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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女巫的烈焰

第十一章 女巫的烈焰

「好啦,」蒂凡尼說,「其實我不在意的。不過,坦白說,我確實希望一切都只是咒語造成的!這樣的話,只要把那個偶人拿出來,我們就可以把這件事情忘掉——如果是那樣那就好了。請你千萬別再哭了,你一哭,到處都要變得濕漉漉的了。」
「嗯,一個人孤孤單單的確實不好。你說的蒂克小姐是……」
「這個你不用擔心,其實他已經出來了。那本書……只是像一扇窗,給他提供了一個便利的、接近我的路徑而已。有時候就是會有這種『魔法門徑』一類的東西出現——它們通往另一個世界,或者是通往這個世界上的其他地方。」
「你想得沒錯,」麗迪莎說著,轉動了門把手,「但是她也有個優點,那就是,誰對我們忠心,她也會對人家好。我們家人向來都是這樣的。我們的僕人就算是老了、病了、不中用了,也不會被開除。要是他們在自己家養老有困難,就可以搬到我們這邊的偏房來住。事實上,我們現在的大多數僕人都是負責照顧那些老僕人的!我們可能有點老套,還有點自命不凡,落後於時代,但是,只要是在我們吉普賽克家服務過的人,都不用擔心老無所依。」
就在此刻,就在眼前,蒂凡尼想,還真就讓我遇到了。艾斯克莉娜說過,有一本書是鬼魅人的門徒為他而寫的,會不會正是這一本呢?不過,一本書能有什麼危害?只是別忘了,書里包含著思想,而有些思想是會很危險的。
「說句實話,如果你能說對不起,倒還是個好的開始。」蒂凡尼說。同時,她心裏想的是:這個麗迪莎,她從來沒意識到自己已經不適合再穿那些小女生的衣服了,她看到一個無頭鬼,竟然知道給它一個南瓜夾在胳膊底下,讓它有些慰藉,她還知道拿一個玩具熊送給一個尖叫不止的小骷髏。我能想起來做這些嗎?她做的無疑是一個女巫才會做的事呀。
自從見到麗迪莎以來,蒂凡尼第一次看到她微笑了,非常真誠的微笑。「這回我能坐在你前面嗎?」她問。
「呃,現在沒有了。」麗迪莎說著,向走廊深處走去,「原先有個尖叫的小骷髏,後來我給了他一箇舊舊的毛絨玩具熊,他就不叫了,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哦,還有,我們家族第一代公爵的鬼魂這些日子認準了餐廳旁邊的洗手間,總要在那裡出沒,還好那個地方我們都不怎麼用了。他老是喜歡在你上廁所的時候嘩嘩地拽鏈子,不過這已經比從前強多了,從前他會搞一陣血雨嘩地澆下來。」
麗迪莎招手讓她過去。「我的小法術就是在這裏搞的。」她說著,就好像在告訴蒂凡尼這裡是她玩娃娃的地方一樣。
就在這時,檯子上的大厚書「吱嘎」一響,然後隨著輕微的「啪」的一聲,封皮自行翻開了,書頁唰唰響著,好像許多鴿子在起飛,然後就到了那一頁,它讓這個午夜的房間充斥著熾烈的、刺目的陽光。在那陽光下,穿過焦灼的荒漠向她疾馳而來的,是個一襲黑袍的身影……
蒂凡尼冒險看了這部壓書機一眼(它的上下兩塊金屬板現在已經緊密合攏在一起了),想看看還有沒有人的腦子什麼的淌下來。倒是沒有,不過此刻這些都已經無關緊要了,蒂凡尼的注意力被別的東西吸引了過去——她看到一具小小的骷髏從牆裡走出來,手裡還提著一隻玩具熊。它穿過書架,好像穿過煙霧一樣,然後又消失了。看到這種景象,你心裏只會想:「唉,我真希望自己什麼也沒看見。」
「可是你知道,」蒂凡尼說,「僅僅根據童話書里講的就決定一個人的未來,可能是不對的。一般來說,『公主淑女系』的女孩看到不開心的無頭鬼,是不會想到用南瓜安慰它一下的。至於用一個玩具熊讓尖叫的骷髏止住尖叫呢,這一點很令我欽佩。威得韋克斯奶奶會說那屬於『心思學』的範疇。其實魔法說白了就是心思學和柏符搞怪道具的結合體。」
她們已經到了走廊盡頭,麗迪莎扭動了又一個破舊的門把手,它吱吱嘎嘎地抱怨了一陣之後,門開了(門也是吱吱嘎嘎在抱怨)。
真不敢相信這就是那個整天哭鼻子的麗迪莎,蒂凡尼想,不過這裏畢竟是她家嘛。表面上,她說的是:「還有什麼鬼魂要介紹給我的嗎?以防我突然被嚇到喲。」
「她到處遊歷,專門尋找那些有魔法天賦的女孩,」蒂凡尼說,「人們說,不是你找到魔法,而是魔法找到你。一般來說,代表魔法來找你,拍拍你肩膀的,就是蒂克小姐。她擅長的就是發掘女巫人才,但是我想她很少到大戶人家來。深宅大院讓女巫感到不自在……哦,天啊!」蒂凡尼這聲驚呼是因為麗迪莎點亮了一盞油燈。她看到房間里全是書架,書架上的書籍閃閃發光。這裏沒有廉價的新書,這裏的書全是用皮子裝訂的,而且不是一般的皮子,是那種聰明的母牛的皮。這些母牛在最好的牧場上歡度了一生之後,最終獻身文學。麗迪莎在大大的房間里繞行著,點亮了更多的燈盞。她又拽動長長的銅鏈子,讓燈盞升向天花板。銅鏈在她手下輕擺,書皮的反光和金屬的光澤交相輝映,房間里好像滿是流光溢彩的金子。
蒂凡尼解釋這些的時候,感覺是有幾分居高臨下的,麗迪莎給出的回答卻讓她有點不好意思——只聽麗迪莎說:「嗯,是啊,我也知道這種東西,H·Jread.99csw.com.托德賓德寫的那本《漂浮世界》就像這種門徑。每次翻開那本書,我都好像能進入某些情境,比如那片開滿藍鈴花的樹林,林子里還有一座小屋,屋頂的煙囪不時地升起炊煙。還有那個在池塘邊餵鴨子的女孩,她身後的房子上落著鴿子,它們有時候飛上天,有時候落下休息。你想看看這本書嗎?我知道它放在哪兒。」還沒等蒂凡尼說話,她就匆匆跑到了書架間。很快她又回來了,捧來另一本大書,它的皮子封面亮閃閃的。她把它放到了蒂凡尼手裡。
麗迪莎震驚地看著她。「別開玩笑了,」她說,「咱們都知道的,這怎麼可能呢?金色長發、膚色白皙,出身高貴——呃,還算高貴吧——嚴格來講,還算得上富有。我這樣的人,不可能是女巫的,我只能是標準的淑女。」
蒂凡尼不假思索地「啪」的一下合上了這本書,然後雙手緊緊捏住它,像小學生拿著自己的課本那樣。他看到我了,她想,我知道他看到我了。書在她懷裡躥動著,就好像有什麼沉重的東西在裏面撞擊,她還能聽到……聲音,她很慶幸自己聽不懂那些話的意思。又是一擊,封皮鼓了個大包,差點把她撞倒。又一次重擊襲來的時候,她向前摔倒了,全身的重量都壓在了大書上面。
「我都不知道我還會不會想問題了,現在我可是大頭朝下埋在沙子里的呀。」蒂凡尼說,「你那個『鴕鳥法』聽著有點像巫師的魔法。等等……那是從巴格洛斯小姐的書里找到的,對嗎?哦,不好意思,不過我還是覺得它只是糊弄人的,不是什麼真東西。只有那些不懂魔法的人才會相信這些玩意兒,他們以為魔法就是變個花花草草呀,弄點愛情魔葯呀,還有不|穿內褲跳舞什麼的——我真的很難想象有哪個女巫會這麼跳舞……」蒂凡尼猶豫了一下,出於誠實的天性,她又接著說,「不過,也許奧格奶奶來了興緻的時候會這麼跳吧。人們想的這些東西只能說是魔法剝掉了所有外殼以後的樣子。可真正的魔法是離不開各種外殼的。只是你呢,找了這麼一個傻丫頭才相信的『咒語』,把它用在我身上,居然奏效了!你們家族裡出過女巫嗎?」
「你這兩種說法我哪個也不喜歡!我只不過是花一塊錢買了一本書,從裏面找了一條小小的咒語,用了一下。好吧,我知道我做了這麼一件事,確實很像個傻丫頭,可是我絕對沒想要招來……那種東西!」她對著壓書機一指,它還在那裡吱嘎吱嘎地響著。
現在,她看到有什麼東西在灑滿月光的草地上飛馳,輕輕鬆鬆地和她的掃帚保持著同步。它這樣追蹤了幾分鐘,然後轉身一跳,隱入了月下的暗影里。
蒂凡尼現在已經冒汗了:她的汗毛全在微顫,似乎是在向她發出信號,讓她轉身快跑。麗迪莎還在說個不停,蒂凡尼越聽越難受,強忍著才沒吐出來。
火,她想,他恨火!可是,我大概沒辦法帶著這本書走那麼遠,走到外面去。我又不能在書房裡放火,這個地方可是整個都干透了。
在她背後,麗迪莎說話了,聽起來,她是每個字都斟酌過後才開口的:「你為什麼沒有更生我的氣呢?」
「你當然知道我的意思!我對你做了那樣的事!可是你卻對我始終都那麼……好!」
「你真蠢。」蒂凡尼說。
蒂凡尼感到麗迪莎拉著她轉了個身,她們一起費力地走到暗處,那裡放著個金屬的什麼東西。大書一路上都憤怒地蹦著,撞擊著她的胸膛。這感覺就像你捧著一顆還在怦怦亂跳的大象心臟一樣。
「有什麼東西想從書里出來嗎?」麗迪莎問。
鬼魅人的臭味刺鼻得可怕。它在這間原本挺令人愉快的藏書室里升騰起來,好像一頭死鯨浮上海面,伴隨著毒氣和殘渣。
蒂凡尼沒辦法討厭這個麗迪莎。你能討厭一隻困惑的小狗嗎?可她還是忍不住說:「那麼你呢?你的本心也不壞嗎?我是說,在你做了一個偶人來代表我,然後把它大頭朝下埋在沙子桶里的時候?」
「我說你真蠢!或者你真傻——如果你願意換個說法的話——過不了幾天你都要結婚了,你沒忘吧?你卻還有工夫嫉妒別人,搞什麼咒語害別人。你看到那本書的名字了嗎?《女巫的烈焰》!它是根據一個歐姆教傳教士的口述寫成的,那個傳教士是個徹頭徹尾的瘋子,就算給他一架望遠鏡,他也看不清理智長什麼樣。還有,你知道嗎?書是有生命的。它的每一頁都有記憶!你聽說過隱形大學的圖書館嗎?那裡面有些書是必須用鏈子拴起來的,或者藏在暗處,有的還要沉在水底下!你呢,小姐,在這麼一本書旁邊玩弄魔法,完全不知道這書里摻雜著多少邪惡和懷有恨意的魔法。難怪你的咒語見效了!自從他兩年前被我驚醒以後,他就一直在找我,把我當成他的獵物。而你——用你那個小小的咒語——告訴了他我在哪裡!你真是幫了他的大忙!他回來了,而且現在他找到我了!他是專門抓捕女巫的獵人,抓到了就要把她們燒死。他的惡意還是有傳染性的,就像我跟你說過的,那種惡意像一種疫病一樣會在人群里蔓延。」
「嗯,那樣也許挺好的吧,蒂凡尼,」麗迪莎說,「可是你別忘了,我是個馬上就要結婚的人了。還有……我說,咱們是不是應該回去了https://read•99csw.com?那本書又該怎麼辦?我可不喜歡他留在書裏面。萬一他想方設法跑出來了呢!」
「一個人是不是女巫,那是天生的,」蒂凡尼接著說,「戴不戴尖帽子隨你的便。如果蒂克小姐在這兒的話,她肯定會建議你接受培訓、正式入行。孤孤單單地當女巫是不好的。」
她那句話的最後一個詞在蒂凡尼腦海中叮噹一響:「藏書室?有好多書的那種?」女巫是沒必要和書打太多交道的,但是蒂凡尼讀過自己找得到的每一本書。你永遠不知道自己能從一本書中發現什麼。「這個季節很少有這麼暖和的晚上,」她說,「你們家也不太遠,是吧?咱們走一趟如何?不出幾個小時就可以回來的,到時候你還可以回房間去睡覺。」
「我想,我知道該怎麼辦,」麗迪莎說,「你能把它牽制住一會兒嗎?我馬上就回來。」說完,她就跑掉了。蒂凡尼竭盡全力繼續控制著那本書,幾秒鐘過後,她聽到一種嘎吱嘎吱的聲音傳來。只是她實在顧不上注意什麼聲音了,她只知道自己緊抱著那本不安分的書,胳膊都又紅又燙了。然後,麗迪莎在她身後輕聲說,「好了,我要帶你去壓書機那邊。待會兒我讓你放手的時候,你就趕快把書推到機子里去,還要快快地收回來,能多快就多快。記住了,一定要快!」
麗迪莎點了點頭——她的下嘴唇在顫抖。
蒂凡尼很慶幸麗迪莎看不到她的表情,還有,她也很慶幸自己看不到麗迪莎的表情。
「你們兩個人能用多少僕人呢?」蒂凡尼問。
「幫我調一下這根橫杠,好嗎?咱們再把它盡量緊一緊。」說這話的是麗迪莎,她正靠著一部……這是什麼東西呀?「我爺爺從前經常用這部壓書機,主要是修復那些受損的舊書。比如,你可以把書在這上面放好,然後把脫落的書頁粘回去。後來,我們就只在過節的時候才用它了。用它來夾核桃非常精準,你明白吧?只要轉動手柄,就可以聽到核桃咔嚓咔嚓被夾破的聲音。它們可像小小的人腦子了。」
蒂凡尼只好一直盯著地面那些飛速後退的景物。這兒一縷,那兒一縷,誰家升起了炊煙——這麼早,太陽都還沒從地平線上升起來呢。不過一般來說,村裡的女人都起得很早,她們比賽著生火做飯,誰都想當第一,證明自己是勤勞能幹的主婦。蒂凡尼嘆了一口氣。有一把掃帚就是這點不好,當你騎著它飛上天時,你就會俯視別人。這樣當然不對,可你就是控制不住自己,你所看到的人們,無非是一群匆匆跑動的小黑點。而當你有了這種心思以後,你就應該去找其他女巫陪你談談心,讓你恢復清醒了。「一個人不能單獨當女巫。」俗話不是都這麼講嗎?這不光是一種勸誡,更是一種戒律。
「不會是那本童話書里那個矮精怪一樣的東西吧?我小時候一直特別害怕那個矮精怪會從書里爬出來的。」
「剛才那是鬼魂一類的東西嗎?」麗迪莎問,「我說的不是那個骷髏——我跟你說過它吧?可憐的小傢伙。我說的是另外那個,書里那個……」
「她?當然了!」
麗迪莎沒有直接回答,她停住了腳步,手搭在鏽蝕的黃銅門把手上:「你是不是覺得我媽媽這個人特別沒禮貌、特別專橫?」
「女巫們一般不生氣。大吼大叫地發脾氣是解決不了什麼問題的。」
一隻提桶的提手「哐啷」響了一聲,是麗迪莎繞過一個書架走過來,雙手捧著一隻桶。她把它丟在地上,裏面的沙子撒了出來,她在裏面刨了一會兒。「啊,找到了。」她一邊說一邊揪出一個東西來,它看著像一根胡蘿蔔,還是被一隻不太餓的老鼠啃過的那種。
「沒錯,」蒂凡尼盡量平靜地說,「是一個沒有頭的女鬼,她胳膊底下還夾著一隻南瓜,現在正朝著咱們走過來呢。」
「送給你。我做了對不起你的事,你卻還對我這麼好。」
有什麼東西轉動了一下。在能把人嚇癱的一瞬間,蒂凡尼看到一隻手穿透書皮伸了出來……然後一塊金屬板砸下來、壓住了它,還把蒂凡尼的指甲尖碾掉了一點。
蒂凡尼也不太清楚自己說這話的動機何在,是期待著麗迪莎大吃一驚呢,還是乾脆盼著把她嚇哭呢?不過不管怎麼說,她都沒想到麗迪莎會這樣回答:「哦,那是梅維絲。今年的南瓜早就熟了,我應該給她換個新的才對。這些南瓜總是用上一陣子就沒那麼好了。」然後她還提高了嗓門接著說,「是我,梅維斯,不用怕!」
「你聽我說,我真的是非常、非常——」
「對不起,」蒂凡尼說,「那本書說錯了。事情其實沒有那麼簡單美妙。重要的不是你怎麼想,而是你怎麼做。比如你想對什麼人施法術,你就必須要搞到一些屬於他的東西——頭髮呀,牙齒呀之類的。可是你真的不應該和這種事攪到一起,因為這實在不是什麼好事,而且很容易出問題。」她仔細看了看那個雕刻得非常之差的胡蘿蔔女巫,「我看你是用鉛筆在上面寫了『女巫』這個詞吧。呃……你剛才聽我說了吧,這種事很容易出問題的。嗯,有些時候,『出問題』可不僅僅是擾亂別人的生活。」
她停下來喘了一口氣,同時準備看到麗迪莎的眼淚大爆發。麗迪莎卻沒有哭,她只是站在那裡,好像在沉思的樣子。然後她說:「我想,光說『對不起』九九藏書是不夠的,對吧?」
而且好像人人都有這種情況。有一次她跟佩特拉說起過自己害怕書里的一幅插圖,佩特拉承認說,她小時候看到一本圖畫書里畫著一個笑哈哈的骷髏,她也特別害怕。後來蒂凡尼還發現,別的女孩也都有這種體驗,就好像這是人生中必不可少的一課似的——總有一本書會在什麼地方等著嚇唬你。
門那邊有個架子,麗迪莎在上面翻了一會兒,點亮了一盞燈。「現在除了我,都沒有別人到這裏來了,」她說,「因為這裏鬧鬼。」
這番撲通撲通的亂撞太吵鬧,以至於麗迪莎喊起來的時候,蒂凡尼差點都沒聽到她的話:「把書放在金屬板上,把它往前推一點,然後把手指頭收回來——開始!」
只聽嘆息似的一聲,無頭女鬼轉過身,沿著長廊走開了。
「哦,我也經常感覺特別生氣,」蒂凡尼說,「可我一般都會把生氣的事先放到一邊,等我想出辦法了再去處理它。當女巫的要點就是這個——當巫師也是同理。很多時候我們不用魔法,實在要用的時候,一般也都是用在自己身上。好了,看,城堡馬上就要到了。我會把你送到屋頂上的,然後我就要回地牢了,我要去試試躺在稻草上睡覺舒不舒服。」
麗迪莎的體內一定有極大的儲水量,現在她又拿出了那種說哭就哭的架勢。
「這怎麼行,我不能要!這是你們家的藏書!少了它,書架上會留下空缺的。」
麗迪莎看到蒂凡尼站在那裡獃獃地看著,顯然很滿意。「我的曾祖父是一位大藏書家,」她說,「你看到那些亮閃閃的銅擋板了嗎?那不是用來顯擺的,而是用來防蠹蟲的。『0.303號』蠹蟲,它們跑得可快了,一隻蠹蟲只要一秒鐘就能把整排書都打穿。哼,可它要是以聲速撞到銅擋板上,那就有它倒霉的了。從前我們的藏書更多,只是後來我叔叔查理離家出走,還帶走了全部的……我想應該是叫『色|情|小|說』吧?我不太清楚,反正哪幅分布圖上也沒有標示這類書的位置。現在可能只有我還來這裏了,我媽媽覺得讀書讓人不安分……對不起,不過你為什麼要吸鼻子?不會是又有一隻老鼠死在這裏了吧。」
這裡有什麼東西非常不對勁,蒂凡尼想,有一種……千鈞一髮的感覺……讓人越來越緊張。也許是所有這些書里蘊含的知識正噴薄欲出?她聽說過隱形大學里的圖書館——許許多多有靈性的書擁擠在同一片時空里,據說每到晚上,它們都要彼此交談,還有一種類似閃電的光束在書與書之間傳遞。如果一個地方的書太多了,誰知道它們會幹什麼呢?蒂克小姐有一天告訴過她:「知識就是力量,力量就是能量,有了能量就有物質,有了物質就有質量,有了質量就能讓時空改變。」只是麗迪莎被書架和書桌包圍著的時候,顯得那麼快樂,蒂凡尼真是不忍心說什麼掃興的話。
野兔衝進了火焰,蒂凡尼想,我有種感覺,我正像那野兔一樣。
蒂凡尼絕望地四處看著,想找到什麼東西幫她忘掉頭腦中那幅可怕的畫面。看起來,普勞斯特太太和德里克肯定從麗迪莎這裏賺了不少錢,她買了他們的全套人造疣子什麼的。
那個怪模怪樣的門把手終於被擰動了,門裡面是一條長長的走廊,散發著一種……嗯,散發著一種……特別陳舊的氣息。它給人的感覺只能用「陳舊」來形容,不過,如果給你充裕的時間讓你來琢磨一下,你會說,這裏其實瀰漫著各種東西混合在一起的味道:乾枯的真菌、潮濕的木頭、灰塵、老鼠,逝去的時光和舊書。是的,舊書自有一種屬於它們的神秘氣味。應該就是這樣吧,蒂凡尼想,光陰在這裏靜靜地死去,無人注意。
「只有我和媽媽住在這裏,」麗迪莎說著,跳下掃帚,踩得乾草咔嚓作響,「當然了,還有僕人們。我們有好多僕人呢,不過不用擔心,他們現在應該都已經睡下了。」
麗迪莎眨了眨眼睛:「你說什麼?」
蒂凡尼現在只覺得頭上好像扣了一個越來越重的大蓋子,那種可怕的臭味也讓人忍無可忍。它好像已經不單單是氣息了,而是有了實際的形體。蒂凡尼拚命想把注意力集中到桌上那一小堆書上,以便忽略四周的臭味。那都是些不怎麼樣的小冊子,若是奧格奶奶情緒不佳的時候看到它們,準會一反常態,變得尖刻起來,說它們都是「花里胡哨的垃圾貨」,是「給那些假扮女巫找樂子的女孩子們看的」。
「呃,反正我是從來沒見過。她這個人本心還是不壞的。她說,她全部的希望就是我能用最好的樣子生活。她自己的娘家人全都在火災中喪生了,你知道吧。一個都沒剩下。」麗迪莎說。
果然,遠處有一個門把手正在被吱吱嘎嘎地轉響。
她努力讓聲音保持平穩:「你看過這本書嗎?」
即便這樣,還是應該承認麗迪莎讀書還是很仔細的——桌邊的小檯子上還放著幾本筆記本。蒂凡尼轉過臉去跟麗迪莎說著話,可是不知怎麼,她的臉就是不情願這麼待著。她的「第二思維」一個勁地催促她把頭轉回去。她的手緩緩抬了起來,幾乎是不由自主地掠過了那一小堆傻裡傻氣的書。然後她發現,她一開始以為是檯子表面的,其實是一本大一些的書。它是那麼大,顏色又那麼深,不仔細看的話,確實不容易和木質檯面區分開來。恐懼像黑https://read.99csw.com色的糖漿一樣,緩緩淌進她的腦海,讓她逃跑,還讓她……不,沒有別的了。就是跑,趕快跑,永遠都別停下來。
「給她南瓜是我的主意,」麗迪莎蠻有興緻地接著說,「原本她可難纏了。你知道吧,她老是想找她的腦袋。有了南瓜,對她來說多少是個慰藉。老實說,我覺得她也弄不清南瓜和腦袋之間的區別,可憐的傢伙。她其實不是被斬首的,我想她一直都想跟所有人澄清這件事。她掉腦袋完全是一次意外事故,可能是她從樓梯上摔下來,又碰上一隻貓、一把鐮刀什麼的,然後腦袋就掉了。」
這間藏書室真的開始讓蒂凡尼心煩意亂了。這種感覺,就好像你一覺醒來,發現一群老虎趁著夜色溜進了你的房間,正趴在你床前熟睡一般——此時此刻一切都是平靜的,可是你隨時都有可能被咬掉一隻胳膊。藏書室里擺著這麼多柏符道具,好像在搞魔法秀。它們倒是很能吸引一般人的眼球,也許還能幫一個新手上路。可是,總不會是它們讓她如此不適吧?普勞斯特太太會不會真的賣一些有魔法效力的危險物品呢?
蒂凡尼抬頭看了看她粉粉白白的精緻面孔。「嗯……」她勉強說著,大書在她懷裡又是一躥,她「砰」地把它扔到了桌子上。
一點燈光從長長的走廊的另一端向這邊移動著,只不過你要觀察它一會兒,才能看得出它是在移動。麗迪莎打開了通往戶外的門,匆匆來到了原本應該是草坪的地方(已經十年沒人剪過草了)。蒂凡尼有一種感覺,這裏修剪草坪肯定用的也是泰勒先生那種老而朽矣的速度。草上帶著露珠,有一種曙色將至的味道。她們走到掃帚那裡的時候,麗迪莎又嘟囔了一聲:「對不起,等一下。」然後經由另一扇門跑進了沉睡的大宅子。五分鐘之後,她又出來了,還帶著一個大包。「這是我在葬禮上穿的衣服。」掃帚在輕柔的晨風中起飛時,她說,「明天就是老男爵的葬禮了,不幸的老人家。我媽媽出門總是把喪服帶在身邊的,她說誰也預料不到會不會有人突然辭世。」
「他嘛,嗯,我想你可以說他是一種病,或者也可以說是一種噩夢,是你睜眼醒來時會看到成了真,就站在你卧室里的那種噩夢。我還覺得可能是你把他找來的。或者,如果你喜歡的話,也可以說是你把他召喚來的。」
「我跟你說了我一直想成為女巫的,」麗迪莎說,「可是你想象不到對我來說那有多難,我們住在那麼宏偉的大莊園里,又是那麼古老的貴胄世家,就連家徽都比別人家的多幾條腿。這些全都不利於我實現我的女巫夢想。有句話我說了你別介意,但我真的好想生在你那樣貧賤的家庭里。有一次我到廚房去,偶然看到兩個女僕正在咯咯笑著看一本柏符先生的搞笑道具專賣店的商品目錄,我這才知道有這麼一家商店。她們一見我來就笑著跑了,那本目錄被留在了那裡。那上面有好多東西我都想買,卻買不成。因為我的貼身侍女總是悄悄觀察我的一舉一動,然後去報告給我媽媽。好在廚娘是個好人,我把錢和商品的編號給她,讓他們把東西直接寄到她在麵包火腿村的姐姐那裡。就算這樣,我還是不能買太大的東西,因為女僕們總是跑到我房間里打掃衛生,我怕被她們發現。我有一陣子特別想買那種會冒綠泡泡的大鍋,不過聽你的意思,那純粹是搞笑的東西吧。」
「好啦,我知道了。你已經說過好多遍了。我對你沒什麼意見,只是你自己惹出來的麻煩,還得你自己去解決——這也是當女巫的一個要點,嗯……」然後她心裏想:但我原先並不知道。
麗迪莎看起來既慌張又開心,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單看這張臉龐,蒂凡尼不得不承認,麗迪莎絕對是那種關在高塔里、終日向外窺望等著騎士來救她的少女,而騎士呢,也是那種沒什麼別的差事可做的傢伙,只能來幫少女擺脫惡龍、魔怪,或者,假如這些威脅都不存在的話,那就是幫她擺脫乏味的生活。
「這個就代表我嗎?」蒂凡尼問。
「別開玩笑了。」
「我從來沒費心思搞過這種名堂。」蒂凡尼虛弱地回答。
「我只在施法術的時候才會用上人造疣子。用它們裝扮一下,會讓人很有巫婆的感覺,又不至於太嚇人,你說呢?」麗迪莎問。
「你真這麼想嗎?」麗迪莎熱切地問。
麗迪莎探過頭來看了一眼:「哦,這本書可老了。裏面那些字的寫法和現在不一樣,我都認不出來。不過書皮很漂亮,還有一件事蠻搞笑的,這本書摸著總是熱乎乎的。」
麗迪莎的樣子就像進入了極樂世界。她嘰嘰喳喳地說個不停,這總比哭鼻子要好。麗迪莎比蒂凡尼只小八天,蒂凡尼知道這個,這是她曾經煞費苦心才搞清楚的。但年齡只是個數字,真正的感覺可不是這樣的,事實上她覺得自己老得都夠給麗迪莎當媽了。事情就是這麼奇怪。佩特拉和安娜格蘭姆還有山區的其他女巫都告訴過她:女巫是從心裏衰老的,因為你要做的都是應該做的事,可它們沒有一件是讓人舒服的,全都讓你胃裡絞著勁地難受。你會看到不該看到的東西。而且總是當你孤孤單單、身陷黑暗的時候,偏偏會有各種難辦的事冒出來等著你去辦。有時候在邊遠的村莊里,年輕的准媽媽遭遇難產了,你多希望有個年長的接生婆在身旁,多少給你一九九藏書些精神上的支持。可即便如此,真的到了生死抉擇的時候,作出取捨的還是你。誰讓你是女巫呢。而且有時候,你並不能在一好一壞之間作出選擇,而是要兩害相權取其輕——根本就沒有什麼「正確」的選擇,有的只是……選擇而已。
麗迪莎抽了抽鼻子:「哦,這樣就行了嗎,好啊。只是,我不是在這兒施的魔法,我是在我們家弄的,在我們的藏書室里。」
麗迪莎搖了搖頭,她長長的金色秀髮在月光下更加光彩熠熠了:「我沒聽說過。我只知道我祖父喜歡鑽研鍊金術——當然了,只是業餘愛好。他鍊金煉得我們莊園的東翼都被炸沒了。至於我媽媽……我實在想象不出她施魔法的樣子,你能嗎?」
「你是個女巫呀。」這句話自動就從蒂凡尼嘴裏冒了出來,她都來不及把它作為秘密保守在心裏。
蒂凡尼掠過丘陵低低地飛著。
「好吧,我不批評你了,」她說,「毫無疑問,麗迪莎,你是有魔法天賦的,我是說真的。可是如果你在起步的時候,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就做了些傻事,你會給自己惹上大麻煩的。當然啦,你把玩具熊送給那個小骷髏,確實是神來之筆。在這個基礎上好好接受訓練的話,我相信你的魔法前途會一片光明的。你應該去拜一位年長的女巫為師,跟她學習一段時間——就像我做過的那樣。」
除了說實話,蒂凡尼實在想不出還有什麼可說的,雖然講了實話也許會招來一場夜半啼哭,但她還是說:「嗯,我確實這麼想。」
「別這麼說,收下吧,」麗迪莎說,「不要緊的,現在只有我還來這裏看書,真的。所有的家族史、譜系學和紋章學的書全都被我媽媽放到她房間里去了,只有她對那些東西感興趣。除了我,偶爾還會來這裏的,就是泰勒先生——哦,我覺得我現在就聽見他走過來了,他應該是在做最後一輪夜巡吧。不過沒關係,」她繼續說,「他年紀非常大了,動作也非常慢,他把整個宅邸巡查一遍,要花一個禮拜的時間。當然,都是晚上巡邏、白天睡覺。咱們走吧。他要是真的在巡邏的時候撞上什麼人,準會心臟病發作的。」
「嗯,那口鍋嘛,對別人來說是搞笑的,」蒂凡尼說,「可是到了你手裡,我想它也許會給你變出炸雞來。」
麗迪莎抽了抽鼻子:「哦,天啊,我真抱歉這裏空氣這麼差,我想肯定是老鼠的緣故,它們能把書上的膠都啃掉。只不過我覺得,這回它們啃的肯定是一本特別噁心的書。」
麗迪莎的家,吉普賽克家族的府邸位於白堊地的盡頭,真的是盡頭,因為白堊到了這裏就沒有了,變成了泥土和礫石。這裡有寬闊的園地,高大的樹木,成片的林子,房前還有一座噴泉。這棟房子大概已經把「府邸」這個詞的意思發揮到了極致,它看起來像是用五六座大公館粘到一起做成的:有附屬建築群,有側翼,有一個好大的人工湖,還有一個白鷺形的風向標,蒂凡尼差點撞上它。「這地方住了多少人?」她一邊問著,一邊穩住了掃帚,降落到地面上。她本以為這裡是一塊草坪,落地以後才發現,草全都枯了,而且有三英尺多深。草叢中的兔子受了驚擾,跳出來四散奔逃。
大書跳到了空中,然後又落回桌面上,嚇得蒂凡尼喘不過氣來。她好不容易才嘟囔著回了一句話:「要我說,這裏面的東西可比矮精怪可怕多了!」對了,那也是我小時候害怕過的矮精怪呢,她不合時宜地又想了這麼一句,她和麗迪莎都有那本童話書。從很多方面來說,那不算是一本好書,等你長大了,你會覺得那書里的插圖好傻。可是你內心總有一部分忘不了小時候,忘不了曾經的恐懼。
麗迪莎從籬笆那邊又撿回來幾根樹枝,把它們插在面前的地上。每一根樹枝的末梢都閃動著藍色的光。
麗迪莎一邊帶著蒂凡尼向遠處的一扇門走去,一邊轉過臉來繼續解釋說:「嗯,他們好多都是一家子一家子的。我們的農莊上大概有四十個人,牛奶場有二十個,在林地幹活的有二十四個,管理花園的有七十五個,分別負責香蕉溫室、菠蘿窖、甜瓜大棚、睡蓮塢,還有鱒魚池。其他人在宅邸和養老室工作。」
「我怕我的雕刻水平不怎麼好,」麗迪莎說,「不過書里說,重要的是你心裏怎麼想,對吧?」她的語調一聽就是很緊張,再加上那麼一個小小的、尷尬的疑問式句尾,好像她馬上都要哭了。
月亮馬上就要圓了,這是秋收時節的滿月,像一枚血紅的銅幣。之所以有這種顏色,是因為燒麥茬的煙氣瀰漫在空中的緣故。只是,為什麼燃燒冒出的青煙會讓月亮變成紅色的呢?蒂凡尼不明白,她這次飛行也不是為了思考這個問題的。
麗迪莎壓低了聲音說:「咱們從另一扇門溜出去好嗎?如果讓他看到我們,他會嚇壞的。」
「差不多兩百五十個吧。」
沉默了一會兒,麗迪莎又說:「如果這樣的話,那我可能不適合當女巫。我有時候會感覺特別生氣。」
「那倒是很有意思的一種觀點,麗迪莎。嗯……我說,等你回到城堡以後,能不能把你做的事都告訴羅蘭?別的我都不在乎,只是請你跟他說說你用的那個咒語。」蒂凡尼說完,等著聽到回答。麗迪莎坐在她身後,卻保持著沉默。好沉默喔。太沉默了——你都能聽到這種沉默了。
「你是什麼意思?」
「養老室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