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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公爵夫人和廚娘

第九章 公爵夫人和廚娘

她感覺在這座原本平靜的城市裡,好像醞釀起了一場暴風雨。隨便哪個女人,只要她看起來稍微有一點像個女巫,都會成為眾矢之的。她只能祈盼每一個難看的老太太都像她一樣善於自我保護。
這番解釋一點作用也沒有——公爵夫人的眼睛眯得更窄了:「哦,我認識你。你是那個女巫——你跟著我們到了城裡,天曉得你計劃了什麼罪惡勾當?哼,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女巫是怎麼回事!你們是些多管閑事的傢伙,專門煽動群眾,讓他們不滿又多疑,你們都毫無廉恥,還是一群騙子!」
她從來沒有這樣想過問題。再說,事實上,如果你沒有身體,你也是不可能抓住什麼東西的。不過,也許她還是可以從細微處對他人施加一點影響?就算是那麼一個龐然大物的廚娘,也會因為體內最微小的擾亂而崩潰吧。然後她的紅臉膛就會亂顫,滿口的濁氣也將不保,大放厥詞的嘴巴也終將閉住……
可能不行。不過她突然記起來,自己曾經讓爸爸幫忙把家裡那箇舊穀倉清理出來的。她可以從那裡入手,做點什麼。至於具體做什麼,她還要另行計劃。
「那是一首凱爾達的歌。」珍妮說,「安珀聽到過我對小傢伙們唱這首歌,它是安定咒的一部分,然後她竟然就聽懂了,蒂凡尼!她全靠自己就聽懂了!我知道癩蛤蟆跟你說過這些,可我現在還要跟你再說一遍。安珀能識別各種聲音的意思,還能學會它們。倘若有人類能成為凱爾達,那她就是這樣的人。她可是一件珍寶,是不能輕易丟棄的。」
「好吧。」她拿出一副學校老師的口吻,好像剛剛把一班搗蛋鬼學生調|教得乖了一點點似的,然後她抽了一下鼻子,一般來說,這意思就是,你們只是表現得還湊合而已,你們給我記好了。然後她又抽了一下鼻子,說:「好,先這樣吧。有沒有人能跟我說一下,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這就對了。」蒂凡尼比較滿意地說,「那是阿奇奶奶的墓。還記得她吧?人們說她是個聰明的女人,還好他們沒有給她瞎編什麼不好的傳聞!你們還想在這裏鏟草皮嗎?奶奶不從地底下站起來咬你們的屁股才怪呢!馬上帶著你的人下山,這邊的事我來擺平,明白嗎?我可不想再有誰提心弔膽了。」
「你也不知道什麼關於錢的事?」
現在想想,老男爵實在是另外一種人。嗯,沒錯,如果他在路上碰到村裡的孩子們對他鞠個躬、行個禮什麼的,他也會很高興;他知道每個人的名字,還有他們的生日,他又總是那麼彬彬有禮。蒂凡尼記得有一天他叫住她,對她說,「能不能拜託你一件事,請你爸爸有空的時候來看看我,好嗎?」他是那麼一位有權勢的人,卻還能對人如此客氣,實在是難能可貴。
「那我能不能請你走一趟秘密通道,把安珀帶出來呢?不會有人動你們的土丘的。」
普萊斯頓站在那兒,換了一下腳:「他在地下室里,太太,正在為他父親祈禱、表達他的敬意。」
必須做點什麼,讓她老實一點。蒂凡尼感覺自己有責任代表所有女巫出面,讓世人知道,這麼無禮地對待女巫是不行的。可是如果蒂凡尼說出自己的想法,僕人們過後肯定會到處傳閑話。她必須措辭巧妙。只是,還不等她想出什麼,公爵夫人就不懷好意地笑著說:「怎麼著,孩子?你是不是在想著把我變成什麼特別噁心的怪物呀?」
「是哪個討厭鬼告訴你的?」
他照著她的吩咐做了,這讓她鬆了一口氣。衛兵們呢——他們打心眼兒里相信自己應該放下武器,所以很樂於聽從自己上級的命令——手顫抖著,把武器扔到了地上。有個衛兵甚至按照慣例舉起雙手,做出了投降的樣子。蒂凡尼把中士拉到旁邊一點,離開那些虎視眈眈的噼啪菲戈人,小聲說:「你們到底是來幹什麼的,傻瓜蛋?」
蒂凡尼儘力想要找些連貫的話來回答他,他卻先「砰」的一聲坐到了桌子後面那把老古董椅子上,嘆了一口氣。
「那是因為他讓我給他表演一個小把戲!」話一出口,她就後悔不該說這麼多。她說的是實話,可是實話又怎麼樣?聽起來只像蒼白的謊言。「你聽我解釋,我知道——」
蒂凡尼著迷地伸出一根手指去,托起了一小朵火焰,好像那是一隻嬌弱的小鳥。它在她的指尖上似乎冷卻了,她對著它吹了一口氣,它又「噗」的一下恢復了生機。
「你喜歡『謎團』這個詞嗎?」
「你自己不是也承認你在他身邊那樣待過嗎?」
「哦,是的。」小亞瑟咧嘴笑了一下,是標準的噼啪菲戈式咧嘴笑,「在警署工作真的很了不起,掙的錢也好用。花一點點錢就能買來一星期吃的東西!」
「你別想糊弄我,你這個陰險的小賤人,」她說,「人人都知道是你害死了老男爵!他的護士看見你了!你怎麼還敢在這個地方露臉?你是不是還想把我們所有人都害一遍,我可不吃你那套!我恨不得大地現在就裂個口子把你吞進去!」她咆哮著,跌跌撞撞地向後退去。忽然,只聽「砰」的一聲,地板又「吱嘎」一響,然後隨著一聲尖叫,廚娘就掉進了地窖。
「什麼?什麼!你管我叫什麼?」
那個倒霉的護士,蒂凡尼想,我早該想到她會興風作浪的。毒藥總會遇到需要它的人,當鬼魅人的惡毒心思遇到斯卜洛思小姐的時候,她心裏的熱鬧程度大概不亞於歡呼的人群再加一支小型銅管樂隊在旁邊伴奏吧。沒錯,這個護士準會張開雙臂歡迎鬼魅人。她正是那種他想要的宿主,會給他力量——嫉恨和傲慢的力量。可是我自己清楚,我沒有做錯什麼,蒂凡尼對自己說。呃,我真的沒做錯什麼嗎?我只能從自己的角度出發看我做過的事,而每個人這樣看待自己的時候,都不會覺得自己是做錯了的。唉,真煩!人人出了問題都來找女巫,出了麻煩又都來責怪女巫!可我也不能說大家所有這些消極態度都是鬼魅人煽動起來的。我只希望能有個什麼人——不是珍妮——不在乎我的尖帽子,能來跟我平等地聊一聊。現在我該怎麼辦呢?是啊,我該怎麼辦?阿奇小姐,你能提點什麼建議嗎,阿奇小姐?你平時那麼善於替別人提建議。嗯,好吧,我建議你先睡一會兒。你昨天晚上睡得可不太好,身邊是普勞斯特太太那麼一個打呼嚕冠軍,後來又發生了那麼多事。還有,我也不記得你最後一次規規矩矩吃飯是什麼時候了。對了,我能不能再指出一點:你是在自己和自己說話噢。
聲音被另一個聲音打斷了:「實際上,羅伯,掃帚上到處都是緊急出口,咱們可以很方便地逃生,你沒看到嗎?」
安娜格蘭姆曾經傲慢地對所有年輕女巫說,艾斯克莉娜確實曾經存在過,但是如今她已經死了。
公爵夫人怒吼著,拚命想拽動她的手杖,可是不論她的胳膊還是手杖都沒有要動的意思。
「當主子的必須嚴格起來,才能保證那些下人也盡職盡責。」公爵夫人繼續說著,在大廳里搜索著下一個目標,「馬虎懈怠的毛病是可以糾正的。看到了嗎?看到了嗎?他們學得多快。你的言行都要注意,不能有絲毫的怠惰。也不要和僕人講什麼客氣!包括不要對他們微笑。哦,你可能會想,愉快地微笑一下又有什麼不好呢?可是就算最無邪的微笑,也會輕易轉化成詭秘的佞笑,暗示著主僕之間有什麼心照不宣的秘密。你在聽我說話嗎?」
蒂凡尼小心翼翼地下了床(它也在燃燒)。如果這隻是個夢,那它模仿這張舊床平日里哐哐噹噹的響聲可是模仿得夠像的。安珀平靜地躺在另一張床上,蓋著一塊火毯;就在蒂凡尼看著她的時候,她翻了個身,火毯也跟著一起變動了位置。
公爵夫人挺直了身板,逼視著蒂凡尼,好像自己剛剛贏得了一場決定性的勝利。她的手杖在地板上敲著。
「我想,老男爵的去世讓我們的情緒都有些波動。」她說到這裏,就不得不停住了,因為廚娘在椅子上一下坐得筆直,還伸出一根顫抖的手指頭指著她。
城堡里總是難得清靜,總有好多人急匆匆地東奔西跑,嫌別人礙事。眼下,這裏先要舉行一場葬禮,然後又是一場婚禮。兩樁大事挨得這麼近,這對這座小城堡的應變能力來說真是一種考驗。再加上有些遠道而來的客人,參加完葬禮順便也想再參加一下婚禮——他們自己是方便了,可是接待方的工作難度就增加了。在忙碌的人群中看不到護士斯卜洛思小姐的身影(這個煩人的護士是那種一點臟活累活都不幹的人),這倒是讓蒂凡尼鬆了一口氣。
「我送給菲戈人那個?我送給?」
未來的新娘漲紅了臉,她已經尷尬得不行了。她四處看了看,好像一隻暴露在大庭廣眾之下的小老鼠,不知道該往哪裡跑才好。
普萊斯頓聳聳肩。「呃,別的衛兵都覺得我挺沒用的,」他輕鬆地說,「大伙兒還覺得我腦子肯定不正常,居然會說『妙不可言』這麼複雜的詞。」
蒂凡尼的父母經常為了他而爭論。往往是在她睡下以後:除了彈簧床墊吱吱嘎嘎的響聲,還能聽到父母近乎爭吵的聲音。爸爸會說:「你當然可以說他慷慨大方,可是你別忘了他家那些錢都是他們祖輩搜刮民脂民膏得來的!」媽媽就會反唇相譏:「我從沒見過他搜刮什麼!你說的那些都是過去的事了。老百姓歷來都得靠人家權貴保護不是?所以人家收點保護費也是情理之中的!」她爸爸就會憤憤地說:「保護?請問危險何來呢?來自另外一個揮著劍的權貴嗎?我看咱們自己也能保護自己!」
威得韋克斯奶奶有一次是怎麼說的來著?「當你把『人』當成東西來看待的時候,罪惡就開始了。」現在就是這樣。如果你覺得有一種東西叫父親,有一種東西叫母親,有一種東西叫女兒,有一種東西叫小屋,然後你對自己說,如果你把這些東西全都放到一起,就能組成一個幸福的家,那你就是在好心辦壞事了。
她的聲調緩和了一點:「你對噼啪菲戈人什麼的還有一點模糊的印象吧?我希望那不是什麼壞印象,只是,你確實記得不是很清楚,就好像那都是你小時候從書里讀到的,要麼就是有人給你講的故事。我這麼理解對嗎?」
「是啊,好看極了!上星期我看了《天鵝熔漿湖》,那是一位新秀表演藝術家根據傳統劇目改編的;一天之後,歌劇院又上演了新版歌劇《驚人巨獻》;還有皇家美術館整整一星期的瓷器展,觀眾還能得到免費贈飲的雪利酒呢,雖說只有一小杯吧。哦,是的,城市是文化發達的好地方,真的是這樣。」
羅伯猶豫了,他的頭腦飛速運轉著,回味著蒂凡尼的命令。沒錯,她這麼說,並不是讓他立刻大開殺戒,但是聽她的意思,好像他不久就能殺個痛快了。想到這些,他情緒又好了起來,忘掉了腦海里那些可怕的畫面。這就宛如用蛛絲織了一根帶子,拴住了一頭餓犬。但是至少這樣可以為蒂凡尼贏得一些時間。
「哦,沒錯,」羅伯說,「可是別忘了,咱們還要顧及形象呢。如果等到掃帚都快挨到地了咱們才抬腿走下來,那不是太傻了嗎?」
後來,他們折中了一下,不過也不是什麼特別好的辦法:就是大家都拖著步子,走一走就轉轉身子,調整一下方向,好像一邊跳著方陣舞一邊行進一樣。安珀一個勁地咯咯笑,蒂凡尼老得制止她。
蒂凡尼在一旁吃驚不小。這位公爵夫人輕而易舉就讓蒂凡尼做到了她覺得自己永遠也做不到的事,那就是對羅蘭的未婚妻產生了同情,此刻這位姑娘正站在她媽媽面前,像個沮喪的頑童。
「你把派迪家的孩子從她父母身邊拐走了!我今天早上一回來,他們就來找我!今天早上每個人都有事來找我!我父親是不是你害死的?你是不是偷了他的錢?還有,想掐死農夫派迪的是不是你?你是不是拿蕁麻條抽他來著?你有沒有召喚了惡魔去侵佔他家的小屋?我簡直都https://read.99csw.com不相信自己能跟你問出這樣的問題,可是派迪太太跟我說有這麼一回事!要我說,我不知道該作何感想,尤其是按照你說的,我的腦子是被什麼仙女用了咒語干擾過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你畢竟有爸爸媽媽呀,安珀,我相信他們肯定會想你的。」
這個麗迪莎的愛好之一(同時也是她生活中的一項主要活動),就是畫水彩畫。儘管蒂凡尼竭盡全力,想要克制住自己本性中不好的那些東西,想要對麗迪莎寬厚一點,可她還是止不住在想:麗迪莎看起來就像一幅水彩畫——而且還是一幅水彩比較少、水比較多的情況下畫出來的水彩畫,總是給人一種沒什麼顏色,又濕漉漉的感覺。你還可以這麼說,她是那麼單薄,要是來一場暴風雨,她可能都會咔嚓一聲斷掉……雖然沒人看得到她,但蒂凡尼還是感到一絲愧疚,趕快掐斷了那些不懷好意的念頭。然後她還感覺到,自己好像有點憐憫麗迪莎。啊啊啊,真可惡!
蒂凡尼一般都很小心,不從人們的身上穿過去。這種穿越並非不可能,儘管從理論上來講,此刻的她像思想一樣無形,但從一個人身上穿過去還是會像從一片沼澤里穿過去一樣——又黑、又黏、又不舒服。
「我能不能去看看,呃……去看看……有什麼事要辦?」他說著,門一開又一關之間,他已經溜掉了,只留下那句借口的餘音和「砰」的一聲門響。羅蘭盯著門看了一會兒,然後轉過臉來。
「是的。」
「不要打他,太太。」蒂凡尼鎮定地說,「你打到他之前,我就會讓你的胳膊先斷掉。我們這座城堡里從來沒有人打人。」
特里森小姐不願過多討論這個話題。
「我想去見我媽。」安珀回答得倒是挺乾脆。
她從掃帚上一躍而下,它擦著草皮又飛了一陣,一路拋撒著噼啪菲戈人,當它終於遇到障礙時,最後一批懸吊其上的噼啪菲戈人也被晃了下來。
「很好。現在,你把這個傢伙——」她衝著蒂凡尼揮了一下手,「帶去關進地牢。你聽清楚了嗎?」
蒂凡尼連哄帶勸,好不容易才說服了安珀跟她離開菲戈之丘,回村子去。她拉著安珀的手,從靜候在山坡上的衛兵們前面走了過去。中士布萊恩感到一陣尷尬。不管怎麼說,如果你奉命來把什麼人帶回什麼地方去,可人家卻自己回去了,你就會顯得特別傻。可是換個角度來講,如果蒂凡尼和安珀走在衛兵們的後面呢,就會顯得她們好像在驅趕他們一樣;這裏畢竟是牧區,人人都知道,走在後面的是牧羊人,羊群才走在前面。
蒂凡尼低頭看了看安珀,她正在饒有興趣地聽著。「我們稍後再說這些好嗎?」蒂凡尼說,「你派人去找這個姑娘,現在她回來了,什麼都好好的。我也並沒有像你說的那樣把她送給噼啪菲戈人——她在噼啪菲戈人那裡是客人——他們可是沒少給你幫忙。她去找他們,也完全是出於自願的。」她仔細查看著羅蘭的表情,說:「你是不是已經不記得那些噼啪菲戈人了?」
唉,不管是誰,聽到剛剛那些無聊的謾罵,都不應該回擊的。現在可糟了,公爵夫人一定會好好報復蒂凡尼,還有那些和她親近的人,搞不好所有她認識的人都要受牽連。
大廳里的僕人們都不傻,他們紛紛跑動起來,想儘快離開這個地方,因為公爵夫人的腔調一聽就像暴風雨的前兆,沒有誰會願意趕上暴風雨。
這下她回過神來了。她剛剛只顧著想問題,都忘了自己的隱形小把戲了。她從陰影里走出來,頭上高聳著那頂尖尖的黑帽子。公爵夫人惱恨地盯著它。
「哦!」
「只說女巫就夠了,太太,不用說別的。」蒂凡尼說著,看著公爵夫人大步流星地走出了大廳。
蒂凡尼知道自己是在假笑,她說:「我是來帶你回家的,安珀。」唉,至少我還沒有蠢到那種地步,說什麼「你覺得這樣很好吧?」一類的話,蒂凡尼在心裏對自己說。
「嗯,這麼說吧,我必須跟你承認,我從來沒考慮過你說的這個問題,『謎團』這個詞嘛,」蒂凡尼斟酌著說,「確實有一種金屬的質感,還滑溜溜的。」
好吧,嗯……一切都要怪那個沒有眼睛的妖孽,她想,也許可以這麼替這兩個笨蛋開脫,但她普勞斯特太太可不是那種輕易饒人的性格。「渴望毒藥的人,自會得到毒藥。」她一邊這樣對自己說著,一邊打了個響指,然後爬到了那匹青銅馬的背上,舒服地坐在已故的魯斯特爵士那金屬塑造的、涼冰冰的懷裡。青銅馬叮叮噹噹、哼哼唧唧地鑽進了濃霧裡,這霧一直追隨著普勞斯特太太,直到她回到自己店裡。
「哐」的一聲,一個衛兵一頭昏倒在了地上。這個蒂凡尼居然能跟這些噼啪菲戈人說話!而且說的還是什麼殺不殺的!這真是讓衛兵們聽著不習慣。在他們的生活中,最刺|激的場合也不過就是圈養的豬跑出來、衝進菜園而已。
身為女巫,你不會因為自己的床著了火就到處跑著大喊大叫。畢竟,這不是一般的火,它並不傷人。所以這可能是我想象出來的,她想,不傷人的火。野兔衝進了火焰……是不是有人想要告訴我些什麼?
她站了起來,握住安珀的手。安珀一直在聚精會神地看著男爵。
「我希望你能用『閣下』這個詞來稱呼我,阿奇小姐。」他不客氣地說。
第一視力、第二思維、第三思維,甚至非常罕見的第四思維都冒了出來,在蒂凡尼腦海里猶如行星連珠那樣排成隊,大聲疾呼著:「你剛剛那些念頭可不屬於我們!請注意你在想些什麼!」
「他可以在城堡那邊說了算,可是到了山坡這裏,凡事就要聽我的。你往那邊看,對,就是那邊!你看見什麼了?」
最後的飛躍就在此刻。她讓掃帚前端抬起,掃帚後端都碰到了地上,在爛泥里劃出一道道溝痕來,隨後,掃帚像火箭一樣沖向長空。她緊緊抓著吱嘎作響的皮帶,生怕自己會掉下去。一個細小的聲音說:「我們正在遭遇一場強烈的顛簸,知道嗎?你最好左右看看,瞧,這地方可沒有緊急出口——」
哦,蒂凡尼想,在這麼一個日子里,不管是誰(只要不是個女巫)聽到他說這種話,都會覺得他是在犯傻吧。我可一定不能那樣。
「哦,不是不是。你知道的,我喜歡城裡。我喜歡喝真咖啡,不要小橡子磨製的那種,我還愛去看戲、看歌劇、看芭蕾。」掃帚晃了幾下。蒂凡尼聽說過芭蕾,還在書里看過芭蕾舞演出的圖片,可是無論如何,這個詞和噼啪菲戈人聯繫起來,怎麼都彆扭。
他「啪」的一聲把鉛筆放在桌上:「過去的事情都過去了,阿奇小姐,你與我本是不一樣的人。我們都不要忘了這一點才好,你覺得呢?」
蒂克小姐說,艾斯克莉娜是個懵懂少女,誤打誤撞才拿到了巫師的魔杖!
蒂凡尼搖了搖頭:「你所說的魔法,是用來讓他免受病痛之苦的,而且你不要以為這麼做不需要付出代價!我見過很多人最後的光景,我跟你擔保,你爸爸走得是很安詳的,他臨走時候回想的都是往昔的快樂時光。」
蒂凡尼意識到,隨著麗迪莎那濕漉漉的小嗓門漸漸低落下去,大廳里變得一片死寂,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她倒是希望有誰能一下子忘情了,鼓個掌什麼的,只不過那樣一來,世界末日就要來了。這樣的情形到底沒有發生,只有未來的新娘看了一眼驚呆的眾人,哭著跑掉了。可惜她的鞋雖然昂貴,卻很不實用,否則她還能跑得再快些。蒂凡尼聽到這雙鞋在地上跺出了好響好響的咔嗒聲,一路沿著樓梯上去了。然後過了不久,從樓上又傳來「砰」的巨響,那是一扇門被撞上的聲音。
「你仔細看看,土丘還好好的。」蒂凡尼說,「所以說,不管人家衛兵想幹什麼,都只還是想想而已。」她轉臉對著布萊恩中士(他的臉已經白了)說,「布萊恩,你要是還想保全你這些部下,就趕快讓他們放下武器。你們能不能活命,全看一個噼啪菲戈人守不守信用了,他現在因為恐懼,精神狀態可不是太穩定。你抓緊時間啊!」
普萊斯頓皺起了眉頭。「您真要這麼做嗎?」他說,「那就得把山羊都牽出去了。」
「嗯,你說的那個倒也不是不可能。」蒂凡尼說,「可是女巫是不會去做那種事的。有一些技術上的問題。」
蒂凡尼眨了眨眼:「我有點沒跟上你的思路,普萊斯頓。」
羅蘭打斷了她的話:「錢呢?」他的聲音乾巴巴的。
「鍋里剛才全是青蛙!」廚娘尖聲喊著,「那本來是一鍋布丁,我把它放到火上去煮,可是我再把鍋蓋打開的時候,鍋里就全是小青蛙了,它們全都在喊媽媽!我早就說過,而且跟所有人都說過,一個地方又是辦葬禮又是辦婚禮,肯定會招來霉運的,肯定的。我敢說這都是魔法在搗鬼,準是這麼回事!」這話一說完,她就意識到自己說溜嘴了,慌忙伸手捂住了嘴。
蒂凡尼什麼都沒說,但這樣保持沉默真的好難。她知道窗帘和柱子後面都有僕人在偷看她這邊,還有人在從門縫裡窺探。公爵夫人面帶得意的笑容。
「這個我是知道的,你爸爸讓我從他的箱子里拿一袋錢出來。他想——」
「活著呢,小姐。他從城裡回來已經三個小時了。我聽說他是連夜趕回來的。大家都在議論。」他低頭看著自己的靴子,「我們……我們,呃,我們奉命到此,是來找那個女孩的,就是你送給菲戈人的那個。對不起了,蒂凡尼。」
「我們是奉男爵之命來的,蒂凡尼。」
城市的濁氣被甩在了身後,蒂凡尼也感覺好了許多。城裡人呼吸著這麼差的空氣是怎麼過日子的?她真想不通。這種空氣簡直比噼啪菲戈人的皮口袋還讓人受不了。
「很棒的葡萄乾布丁,」她輕快地說,「沒什麼可怕的。」
這話聽起來真像是誰留給她的暗語,需要她去領悟其中的深意。可誰會讓她這樣猜謎呢?也許是那個暗中觀察過她的神秘女巫?徵兆一類的東西固然很好,可是有時候,要是人們能把要傳達的意思清楚明白地寫出來,就更好了!不過,要是不理會這種瑣細的念頭、小小的巧合,也是不行的:那些忽然湧現的記憶和想法,往往來自你思想中不為你熟知的一部分,它們是在努力向你傳達某種信息——你在日常生活中無暇顧及的信息。不過,既然外面的天已經大亮了,謎團總可以先等一等了,別的事可等不及。她還是先去城堡看看比較好。
「如果你……」她媽媽不耐煩地督促著,用手杖捅了她一下。
「我聽說你在我父親身邊,手裡舉著一根撥火棍,還跟他要很大一筆錢。」他傷感地說。
中士不安地動了動,坐下了:「那個,我只是個衛兵,對不?年輕的男爵跟我下了命令,對不?我就得遵守命令。這有錯嗎?」
「可是,普萊斯頓……我看得出你挺聰明,學識也淵博,你肯定知道『淵博』這個詞的意思。為什麼你有時候要裝傻呢?我是說,像你說什麼『異師』還有『快活驢子定律』的時候。」
「那天,我爸是不是狠狠揍了我一頓?」安珀平淡地問著,她們兩個正在一起向著城堡的灰色塔樓走去,「我肚子里的寶寶死了嗎?」
現在,她的心魂飄向了那個醉酒的廚娘,對方還是那樣,一會兒嘟嘟囔囔,一會兒大喊大叫,下巴上沾著唾沫星子,重複著那些怨毒的、傷人的蠢話。
大塊頭竭力想預測出接下來的事態發展,卻沒想到阿爾弗雷德·魯斯特爵士的騎馬雕像——這位爵士之所以聞名遐邇,是因為他每次參戰都英勇落敗——躍出了濃霧,青銅馬蹄敲擊著地面,跑過來衝著他的胯|下狠狠一踢,踢得他往後飛出好遠,頭撞在一根路燈桿上,然後軟綿綿地滑下來,躺倒在地上。九_九_藏_書
他恨恨地瞪著她,但是他咬住嘴唇才憋回去的漏網心思告訴她,她猜對了。
無聲無息地,火焰熄滅了。窗口有什麼東西幾乎無法察覺地一閃而過。蒂凡尼嘆了一口氣。噼啪菲戈人真是不輕言放棄啊。從九歲時候開始,她就知道他們每天晚上都來守護她。直到現在,他們還是這樣。所以她洗澡時都要泡在大浴盆里,還要拉上帘子。雖然說她這裏其實沒有什麼是噼啪菲戈人有興趣一看的,不過,為保險起見,還是要把防護措施做好。
然後歌聲消逝了,只留下一個空洞,一份悵然若失。
「是這樣嗎?」普萊斯頓高興地說,「那你就是太能發熱了,熱得像一頭豬!」
出乎她意料的是,土丘周圍站著好多衛兵——人類衛兵。
不過關於這個神秘人物,有一個故事是讓人聽過以後就不會忘的,它在真實與謊言之間纏繞,如同忍冬花藤。它說的是艾斯克莉娜年輕的時候,曾經在大學里遇到一個名叫西蒙的青年,他好像被眾神詛咒了,滿身是病。但是眾神又有那樣一種不可捉摸的幽默感,在讓西蒙病弱的同時又賜予了他超強的理解力,結果他就成了一個無所不知的聰明人。如果沒有人攙扶,他連走路都困難,可是他的心智卻那樣強大,真的能做到胸懷宇宙。
終於,她把掃帚調成水平的了,還偷空往下瞟了一眼。在那間原名「國王頭」,現用名尚不明確的酒館外面,好像有人在打架。她看不到普勞斯特太太的蹤影。不過應該不要緊,這位城市女巫是個很有辦法的人。她肯定會照管好自己的。
蒂凡尼的媽媽默默地給安珀收拾出了一張床。大卧房的另一端是蒂凡尼自己的床,她爬上去倒頭就睡著了。
「男爵?可是男爵他——」
現在,蒂凡尼聞到那股臭味了。它雖然微弱,卻肯定存在。她不禁想,要是我一下轉過身去,會不會看到那張只有兩個黑洞的臉呢?不會吧,肯定還沒到那個地步。也許他只是正在想著她而已。她應該逃跑嗎?不,貿然逃跑的話,也許會正好撞上他而不是逃離他。他有可能無處不在!不過她至少可以結束眼前這幕鬧劇。
艾斯克莉娜·史密斯竟然生活在城裡……呃,應該說是部分時間如此吧!
「我告訴你們,它們就在那兒!」廚娘抽咽著說,「它們扭啊扭啊。我一輩子都忘不了那個樣子。它們還又踢又踹,喊著『媽媽!』。它們的小臉,我永遠也忘不掉!」說著,她又哭起來,哭得那麼凶,都快斷氣了。蒂凡尼衝著離她最近的一個廚房丫頭招了招手,對方卻好像挨了打一樣,直往後退。
「好吧,你跟我來吧。」她說著,猛一轉身,把衛兵們和菲戈人都嚇了一跳,「你們都給我聽清楚,我們走開的時候,誰也不許去搗毀別人家的土丘,或者砍掉別人的腿。聽明白了嗎?喂,我說的話,你們聽到沒有?」地上傳來一陣嘟嘟囔囔:「明白。」「哦,好的。」可是她一低頭,又看到一張倔強的小臉。那是羅伯,他氣得直哆嗦,正蹲伏著,隨時準備跳起來殺敵。
最後這一句是說給噼啪菲戈人聽的,他們已經包圍了那些衛兵,銳利的小劍出了鞘。噼啪菲戈人的雙刃劍能有多鋒利呢?這麼說吧,可能你的腿被砍掉了你都不知道,等到抬腿想走路的時候,你才會發現自己已經沒有腿了。衛兵們的臉上都出現了那種驚惶的表情:他們知道自己應該威武強大,但是此刻又忽然明白,僅僅威武強大是遠遠不夠的。他們聽說過那些傳聞,當然了——嗯,白堊地的每個人都聽過那些傳聞,說的是蒂凡尼·阿奇和她的小……幫手們。不過那畢竟只是些傳聞而已,對不對?至少到目前為止是這樣的。可是現在,傳聞也許馬上就要成真了。
忙碌的僕人們好像都沒心思注意蒂凡尼、安珀和歸來的衛兵們。不過有一瞬間,蒂凡尼似乎看到一個僕人做了個小小的手勢,就是用來辟邪的那種——居然有人在她的地盤上,當著她的面這麼做!她還有一種強烈的感覺:大家都是故意不看她的,好像看了她就會危害到健康一樣。當蒂凡尼和安珀被引進男爵的書房以後,他好像也下定了決心不看她們。他彎腰看著好大一頁文件(它把整個桌子都蓋住了),手裡握著一支彩色鉛筆。
「你怎麼敢那麼跟我頂嘴,你這個混賬!」公爵夫人舉起了亮閃閃的銀紐手杖。可是突然間,手杖定在了空中。
中士看看蒂凡尼,又看看羅蘭,憑藉著他的求生本能(哪個當兵的能熬到中士這個級別,求生的能力肯定都是不錯的),他決定在事情變得不可收拾之前趕快離開這個房間。
普萊斯頓認真地想了想,說:「因為陽光正在普照,太太,我還為自己是個衛兵而高興。」
快啊!好好想一想,柯伯太太其實也挺不幸的,她七個月前遭受了喪夫之痛,蒂凡尼對自己說,你小的時候她還經常給你吃餅乾,還有,她和她的兒媳婦把關係鬧僵了,都不能去看望孫兒孫女了。想想這些吧,她只是個喝醉酒的倒霉老太太,又聽信了太多人的流言蜚語——比如那個討厭的斯卜洛思小姐,就是一個造謠大戶。好好想想這些吧,因為,如果你出手去打擊報復她,你不正好就變成了鬼魅人想要你變成的那個樣子嗎?萬萬不能再讓他鑽空子影響到你了!
普萊斯頓明智地點著頭。「嗯,是啊。」他說,「首先,體重不同就是個問題。你要麼會變出一隻超級巨型蟑螂,有一個人那麼大,沉得它自己都受不了,要麼就變出好幾十、好幾百個人形的小蟑螂。不過我想,問題在於這些蟑螂的腦子會不好用——哦,當然了,要是你的咒語用得對,你可以把那個人身上變不成蟑螂的多餘部分變成一隻大桶,那樣的話,那些蟑螂膩煩了自己小身板的時候,就可以跳到這個大桶里,重新體會一下『大』的感覺。可是這樣一來,還有一個問題,就是萬一大桶的蓋子掉了,又碰到餓肚子的野狗跑過來,那就糟了。抱歉,我說錯什麼了嗎?」
新男爵回來已經有一天了,人們的情緒也平復了許多,不過,當蒂凡尼走進城堡的時候,看到的仍是一片繁忙景象。當然,沒有前一天那麼熱火朝天了,人們也不似先前那麼多話。也許,出現這種狀況是因為羅蘭未來的岳母——公爵夫人正在大廳里昂首闊步地巡視,不時還用手杖在別人身上捅一下。蒂凡尼第一次看到她捅人的時候,都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可是,瞧,她又捅了一下——那是一根亮閃閃的黑手杖,末端有一個銀疙瘩。一個女僕提著一籃子要洗的衣服走過來,結果就中了她一招。這個時候蒂凡尼才注意到,羅蘭未來的新娘躲在公爵夫人身後有一段距離的地方,似乎是不好意思和這個拿著手杖到處捅人的媽媽走得太近。
就在那個手握棍棒的人向她跑過來的時候,普勞斯特太太用腳在人行道上跺了跺,那個傢伙腳下的石板一下子翹了起來,把他絆倒了。他的下巴磕在地上,發出「咔嚓」一聲,手裡的棒子也滾到了一邊。
「『謎團』這個詞,」普萊斯頓蠻配合地重複了一遍,「你念起這個詞的時候,心裏會不會覺得好像看見一條古銅色的蛇,盤成一團在睡覺?」
普勞斯特太太確實正在照管自己,她跑得飛快。自從察覺到危險以後,她一秒鐘也沒多耽擱地一頭沖向了最近的小巷。一陣霧氣升起來裹住了她。城裡經常有煙呀,霧呀,可吸入顆粒呀什麼的,對一個有本事的女巫來說,操縱它們並不在話下。煙霧是城市的呼吸,粗重污濁的呼吸。她玩轉它們,易如反掌,就好像演奏一架霧做的鋼琴。現在她停了下來,靠在一堵牆上喘氣。
她是在熊熊的火光中醒來的。房間里到處是火焰,閃爍著橙黃和鮮紅的光,輕柔地燃著,像廚房裡的爐火。倒是沒有煙,雖有一股暖意,實際上卻沒有什麼東西燒著。好像這火是她的朋友,順路來拜訪她一下,並無他圖。她能聽得到火焰窸窣作響。
「嗯,我也注意過,」普萊斯頓說,「有時候沸水翻騰的樣子很奇怪,有好多小水花濺起來又落下去,我覺得可能是因為這個緣故,柯伯太太才以為她是看到了青蛙吧?」他湊近了一些,對蒂凡尼低聲說,「很可能還有一個原因,就是那瓶上好的奶油雪利酒,我能看到它在那邊的架子上,已經差不多空了,還有那邊那隻孤零零的酒杯,就是丟在洗碗池裡那隻。」蒂凡尼一下子對他非常敬仰,她都沒有注意到那隻酒杯的。
「我希望你能用『蒂凡尼』來稱呼我,羅蘭。」蒂凡尼故意說得特別鎮定,她知道這樣才能更加惹惱他。
她已經從廚房丫頭們的身邊走過去了,她們都好像被施了催眠術一樣,呆立在那裡:當她使用心魂脫殼術的時候,時間的流速就好像總是會變得很慢。
「再過一小會兒,你的手杖就能動了。」蒂凡尼說,「只是,如果你還想拿它去打別人,我就讓它斷成兩半。我這麼說不是嚇唬你——我這是提前通知你,我可是說到做到。」
「你沒有偷走一袋錢?」
「我只是模糊有些印象,具體怎麼樣都記不清楚了,」安珀說,「就是有一點那種……暈暈乎乎的的感覺。」
「聽我說,羅伯……」蒂凡尼剛說了這麼幾個字,就住口了。因為她看到羅伯忽然淚流滿面,還狂亂地揪著自己的鬍子。他腦子裡不能自已地想象著各種可怕的畫面。哎呀,搞不好還是要打起來啊,蒂凡尼著急地想著。
衛兵們下山了,拖著他們那個昏倒的同伴。表面上說是掉頭走開,實際上他們好像是轉身逃開,只不過他們極力控制著自己,不讓這個神態太明顯。蒂凡尼在羅伯身邊跪下來,壓低了聲音:「聽著,羅伯,我知道你們有秘密通道。」
「哦,是啊,要是那個老渾蛋想打我卻沒打中,他肯定會想著再來一拳的!」
「羅伯·無名氏!我是你們丘陵地的女巫,我命令你,沒有我的命令,不許你殺害這些人!聽明白了嗎?」
「我不知道。」蒂凡尼說。他開口又想說話,她喊了起來:「別說了!你先聽我說,行嗎?你在那兒坐好,乖乖聽著!我照顧你爸爸將近兩年,我很喜歡他,絕對不可能做什麼傷害他和你的事。他的時候到了,他就去了。一個人壽命到了頭,別人是不可能拉住他的。」
大概好多人都是這樣吧,失去了親人才知道懷念。蒂凡尼見過不少喪葬場合,有些是近乎喜劇的,去世的是那種可敬的老人家,他們壽終正寢,放下了塵世流年的擔子;有些則很悲慘,死神費了一番力氣才收走了他分內的東西;有些則平平常常——人沒了,有點讓人難過,但也是意料之中的事,就像滿天星光中寂滅了一點。她曾經一邊沏著茶,一邊安慰著別人,一邊聽著那些關於往昔歲月的催人淚下的故事(講這些故事的人總覺得他們心裏還有好多應該說卻沒有說出來的話),一邊就在心裏想啊想啊,然後她得出的結論是:那些沒有說出的話語並不是屬於過去的,而是給人在此時此地銘記的。
「你是說芭蕾嗎?」她勉強問。
「我知道。」安珀說。
安珀那九-九-藏-書樣蔑視地看了她一眼,讓她心裏一陣刺痛。
布萊恩中士真的像個學生那樣舉起了手:「我能單獨跟你談談嗎,小姐?」他居然還能說話,蒂凡尼覺得他真夠有能耐的,事情一下子到了現在這個劍拔弩張的地步,他肯定是好不容易才跟上形勢的吧。
她看得出來,他確實是忘了,不過他還在拚命回想著,似乎覺得有什麼東西是他不應該遺忘的。他曾經被精靈女王囚禁過,蒂凡尼提醒自己,可能對他來說,遺忘也是一種福氣。只是,當他聽說派迪家的女兒被我弄去送給噼啪菲戈人的時候,他心裏都有過什麼可怕的聯想呢?「送給菲戈人」,也許我理解不了這幾個字帶給他的痛苦感受。
現在,她低頭時可以看到田野了。田裡還有麥茬在燃燒,雖然升上來的煙氣在她身邊繚繞,但和城市裡的惡濁空氣相比,蒂凡尼只覺得這煙味實在清香怡人。
「那可不是我說的,蒂凡尼。」中士說著,後退了幾步,「可是,呃,你難免會聽到一些傳聞,而且我覺得,有句話叫『無風不起浪』,對吧?」
「什麼是『絕密語』?」蒂凡尼不是很明白。這個普萊斯頓真是蠻神奇的,他能把一些莫名其妙的字攢成一個還有點意義的詞,這種人不是很多見吧。
一陣遲疑的腳步聲傳了出來,普萊斯頓,那個實習衛兵從陰影里走了出來,緊張地向蒂凡尼和公爵夫人這裏走來。當然了,只有普萊斯頓會在這種時候現身,蒂凡尼想,別的衛兵都那麼經驗豐富,他們才不會冒這個險,在公爵夫人盛怒的時候惹火上身呢。他還在緊張地笑著,對付公爵夫人這種人的時候,這麼笑可沒什麼好處。他還沒有完全被嚇昏頭,到了公爵夫人面前時,他還記得向她致敬。按照那種從來不懂該怎麼行禮,而且也很少行禮的人的標準來看,他這個禮行得就算不錯了。
野兔衝進了火焰。
這一下,公爵夫人總算滿意了一點,不過這種狀態只維持了很短的時間。
蒂凡尼稍稍聳了聳肩。「我會確保不讓你倒霉的。」她說完又想起來,也不能讓中士布萊恩倒霉,對,一定不能。她四下一看,那些正在暗中觀望的僕人們都把臉匆匆扭開了,好像害怕什麼似的。其實我沒用什麼過分的魔法,她想,我只是堅持自己的立場而已。你必須堅持自己的立場,因為那是你的立場呀。
「你給我把鎧甲脫下來交公,然後馬上離開城堡,聽明白了嗎?你被開除了。你出局了,我還會確保從此以後你再也當不上衛兵,年輕人。」
蒂凡尼使出了心魂脫殼術。她現在對這一招也很擅長了。嗯,沒錯,有時候她對著動物來練習,不過它們不太好糊弄:就算只有一縷屬於你的思緒飄到它們身邊,也會讓它們緊張不安,進而逃走。可是對人呢?人是很好糊弄的。只要你的身體留在原地,不時眨一眨眼睛,也別忘了呼吸,別摔倒,還有,繼續其他一些不需要心靈在場、身體也會表現的小動作,別人就會以為你還在那裡。
蒂凡尼抬眼向大廳的那一端看去,據她來看,其實不需要當權者去忙什麼,只要讓百姓管好他們自己的事就行了。
「嗯……」蒂凡尼說,「有沒有人能告訴我怎麼了——你拿那個桶幹什麼?」這話是對另一個女僕說的,她正忙著把一隻大桶從地窖里拽上來,在一片紛亂當中突然聽到有人問話,她吃了一驚,手一松,桶掉了,碎冰撒了一地。蒂凡尼無奈地深吸了一口氣:「姑娘們,燙傷是不能用冰來冷敷的。你們可能覺得冷對熱是個調解,其實不然。搞些茶水弄得溫涼些——不要太冷了——讓她把胳膊泡到裏面去,至少泡一刻鐘,這樣才對,聽清了嗎?好。現在麻煩你們告訴我一下,到底怎麼了?」
「我知道我在哪裡,阿奇小姐,我是在我父親的城堡里,繼承了他的位置,因為他已經去世了。我打理這份家業好幾年了,一直都是以他的名義在做事。現在他卻死了。他究竟為什麼會死,阿奇小姐?他還沒那麼老邁吧。我以為你的魔法能更管用一些呢!」
「你真的是個噼啪菲戈人嗎?」蒂凡尼問著,聽得都有點恍惚了。
「就算真有此事,你又怎麼可能承認呢?」
「那是安定咒的作用。珍妮一直幫你恢復來著。」
「我要帶安珀回我家去了。」蒂凡尼說,「我看你應該好好補個覺。」
蒂凡尼也被這股怒氣驚到了。她沒做什麼呀,公爵夫人為什麼要這樣沖她大吼呢?她只好接著說:「真對不起,太太。可是我實在沒有管你叫什麼啊。」
女僕們還在獃獃地聽著,廚娘還在叫罵著,在這個慢速的世界里,她顯得好醜陋:她的臉紅得很猙獰,每次她張嘴都噴著口臭,她髒兮兮的牙縫裡還卡著一塊食物。蒂凡尼往旁邊挪了挪。她的手是無形的,她可不可以把手伸到這個笨蛋廚娘的胸膛里,掐住她的心臟,讓它別再亂跳了呢?
中士順著她指的方向看去,臉色開始發白了。草地上,一隻鑄鐵車輪,還有一個帶著短煙囪的鐵爐子清晰可辨,一群綿羊圍在四周,像平時一樣開心地啃著草。他驚得跳了起來,好像剛剛不小心坐到了螞蟻窩上一樣。
「可是過去也僅僅是昨天而已,」蒂凡尼說,「如果你能記住曾經有那麼一個時候,我叫你『羅蘭』,你叫我『蒂凡尼』,那也挺不錯的,你說呢?」她伸手拽下了脖子上的那根項鏈,那上面墜著一匹小銀馬,是他送給她的。時間好像過去一百年那麼久了,只是這根項鏈,確實曾經是她很珍視的東西。為了它,她甚至頂撞過威得韋克斯奶奶!現在,她控訴似的舉著這根項鏈:「過去不應該被忘記。如果你不知道自己是從哪裡來的,你就不知道自己現在是在哪裡;如果你不知道自己現在是在哪裡,你就不知道自己將要去哪裡。」
蒂凡尼喜歡飛行。但她不喜歡飛得太高,比如超過她站直時候的身高。可是她只能往高處飛,因為身為一個女巫,要是飛得太低,腳都蹭到螞蟻窩的話,是很可笑、很不得體的。人們會嘲弄她,還會對她指指點點。可是現在,操控著掃帚,低低地掠過建築的廢墟、冒泡而幽暗的水塘,她真的好懷念開闊的藍天。她好不容易繞過一堆破碎的鏡子,飛進了清朗的日光里,然後她注意到身邊有一塊標誌牌,上面寫著:「你真的不應該湊這麼近來讀這上面的字。」
再說說怎麼排座位吧,這永遠是個難題。大部分來客都是貴族,所以必須格外注意,不能讓貴族客人坐在非貴族客人的身邊(因為這位非貴族客人的祖先可能剿殺過貴族客人的祖先)。過去發生過太多的事,每個人的祖先都不老實,都曾為了得到土地、財富或別的什麼而互相傾軋。必須要特別懂得三角函數的人來安排座次,才能避免事端。否則可能一碗湯還沒喝完呢,客人們就又打起來,又要出人命了。
「嗯,」蒂凡尼說,「我很難過。」
她還說,艾斯克莉娜是威得韋克斯奶奶的第一個學生。威得韋克斯奶奶付出了自己的一部分腦力作為學費,送她去隱形大學讀書,那真是一筆不小的學費呢。有些版本的故事里就是這麼說的,這些故事還講述了激動人心的魔法大戰呢。
「你這種遺忘又叫『最後的贈禮』,」她說,「這是安定咒的一部分。它讓你把那些太可怕或者太奇妙的東西忘掉,這樣對所有人都有好處,安定咒的意義就在於此。閣下,我告訴你這些,是因為從前那個羅蘭此刻還在什麼地方尋覓著歸路。等到明天,就連我剛剛告訴你的這些話,你都會忘掉。我也不知道安定咒怎麼就會有這種效果,但它對每個人都是這麼起作用的。」
艾斯克莉娜·史密斯!真的有這個人!蒂凡尼思緒飛馳的速度,都快要趕上她掃帚的飛行速度了。艾斯克莉娜·史密斯!每個女巫都聽說過她,可是她的情況具體什麼樣,誰也說不準。
「是的,」安珀回答,「可是我爸爸呢,他會有麻煩嗎?」
然後珍妮又說話了。只是,與其說那是說話,還不如說那是吟唱。可是誰的歌聲能停留在空中,讓新唱出來的音符纏繞在舊有的音符之上呢?又有什麼樣的東西,一旦被唱出來就好像是有生命的,還能反過來對著你歌唱它自己呢?
「是的……太……尊敬的夫人閣下!」普萊斯頓自衛似的又對她敬了個禮。
「『絕密語』就是一種暗號,」他解釋說,「嚴格來講,它指的是你的敵人學不會的那種詞。比如,假設公爵夫人是敵人,那我們就應該選擇『請』這個字來做絕密語。」
「拿好你的鐵杴!布萊恩·羅伯茨!」蒂凡尼對著中士一聲大喊,「要是你敢讓它碰著草皮,可別怪我跟你不客氣!你們好大的膽子!誰讓你們來的?誰也不許動手傷人,都聽懂了嗎?」
這一次聽到她的話,安珀乾脆笑了起來:「不好意思,小姐。可是珍妮跟我說,你是個聰明人。」
蒂凡尼想了一會兒,覺得不對。現在她有點明白普萊斯頓為什麼從事這份工作會遇到障礙了。他還在接著說:「如果門口來人回答說『朋友』,謎團就開始困擾我了,因為他說的很可能是謊話。可是我那些夜遊歸來的同事們也很機靈,他們發明了絕密語來回答我的問題,那就是,『別埋頭看書了,普萊斯頓,快開門讓我們進去』。」
普勞斯特太太兩臂交叉抱在胸前,瞪著剩下的那個大塊頭。他不像他的同夥那麼笨,拳頭一張一合的,一看就是想伺機出擊。趁著他還沒有鉚足勁頭,她又在石板路上跺了兩腳。
傳聞,蒂凡尼想,哦,對哦,從前有一個邪惡的老巫婆……「你覺得那些傳聞說得沒錯,是嗎?我倒要問問,我是已經聲名狼藉了,還是僅僅口碑受了點損害呢?」
終於說夠之後,普勞斯特太太這才把手鬆開,讓那個人的腦袋再次著地。她不情願地提醒自己:人家現在昏迷著,一時半會兒是買不了什麼的,還是騰出手去對付一開始拿棍子的那個人吧,他正在「哎喲哎喲」地叫疼呢。
是時候打破沉默了,只是這沉默太像堅冰,恐怕非要用斧頭來砸不可。蒂凡尼有禮貌地說:「我其實最不會閑著沒事了,太太,但我會儘力而為不辜負你的期望的。」
這個想法太具衝擊力,讓她感到一陣頭暈,可是它卻駐留在她的心裏不肯離去。城堡里的衛兵都是本地人,要麼就是娶了本地女人的外來戶,如果出現這種情況怎麼辦——就是村裡人全都團結到一起,對新任男爵說:「喂,你可以留在城堡里,還可以住你的大房間,我們也還會供給你每日三餐,隔一段時間還會幫你打掃一下衛生,可是除了這些以外,這片土地現在是我們的了,你明白嗎?」這個樣子能行嗎?
「年輕人,我不在乎你把山羊怎麼樣!我命令你立刻把這個巫婆關起來!好了,快一點,要不然你就等著被開除吧。」
這位凱爾達平時說話輕聲細語,這番話卻帶著不常有的力道。蒂凡尼立刻明白,這看似有助益的提示,其實自有一種威脅的意思在裏面。
「我沒有!」
表面上,蒂凡尼大聲說:「好,這樣吧,安珀,我希望你能跟我一起去見見男爵,讓他知道你是安全的。再然後,你願意怎麼樣就可以怎麼樣。行嗎?我說話算話。」
「對不起。」她輕聲回答,「每個人都這麼問我。可是就算我有這個本事,我也不會這麼做。你的憂傷是屬於你的。只有時間和淚水能把它帶走,那就是時間和淚水存在的意義。」
此時的羅伯已經有點鎮定下來了:「哦,是的。你說得沒錯。」
安珀轉過臉來看著她說:「那,我也不會有什麼想不開的……拜託你也別對他太狠,別把他變成豬什麼的。」
公爵夫人的眼裡都快冒火了,可是蒂凡尼臉上一定有某種神情,是她這種冥頑不靈之人看了也要怕上幾分的。她手一松,手杖掉到了地上:「我跟你沒完,你這個小巫婆、小賤貨!」
「也許我們可以一起幫他改掉那read.99csw.com些壞習慣。」蒂凡尼自告奮勇地說著,自己都覺得自己挺煩的。可是農夫派迪為了那束蕁麻,手指都被扎腫了的樣子,好像總在她眼前浮現。
人人都噤若寒蟬,蒂凡尼緊張地吸了幾口氣,四處看了看,大家也都在看著她。還好,這樣僵持總比混戰一團要好。
「那麼,你這次跟我們回來,是為了幫助別的噼啪菲戈人維持秩序的呢,還是想留下來和他們一起生活呢?」
這麼說,這位男朋友真是個裁縫,蒂凡尼想,對於農夫派迪那樣滿身腱子肉的大塊頭來說,裁縫簡直就不算男人,手指頭軟軟的,整天只會待在室內舞針弄線。如果他縫的是女裝——派迪肯定覺得自己家本來就破落,再來這麼個女婿,就更晦氣、更丟人了。
羅蘭聳了聳肩。「好啊,反正我也攔不住你,是吧?」他諷刺地說,「你可是女巫啊。」
她的聲音一頓,只聽「啪」的一聲,手杖又捅到了另一個匆匆路過的女僕身上。真可惜這個女僕走得還不夠快,大概是她提的那一大籃子衣服太沉,否則她就能躲過這一劫了。
要說起來的話,這一對母女(霸道媽媽加晦氣女兒)都比羅蘭的地位高!往後她們可是要堂而皇之地欺負他了!
蒂凡尼的心魂匆匆沖回到自己的身體里。她差點摔倒了,幸好有普萊斯頓站在她身後,扶住了她。
公爵夫人皺了皺眉:「你為什麼要傻笑,年輕人?」
只是,艾斯克莉娜確實有些地方很奇怪——倒不是說她的真身不在蒂凡尼面前,只是她給人的感覺是,即便在同一時刻,她也是既在這裏,又在別處。這樣想著,蒂凡尼遙望到了天邊的白堊地,它籠罩在陰影里,有幾分神秘,好像一頭擱淺的巨鯨。還有好遠的路才能到家呢,但她的心還是歡呼雀躍了起來。那裡是她的世界。她熟悉那裡的每一寸土地,她自身好像也有一部分總是留在那裡似的。只要回到那裡,她就什麼都敢於面對。那個鬼魅人,不過是個老朽的鬼魂,怎麼可能在她的主場打敗她呢?她的親戚什麼的都在那兒,多得她都數不過來,她還有朋友,也多得很……呃,自從當了女巫以來,朋友就沒那麼多了……不過世道就是這樣吧。
蒂凡尼的腦子裡亂糟糟的,還沒有完全回過神來,她隨口回答說:「我媽媽向來都說馬才最能出汗,人那隻能叫發汗,對女孩子更是要斯文,只是發熱而已……」
蒂凡尼咬緊牙關,只當自己什麼也沒聽見。她強忍住了抬腿去踹那些噼啪菲戈人的衝動。他們還是像平時一樣,什麼危險都不怕,大概是因為他們覺得自己才是天底下最危險的生物吧。
普萊斯頓驚呆了,他看了看蒂凡尼,想從她那裡得到一點啟示。為了鼓勵他,她對他擠了擠眼睛。他轉臉又去問公爵夫人:「把她關進地牢?」
遠處的廚房裡傳來一聲尖叫。人和動物的區別之一就是:聽到危急的呼叫,人會往那裡跑,動物卻是趕緊逃。蒂凡尼緊跟在普萊斯頓後面跑進了廚房,已經有別人先於他們趕到了。幾個女僕正在安慰廚娘柯伯太太,她正坐在椅子上抽泣著,一個女僕在幫忙把一條毛巾纏到她胳膊上。地板上冒著水汽,一口黑乎乎的大鍋側翻在地上。
這些都挺好玩的。要是一直都這麼好玩就好了。
有一瞬間,掃帚進入了無人駕駛狀態,蒂凡尼眼望著空氣,腦海里浮現出噼啪菲戈人進劇院的畫面。她自己都沒有進過劇院,但是她看過劇院的圖片,噼啪菲戈人混跡在芭蕾舞演員之間……這種情景真是沒法想象,還不如先別想了,然後把它徹底忘掉才好。她及時地想起來自己還要操縱掃帚降落,於是她讓它輕巧地向著菲戈之丘落去。
「是嗎?」他說,「嗯,舉個例子吧,我值夜班的時候,如果有人到了城堡門口,我肯定要問『是誰來了,是敵是友?』對吧?這個問題的正確答案當然是『沒錯』。」
「我不太喜歡放羊;也不夠強壯,當不了莊稼漢;手太笨,做不成裁縫;又怕淹死,不敢跑去當水手;我媽教我讀書寫字,我爸很不贊同。因為我幹不了什麼正經工作,家裡人就打發我去歐姆教廷當實習牧師。我倒是挺喜歡那裡的,在那兒能學到很多有意思的詞,可是他們又把我趕出來了,因為我太愛提問題,像什麼『這是真的嗎』一類的。」他聳了聳肩,「其實我挺喜歡當衛兵的。」他伸手從護胸甲里掏出一本書來(在那塊護胸甲後面,一座小型圖書館都藏得下),接著說道,「只要別讓人看見,你就可以隨便看書;你在執勤過程中遇到的那些形而上的問題也挺有意思的。」
在蒂凡尼的印象里,城堡不到晚上門是不會關上的。白日里,城堡肩負著多種功能,有時是村公所,有時是木匠和鐵匠幹活的地方;每逢下雨天,孩子們又會把這裏當成遊戲場;到了豐收季節,穀倉不夠用了的時候,城堡又可以在雨天暫時用來儲存乾草和糧食。村民的居住條件都不寬敞,最大的村舍也大不到哪裡去。如果你渴望片刻的安寧,或是想找個地方琢磨些問題,找個人聊聊天什麼的,那就到城堡來,准沒錯。
蒂凡尼本來已經對普萊斯頓印象很不錯了,現在他在她心中更是贏得了一枚大獎牌。「我做不到。」他說,「因為有那麼一條『快活驢子定律』。中士跟我講過,『快活驢子不用憂慮』。就是說,誰要是沒違法,你就不能把他關起來。『快活驢子不用憂慮』。這都是明文規定的。『快活驢子不用憂慮』。」他又重複了一遍,好像怕人聽不清似的。
你這麼說,我不怪你,蒂凡尼想,不過我現在多少也算個大人了,我就必須說點大人才會說的蠢話……
「安珀,你現在有什麼打算?」蒂凡尼問。
蒂凡尼強忍住才沒有笑出來:「你腦子這麼靈,早晚要給你惹麻煩的,普萊斯頓。」
他怒視著蒂凡尼,眼裡都快冒火了:「你這話我沒法聽,女主人,就算你是我們的巫婆也不行!我的珍妮呢?其他人呢?這些渾蛋是帶著劍來的!他們剛才要幹什麼?告訴我!」
公爵夫人正在抱怨:「沒人管事,城堡都快變成一堆廢墟了。說真的,這地方必須來一場大改造!對於這樣的地方,一絲一毫都不能馬虎!一切都要從嚴才是!天知道你這個未婚夫他們家族是幹什麼吃的!」
「你沒聽到我說的話嗎,羅伯·無名氏?」
「那還要你的魔法幹什麼呢?」
四周一下子變得好安靜,不過還是有一些細小的聲音能夠被聽到,比如柱子後面的某個衛兵在震驚之餘用手捂住了嘴,偷偷地發笑,還有一陣撲哧聲從窗帘後面發出來——那是某個女僕,她的狀況和那個衛兵差不多。不過蒂凡尼印象最深的是樓上某扇門發出的「咔嗒」一聲輕響。那是麗迪莎嗎?她是在偷聽嗎?好吧,無所謂,還是看看公爵夫人吧,她現在一副居高臨下的樣子,好像覺得蒂凡尼已經是她手心裏的獵物了。
「你別叫我『太太』!雜貨店老闆的老婆才叫『太太』呢!你也別叫我『夫人』,那些亂七八糟的騎士什麼的,他們的老婆才是『夫人』!我,堂堂一位公爵夫人,你只能稱我為『尊敬的夫人閣下』,明白嗎?」
女僕們咯咯笑了起來,廚娘的怒罵已經吵得她們頭暈眼花了,現在哪怕是笑一笑也是好的,蒂凡尼想,也許普萊斯頓是給她解了圍。
公爵夫人氣哼哼地瞪著蒂凡尼。蒂凡尼知道,自己越是不說話,公爵夫人才越惱火,於是她只是微笑著保持沉默,希望能把公爵夫人氣炸了才好呢。她甚至一不做二不休地乾脆把臉轉向了普萊斯頓那邊。
沒有回答。羅蘭還是坐在那裡,盯著桌上的文件發獃,好像被它催眠了一樣。
「羅蘭!沒有就是沒有!我永遠不可能做出這種事!好吧,也許我確實在他身邊那樣待過……」
「我喜歡字詞,」普萊斯頓說,「『饒恕』,聽著不正是那麼一回事嗎?就像一塊絲綢手絹輕輕地飄落下來,覆蓋住過往的仇怨。還有『窸窣』呢?你覺不覺得它聽起來很像什麼人在悄悄地密謀什麼,像那幽暗處的秘密……對不起,我又說錯什麼了嗎?」
公爵夫人環視了一下光線不甚明朗的大廳:「還有衛兵在嗎?」她面帶叵測的笑意,等了一會兒,「我知道,肯定有個衛兵躲在什麼地方!」
「我剛才真有點擔心,」普萊斯頓說,「我以為你會把她變成一隻蟑螂,一腳踩扁呢。我聽說女巫有那個本事。」他滿懷期望地追加了一句。
「哦。」安珀回答了一聲,聲音還是那麼平淡。
「如果你……」麗迪莎結結巴巴地說著,「如果你……如果你輕輕地握住蕁麻,它會刺得你的手好疼呀,可是如果你狠狠地握住它,它就會像絲綢一樣柔滑。人性也是如此,你對他們好,他們把你反咬,你對他們兇巴巴,他們才會乖乖聽你的話。」
「嗯,不過腦子靈總還是有點好處的。」
「嗯,我確實覺得有點不對。」蒂凡尼說著,看著普萊斯頓布滿憂慮的臉龐。「窸窣」是她特別喜歡的一個詞,除了她自己以外,她從來都沒見過有誰知道它的,「你為什麼要當衛兵呢,普萊斯頓?」
「別對著我笑,年輕人。微笑會導致不應有的親昵,那是我無論如何不能容忍的。你們男爵在哪兒?」
但是他守護似的目光總是那麼機警,搞得別人都不自在了。普萊斯頓看東西的時候確實特別全神貫注。真的是全神貫注,那些東西都會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它們是被人看了。蒂凡尼不知道他腦子裡在想什麼,但是他想的東西一定很多很多。
道道淚水滑過了羅蘭的面頰,蒂凡尼能感覺到一件事:他很惱火自己這副樣子被她看到。可是這樣的惱火真是沒道理,何必認為哭了就有失身份和尊嚴呢?
普勞斯特太太這才認出,他是他們店裡的一位主顧,有時候從德里克那裡買點痒痒粉和爆炸雪茄什麼的。要是主顧都被幹掉了,生意就沒法做了。於是,她揪著他的頭髮把他拉起來,疼得他直哼哼,然後她湊到他耳邊輕聲說:「你並不在這個地方。我也不在。什麼都沒發生過,你也什麼都沒見到。」她又想了一下,覺得趁機做做宣傳也不錯,就補充說,「下次你路過柏符先生的搞怪道具專賣店的時候,你會被它那些極度搞笑、老少咸宜的搞怪道具深深吸引,你還會注意到本周推出的新款『人行道上的明珠』,極適合那種精益求精的搞笑專家。我期待你的光臨。另外,我們新推出的『閃電系』爆炸雪茄真的能讓人笑翻天,也請你務必試一試我們的爆笑級橡膠巧克力。再花上一分鐘,看一下我們的最新男士用品專櫃,我們有最好的護須蠟、護須杯、摺疊刮臉刀、各種優質鼻煙、烏木背板的鼻毛鉗,還有我們熱銷多時的健體褲,簡易包裝,每人限購一條。」
蒂凡尼背上直冒冷汗。她從來沒有這樣過——哪怕是她面對冬神的時候,也沒有這樣過;從前在最倒霉的日子里再趕上安娜格蘭姆鬧亂子,她也沒有這樣過;甚至對付精靈女王的時候(這位女王其實還不是特別壞),她都沒有這樣過。公爵夫人真是勝過了她以往所有的敵人:她明擺著就是欺負你,而且欺負得讓你忍不住要反抗,然後這就成了她進一步欺壓你的口實,她還會殃及無辜的旁觀者,再讓他們把所有怨氣都撒在你頭上。
而勒韋爾小姐告訴蒂凡尼,艾斯克莉娜只是一個傳說。
「聽我說,我只是接到了命令要把安珀帶回來。」他們穿過城堡大門的時候,中士焦急地說,「你沒必要跟著來。」聽得出來,他的潛台詞是:拜託了,拜託了,你能不能別插手這件事了,那樣會搞得我在新主人面前抬不起頭來的。可是蒂凡尼沒有理會他。
「他們都說我是,女士。沒有法律規定我不能特別文藝吧?我跟大伙兒都說了,下次我要帶他們一起進城去看芭蕾。」
普萊斯頓咧嘴笑了:「我不幸生為一個聰明人,小姐。我的切身體會是,有時候那麼聰明九-九-藏-書不見得是好事。所以我還是得小心點,省得惹麻煩。」
片刻之後,濃霧裡衝出兩個人。其中一個握著一根大棒;另一個不需要大棒,因為他自己就又高又壯,足以擔當自己的大棒。
她看著他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都是男爵城堡里的衛兵,他們從來沒有到山坡這邊來過。從來沒有!真的是聞所未聞!還有……她感到心裏騰起一陣怒火——他們當中有個人手裡還握著一把大鐵杴。
蒂凡尼感覺到有什麼東西爬到了她的連衣裙上。本來可能更糟的;一個女巫不|穿長裙當然不可能,但是如果你要騎著掃帚在天上飛,你最好再穿一條厚實一點的褲子,帶襯墊的那種更好。穿上以後會顯得屁股有點大,不過暖和是肯定的。飛在空中,距離地面一百英尺時,風度也就成了次要的了,舒適度才是重中之重。蒂凡尼低頭看了看。她的衣服上爬著一個噼啪菲戈人,他戴著警察的頭盔,一看就是用舊鹽瓶的蓋子改造的,他還戴著小小的護胸甲,穿著小褲子和小靴子——真讓人覺得不可思議——你平時真的見不到噼啪菲戈人穿靴子。
此時此刻,蒂凡尼覺得最聰明的做法就是趕快離開這間大廳。那個可怕的公爵夫人無法再造成更多的傷害了,對吧?可是羅蘭,他最近變得這麼奇怪,看他那個樣子,就好像他和她從來不是朋友似的,聽他說話呢,好像他相信所有那些針對她的誹謗……他以前可不是這樣的。哦,也許……他是因為父親去世了,心情不好,可他總還是讓人感覺……不像他自己。現在,他沉浸在地下墓室的寒意中,在對父親作最後的告別,在說著那些他從沒有機會說出口的話,他想用自己的聲音驅散沉寂,他想找回昨天,並把它牢牢地釘在當下,可就在這樣的時候,那個討厭的老太婆還要跑去騷擾他。
我什麼錯事也沒有做,蒂凡尼又對自己說了一遍。牢記這一點可能是有用的。可是我也有做得不夠聰明的地方,這個我也不應該忘記。
安珀的臉色一下子變得開朗了起來,她微笑的時候,周圍的世界都會顯得明亮起來。「哦,是啊!他爺爺去世以前,教了他不少東西。只要給他布料,他差不多什麼都能做,我的威廉就是這麼厲害。大家都說他應該去找個裁縫鋪當學徒,過不了幾年,他自己都能當師傅呢。」說到這裏,安珀聳了聳肩,「可是當學徒要交學費,他媽媽沒錢,供不起他。哦,他的手那麼巧,總是和他媽媽一起給人做緊身衣,還有漂亮的結婚禮服。那可都是用綢緞做的呢。」安珀自豪地說,「人家都跟他媽媽誇他們家的針線做得好!」瞧她容光煥發的樣子,一看就是很為她的威廉感到驕傲。蒂凡尼看著她歡樂的臉,卻不免注意到,雖然有凱爾達為她治療過,那臉上的傷痕卻還是清晰可見。
公爵夫人怒視著他:「沒錯,我不就是這麼說的嗎?!」
中士點了點頭。他沒有別的選擇。
蒂凡尼吃驚地看著普萊斯頓,她滿腦子想的還都是那些未曾被人說出口的話語。「你說什麼?」說著,她皺了皺眉。
猶豫片刻之後,羅伯衝進了入口,不見了。他過了一會兒才出來——蒂凡尼抓緊這段時間把中士叫了回來,幫她撿拾衛兵們扔掉的武器——羅伯再度露面的時候,身邊跟著很多別的噼啪菲戈人,還有凱爾達,以及安珀——她一臉不情願的樣子,在陽光下不安地眨著眼睛,說了一聲:「哦,天啊天啊!」
蒂凡尼感到有誰碰了碰她的靴子。她低下頭,看到了凱爾達憂慮的小臉。「我能跟你談談嗎?」珍妮問。在她身邊,安珀蹲了下來,拉起了她的另一隻手。
奧格奶奶饒有深意地敲敲鼻子側翼,低聲說:「說得越少,惹事越少。」
安珀不高興地瞪著蒂凡尼。「你別想把我送回那個地方去,」她說,「你還是哪兒涼快就上哪兒歇著去吧。」
她的爸爸是公爵,她的媽媽是公爵夫人,她呢,卻像一隻倒霉的小鴨子——呃,做人應該厚道,可是這個麗迪莎走起路來真的就像一隻鴨子。唉,是的,她確實像。要是你仔細觀察你就能看出來,她走路時候兩隻腳是外八字。
「是嗎?」蒂凡尼問。
讓他當一天豬倒是對他沒什麼壞處,蒂凡尼想。不過安珀剛才說「我也不會有什麼想不開的」那句話的時候,神情倒有幾分像凱爾達。在黑暗的世界里聽到這麼一句話,真像看到了一線光明。
「你是小亞瑟吧?我在『國王頭』酒館那裡見過你!你是個警察!」
蒂凡尼已經很努力地克制自己了。她真的已經很努力了。可是有些時候,事情真的就是那麼讓人忍無可忍。她深吸了一口氣:「我想沒那個必要吧,太太,你已經夠噁心的了!」
每個人都在看她。必須有人說點什麼,既然沒有別人來說,那麼就由她來吧。
「咱們要倒霉了嗎?」普萊斯頓輕聲問。
「你別用那種腔調說『哦』,羅蘭,你沒那個資格!你聽著,我知道人們跟你說了我不少閑話,可那都是捏造的。」
「要是碰到你爸也在呢?」
普萊斯頓搖了搖頭:「那是不可能的,夫人閣下。因為『快活驢子不用憂慮』。中士對我說過的,『普萊斯頓,你牢牢地記住快活驢子不用憂慮。它會幫到你的。遵守這條定律,准不會有錯』。」
聽到他這番反對的言論,公爵夫人驚駭得都忘了發火了。這個滿臉粉刺的年輕人,穿著不合身的鎧甲,竟敢用這麼一派胡言亂語來挑戰她的威儀!她從沒遇到過這種事。這就好像發現青蛙會說話一樣——這固然很神奇,但一隻會說話的青蛙早晚是要被踩死的。
「沒有!」
沒錯,那瓶雪利酒確實差不多空了,一袋土豆的後面還藏著一個已經空了的瓶子,剛好能被她瞧見。柯伯太太身上全是酒氣。她向來喜歡抓住機會嘗一口雪利酒,或者再嘗第二口。這可能是廚子這一行的通病,還有一個通病就是贅肉亂顫的三層下巴。可是那股臭味怎麼解釋呢?它是從何而來的呢?那些惡言惡語都是柯伯太太一直想說的嗎,還是鬼魅人灌輸給她的呢?
說到這裏,父母兩人的談話差不多就結束了,畢竟他們還愛著對方,這種愛即使不再熱烈卻也留有餘溫;再者,他們也並不想改變什麼現狀。
就連鬍子長得都拖到地板的老巫師們也會齊聚在他面前,聽他談論時空和魔法,彷彿這些深奧的概念不過是同一命題的不同側面。艾斯克莉娜呢,那時她做過他的護理員,給他喂飯,幫他清洗,扶他走動,還跟他學習——學到了很多很多奇妙的東西。
中士咳嗽了兩聲。可是,也許就算他咳死,也不能喚起男爵的絲毫注意,他還是那麼專心致志地看著文件。最後,蒂凡尼大吼了一聲:「羅蘭!」他才轉過臉來,可能是因為尷尬,再加上有一點氣惱,他滿面通紅。
「只有你除外,你這個傢伙!」她控訴著,「我看到你了,哦,就是你,我看到你了!老男爵不在了,所有人都在哭在喊,只有你沒有!對,你沒有!你趾高氣揚,走來走去,對著比你年長、比你能幹的人發號施令!就跟你奶奶當年一個樣!人人都知道你那點破事!你想攀附我們的少爺,他不要你,你就把老男爵幹掉,為的是報復他!你的罪行都被人看見了!哦,天啊,現在可憐的少爺悲痛得快要發瘋了,他的新娘子也以淚洗面,連房門都不肯出!哦,你心裏還不知道笑得有多歡呢!好多人都說婚禮應該取消!我打賭你肯定很高興吧?你的陰謀詭計得逞了,可以往黑帽子上插根羽毛慶祝了,真不錯!我還記得你小時候那副德行,還有後來你跑到山裡去那個時候。人人都知道,山裡人又怪又野蠻,結果,等你回來以後呢?你變成什麼樣子了?哼,你變成了一副無所不知、目空一切的樣子,把我們都看得像糞土一樣,還想方設法破壞羅蘭的生活。還有更不像話的!不信去問問派迪太太!別跟我說什麼沒有青蛙!我肯定沒看錯,肯定有青蛙!就是青蛙!它們全都是——」
「呃,沒有。」蒂凡尼說,「嗯……普萊斯頓,你有沒有覺得你太有才,當衛兵是埋沒了你?」
在她待過的那條小巷裡,此刻彷彿下起了大雪。只要觀察一下,你就會發現,從天而降的其實並不是雪,而是來自鴿腹的排泄物,它們蓋住了那兩個昏倒的傢伙——這些鴿子都是在普勞斯特太太的召喚下從城市各個角落趕來的。她聽到了它們飛來的聲響后冷笑一聲,心滿意足地說:「在我們這個地方,可是有仇必報!」
「好了,麗迪莎,再背一遍我教你的那首小詩。」公爵夫人說。
她聽見他喃喃地說:「你能把我這份憂傷帶走嗎?」
人們說,她從他那裡學到了絕頂秘密,和這些秘密一比,別人掌握的最強大的魔法也不過像是雜耍人玩的把戲了。現在看來,這些傳說都是真的!蒂凡尼和傳說中的艾斯克莉娜聊了天,還一起吃了紙杯蛋糕。這個艾斯克莉娜真的是個活生生的人,她能穿越時光,還能讓時光聽命於她。真厲害!
「我是這片丘陵地的巫婆,羅伯。」蒂凡尼和顏悅色地說,「我知道通道的存在,不是很正常嗎?你們是噼啪菲戈人,沒有哪個噼啪菲戈人會在只有一個出口的家裡呼呼大睡吧?」
柯伯太太卻猛一用力、站了起來,晃動著一根手指頭威脅著蒂凡尼——只是她站得實在太不穩當了,隨著她左搖右晃,被她的手指頭威脅到的,有時候是普萊斯頓,有時候是女僕中的某一個,有時候則是一架乳酪。
要是我告訴大家你被他打成什麼樣,他就會有麻煩了,蒂凡尼想,至於到底怎麼懲罰他,還是讓村裡的女人們去定吧。說起來,村裡人教訓孩子的時候,如果是男孩子,大人出手往往會比較重。那幫男孩也確實該打,他們全都是些標準意義上的搗蛋鬼。可是,把安珀這麼一個女孩子打成那樣?那就實在不應該了。「咱們還是聊聊你男朋友吧。」蒂凡尼轉移了話題,「他是不是個裁縫?」
蒂凡尼不動聲色地站著。她往那口鍋里看了看,然後又往地板上看了看。她看不到哪裡有青蛙,只看到兩大坨布丁,還裹在紗布里,留在鍋底。她把它們撿出來(它們還熱著呢),放在桌上,那些女僕一見它們,都連忙往後退去。
普萊斯頓是整個城堡里裝備最差的衛兵。新兵總是這樣,人家發給他的鎖子甲褲子上全是窟窿,這表明,和我們知道的不同,蛾子是能蛀透鋼鐵的。人家發給他的頭盔呢,是那樣的,不管你的頭有多大,都能套到你頭上,還能特別顯眼地暴露出你的耳朵。別忘了還有他的護胸甲呢,上面的洞也特別多,都能當漏勺了。
普萊斯頓在她背後咕噥著說:「我知道這麼對一個女孩子說話可能不太好,但是小姐,你確實太能冒汗了,簡直像一頭豬!」
蒂凡尼慢慢地走開了,此時她僅僅是一個淡淡的、不惹人注意的影子。她搖著頭。羅蘭為什麼要這樣?他究竟是為了什麼?他娶誰不行呀!倒不是說非要娶她蒂凡尼,可是他為什麼就要選擇一個,呃——不是成心要說誰的壞話——弱成那樣的女孩呢?
她低頭看了看羅蘭,他消沉地坐在椅子上,兩眼無神。「我說我現在要帶安珀回家去了。」她說。
「喂,你!對,就是你,躲在陰影里那個!你是在那兒閑著沒事嗎?」
蒂凡尼本想走上前去說教公爵夫人一番,可是四下一打量,她又想出一個新主意。她後退了幾步,一下從人們的視野里消失了。這是她很擅長的一個把戲。它並不是真正的隱身術,只是讓人們不再注意你罷了。這樣偽裝了一下之後,她溜到公爵夫人母女近旁,想聽聽她們在說什麼,其實應該這麼描述:是公爵夫人在說,她女兒在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