卻不像平時那樣聽話,因為蒂凡尼的命令還在它們耳中迴響。一年前,蒂凡尼初次學到這個神奇命令的時候,還覺得問心有愧。可是不管怎麼說,這是那個老鐵匠堅持要教給她的,因為她不辭辛苦,對他進行臨終護理,還幫他移除痛苦,而他卻沒有什麼東西可以給她作為回報。老鐵匠為此很過意不去,因為女巫是應該得到報酬的,就像你坐船時要給船夫付錢一樣。所以他就湊到她耳邊,教給了她這個「騎手密令」,只要你念出它,所有的馬兒就都會聽命於你。這個密令,你花錢買不來,也不能為了賺錢把它賣給誰,但是你可以把它教給別人,自己又仍然掌握它,它有著鉛鑄一般的分量,價值又堪比等重的黃金。老鐵匠把它教給她的時候,曾經對她耳語:「我發過誓,不把它告訴別的好漢。我可沒有違背這個誓言啊!」他是笑著辭世的,他的幽默感倒是和這個馬車夫的有點類似。
蒂凡尼從沒在白堊地見過矮人。不過,在高高的山上常有他們出沒,他們總是給人推著小車在幹活的印象。他們買東西也賣東西,還給女巫製作掃帚——極其昂貴的掃帚。但其實說起來,女巫很少去買掃帚。掃帚都是你的前輩傳給你的,世世代代就那一把。有時候需要換個新杆子,有時候需要添些新的掃帚毛,僅此而已。
「實際上,」普勞斯特太太邊走邊說,「我現在這麼一想,覺得你那些噼啪菲戈人和我認識的一個小亞瑟特別像。那個小亞瑟的抗打擊能力像鐵釘子一樣,身高也和那些噼啪菲戈人差不多。他倒是不怎麼『天啊天啊』地叫,他是我們這裏的警察。」
哦,天啊,蒂凡尼想,帶著唾沫握手意味著締結一樁不可毀棄的盟誓。幸好我還有塊乾淨手絹,待會兒可以把手擦乾淨。
「轉吧,孩子,我也沒說不讓你轉身啊。」
傻伍萊和他的兄弟們急著想把火踩滅,掃帚都跟著晃了起來。蒂凡尼低頭察看著地面的情況,想找個不那麼干硬的地點降落下去。
太晚了。他的手指頭威脅地晃著,都快伸到她鼻子底下來了。忽然間,原本空蕩蕩的路上擠滿了噼啪菲戈人。黑袍男人胡亂地揮手向他們打去,不過那種擊打對菲戈人沒什麼殺傷力。在菲戈人猛烈的還擊下,他唯一成功做到的,只有一聲大喊:「滾,你們這些污穢的矮個子惡魔!」
普勞斯特太太拍了拍她的手:「這就是大城市的生活,見識到了吧,我親愛的。好了,咱們可以走了嗎?」
「我也不知道,」蒂凡尼說著,有點失去耐心了,「可能是因為你的發條鬆了吧?」
她一邊看著,一邊在腦子裡盤算著,然後說:「我們還是應該飛得再慢一點才好……」
「是嗎,孩子?」
「我剛才以為你身為真正的女巫,只是用假女巫的行頭把自己打扮成這樣而已……」
「等我再有把握一點,我才能接著說。」蒂凡尼說。
蒂凡尼走進了店門,驚嘆于「撲哧放屁墊」發出的渾厚屁聲。她半是繞過、半是推開了一副可笑的人造骨架(它的兩個眼窩裡紅光閃閃的),來到櫃檯前。有人恰在此刻對她吹響了一枚「吱吱哨」。哨子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店主那張發愁的小臉。他說:「你有沒有覺得我的哨子吹得有那麼一點點好笑呢?」
走過幾條大街之後,她開始在居民區穿行,注意觀察她的人多了起來。踩著卵石路面前進的時候,她能感到人們在把目光投向她。他們倒不是生氣或者不友好什麼的,他們只是……審視著她。好像吃不準該拿她怎麼辦,她希望他們不要是想拿她燉湯才好。
蒂凡尼小心地用手指按住他的背部,找到了錯位的骨頭,一邊告訴他:「可能會有點疼。」一邊推了一下,骨頭就回到了原位。馬車夫疼得又一次大喊起來。
老巫婆把盒子放到了工作台上。「哦,天啊,」她說,「真是的,我怎麼連自我介紹都忘了呢?」
於是,那柄冒著煙的掃帚就帶著一個神情緊張的女巫,還有二十多個噼啪菲戈人(他們都把自己的蘇格蘭裙張開,為的是起到減速的作用),終於降落到了那輛「蘭克里至安卡·摩波」郵政包裹特快馬車的頂上。
「說句實話,小姐,要是你不反對,我還真想過火一回。這麼多年了,我的骨頭天天吱嘎響,疼得我直哼哼,從來都睡不好覺,我想我現在就是高興得過火一點,也沒什麼,我還想樂翻天呢!哦,你能想著那些馬,也真是太好了。」他又補充了一句,「一看你就是個好心人。」
「我真的非常抱歉。」車夫把她從車頂上扶下來的時候,她說道。
「那麼多?」蒂凡尼很驚訝,「那樣的話,我看半個小時之內他們是不太可能回來找我了。」
「這都是誰告訴你的?」
「我又沒說讓你降落到硬硬的地上,女主人。」伍萊說。他往下指了指,接著說:「我只是在想,你可能願意落到那裡去。」
蒂凡尼知道,現在不論回答他「可以」還是「不可以」,都不聰明。於是她說:「那就只喝一點點好了,而且是在找到他之後。」
然後他就消失了,只留下一堆菲戈人在塵土裡混戰。
現在,她直視著他眼睛所在的部位,那裡像是完全被他寬大的帽檐遮住了——不,他……其實……沒有眼睛。就像冰塊瞬間融化那樣,她忽然明白了這一點——他根本就沒有眼睛。別說是普通的眼睛了,就算是失明的眼睛,或者眼窩,都沒有——他的臉上只有兩個洞:透過它們,她可以看到後面冒煙的田野。接下來發生的事,更是出乎她的預料。
「嚯,」車夫說,「要是雞蛋就好了。是鏡子,小姐,只有一面鏡子。不過,不是平面的那種,而是一個球形的,我這也是聽別人說的。他們說它包裝得非常好,非常嚴實。當然了,事先誰也不知道會有人從天上掉下來,砸在它上面。」他的聲音聽不出生氣,只顯得好累read.99csw•com,好像他每時每刻都準備著遇到什麼倒霉事一樣。「鏡子是矮人做的。」他又說,「他們說,它價值一千多塊安卡·摩波幣呢。你知道這鏡子是幹什麼用的嗎?是掛在城裡大舞廳里的,就是有錢人去跳華爾茲的那個地方。像你這種好人家的女孩子其實不應該知道這些,因為按照報紙上的說法,跳那種舞會讓人腐化墮落。」
「這個嘛,請別見怪,小姐,我只是覺得女巫都會幹這種事——把人變成各種噁心的東西,像土裡的黑蟲子什麼的。」
「哦,是的,就是那個意思。」第一個矮人附和著,「拿到掃帚,然後馬上走人——『特快』就是這個意思。」
馬車的彈簧部件質量很好,車夫也很快地恢復了對驚馬的掌控。然後他一言不發地從座位上爬下來,白色的塵埃也漸漸在路面上落定了。這個車夫長得五大三粗,每走一步都要皺一下眉,他一隻手握著吃了一半的乳酪三明治,另一隻手毫無疑問拿的是一截粗粗的鉛管。
老巫婆咧嘴一笑,露出黑黑的牙齒:「啊,還挺厲害呢。一個女巫厲害一點,我還是欣賞的。只是不要太厲害了喲。」她伸出了一隻鳥爪一樣的手,「我是普勞斯特太太。」
實習女巫帽,帶有惡魔閃光。7號。定價兩元五角。柏符先生的搞笑道具專賣店!柏符,一個可以呼風喚雨的名字!!!
「車夫先生,你難道是害怕我嗎?」
緊接著,痛苦地呻|吟著的車夫就被一圈噼啪菲戈人圍在了當中。他們全都武裝到了牙齒(儘管他們已經掉了好多牙齒),身上的武器除了大砍刀外,還有大頭棒、斧子、棍子,以及另一把大砍刀。蒂凡尼完全不知道他們剛才藏在哪兒。一個噼啪菲戈人,就是在一根頭髮後面也能藏身的。
有些女巫喜歡藉助沙姆博來判斷當下的情況,運氣好的話,還能通過沙姆博窺視到未來。而此刻在菲戈之丘里,藉著昏暗的光線、伴著繚繞的煙氣,凱爾達正在製作一種「秘密沙姆博」——你的所作所為都是秘密,也只能作為秘密而流傳下去。她很清楚,安珀一直在旁邊非常感興趣地看著她。這個安珀,真是個奇怪的孩子,凱爾達想。她只要看一看、聽一聽,就能明白很多東西。如果全世界的人都像她這樣,那該多好啊。她已經幫忙支好了大鍋,還在皮子鍋底的下面生起了一小堆火。
普勞斯特太太揚起了眉毛:「親愛的,我看,對於你說的這些白鼬、黃鼠狼什麼的,我還是保持無知比較好,感覺那都是鄉下的東西,我受不了鄉下,見多了綠色會讓我頭暈噁心的。」她說著,哆嗦著瞥了蒂凡尼的綠裙子一眼。
「地毯工?」蒂凡尼說,「可你是個馬車夫呀。」
「你為什麼要折磨這位老人家,你這個邪惡的女巫?你看不出來他有多痛苦嗎?」
「沒有,我有個熟人在城裡,我請他們幫我去找他了。」蒂凡尼回答,「可是現在,他們沒準兒正在哪家酒館喝酒呢。城裡的酒館多嗎?」
「我真的不知道在城裡也可以當女巫。」蒂凡尼說,「我原先聽說,女巫要腳踏堅實的地面,最好是山岩。可人人都說,城市是建在軟塌塌的泥巴上的。」
一聽到這話,第一個矮人一下變得滿面春風:「哎呀,我們剛才真是太沒禮貌啦。既然是普勞斯特太太的朋友,不論有什麼事,我們都樂於效勞!我跟你說吧,我們很高興為你提供特快無償服務,我們會免費為你安裝新的掃帚毛,外加防腐塗油處理,全都不收錢!」
「你為什麼覺得我會把你變成什麼壞東西呢,車夫先生?」蒂凡尼問著,手指輕輕地滑過他的脊柱。
馬車夫是個大塊頭,他順著馬車的側壁滑了下來。與此同時,她聽到一個聲音說——
蒂凡尼肩上扛著那把摔壞的掃帚,盡量昂首挺胸地走進了城門。有一兩個人瞥了她的尖帽子一眼,還有人對它皺起了眉頭,不過別的人都沒怎麼注意她。在鄉下,你遇到的要麼是熟人,要麼是值得你考察一番的陌生人,可是城裡不一樣,城裡人太多了,讓你把路上每個人看一遍都是浪費時間,搞不好還會給你惹來麻煩。
「好啦,我只想問問,你們能不能把它湊合著修一下,讓我能騎著它回家?」蒂凡尼問。
真正的女巫也經常需要到柏符先生的搞怪道具專賣店裡來買點東西。有時候你有必要看起來像個女巫——並不是每個女巫都很擅長這一點的。而且有時候她們太忙了,都沒有時間把頭髮弄成傳說中那種一團糟的樣子。而在柏符先生的搞怪道具專賣店,你可以買到假疣子和假髮,還有笨重的大鍋、人造骷髏。運氣好的話,你還能要到某位矮人的住址,去找他幫你修修掃帚。
蒂凡尼的掃帚是特里森小姐傳給她的。它乘坐起來不太舒服,飛行速度又不快,遇到下雨天,偶爾還有那種倒退著飛的毛病。她們到達那間叮哐亂響的矮人工坊以後,主事的矮人看到這把掃帚直接搖了搖頭,舌頭貼著牙齒,嘖嘖了兩聲,好像單是看到這樣的掃帚,就掃了他一天的興緻,害得他都想跑到一邊去哭一場了。
這隻爪子握上去倒不像蒂凡尼想的那麼濕、那麼黏。「我是蒂凡尼·阿奇,」她說,「你好嗎?」對方好像等著她再說點什麼,於是蒂凡尼又補充了一句:「我從前是特里森小姐的學生。」
男孩確信她是瘋了,便把石頭向著窗戶扔去。窗戶卻捉住了石頭,又把它朝著男孩扔了回去,把他砸倒在地。蒂凡尼看得一清二楚:她看見一隻玻璃手從玻璃窗上伸出來,抓住了石頭。她也看到了它把石頭扔回去。普勞斯特太太俯身去看那個倒在地上的男孩,他的夥伴已經拔腿跑了。她說:「嗯,你會好起來的。不過要是再讓我在這個地方看見你一次,你就永遠都別想好起來了,懂嗎?」然後她轉過臉來對著蒂凡尼,「我們這種開小店的,其實也挺不容易啊。」她說,「走吧,這邊來。」
附近沒有別的人,只有餘光能瞟見幾個小點,是噼啪菲戈人。他們把一種高難度的本事發揮到了極致,那就是,一個躲在另一個背後。
「我只是在想,伍萊,」她說著,聽到掃帚杆子發出一陣可怕的咔咔響,「要是我們齊心協力,也許能查出掃帚起火的原因?你覺得,它之所以起火,和你手裡拿著一根火柴有關係嗎?」
可怕的老巫婆在一張工作台旁邊忙碌著,從她那裡還傳來刺耳的怪笑聲。她轉過身來,拿著一個方方的小木盒,盒蓋底下露出一截繩子:「非常棒的『怪笑盒子』,你覺得呢?只要一根塗了樹脂的線繩,再加一塊傳聲板,就做好了。畢竟,要讓一個女巫親自嘎嘎地怪笑,還是挺傷嗓子的,你說呢?還有,我敢說,我用發條也可以做到和現在一樣的效果。對了,有一個秘密笑話,你什麼時候看出它的笑點在哪裡,就告訴我吧。」
第一個矮人說:「你說的,不會是那種噼啪菲戈人吧,小姐?」
「這都是什麼呀?」她問,「你怎麼還撒了惡魔閃光在我帽子上呢?」
「要我說,小姐,你最好還是把帽子摘掉,別拿掃帚,空手進城去。那把掃帚太像木柴了。」馬車夫尷尬地對她笑了笑,「祝你好運,小姐。」
事情還能糟糕到什麼程度?蒂凡尼一邊想一邊問道:「裝的是雞蛋?」
「好眼力!看得真准,親愛的孩子!只不過,這其實不是你看出來的,對嗎?是你感覺出來的,你跟我握手的時候就感覺到了,對吧。還有——算了,還是快走吧,咱們要把你的掃帚快點送到矮人那裡去。」
伍萊低頭看著火柴,好像他從沒見過火柴似的,然後他把它藏到了背後,又盯著自己的腳看了又看。這樣的表現,在此時的形勢下,也算是夠勇敢的了:「我也不知道有沒有關係,女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