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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罪中罪

第十二章 罪中罪

如果她是個巫師該多好啊!那樣她就有能力召喚壁毯上的騎士,讓他們和鬼魅人殊死一搏了。
「我外婆肯定也很樂意有你這種本事,」普萊斯頓悄聲說,「她常說死者害怕高溫。你剛才是把冷氣送到石頭裡去了吧?」
「在與世長辭之前,他的腦子一直很清醒,這點你放心。你盡可以信任他,就像你可以信任我一樣——哪怕現在我說我要和你舉行婚禮,你都可以相信我說的是真心話。」
地牢里的山羊幾乎和那些母牛一樣好。它們平靜地卧著,反覆咀嚼著草料,還目不轉睛地、莊嚴地望著她,好像等著看她來一段拋球或者歌舞表演似的。
「真的嗎?」普萊斯頓說,毫不妥協,「除了今天的早飯之外,你上一次好好吃飯是什麼時候?」
「沒有為什麼,就是不該聽!我也沒有什麼好解釋的。記住這和你們沒關係就行了。好了,先生們,如果你們沒意見的話,現在我想自己待一會兒了。」
麗迪莎認真地聽著,好像稍後還想把她聽到的東西都做成筆記,等著參加周五的考試一樣。她一直聽到將近一半的時候才開口提問:「你確定真是這樣嗎?」
「我昨天晚上至少睡了一個小時呢。前一天我還打了個盹!」蒂凡尼說。
「那好,」蒂凡尼回答,「那咱們就該去找找護士斯卜洛思小姐了。」
想要毒藥的人,自然會得到毒藥,蒂凡尼想,普勞斯特太太,謝謝你教給我這麼有用的一句話。「不,我覺得不會的。你必須是『對』的那種人——哦,應該說是錯的那種人。你明白我的意思吧,他要的是性格中有邪惡因素的人。」
「哦……這樣的話,既然她已經把你的腦袋從那桶沙子里拿出來了,就應該一切恢復正常了吧。」說完這些,他真是不知道還能怎麼說了。蒂凡尼不怪他。
麗迪莎聽不到他的叫囂。這可真是幸運,她腦子裡現在想的都是漂亮衣服的褶邊,叮叮噹噹的鐘聲,紛墜如雨的大米,還有自己即將成為盛大婚禮女主角這一美妙前景——就算是鬼魅人仇恨的烈火也沒辦法侵入這樣的內心世界吧。
「你從前就被燒死過,還害死了我!」這個聲音在她腦海里刺耳地響著,「但是這一次你休想再得逞了!這一次我會捕獲你,還有你的那些幫凶!!!」
一片草葉飄下來,落在書上。「現在沒事的,你們出來吧,」蒂凡尼說,「你們全都在嗎?」
「單看表面,你無論如何想不到他會寫詩吧?」
德里克嘆了一口氣:「在地下室里,你忘了嗎?上個月你想修修它,可是矮人們跟你一報價,你就捨不得修了,還罵他們是一群詐騙犯,只配擺在草坪上給人當裝飾品。還記得嗎?不過這也沒什麼,反正你從來也不用那把掃帚。」
普萊斯頓很感興趣地四處看了看:「他也能俘獲我嗎?」
「想不知道才難呢,」普萊斯頓說,「他在警衛室的記事簿上寫詩,可能都是在他值夜班時候寫的吧。他很小心,總是把寫了詩的紙頁撕掉,而且撕得非常乾淨,你都不會察覺到記事簿少了幾頁。可是他寫的時候,下筆太用力,結果在下面一頁留下了印跡,別人就可以看得清清楚楚了。」
「我沒學醫,是因為學位的緣故,」他低聲說,「交了學費才能得到學位,可學費太貴了!學做女巫可能不用交學費,小姐。可是學醫的話,沒錢就不行了!」
監獄長正在大門口等著她,手裡提著一盞燈籠。「麻煩你了,太太。但是我們覺得,有件事最好先讓你了解一下,然後再正式開始調查處理。我知道女巫們現在有點不受人歡迎,不過我們一直都是把你當家人看待的,你理解我的意思吧。我們所有人都不會忘記你父親。他太能幹了!用七點二五秒就可以弔死一個犯人!絕對的無可匹敵。再也見不到像他那樣的劊子手了。」監獄長說,他變得嚴肅起來,「言歸正傳吧,太太,你待會兒要看到的那一幕,是我希望自己永遠都別再看到的。它真的讓人心裏很亂。我想,到了這種時候,就非找你不可了。」
「你覺得『善意』會發出什麼聲音?」蒂凡尼問。
「是啊,我想你說得對。也許淡紫色的那條會更好些,」麗迪莎說,「只是大家都說鴨蛋青色配我最合適。對了,為了彌補我對你造成的傷害,我想請你賞光做我的伴娘,行嗎?嗯,我當然還有很多遠房的小表妹來當儐相——我聽說她們特別喜歡自己的禮服,早就穿起來了,已經穿了兩個禮拜了。」
羅蘭的腔調又有點像那種煩人的老律師了,他說:「你覺得,我父親把那筆錢給你的時候,他清楚它們的真實價值嗎?」
怎麼辦?要當一個害怕考驗、臨陣逃脫的女巫嗎?蒂凡尼想。還是等著別人來幫自己,讓人家都知道你不行呢?如果你都覺得自己不行,那你就不配當女巫了。於是她大聲說:「我寧可死,也要當個真正的女巫,我可不想像個可憐的小姑娘那樣,等著別人來同情、扶助我。」
「你爸爸給了我十五塊安卡·摩波金幣,那是他送我的禮物。現在我這麼說你能相信了嗎?」
「好吧,蒂凡尼小姐,不過你真的需要休息了,好好地躺在床上,好好睡一覺吧。什麼樣的女巫能照顧其他人呢,如果她連自己都照顧不好的話?我記得有一句拉丁語『Quis custodiet ipsos custodies』,翻譯過來就是『誰來守護那守護者?』。」普萊斯頓滔滔不絕地說著,「放到我們這裏,就是『誰來照看女巫?』,也就是『誰來關照那關照別人的人?』。此時此刻,這個人看起來只能是我。」
艾斯克莉娜笑了。那是青春洋溢的笑。看著她臉上的皺紋,聽著這種笑聲,你會感覺挺奇怪的。蒂凡尼從來沒有見過哪個老年人顯得這麼年輕。「我只是說,你不是生來就有女巫天賦,對你而言,它來得不容易。你渴望它,你刻苦努力才得到了它。它是你向這個世界索取來的,你不在意代價是多少,而這代價總是少不了的。你聽說過那句話嗎?『若你會挖洞,得到的報酬就是一把更大的鐵杴,和等你去挖的更大的洞。』」
這話一出口,她自己都不禁用手捂住了嘴。她怎麼會說這種話啊?看樣子,他和她一樣震驚。
「你推論得不錯,」艾斯克莉娜說,「不過我們懂行的都把這種空間叫作『穿越現在時』。用上它,咱們就可以很方便地找個地方避開別人聊一聊。等你離開這個空間以後,你還會在你一開始所在的地方,而且時間也一點都沒有流逝。我這麼說你明白嗎?」
「阿奇小姐,你自信自尊得簡直像是一種罪過,但是怎麼說呢,我心目中的女巫就應該這樣。」
「是的,女主人,是我。實在不好意思,但我還是要告訴你,我現在受到羅伯的委派,負責指揮外出行動了。因為我是個警察,而他覺得,要是跟人類打交道,還是讓警察出面比較好——人們總是更怕警察一些,而且我還會說人類的話!羅伯現在主要都在菲戈之丘留守了,你知道的。他不信任那個男爵,擔心他會派人再來鏟我們的土丘。」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必須和他一決高下,」蒂凡尼說,「這是我沒法逃避的吧。他這種敵手,不是你能逃開的。他擺明了就是個欺軟怕硬的小人,對不對?他覺得有勝算的時候才會出擊,所以我必須想出一種辦法,讓自己變得比他更強大。我覺得我能想出來——不管怎麼說,他有點像『蜂怪』。那樣的話事情就很簡單了。」
「你說話的聲音好小,」普萊斯頓說,「有些事你可能不想讓別人知道,我也不會多問。我外婆原先說過,『不要摻和女巫的事情,除非你想找打』。」
麗迪莎坐在床上,捻著一塊手絹——是一塊乾淨手絹(蒂凡尼很高興地注意到了這一點)——模樣很憂慮,也就是說,比她平時的樣子還憂慮,像一隻小倉鼠正在因為它的跑步機停掉了而悶悶不樂。
他的話贏來了菲戈人的一片掌聲,蒂凡尼不太清楚大部分噼啪菲戈人是不是真正明白「衛生」這個詞的意思,還是說他們鼓掌只是為了「遵紀守法」。
或者,她還是繼續當她的女巫也行,只是不要繼續待在這個地方就好!她舉起了噼啪響的木柴,狠狠地盯著那兩個本應是眼睛的黑窟窿。只有女巫才能大無畏地逼視這種黑窟窿,它們簡直都快把人的眼睛吸出去了。
她可能真是沒有幾個同齡夥伴,蒂凡尼想,我敢打賭她媽媽不准她和村裡的孩子們玩。她大概也很少出門。還有幾天就要結婚了……哦,天啊。她的苦惱一點都不難理解,再遲鈍的人也能明白是怎麼回事。羅蘭的處境也好不到哪裡去,他小時候被精靈女王綁架,在那個倒霉的仙境里滯留,長也長不大。後來好不容易回到人間,又飽受他那兩個壞脾氣姑媽的騷擾,還要時時擔心年邁的父親,搞得他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行為方式像四十多歲的大叔,而且好像還非這樣不可似的。哦,天啊。
艾斯克莉娜沒有大喊大叫,她回話的聲音很輕,可是聽起來卻比尖叫還刺耳:「乳酪製作高手蒂凡尼·阿奇小姐,你是不是打算把這件事一直這麼輕描淡寫下去?你現在要打敗的可是最危險的敵手鬼魅人啊,如果你失敗了,魔法也就沒落了——它會跟著你一起沒落。他將侵佔你的身體和靈魂,利用你的智慧和才能去做壞事。到時候為了你好——也為了read.99csw•com所有人好——你的女巫姐妹們就會摒棄一切不和,聯起手來,在你們兩個為害四方之前就把你們消滅掉。這下你懂了吧?這是一件很重大的事!你必須要拯救你自己。」
蒂凡尼走進房間的時候,羅蘭正站在那裡,面對著門口。他嘴裏塞滿了漏網心思,這些心思你絆我、我絆你,誰也不想被說出來。他真正說出來的是:「呃,阿奇小姐……我是說,蒂凡尼,我的未婚妻告訴我,有人用魔法設了局來敗壞你的名聲,我們都上了當。我真心希望你不要計較我們對你的誤解,而且我也相信,我們並沒有給你帶來太大的不便,恕我多嘴,但你顯然是能輕鬆逃出我們那座小小地牢的,這多少讓我寬心了一些。呃……」
壁毯年頭太久,布料都朽了。它會像乾草一樣易燃的。
她兒子吃驚得直瞪眼:「你真的要去嗎,媽?你一直說自己身體不行,去不了鄉下的呀。」
「不會的。這裏面的原因很複雜。我只能跟你說,『穿越現在時』是一種……被馴化的時間。這種時間會聽你的話。不用那麼驚訝,在這個宇宙里,更奇怪的事也會存在呢。此時此刻,蒂凡尼,咱們其實是借用了別處的時間。」
「叮叮噹噹?」蒂凡尼忍不住說。
「我知道『善意』是什麼,但我想象不出來它能發出什麼聲音。瞧瞧,你又來了!我確實沒那個頭腦,也沒法生活在一個『善意』都能發出聲音的世界里。我只適合生活在二加二等於四的世界里。你的世界一定非常有意思,我非常羡慕你。但是我想我能理解的是麗迪莎,她的心思沒有那麼複雜。你明白我說的是什麼吧。」
「實際上,我是把石頭和空氣里的熱度移了出來,放到了水裡,」蒂凡尼說,「這並不完全是魔法。應該說它是一種……一種技術。你必須當了女巫才能掌握這種技術,僅此而已。」
「在『穿越現在時』里,你不用把那些事放在心上。」艾斯克莉娜很堅決地告訴她,「聽著,蒂凡尼,鬼魅人又一次找到了你。」
前往地下室的路上,蒂凡尼能感到人們都在盯著她。她大步走著,普萊斯頓為了跟上她,在後面都要跑起來了。下台階的時候,他身上的鎧甲一個勁兒地哐當哐當亂響。她有點替他難過,他一直都是挺善良又挺有禮貌的,可是她才不要別人看到她被一個衛兵牽著鼻子走呢。這種事她已經受夠了。人們看她時那種表情更像是怕她,而不是生她的氣。她不知道這是好還是壞。
「哦,那除了你以外,別的人肯定也注意到了吧?」蒂凡尼問。
艾斯克莉娜在她身邊的草地上坐下來:「不明白最好。你要是明白的話,心裏才亂呢。要知道,你是一個非常與眾不同的女巫。據我所知,你的天賦在於製作乳酪,這是很棒的。這個世界需要乳酪製作高手。這樣一位高手的價值堪比和她等重的……乳酪。至於魔法呢,倒不是你生來就有的天賦。」
當然了,這群噼啪菲戈人當中有一些還會繼續跟蹤她,她想,他們向來都是這樣。她回到了大廳里,湊到爐火近旁坐了下來。就算是在仲夏時節,這間大廳里也還是溫度很低。石頭牆上掛著壁毯,彷彿這樣就能擋住一點石頭的寒意。壁毯上都是常見的花樣:身穿鎧甲的一群人衝著身穿鎧甲的另一群人揮動著寶劍、長弓和戰斧。由於戰事太嘈雜、太紛擾,他們大概每過幾分鐘就得停下來——這樣的話,織毯子的淑女們才能趕上他們的進度。位置最靠近爐火的那個騎士是蒂凡尼最熟悉的。這一帶所有的孩子都對這壁毯不陌生——每當有長者在一旁講解的時候,孩子們就可以看壁毯、學歷史了。不過總的來說,蒂凡尼小的時候還是更喜歡自己給毯子上那些騎士編故事,比如那邊那個,他正在拚命奔跑,想追上自己的馬;還有那個,他被馬兒甩了出去,他的頭盔上正好有個尖兒,結果他就大頭朝下扎在了地上。就算是小孩子看到了,也知道這樣待在戰場上很不好。他們就像一群老朋友,永久地凝固在這一場戰爭中,而這戰爭的名字是什麼,人們都已經不記得了。
「請你別這樣。」
「還有鏡子里,」艾斯克莉娜說,「還有水窪里,或是一塊碎玻璃上的閃光里,或者刀鋒上的寒光里。你能想出多少種可能?你打算讓自己有多害怕?」
「別的女巫會殺了我?」蒂凡尼問著,驚駭極了。
「有我在,那種事情不會再發生了。」蒂凡尼堅定地說,「過去的不愉快都是誤會。」
他對我的事還挺關心,蒂凡尼想。「嗯,好吧,不過首先我要去看的是老男爵。」她說。
「這一回是生死攸關的事情,」普勞斯特太太嘟囔著,「你說,我能不能去找有時候高有時候矮有時候胖莎莉借一把掃帚?」
這麼說,她也能聞到他的臭味,蒂凡尼想,麗迪莎也是個女巫。一個還需要接受訓練的女巫,沒有正規訓練的話,她只會給大家惹麻煩,她自己也不會有好果子吃。麗迪莎還在喋喋不休——只能用這個詞來形容她。蒂凡尼還在努力,想要單純憑藉意志的力量擊退鬼魅人的叫罵,於是她大聲問了一句:「為什麼呢?」
蒂凡尼還在為自己剛才的失言而臉紅。她點點頭,勉強說:「呃,我剛才那句話,真的不是——」
「這句話就是她發明的。人們都說,不是女巫找到魔法,而是魔法找到女巫。但是你呢,你真的是找到了魔法——雖然一開始你並不知道自己在找什麼,但你還是抓住了它瘦巴巴的脖子,讓它聽命於你。」
「是的,確實有些人這麼說,小姐。」
他最後的幾句說得很輕柔,甚至都溫柔了起來,在那麼多難聽的刺啦聲和咳嗽聲之後聽到這麼一聲,真是讓人更加難受。
蒂凡尼看到小亞瑟眼裡閃過一線光,她忍不住追問了一句:「找死?你這話怎麼講?」
說完這些,普勞斯特太太就衝進了夜色。城市裡的街巷每到夜晚都是危險的:有打劫的、偷東西的,還有其他種種壞人。但是當她走過的時候,他們紛紛退卻了,隱匿到了陰暗處。因為,普勞斯特太太可不是什麼善茬,如果你不想讓自己的指關節全都錯位的話,就最好別招惹她。
「當然了。你是個女巫,你知道威得韋克斯奶奶平時都是怎麼說的,『我們女巫只做正確的事,不管它好還是不好』。你和他,非得爭個你死我活不可。蒂凡尼·阿奇。失敗就意味著滅亡。如果失敗的是他,我遺憾地告訴你,再過幾百年,我們會看到他又一次死灰復燃。如果失敗的是你,結果會怎樣我就不願意多想了。」
普萊斯頓嘆了一口氣:「我還記得從前我外婆養的雞,每次它們嗉子發炎,都是我治好的。我把嗉子都割開,把裏面亂七八糟的東西拿出來,再把它們縫上,就行了。沒有一隻雞死掉。後來有一次,我媽媽養的狗讓車給壓了,也是我治的。我幫它清洗了傷口,把壓出來的東西都放回原位。最後它康復得很不錯,只是有一條腿我沒能幫它保住,不過我幫它刻了一條木頭腿,上面有皮帶子什麼的,可以綁在它身上,現在它還能追著車跑呢!」
他一定不知道麗迪莎曾經輕輕鬆鬆就把一個吵鬧的鬼魂從洗手間趕出去,蒂凡尼想,好吧,祝你和她美滿幸福,男爵大人。當然了,這隻是她心裏想想而已。表面上,她說:「我想,你和麗迪莎結婚的確是個明智的選擇,羅蘭。」讓她很驚奇的是,他居然露出如釋重負的樣子,回到了他的書桌後面,好像一個士兵躲到城牆垛後面一樣。
羅蘭先開口了,聲音洪亮、意志堅定地打破了沉默:「你剛才說的話,我沒太聽清,蒂凡尼……我想是不是你最近太辛苦,有點累糊塗了。如果你能好好休息一下,我們都會很高興的。我……很愛麗迪莎,我想你是知道的。她……怎麼說呢,是個比較簡單的女孩子,但是為了她,我什麼都願意做。看到她開心,我就開心了。我這個人,一般來說,其實是不太會開心的。」
蒂凡尼張口想反駁,卻不知該說些什麼,唉,她有時候就會這樣。從滿腦子亂紛紛的思緒中,她第一個挑出來說的是:「等一下,我還拿著一根沒燒完的木柴呢。我不管這裡是什麼地方,來了就來了吧。我只想問問你,剛才怎麼了?」她看了看旁邊的爐火。火焰是凝固的。「如果別人看到我,會覺得我也是定住的吧,」她說著,想到現在情況比較特殊,就不放心地追問了一句,「會是這樣嗎?」
女巫們喜歡趁熱打鐵,讓人們的善意最大限度地發揮作用。要知道,一般過上一兩天,人們就沒那麼熱情洋溢了。普萊斯頓在旁邊看著她,臉上是那種早餐只有鹹粥吃的男生才有的表情。等她吃完以後,他小心地問:「現在你準備好去見男爵了嗎?」
蒂凡尼徹底投降了。
「別人都覺得我在這個地下室里施魔法,是嗎,普萊斯頓?」她問。
他們已經走到了男爵的書房門口。普萊斯頓敲了敲門,然後為蒂凡尼把門打開。
他媽媽不理他,只顧在櫃檯下面翻著,最後找出一根大大的膠棒來。第十雞蛋大街的零售商賺錢不容易,所以他們手頭常備著類似於棒球棒那樣的膠棒作為防盜措施。「不明白,真的不明白,」她嘆著氣說,「我這輩子居然還會忙著做好事?我肯定是腦子進水了。才會做這種一點好處都撈不著的事!我真是不明白我自己,九_九_藏_書一點不明白。天知道我還會幹些什麼?是不是要幫人實現三個願望了?如果我真的做起那種蠢事來,德里克,你一定要對準我的腦袋狠狠敲一棒子。」她把膠棒遞給了他,「咱們的商店就交給你了。爭取把橡膠巧克力和人造煎雞蛋的銷售量提上去一點,行嗎?你可以跟顧客說它們是新式書籤什麼的。」
「嗯,我知道這話,」蒂凡尼說,「有一次我聽威得韋克斯奶奶這麼說過。」
城市中的濃霧像厚厚的簾幕,普勞斯特太太穿過這濃霧,匆匆走向陰森森、黑沉沉的丹迪監獄。她所到之處,連霧氣都馴順地向兩邊退避,等她走過之後,它們才再次合攏。
所有的視線都投向了蒂凡尼,就連那些山羊的也不例外。蒂凡尼其實早就不做這種事了,她知道這樣不禮貌,可她還是把小亞瑟提了起來,舉到眼前。「我是丘陵地的巫婆,」她說,「我對你和其他所有噼啪菲戈人發誓,你們的家園永遠都不會再受到鐵器的威脅了。就算我不在的時候,我也能監督菲戈之丘這邊的動態。這樣一來,不論是誰,只要他還想活命,就不會來動你們的土丘。如果我言而無信,辜負了你們,就讓釘子做成的掃帚拖著我飛過七重地獄吧。」
哦,現在我看到你了。我看到你了。你這個雜碎,你這個毒瘤,你這個萬惡之源!
「你會去跟我媽媽聊這種事嗎?」
普萊斯頓頭一次顯得有點憂懼了:「我也干過一些壞事的,不瞞你說。」
曾經屬於麥金托什的那具身體此刻也在夜色中奔跑著。它滿身痛楚。鬼魅人才不管這些呢,反正疼的又不是他。它的筋肉被劇痛折磨著,他卻沒有絲毫的感覺。撼動了鋼鐵柵欄的手指上鮮血淋漓,也與他無關——他可沒有什麼血可流。
書頁在蒂凡尼手下窸窣作響,好像一隻飢餓的松鼠抖著身子醒來,發現自己置身於儲滿堅果的樹洞里。這本書的作者是個巫師,而且是個特別啰唆的傢伙,但他的書還是挺引人入勝的。曾經有人走到畫里去,也有人從畫里走出來。「窗戶」是一種渠道,讓人們從一個世界進入另一個世界。什麼都可以是這種「窗戶」,什麼都可以是一個世界。蒂凡尼曾經聽人說,一幅好畫的標誌就是,不論你在展廳里走到哪兒,畫中人的眼睛都會盯著你;而根據這本書的說法呢,就算你回了家、爬上床去睡覺,畫中的眼睛還會盯著你——這種事,她最好還是先別去想比較好。作為巫師,作者採用了各種圖表來闡釋自己的理論,可惜沒有一個是讓人能看懂的。
普勞斯特太太在監獄長的辦公室里把斗篷上的水珠抖掉,她能嗅出空氣中懸浮的恐懼。遠處傳來了呼號聲和哐啷哐啷的亂響——當一座監獄里出問題的時候,你總能聽到這樣嘈雜的聲音。監獄,究其定義,就是這樣一個地方:一大群人全都擠在一起,所有的恐懼、仇恨、憂慮、驚惶和虛妄一個摞在一個之上,你想喘口氣都做不到。她把斗篷掛在門邊的釘子上,搓了搓手:「你剛派到我們店裡的那個孩子跟我說,有什麼人越獄了?」
「男爵大人向你表示讚許和歉意,」他說著,咧嘴一笑,「我還要通知你,如果你需要,他可以安排你去『黑白客房』洗個熱水浴。等你都弄好了,男爵……應該說新男爵還想在書房見見你。」
他倒掉了三大桶開水,地下室里才又有了深冬般的寒意。蒂凡尼踩著台階往上走的時候,牙齒都打戰了。
普萊斯頓默默點了點頭。她對他不禁有幾分另眼相看了。她把一桶水放在石台邊,挨著它跪了下來,一隻手放進了冰涼的水裡,另一隻手按在石台上,輕輕說了一聲:「最最重要的是平衡。」
「嗯,他們說得沒錯。你外婆跟你講過一些收殮的常識吧?所以你大概知道,讓死者在生者的世界里長久地停留是不好的。有時候氣溫偏高,比如今年夏天就比較熱,地下室里的石頭本來應該像墳墓里一樣寒冷,現在卻達不到那個標準。所以,普萊斯頓,幫我去再提兩桶水來,拜託了。」他快步跑開了,她則在石台邊坐了下來。
普萊斯頓搖了搖頭,他戴在頭上的超大頭盔跟著微微一轉:「沒有,小姐,你知道那些傢伙——他們覺得閱讀都是女孩子做的事。而且,如果我去得早,我也會把底下那頁撕掉,免得他們嘲笑他。我必須承認,作為一個全靠自學的人,他算是個不錯的游吟詩人了——他能想出很好的隱喻。他的詩全是寫給一個叫作『米莉』的人的。」
「不明白!」
「讓一位女士看到這麼可怕的景象,確實太不應該了。」守衛接著說。
「她還說,她要成為一名女巫。」說到這裏,他稍微顯得有些痛苦。蒂凡尼也不免為他難過,但不是特別難過。
「哦,好啊,」小亞瑟說著,眼裡湧出了淚水,「你能這麼說,當然是很好的,女主人,可是你不在的時候怎麼辦呢?比如你有非常重要的事要忙,要到處嗖嗖地飛來飛去,那時候可怎麼辦?」
火焰仍然凝固著。蒂凡尼覺得它應該很冷,但實際上她仍然能感受到陣陣的暖意。她想了想,又問:「那麼,等我回去以後呢?」
「反正她有掃帚就行了!哈!總歸跑不掉。你給我備上幾塊三明治,好嗎?」
「當然啦。我敢肯定。」蒂凡尼說。
「可是等一等,」蒂凡尼說,「如果別的女巫都準備好了看他控制我,然後聯手對付他和我,為什麼她們現在不能先和我聯合起來打敗他呢?」
蒂凡尼發現自己躺在地上,仰望著冬日的天空。她眼角的餘光瞟到幾蓬枯草,它們在風中沙沙搖擺。可是說來奇怪,除了這麼一點野景之外,旁邊都還是大大的壁爐和作戰的騎士。
「那應該是他老婆,」蒂凡尼說,「你肯定在村子里見過她吧——她臉上的雀斑比誰都多。她對這個問題非常敏感。」
埋藏在她心裏多時的怒火突然轉化成了一股力量。憤怒的力量是驚人的,你完全可以把它積攢下來做點有用的事,她早先對麗迪莎也這麼說過。她聽到年輕的衛兵在旁邊驚得抽了一口氣,那是因為他看到桶里的水冒出了蒸汽,然後咕嘟咕嘟地沸騰了起來。
普勞斯特太太恍恍惚惚地答了一句:「弗蘭克,有事務要處理的時候,女巫就不是什麼女士了。」然後她嗅了嗅牢房裡的味道,狠狠地咒罵了一句,罵得實在太難聽,弗蘭克眼淚都快下來了。
「那你呢?你費了這麼大心思把我弄到這裏來,就是為了跟我說我沒有當女巫的天賦嗎?」蒂凡尼乾巴巴地說,「我可真是要謝謝你了。」
「哦,因為我覺得蝴蝶結比扣子要吸引人得多。」麗迪莎說著,舉著一件相當華美的睡衣,看到它,蒂凡尼又一次想起,女巫真是沒錢。
「等等,普萊斯頓,你最好留下來,」她命令著,「我希望你能看到我是怎麼施魔法的,然後如果別人問起來,你可以把最真實的情況告訴他們。」
然後……忽然間,壁毯上多了一個身影,以前從來沒有過的一個身影,他穿過戰場,向蒂凡尼跑來。她獃獃地盯著他,只感覺自己越來越瞌睡。可是,她的頭腦還有一小部分在運轉,它告訴她一定不能睡,一定要做點什麼。這樣想著,她的手抓住了火堆外緣的一根木柴,她舉起它,對準了壁毯。
「普萊斯頓,我覺得我那個敵人可能永遠都沒辦法侵入你的頭腦。不說別的,在我看來,你的頭腦太錯綜複雜,裏面塞的東西太多了。」
普萊斯頓思考了一會兒。「不好意思,蒂凡尼,」他說,「但是你的臉色不太好。我說句實話你別介意,你的臉色其實非常不好。要是你能變成別人來看看現在的你,你也會說你的狀態非常差的。你看上去就好像根本沒合過眼一樣。」
蒂凡尼忍不住笑了起來:「好啊,你可以告訴公爵夫人,蘭克里王國的瑪格麗特王后也是個女巫,她從來都沒有隱瞞過這一點。當然啦,現在她首要的任務是把王后當好。不過說到配製草藥,她的本領仍然是首屈一指的。」
蒂凡尼的心裏咯噔了一下。真是沒辦法了。在鬼魅人探聽到更多情況之前,她匆忙逃出了麗迪莎的房間。他是怎麼搜索目標的?他到底要找什麼?她們的對話是不是給他提供了什麼線索?她跑向了地牢,那裡現在倒像一個避難所了。
麗迪莎清了清嗓子。「婚禮之後我們要去度蜜月,」她說著,臉上泛起了嬌羞的紅暈,「我想問問蜜月里應該做些什麼呢?」蒂凡尼注意到,她最後幾個字是急匆匆、含含糊糊地說出來的。
地牢里有麗迪莎送給她的那本書。她翻開它,讀了起來。在高山上的時候,她學會了快速閱讀。因為在那裡,你只能從流動圖書館借書來看,如果你還書晚了,他們就要多收你一角錢的罰款。當你的可支配財產只是一隻舊靴子的時候,你就明白這一角錢的價值是多麼可觀了。
而蒂凡尼是個女巫,她知道該怎麼回答他。「我得告訴你一件事,小亞瑟,」她說,「請你務必好好領會我的意思——你已經到家了,對嗎?」
蒂凡尼聽得直想沖他大吼:「羅蘭,你還記得嗎?咱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我四歲,你七歲,咱們在塵土裡繞著圈跑著玩,身上只穿著小背心。可現在呢,我真是不怎麼喜歡你現在這個樣子,像個老律師——還是屁股讓人用掃帚捅了的那種。聽聽你說話的腔調,簡直就像是在公眾集會上演講。」不過,表https://read.99csw.com面上她只是說:「麗迪莎全都告訴你了嗎?」
鬼魅人曾經從一本書里向她跑來,幸好在他跑出來之前,她就把書猛地合上了。壓書板落下來的時候,她都看見他的手指頭從書皮里伸出來了。但是他不可能就那樣被擠扁、留在書里吧,她想,因為他根本就不在那本書里,就算他在,也應該是以某種魔法的方式。除此之外,他還在通過別的方式尋找我。只是,他到底是怎麼找的呢?唉,過去那些乏味的日子,像什麼給人看個傷腿呀,治個拉肚子呀,剪掉長到肉里的指甲呀,此刻都顯得動人起來。她一直都跟別人說,魔法就是處理各種瑣事的。從前她這麼說可能沒錯,可現在,說不準從什麼地方就會有可怕的東西冒出來,事情就再沒有那麼簡單了——你再不能單靠一副膏藥來解決所有問題。
「好哇,」蒂凡尼說,「要是你能把雞的內臟縫起來,那你也能修好一顆破碎的心了?我真的很想問一句,普萊斯頓,你為什麼不專門去學醫呢?」
「你現在千萬不要動,」艾斯克莉娜的聲音從後方傳來,「現在你所在的這個空間,這麼說吧,是為了我們的需要才拼湊出來的,從你進入這裏的那一刻起,它才存在。等你離開時,它也就消失了。嚴格來講,按照很多哲學門派的標準,這個地方根本就不能算是存在過的。」
蒂凡尼很震驚:「請問你們噼啪菲戈人上一次和人類打架是什麼時候?」
他「噌」地站起身:「我懂了,小姐!我來幫你把開水提走,再給你提一桶涼水來,好嗎?」
普萊斯頓點了點頭:「你這麼一說,我就明白他最近的一首詩為什麼會叫作《誰會眷戀沒有星星的夜空?》了。」
一個守衛站在麥金托什曾經住過的牢房門口,但是在普勞斯特太太看來這實在沒道理——麥金托什都不在了,何必還要派人把守呢。看到她走近,守衛恭敬地伸手碰了碰帽檐。
他看到了她眼裡的神情,毫不猶豫地回答了一聲:「信!」
她努力微笑著,看著麗迪莎從一隻只箱子里拽出她所謂的嫁妝。在蒂凡尼看來,全世界最浮夸的衣服都在這裏了。她拚命地想要集中精力欣賞這些衣服,讓它們的浮夸充滿她的頭腦,逐走鬼魅人源源不斷的咒罵聲。她能聽懂的那些咒罵都已經夠噁心的了,聽不懂的呢,大概只能更噁心。可是不管她怎麼抵制,她還是又聽到了他那「刺啦刺啦」,讓人聽了心裏堵得慌的聲音:「你覺得自己運氣很好是吧,巫婆。你還希望自己一直運氣好,對嗎?可惜,你總要睡覺,我卻不用睡覺。你必須一直運氣好才能躲過我,我卻只要一次運氣好就能抓住你。只要一次,我就能讓你……燒成灰。」
「你聽我說,我現在正被一個可怕的敵人追蹤,凡是被他俘獲的人,都會完全淪為他的傀儡。我必須和他較量!」
但是那個一襲黑袍的身影,一開始只是個遙遠的小黑點,現在隨著他的走近,卻變得越來越大、越來越清晰了,現在……她能看見他的臉了,還有臉上那兩個黑洞,就是距離這麼遠,她也能看到它們的顏色在變化,那是因為他走過了一個又一個身穿鎧甲的騎士。現在,他又跑了起來,越來越近,越來越大。那股臭味又彌散開來……這幅壁毯值多少錢?她有權為了自衛而燒掉它嗎?不燒了它的話,那個可怕的傢伙就要從裏面衝出來了。哦,必須燒,必須的!
她看到一滴眼淚滑過了他的面頰,不由得遞給他一塊還算乾淨的手絹。他接過它想擤鼻子,然後又是哭又是笑地說著:「你呢,蒂凡尼,我非常喜歡你這個人,真的非常喜歡……可是,你是那種人,你有能力給所有的人提供手絹擦眼淚。你聰明能幹……別,別搖頭。你確實聰明。我記得原先咱們年紀還小的時候,你特別喜歡『擬聲詞』,就是根據某種聲音造出來的詞,比如『布穀』『嗡嗡』,還有——」
現在如果跳出一個鬼怪來嚇唬人,肯定挺可怕的,不過,被一群噼啪菲戈人圍著追問人類婚姻生活的點點滴滴,給人的感覺好像更糟。蒂凡尼不想解釋自己為什麼不想回答他的問題,她只是簡簡單單說了一聲「不行」,用的是鋼鐵一樣冷硬的聲音,然後非常小心地把小亞瑟放回到了地面上。接著,她又補充說:「你們不該聽這些的。」
稻草還是蠻舒服的。一般來說,村民家的小屋裡通常都沒有多餘的客房,如果女巫去幫忙,比如,給產婦接生,到了晚上能在牛棚里睡個臨時床鋪就算很不錯了,應該說是相當不錯了。牛棚里的空氣其實比人住的小屋裡還好一點,此外,蒂凡尼還覺得(不止她一個人這麼想),母牛溫暖且帶著草香的呼吸本身就像一劑良藥。
「唉,好吧。」蒂凡尼說著,又把話頭掐住了,「對了,你是怎麼知道他寫詩的?」
這話一出口,很多噼啪菲戈人都把視線移開,故意不看蒂凡尼了。他們用腳在地上蹭著,伸手在腦袋上撓著,結果像平時一樣,頭髮里掉出了好多蟲子呀,囤積的食物呀,好玩的石頭呀,還有其他一些讓人難以啟齒的東西。最後,是小亞瑟開了口:「女主人,我作為一個新近才回歸自己部落的噼啪菲戈人,跟你說點實話並沒有什麼丟人的。我跟我的噼啪菲戈人兄弟們聊過,我了解到,他們從前生活在遠處深山裡的時候,有時候確實是要和人類戰鬥的,因為那些人會到處亂挖,尋找精靈的黃金寶藏。有一次雙方衝突得十分激烈,那些挖金子的土匪有些實在是笨,都不知道逃命,結果就只好留下來乖乖受死了。」他咳嗽了兩聲,「不過,我還是要為我的兄弟們說句公道話,他們和人類作戰總是很講公平正義的——一個噼啪菲戈人對付十個人——夠仁至義盡的了。如果他們的敵人還是只想找死,那可不能怪他們。」
在睡著之前,她最後想到的一件事是:肯定有人來餵過山羊了,肯定也就有人因此注意到地牢里少了一個囚犯。那樣的話,她的麻煩會更添一重吧,不過她的麻煩不是已經夠大的了嗎——大得都很難再大了吧。或者,並沒有她想得那麼大?因為當她再度醒來的時候(差不多一個小時以後),她發現有人趁她睡著的時候給她身上蓋了一條被子。這是怎麼回事呀?
「我想他是藏在書里和畫里的,」蒂凡尼說,「還有壁毯里。」她打了個哆嗦。
是普萊斯頓幫她解開了疑惑——他端著一盤熏肉加煎蛋來了。肉和蛋都有點咖啡口味,大概是他沿著石頭台階一路走來的時候,咖啡灑了的緣故吧。
「我明白了。呃,泛泛地來講呢——注意,我可不是從專家的角度來談這個問題噢……」但其實蒂凡尼算得上是個專家。對於「人是怎麼來到這個世界上的」這個問題,一個女巫總是要懂一點的——蒂凡尼十二歲的時候,年長的女巫就對她很放心,會讓她獨自去幫忙接生了。此外,她很小的時候,還幫母羊接生過。按照奧格奶奶的話來說,這就是一種天賦,只不過不是我們一般所說的那種天賦而已。蒂凡尼又想起了漢珀先生和他太太,一對很正派的夫婦,他們一口氣生了三個孩子,卻還搞不清楚孩子是怎麼出現的。聽說了他們的事以後,蒂凡尼就長了個心眼,不時地找來村裡適齡的女孩子,和她們聊一聊,免得她們惹上一些不必要的麻煩。
「啊,她可能是不知道旋風草根的作用吧,」普萊斯頓很樂觀地猜測,「如果你把這種草根磨成漿,和一點薄荷混在一起,就可以幫助刀口愈合。我外婆知道這種草的用法,還把它傳給了我。」
沿著台階下到底部以後,她深吸了一口氣。這裏和平時一樣,冷颼颼的,還隱隱有點土豆味。她滿意地微笑了一下,看了看老男爵,他還像她上次看到的那樣,平靜地躺著,雙手交叉擱在胸口,好像正在熟睡一樣。
「普萊斯頓,可是你剛剛對我說了!」
「六歲。」
「我是覺得,對於這個問題,你可不要忙著下結論喔。」
蒂凡尼很勉強地擠出一句話:「這可能沒什麼用吧。」她心裏不停默念的卻還是:沒有眼睛。完全沒有眼睛。臉上只有兩個黑窟窿。
那個身影不跑了,謹慎地走了起來。她還看不清楚他的模樣,也不想看清。毯子上的騎士們都是用很樸拙的手法織成的,毫無透視感,就像小小孩的簡筆畫。
「是嗎?」普萊斯頓問,「湊合吃一頓,打了個盹?好像沒人能這麼活命吧?這樣下去人會死的!」
德里克正在恬靜地品著一杯可可,他的媽媽伴隨著一陣響亮的屁聲沖了進來。他抬起頭看了看,皺著眉:「你覺得那算不算是降B調,媽?我聽著不像。」他伸手去櫃檯抽屜里拿調音叉,可是他媽媽卻一陣風似的從他身邊沖了過去。
「是的,是第四區的一個犯人,」監獄長回答,「名字叫麥金托什,你還記得吧?他進來有一年左右了。」
她不說了,因為羅蘭抬手示意她停住。「現在大家腦子都很亂。這個時候,人變得糊塗也是情有可原的。臨近婚禮和葬禮,所有相關的人都會感到好大的壓力——不過葬禮的主角除外。」他說,「總之咱們盡量保持鎮定,多加小心吧。我很高興麗迪莎喜歡你。她這個人好像九九藏書朋友不多。好了,如果你不介意,現在我就去處理別的事了。」
「可我現在必須用,我要去一趟……鄉下。」普勞斯特太太說著,看看周圍塞滿東西的架子,想找到一把能用的掃帚。
「可他還是長眠不醒的呀。」普萊斯頓說,表情挺憂慮的。
「哦,是的,我們保證讓你上躥下跳,停不下來。」白頭髮小喬克說。
忽然聽到這麼一句話,相當出乎蒂凡尼的意料。那個聲音挺急切,不過也挺友好的——那是艾斯克莉娜·史密斯的聲音。
「什麼?」蒂凡尼問。
「你搞這些名堂,都是為了上個禮拜來咱們店裡那個女孩嗎?」德里克懷疑地問,「我覺得她可沒什麼幽默感。」
儘管突然間覺得很疲憊,蒂凡尼還是微微一笑:「你做過的最壞的事是什麼?」
蒂凡尼走出房間的時候,腦子裡還迴響著剛才自己說的那句話的聲音。她為什麼要說那種話呢?沒錯,她一直想著她會嫁給羅蘭的。年紀小一些的時候,她確實是這麼想的,但那都是過去的事了,對嗎?對,都過去了!可她居然還會說出那種傻話,真是丟人。
「你是不是也覺得離奇,想不出是什麼東西把他附體了?」
她卻沒有這樣做。她只是搖了搖頭,問:「你那時候多大?」
「她們當然可以啦。你想要她們幫忙嗎?你真正想要的是什麼,蒂凡尼·阿奇,你能不能告訴我?這件事全看你的選擇。不管你作出哪一種選擇,我敢肯定,其他女巫都不會說你什麼的。」艾斯克莉娜猶豫了一下,然後接著說,「嗯,我想她們會很體諒你的。」
菲戈人討論了一會兒之後,一致認定那應該是「貝丘之役」,根據白頭髮小喬克的說法,那一次,「人類發出了前所未有的慘烈尖叫,他們四處奔逃,在地上瘋狂跺腳,有人在悲慘地哭泣,悲慘的程度也是前所未有的。他們還一個個急著想把褲子脫掉,因為穿著褲子只會有弊無利。明白這是什麼意思吧,女人們在旁邊都看得哧哧直笑。」
「哦,媽,你真不應該這麼叫她,」德里克責備地說,「她對潮汐過敏,才會那麼變來變去的,那不能怪她。」
「早上好,普勞斯特太太。」他說,「能夠見到史上最強劊子手的女兒,榮幸之至。他從業五十一年,從沒有過一點失誤。現在的劊子手特魯伯,也是個不錯的人,可是有時候他弔死的人還要在空中彈那麼一彈,這就有點不專業了。你爸爸還有著大無畏的精神,見到罪有應得的犯人,就一定要把他絞死,絕不怕亡靈用什麼地獄之火和惡魔之災來報復他。你記著我的話,就算是惡魔之類的東西來了,他也會追上去把它們絞死的!七點二五秒就弔死一個人,多麼出色的人才!」
他已經不記得自己上一次擁有身體是什麼時候了。身體這種爛東西,必須進食喝水,這一點挺煩的。一具身體很快就會喪失利用價值。不過一般來說,這是沒有什麼關係的,反正他能找到新的宿主——那些滿懷怨毒和嫉妒的心靈都會接納他。只要他別太大意,動作快一點,就不會出閃失。這是最重要的。此刻,在這荒郊野外的路上,一時也找不到下一個合適的宿主。這具身體就先湊合用著吧。他很不情願地允許身體停在一個池塘邊,喝了幾口渾水。水裡有好多青蛙,這倒也沒什麼,反正身體也要吃點東西,不是嗎?
只是,這兩個黑窟窿真的好有催眠作用啊,現在她看到,他緩緩地左搖一下、右擺一下,像是一條游向獵物的蛇了。
濃霧湧向了街邊的屋牆,為的是給普勞斯特太太讓路。她正向著第十雞蛋大街匆匆走去,在身後的一片晦暗中留下一個「普勞斯特太太形」隧道。
「怎麼說呢,我覺得她具備一些最基本的天賦。至於她想在這條路上走多遠,那就要看她的選擇了。」
周遭的一切忽然扭曲變形起來,艾斯克莉娜不見了,只有她的聲音還在蒂凡尼腦海里回蕩。壁毯又在她眼前了,她還舉著那根燃燒的木柴,只不過現在她的姿態是充滿自信的。她覺得自己好像充了氣一樣,都快要飄起來了。世界變得怪怪的,但她至少明確了一件事:壁毯就像乾草,一碰到火就會被點著。
小亞瑟這下心裏有了底,他欣慰地說:「你講得很好,女主人。嗯,好了,我能不能借這個機會再代表我的族親們跟你打聽打聽婚禮的事呢?我們對這方面了解得很少,都很感興趣呢。你能給我們講講嗎?」
「哦,對對,我記得,」普勞斯特太太說,「當初審判他的時候,只審了一半就審不下去了,因為陪審員都吐個不停。他的事確實噁心。可是從來沒人能從第四區越獄呀。窗戶上的柵欄不是鋼做的嗎?」
「我記得麥金托什不是什麼大塊頭。」普勞斯特太太說著,隨監獄長一起匆匆穿過陰濕的走廊。
「我不知道她母親會怎麼說。」
「真有意思。」聽到有誰說了這麼一句,蒂凡尼一下回過頭,看到普萊斯頓正開心地對她咧嘴笑著。「你知道嗎,」他說,「你剛才有那麼一小會兒有點僵硬,我看著真不太放心。我以為你出什麼事了呢。我摸了一下你的胳膊——當然是非常恭敬地,沒有調戲的意思——感覺就像是觸到了雷雨天的緊張空氣。於是我想,這是你們女巫的事,我最好不要干預,在旁邊留心看著就好。然後呢,我就聽到你威脅這麼一塊無辜的毯子,說你要燒得它灰飛煙滅什麼的!」
「我想,過去可能是存在一些誤會。」她策略性地回答。
蒂凡尼本來聽得嘴都張開了,現在有點回過了神,趕快把嘴閉上,然後又開口說:「那麼,噼啪菲戈人有沒有殺過人呢?」
蒂凡尼努力掩飾住心裏的懷疑。「好多時候,割嗉子這個辦法都行不通吧,」她說,「我認識一個女巫,她主要給豬治病,必要的時候也給雞治病,她說她用這種辦法就從來都沒成功過。」
「我的掃帚呢?」
他說得對。她知道他說得對,可是這隻是讓事情更糟糕了。
嚴格來講,蒂凡尼心裏想,她這番詛咒發誓實在是假大空,可是噼啪菲戈人認為,誓言如果沒有涉及大量雷鳴電閃,沒有誇大其詞,沒有鮮血淋淋,就不算是誓言。不錯,用鮮血浸染過的誓言,確實會更顯得像那麼一回事。不過我是說到做到的,我一定會保證菲戈之丘再不受侵犯,她想,羅蘭現在沒有理由再拒絕我了。而且我還有個秘密武器呢——我已經得到了一位年輕女士的信任和友誼,而她就要成為他的妻子了。有她幫忙說情,他還好意思說「不」嗎?
「那麼,這是個魔法空間了?就像『虛無之家』那樣?」
普萊斯頓回來了,提來了兩大桶水,而且——她很欣慰地看到——水只灑了一點點。他快快地把它們放下,轉身想要離開。
「真的嗎?」羅蘭說,「蘭克里的國王和王后已經同意賞光出席我們的婚禮了。」蒂凡尼看得出來他心裏正在盤算什麼。貴族生活就像光怪陸離的一局棋,一位活生生的王后可是能壓倒眾生的——就算公爵夫人也得在她面前乖乖行禮,直到膝蓋打哆嗦為止。蒂凡尼捕捉到了羅蘭的漏網心思:「岳母大人,那可就要大大地委屈您了。」真不可思議,羅蘭的漏網心思都這麼周密謹慎。不過,不管怎麼說,他還是抑制不住地微微一笑。
「哦,那肯定不是壞事,」蒂凡尼說,「要是他起死回生了,事情才難辦呢。」看到普萊斯頓愣愣地沒聽懂她的話,她沖他笑了笑,「他明天就要下葬了,所以我才想趁著今天看看他,普萊斯頓。而且是馬上就要去,好嗎?咱們這就走吧。他比他兒子重要。」
「有什麼我能幫你的嗎?」蒂凡尼一臉陽光地問。
蒂凡尼覺得她都能真真切切地看到那些驚嘆號。即便他的聲音很輕,那些驚嘆號也在替他咆哮。它們跳動著、鞭撻著他的那些字眼。她能看到他扭曲變形的臉,唾沫星子橫飛,指著她的鼻子大吼大叫——他的瘋狂正從鏡子里源源不斷地湧出來。
普勞斯特太太挺直了身板。「我不覺得有什麼離奇的,弗蘭克,」她嚴肅地說,「我知道是什麼東西附到了他身上。」
普萊斯頓點點頭:「當然了!我從來都沒跟別人說過中士愛寫詩這個秘密的。我當然可以保守秘密。」
「你知道嗎,」麗迪莎說著,凝神望著一件衣服。蒂凡尼知道自己一輩子也買不起這樣的衣服。麗迪莎接著說:「我真的很喜歡這座城堡,很願意成為這裏的女主人,可是要我說,這裏的排水管道系統實在太差了。就好像從創世之初開始,這裏的下水管就沒清理過一樣。說句實話,聞到這股臭味時,我都在想這是不是史前怪獸留下的了。」
小亞瑟手裡的盾牌掉了:「對,女主人,我知道我到家了。我身為一個警察,剛才實在不該說那些話。警察應該說的是法官呀,陪審團呀,監獄呀,審判呀,個人不應玩弄法律呀,這一類的話。所以,看來這塊警徽我還是不要的好。真的,你說得沒錯,我到家了,而且我應該留下來,從此和自己的族人在一起。當然了,我希望大家的衛生標準能提高一些,那樣就更好了。」
「你是小亞瑟嗎?」
「我有一次逛集市,從一個小攤位上偷了一包彩色鉛筆。」他昂然地看著她,好像等著她尖叫著發出聲討,或是蔑視地對他指指點點。
她現在又該去哪裡呢?當然了,有很多事情要做——總是這樣的,永遠都沒有清閑的時候。她走九*九*藏*書到大廳中央的時候,一個女僕羞怯地靠攏過來,說麗迪莎小姐想見見她,正在房間里等她。
普勞斯特太太卻沒有聽他的話,她的眼睛盯著地板。
「柵欄都讓他給掰彎了,」監獄長乾巴巴地說,「你最好自己去看看。我們看了都心驚肉跳的——我實話實說啦。」
泥土、咸鹽,還有兩枚硬幣作為靈魂擺渡的船錢。這些都是你要為死者準備的東西,你還要在一旁觀察和傾聽,就像一個母親守著新生兒……
「說實話,我挺喜歡火的,」普萊斯頓說,「我一點也不覺得火有什麼可怕的。」
蒂凡尼又看了看他,突然作出了一個決定:「你能保守秘密嗎?」
蒂凡尼獃獃地望著他的眼睛,好像在盯著鏡子一樣。火,她想,對呀,鬼魅人被火燒死過一次,他還記得火的厲害。他不敢靠近火的。怕火就是他的秘密。而野兔卻敢衝進火焰。嗯……
「好吧,呃,你說的都夠直白的。不過我想,男生們一定更了解這些事吧……你笑什麼呀?」
麗迪莎這本書講了各種窗戶的故事。它們都不是普通的窗戶(有一些可能偶爾普通一下),在它們的後面……有各種東西——比如怪獸。作者說,一幅畫、書里的一頁紙——甚至合適地點的水窪——都有可能是一扇窗。蒂凡尼又一次想起了小時候那本童話書,還有書里畫的那個嚇人的矮精怪,有時候它在笑,有時候它在齜牙。她一直都能看出它的變化。那變化雖然不明顯,但仍然是存在的。只是你不免會好奇,你總是會想:哎,上次這幅畫是什麼樣的?是這樣的嗎?還是我記錯了呢?
「要小心你的褲子。」一個名叫「比胖喬克稍瘦一點喬克」的噼啪菲戈人說,「一旦你的褲子里鑽進了一個噼啪菲戈人,你的倒霉事就開始了,你就等著受苦受難吧。」
蒂凡尼抬頭看到了麗迪莎房間里的鏡子。那是一面很大的鏡子,鏡框上刻著很多胖乎乎的金色小天使,他們穿得那麼少,想來都要凍壞了吧。鏡子里映出麗迪莎的身影,還有——依稀可見的,是鬼魅人那張沒有眼睛的臉。他的輪廓清晰起來了。蒂凡尼知道自己是面不改色的。她知道自己必須這樣。我可不能回答他,她想,我已經快要把他忘掉了。一定不能搭理他。不能讓他的觸角探到我!
風是銀色的,很冷。
她很驚奇地看到那個黑影真的撤退了。她聽到片刻的噝噝響,然後感覺好像一下卸去了什麼重擔,那股臭味也跟著退去了。
「你沒有什麼……姑媽之類的年長女性親屬嗎?」蒂凡尼問。姑媽們很擅長在這種時刻來給人答疑解惑。麗迪莎搖了搖頭。「那你有沒有找你媽媽談一談呢?」蒂凡尼又問。麗迪莎抬臉看了看她,她的臉紅得像一隻煮熟的龍蝦。
「我向你們保證,」蒂凡尼說,「再不會有人去碰你們的土丘了。我肯定會管好這件事的,你們聽明白了嗎?」
這個噼啪菲戈人警察聳了聳他小小的寬肩膀:「是那幫土匪非要拿著鏟子到菲戈之丘來的,女主人。我是個懂法律的人,女主人,我以前從來沒見過菲戈之丘,即便是這樣,我的血液也沸騰了,女主人。沸騰了,真的沸騰了。我的心在亂撞,我的脈搏在加速,我的胃裡一陣洶湧,彷彿吹進了龍的氣息,只要一想到會有一把明晃晃的鐵杴插|進菲戈之丘,鏟啊,搗啊,我就恨不得殺了那個拿鐵杴的人,女主人。我要讓他死翹翹,還要追到來世去再殺他一回,我要把他殺了又殺。因為像他那樣動不動就滅我們一族的惡棍,實在是罪大惡極,光讓他死一回是遠遠不夠贖罪的。不過,我剛才也說過,我是個懂法律的人,我也非常希望現在的誤會能消除,不要惹出什麼大屠殺來,搞得到處是血腥、慘叫和哭號,還讓好多人的身子都分了家,這一塊、那一塊地釘在樹上,而且用的都是前所未有的方式,你說呢?」小亞瑟舉著他那塊標準尺寸的警徽,好像舉著一塊盾牌,他盯著蒂凡尼,臉上的神情仍不平靜,還摻雜著幾分挑釁的意味。
羅蘭一臉的難為情:「我倒是覺得她可能沒有全都告訴我,蒂凡尼。不過她態度真是夠率直的,甚至可以說是相當強勢。」蒂凡尼忍住了一個微笑。看樣子,羅蘭有點窺到婚姻生活的本質了。他清了清嗓子:「她告訴我,我們都感染了一種魔法疾病。現在呢,那個病原體被關在了一本書里,留在吉普賽克宅邸。是這樣吧?」這句話顯然是個疑問句。他有這份困惑,蒂凡尼並不驚奇。
「你說得沒錯,普勞斯特太太。他是個小矮個兒,很猥瑣的一個人。下個禮拜就該上絞架了。牢房的柵欄硬是讓他給拔了下來,那本來是身強力壯的人拿著撬杠都撬不下來的。然後他跳窗逃了出去,窗戶離地面可足足有三十英尺呢。這絕對不正常,絕對有問題。可是他還幹了一件事——我的天,那才可怕呢,光是想想我都想吐。」
蒂凡尼仍然失神地望著面前的一片虛空,或者說是望著兩個黑窟窿里的虛空。此時此刻,這兩個黑窟窿就是她心頭最大的重壓,不用什麼小表妹來摻和,她就已經感覺夠糟糕的了。「我怕女巫不是當伴娘的材料,不過還是謝謝你的好意。」她說。
「你說的這些都非常……有意思,」蒂凡尼說,「不過不好意思,我還有好多事沒辦呢。」
「我一眨眼就能把這塊舊毯子燒成灰燼,先生,我說到做到。你還是從哪兒來的就趕快回哪兒去吧!」
普萊斯頓咧嘴一笑:「啊,可你是女巫呀,你不算一般意義上的『別人』。我外婆告訴我,把秘密告訴女巫,就像對著牆訴說秘密一樣保險。」
「你會發現一切照舊,」艾斯克莉娜說,「只是你腦子裡的想法變樣了。我得告訴你,你的想法現在可是非常重要的。」
小亞瑟看樣子不是很信服:「我很高興聽到你這麼講,女主人,我們的首領羅伯也會這樣想。但是有一件事我可以告訴你,如果有誰敢從我們的土丘上再挖一鏟土,這座城堡里,只要是男的,就都別想活命了。這裏的女人也都等著哭吧,當然,現在我面前的這位除外。」其他的噼啪菲戈人也都跟著嘰嘰喳喳地說起來,他們談的都是同一個主題:誰敢染指菲戈之丘,誰就要遭到屠戮。當然了,他們其實也都不願意這樣大開殺戒。
熱水浴聽起來真不錯,可是蒂凡尼知道她沒有這份悠閑,而且,就算是比較簡單地洗一下,也要好幾個倒霉的女僕提著好沉的水桶上四五層樓。所以她還是湊合一下,有機會的時候用臉盆盛點水洗洗算了。至於熏肉和煎蛋,讓它們來吧。她一邊刮著盤子里的東西吃著,一邊在心裏提醒自己:如果今天是「善待蒂凡尼日」,那她稍後也許還能再要一份好吃的。
蒂凡尼現在仍然覺得輕飄飄的:「我想,我可能是昨天湊合吃過一頓吧……」
「伴娘?婚禮?」鬼魅人的聲音詢問著。
一個聲音在她耳邊說:「哦,是的,我們在呢。」然後菲戈人就從成捆的稻草、蜘蛛網、蘋果架、山羊還有彼此的背後走了出來。
「今天下午,一些遠方來的客人就要到了,他們是要參加明天的葬禮的,其中一些要留下來,參加接下來的婚禮。另外,出人意表地——」他又像個老律師了——「艾格牧師正好在巡遊途中路過這裏。他出於好意,答應在我父親的葬禮上講幾句話,他還會留下來主持我們的婚禮。他是現代歐姆教一個流派的成員。我未來的岳母是贊成歐姆教的,但是很遺憾的是,她對艾格牧師的流派不是很欣賞,所以局面會有點尷尬。」他轉了轉眼睛,「還有,他是個城裡人。你也知道,城裡的牧師在咱們這裏不是總能吃得開的。蒂凡尼,接下來幾天都是很考驗人的,你能不能幫幫忙,讓那些小麻煩、小亂子什麼的,少出一點——尤其是涉及到魔法和神秘現象的那種,好嗎?現在的流言蜚語已經夠多了。」
「嗯,確實如此。」
「為什麼?」傻伍萊問。
「沒錯。我還記得你說過,『乏味』這個詞聽著就是一種特別沒意思的聲音,就像一隻疲憊的蒼蠅在一個悶熱的夏日被關在舊舊的閣樓間里,貼著一扇關緊的窗戶一邊飛一邊嗡嗡叫。當時我就想,我真的理解不了你的思路!你說的那些對我沒有意義。但是我知道你很聰明,你能明白那些東西。我覺得你肯定有一個特殊的頭腦才能這麼想問題,我卻沒有那種頭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