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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白色的壽布抖起來

第十三章 白色的壽布抖起來

「啊,這種晚會我聽說過!就是他要被朋友們灌醉,帶到好遠的地方去,再被綁在樹上,然後呢……有時候大家是往他身上刷油漆,不過一般都是把他扔到豬圈裡。你問這個幹什麼?」
「我就猜到會發生這樣的事,」蒂凡尼說,「我知道會這樣的。那個犯人長什麼樣?」
「我跟她聊過了!」蒂凡尼辯白著,「可是她好像不太相信我說的話。你去跟她說就不同了,你可是結過至少三次婚呢!」
蒂凡尼望著她犀利的藍眼睛:「有的,那就是不能輸。」
「真是可惜,」公爵夫人說,「我就是話說得太多了。」蒂凡尼注意到她手裡拿著一隻大酒杯,裏面的酒差不多喝光了。公爵夫人看了蒂凡尼一會兒,然後接著說:「葬禮完后差不多馬上就舉行婚禮,你覺得這樣對嗎?」
她後退幾步,看著這兩位年長的女巫彼此對望,不禁屏住了呼吸。大廳里也一下沉寂了,兩個老巫婆誰也沒有眨一下眼睛。然後——不會吧——威得韋克斯奶奶眨了眨眼,普勞斯特太太笑了。
蒂凡尼努力克制住哽咽的感覺,說:「是的,所有人都會的。」
奧格奶奶從桌子上跳了下來,抓了艾格牧師一把,還帶著他轉個圈,嘴裏唱著:「切莫讓牧師把死神攔在你門外。」他還真是有風度,對她微笑了一下,和她共舞起來。
蒂凡尼往那邊看了一下:「哦,那是普勞斯特太太。她是從安卡·摩波來的。她和你是不是從前認識呀?剛剛她也跟我問起過你。」
威得韋克斯奶奶吃力地清了清嗓子:「我們這次來這裏,也沒有別的什麼事,孩子,我們只是護送一下國王他們。」
「好計劃。」
威得韋克斯奶奶瞪著她不說話,倒是奧格奶奶開了口:「從蘭克里到白堊地真夠遠的,坐了一路的車,顛死我了。所以我們兩個決定,回程的時候,還是我們用掃帚捎上瑪格麗特和她丈夫比較好。」
「很好,很好,」奧格奶奶說,「那你知道他有什麼特別喜歡的歌嗎?」
「哦,對不起,是我疏忽了。而且真是麻煩你們,跑這麼遠來通知我。」蒂凡尼說。
蒂凡尼嚇了一跳:「有是有的,可是野外沒有!」
「我覺得,白天剛舉辦過葬禮,晚上就開那種晚會,可能不太好吧,你覺得呢,奶奶?但是我想,要是有人能和麗迪莎聊一聊,可能會挺好的。」她又補充了一句。
普勞斯特太太揮了揮手,好像那不值一提:「我想,飛了這麼遠的路,有時候高有時候矮有時候胖莎莉和她老師肯定想吃點東西了,我卻只覺得累。」她說完,就往後一倒,躺到了公爵夫人的床上,只剩兩隻靴子伸在床外邊,滴滴答答地滴著水,這可把蒂凡尼嚇得不輕。「這個公爵夫人,」普勞斯特太太說,「又給你找什麼新麻煩了嗎?」
蒂凡尼想,葬禮上唱這首歌合適嗎?嗯,當然合適啦!曲子非常棒,歌詞還告訴我們,終有一天,我們每個人都會死去,但是——別忘了,這點很重要,那就是我們現在還活著。
蒂凡尼對他擺出了自己最甜美的微笑——它其實也不是很甜美,不管她怎麼努力,她從來都沒有掌握過甜美的真諦。
大門口的人群一陣騷動,羅蘭匆匆趕過去,隨後又偕同蘭克里的維倫斯國王和瑪格麗特王後走了回來。蒂凡尼以前見過他們兩個。只要你在蘭克里,就免不了會見到他們。蘭克里是個小王國,每當你想起威得韋克斯奶奶也住在那裡的時候,你就覺得它更小了。
「如果有的話,情況會好很多,」普勞斯特太太說,「我好好的一雙靴子都毀掉了,真倒霉。」
「早上好,小姐!」說話的是安珀。她身後,她的雙親都在。農夫派迪看樣子像是梳洗了一番,他站在那裡,挺不好意思的。他顯然想不出該說點什麼。蒂凡尼也想不出。
「那麼你呢?他去世的時候,你幫他減輕痛苦了嗎?」
「你們有誰是女巫嗎?」她問。
「不,肯定是斯卜洛思小姐在你之前就把它拿走了。」蒂凡尼說,「那個護士可真討厭!我不是心疼那筆錢,我從來也沒想過要拿什麼錢!倒是她,那麼貪心,可能還以為文件夾里有什麼重要的契據吧!」
「要麼就是一隻母牛,或者別的什麼。那些呼哧呼哧叫的東西是什麼?」
你不能說「我不怕什麼,反正原來我也應付過困難和危險」,之所以不能這麼說,是因為那都已經是過去的事了,重要的是今天你能做些什麼。你今天的所作所為才關係到你的尊嚴和風範。
蒂凡尼覺得這裏面肯定有什麼隱秘,只是她沒工夫去探究,她還有些別的事需要問一問,「呃……」她這樣說著,看著那位個子特別高、使勁想躲到普勞斯特太太身後的女巫。普勞斯特太太轉過身來說:「哦,我的天,我的禮貌又哪裡去啦?我知道,我這個人總是不太講禮貌。蒂凡尼·阿奇,這位是坎布里克小姐,大家又叫她『有時候高有時候矮有時候胖莎莉』。坎布里克小姐現在是哈本斯坦斯太太的學生,就是剛才你看到的那位太太——她急匆匆跑下樓,心裏只想著一件事。至於有時候高有時候矮有時候胖莎莉呢,她對潮汐特別過敏,可憐的姑娘。因為只有她才有一把能飛的掃帚,她又說什麼也不願意離開她的老師,我就只好把她們兩個一起都帶來了。唉,保養掃帚真不容易。好了,你也別為有時候高有時候矮有時候胖莎莉擔心,過幾個小時她就能恢復正常身高——差不多是五英尺。當然了,個子高的時候,她的頭動不動就撞到天花板上,也挺苦惱的。對了,有時候高有時候矮有時候胖莎莉,你最好現在就追過去,看看你的老師怎麼樣了。」
所有這些念頭都在瞬間一閃而過,蒂凡尼眨了眨眼睛,看到其他女巫都在望著她。
她輕輕地抓住他的胳膊,盡量平靜地說:「老男爵生前住過的那個房間,現在還鎖著嗎?」
「奧格奶奶,如果要我自己來說,我覺得他走得相當安詳。沒有哪個人的離世能比他更完美了——除非他不離世。」
「你是說普萊斯頓?」蒂凡尼說,「我覺得他和男爵好像不太熟,而且再怎麼說……」她忽然停住了,想了一下:男朋友?她轉頭看看奧格奶奶,這位老奶奶正把手背在背後,抬頭望著天花板,一副天使般的表情——只不過是那種和惡魔戰鬥過的天使。這就是奧格奶奶。每當涉及到內心情感問題的時候——或者應該說是涉https://read•99csw.com及到任何問題的時候——你都糊弄不了奧格奶奶。
奧格奶奶在蒂凡尼的後背上拍了一巴掌:「我從來沒見過那個渾蛋,但我聽說他夠壞的。好啦,還是說說別的吧,害羞的新娘子今天晚上要舉辦『小母雞脫單晚會』吧?」她擠擠眼睛,把壺裡最後一點酒都灌進了嗓子里。
蒂凡尼不知道該怎麼辦了——她沒辦法開口讓普勞斯特太太從床上下來。因為那不是她的床。這也不是她的城堡。然後她微微地笑了。對呀,床被弄髒並不是她的麻煩——看到別人那裡出了麻煩,這種感覺可真好。
這就是魔法:大廳里的人們,本來互相都不怎麼熟識,因為這魔法的力量,他們卻意識到,不論是自己還是別人,大家都是一樣的人,而此時此刻,明白這一點也就足夠了。就在這時,普萊斯頓拍了拍蒂凡尼的肩膀。他臉上帶著一種怪怪的、有點緊張的笑容。
「啊,我想在我們那裡,大家都把這首歌叫作《歡欣雀躍》的。好,跟我唱起來,好嗎?咱們很快就能把所有人的情緒都調整過來。」
奧格奶奶有一顆金子般的心,可是如果你聽不得什麼出格的言語,那麼她說話的時候你最好是用手指頭把耳朵堵住。但不管怎麼樣,也不能太出格了,對不對?於是,蒂凡尼說:「奧格奶奶,現在找樂子真的好嗎?咱們這可是在葬禮上!」
「我覺得她可能也不想這麼做,只是受雇於人罷了,而且還拿到了不菲的報酬。嚴格來講,綠植造型術也不算完全違法,只不過一旦鬧起革命來,最先被人剪除的可能就是這種花里胡哨的樹籬。我們城裡人一般就把鄉下女巫叫成『樹籬女巫』。」
明知道沒什麼用,但蒂凡尼還是想試一試,她轉向威得韋克斯奶奶,問:「您能告訴我一點什麼小竅門嗎,威得韋克斯太太?」
「哦,知道呀!是《雲雀婉轉歌唱》。」蒂凡尼回答。
「見到你我也很高興。」普勞斯特太太回答。
奧格奶奶點著頭,補充說:「求人不如求己,我也一直這麼說。」看到蒂凡尼的表情,她笑了笑,「你以為只有你要對付鬼魅人嗎,孩子?你威得韋克斯奶奶像你這麼大的時候也對付過他,她三下兩下就把他趕回老家去了,這點我可以跟你保證。」
有人敲響了房門。蒂凡尼突然醒了:「誰?」
她又夢到火了。還有人在暗中觀察她。她能感覺出這一點,她還知道這一次觀察她的不是山羊,是她的內心世界在被誰窺視著。不過這窺視並不是惡意的,而是有人在照看她。夢中的火熊熊燃燒,一個黑影把火焰往旁邊一拉,就像拉開一面窗帘,然後蒂凡尼就看到一隻野兔蹲在那個黑影旁邊,像一隻寵物依傍著主人。野兔和蒂凡尼四目相對,然後它跳進了火里。然後蒂凡尼心裏就明白了。
蒂凡尼又眨了眨眼睛。她的頭腦忽然異常清醒。整個世界都變得很好理解,只是有點脆弱,彷彿咔嚓一聲就會破裂,就像那個鏡子球一樣。
蒂凡尼又往前爬了一點,她非常清楚自己稍往旁邊挪一丁點兒就會直接摔下去:「普萊斯頓去幫咱們拿繩子了。你們的掃帚帶來了嗎?」
「好吧,我很讚賞你這種堅守崗位的態度,我還要祝你……不,不是祝你好運,而是祝你必勝!」別的女巫一時間嘰嘰喳喳地發表起不同意見來,威得韋克斯奶奶嚴厲地制止了她們:「她已經作出決定了,女士們,事情就這樣定了!」
也許是蒂凡尼想多了,但她覺得奧格奶奶的話是刻意想出來說給她聽的。就好像在背誦什麼腳本一樣。
可奧格奶奶從來不會因為受到指摘而動搖:「他生前是個好人,沒錯吧?」
「我想也是這樣。我見過的人從來都不會忘。你聽說過我們城裡的音樂廳嗎,孩子?哦,沒有吧,你們在這裏應該沒聽說過。在那裡出沒的都是喜劇演員呀,歌手呀,會說話的狗呀什麼的——當然了,還有舞|女。說到這裏,我想你明白了吧?一個女孩子要是腿長得漂亮,又會跳兩下,當個舞|女也不失為一個好營生。尤其別忘了,演出結束以後,還有那麼多上流紳士在門口等著,要邀請她們共進美妙晚餐等。」普勞斯特太太摘掉了她的尖帽子,把它扔在了床邊的地上。「我真是受不了掃帚,」她說,「一騎掃帚,就磨得我身上起老繭,而且都是起在從來不該起老繭的地方。」
麗迪莎看樣子是想表示一點反對意見,可是她看到了蒂凡尼的表情,就覺得還是妥協比較好。於是她追上去拉住了她的媽媽。
威得韋克斯奶奶點了點頭:「記住,如果你只是傲慢自大,你就已經輸定了。但如果你能抓住內心的驕傲,駕馭它,讓它像駿馬一樣帶著你飛馳,勝利就有可能已經屬於你。現在,我想,你也該做些準備了,蒂凡尼·阿奇小姐。明天早上該怎麼做,你有什麼計劃嗎?」
普勞斯特太太說話了,她的話惹得威得韋克斯奶奶差點笑出來,她說:「不用這麼驚奇,我們就是這麼一見如故的。小姑娘,我能不能跟你也說件事?你不用再憋氣了,好好地繼續呼吸吧。」
「你把他們帶進來不就行了嗎?」蒂凡尼問。
他一臉的茫然:「當然了!他的錢也都放到他辦公室的大保險箱里去了。你問這個幹什麼?」
老男爵最終的歸宿就是在這個石棺里了,只不過,唯有蒂凡尼才知道他真正去了哪裡——他正跟他的父親一起,在只剩麥茬的田野里漫步,田野上焚燒的是秸稈和野草,正是夏末美好的一天,時間封印了幸福,讓那一刻永駐……
「有什麼我能幫你的嗎?」蒂凡尼問。
奧格奶奶明察秋毫:「哦,不錯,肯定是你奶奶教會了他懂禮貌吧。他去世的時候已經是個特別好的人了,對不對?很好,人們會深深地懷念他嗎?」
「我相信羅蘭會是個體貼的丈夫的。但願她明白我的苦心,把握住我給她奠定的基調,走好人生路。」公爵夫人說。
厚厚的門那邊,一個聲音說:「遺忘會發出什麼樣的聲音?」
「對不起,小姐,但是很不巧,我現在當班,有件事必須通知你——咱們這裏又來了三位客人。」
「這些事情,我們必須想清楚,對不對?」艾格牧師又說。
人們鼓起了掌——蒂凡尼絕沒想過葬禮上會出現這種場景。她希望,哦,她真心希望自己也能像奧格奶奶那樣,當個明白人,明白怎麼把人們的沉默錘鍊九-九-藏-書成歡笑。
「非常高興認識你。」威得韋克斯奶奶說。
「不用,」蒂凡尼說,「這裡是我的地盤。而且是我惹的麻煩。出了什麼問題也都應該由我來解決。」
「對,這裡是你的家,」普勞斯特太太說,「一個女巫在自己家門口還能打不過對手嗎?」
「她為什麼要搞這種名堂呢?」蒂凡尼詫異地問。
「哦,是嗎?」蒂凡尼天真無邪地說,「我不知道我們鄉下人管城裡女巫叫什麼,不過我想威得韋克斯太太肯定知道,不如你去問問她。」她知道自己這麼做有點壞,可是她好歹也辛苦了一整天,再往前推想,還辛苦了整整一個星期。就算她是女巫,也該想辦法找點樂子,放鬆一下心情吧。
蒂凡尼對他有點刮目相看了:「聽你說話,我覺得你對女巫不是特別仇視呢,你不想把我們都抓起來?」她自己也覺得這麼問有點傻,但她實在顧不了那麼多了。
「那好吧,我們沒意見了。」奧格奶奶咧嘴笑著說,「我都有點可憐那個鬼魅人了。別忘了踹他的——嗯,能踹哪兒就踹哪兒吧,蒂凡尼!」
「啊,一個女巫,我說得沒錯吧。」
蒂凡尼回答:「吉普賽克公爵夫人。你見過她,就是咱們在城裡惹上麻煩那次。還記得嗎?在國王頭酒館門口。她們家族有好大好大一片莊園,離這裏差不多有五十英里的樣子。」
奧格奶奶來到蒂凡尼所在的地方:「嗯,看樣子我給大家暖場的效果不錯。聽見了嗎?他們都在清嗓子呢。我看等到天黑的時候,就連牧師也會唱起來的!我還可以去再喝一杯。唱歌挺費嗓子的。」她擠了一下眼睛,對蒂凡尼說,「咱們首先是人,然後才是女巫。只是這一點做起來容易,記起來難。」
「我覺得也不必太迷信這些,」蒂凡尼說,「不過,尊敬的夫人,實話對你講,在這種時候,宇宙確實是向我們靠近了一點。現在是屬於不平常的時期,事物開端和終結的時期,危險而強大。就算我們懵懵懂懂,也能感覺到一點什麼。這樣的時期不一定是什麼好時候,但也不一定是什麼壞時候。事實上,它是好是壞,要看我們怎麼做。」
「這場葬禮辦得不錯,」奧格奶奶說,「當然啦,我從來都不認識老男爵,但是聽起來他是個好人。我也很高興見到你,蒂凡尼,你最近還好嗎?」
蒂凡尼猶豫了一小會兒,說:「他一輩子都在不斷完善自己。」
「普勞斯特太太?你在這裏做什麼?」
「沒錯,尖帽子總是有點暴露身份的。」她說。
蒂凡尼看看她坦誠而含笑的眼睛,然後轉臉看到威得韋克斯奶奶嚴肅的面容和她的帽檐。她又一次對她們鞠了一躬。
公爵夫人馬上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但那眼淚還在流個不停。「她是我所擁有的全部。」公爵夫人說著,看著那邊的麗迪莎,她還像個小尾巴一樣跟著奧格奶奶。
忽然間,威得韋克斯奶奶出現在了蒂凡尼身邊。等了一會兒,好像是對著空氣說話一樣,威得韋克斯奶奶說:「你這個地方不錯。人都很好。我還要告訴你一件事。他快要找到你了。」
歌聲停止了,人們有點羞澀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奧格奶奶的靴子則已經跺得桌子砰砰響了:「跳起來,跳起來,白色的壽布抖起來;跳起來,跳起來,你聽那笛子已吹起來……」她一邊跳,一邊這樣唱著。
然後她看到人們臉上都掛著淚痕,就連艾格牧師和公爵夫人也不例外。餘音裊裊,飽含著對逝者的懷念,大廳好像也在呼吸。
威得韋克斯奶奶也來了,真的,她就在那裡,肩上卧著白貓「那誰」,好像戴了一條圍脖。她是站在國王夫婦背後的,從她身後又傳來一個響亮的、歡快的聲音:「我看到你啦,蒂凡尼!你還好吧?肚子上還起疹子嗎?」聽到這搞笑的問話你就要往下看了,然後就會看到因為身材矮小而完全被擋住的奧格奶奶,有人說她比威得韋克斯奶奶還聰明,至少她聰明得能讓威得韋克斯奶奶發現不了這一點。
蒂凡尼聽出了他聲音末尾的疑問語氣:「等我年紀再長些,我就會穿上午夜那樣漆黑的衣服了。」
「當然!」
聽到他這樣縝密的回答,奧格奶奶很讚許地點了點頭,又對蒂凡尼擠了一下眼睛,害得她整個人都羞紅了。現在奧格奶奶笑了起來,嘴巴咧得能塞進一個南瓜。「哦,天啊!哦,天啊!哦,天啊!」她說,「我看得出來,這個地方需要來點樂子。謝天謝地我來到了這裏!」
蒂凡尼快速思考了一下。這個奧格奶奶果然愛交際,花樣多。蒂凡尼都不太清楚她說的那種晚會是什麼,不過她想起普勞斯特太太店裡的一些商品,好像對這種晚會的實質猜出了個大概,如果是由奧格奶奶來操辦的話,晚會上肯定也少不了酒。
說起來的話,在蒂凡尼的印象里,威得韋克斯奶奶很少(或者應該說從來沒有)面帶憂慮過。
霧中傳來一陣哐啷聲,蒂凡尼欣慰地聽到了普萊斯頓的聲音:「我把這扇舊的活板門撞開了,女士們,你們願意往這邊爬過來嗎?」
「不論多難?」威得韋克斯奶奶問。
這樣的開場白有點奇怪,但普勞斯特太太就是這樣一個人,她不說無關緊要的話,也不怕自己說話嚇著別人。
公爵夫人低頭看著手裡的空杯子:「嗯,我覺得我應該回去睡一覺了。」她轉身向樓梯走去,但是剛走第一步就差點絆倒。
這是一個舉行葬禮的好日子,蒂凡尼一邊想著,一邊從城堡窄窄的窗戶向外望去。葬禮不要趕上下雨天才好,因為一下雨,人們的心情就會更加愁悶。每逢葬禮她都要儘力讓自己想開一些。人活過,然後死了,死後還被銘記著,這有點像冬天總是跟在夏天的後面,還是挺不錯的。葬禮上當然會有眼淚,但那是屬於生者的,已經離去的人不需要它們。
往樓下走的時候,她們路過了麗迪莎的房間。蒂凡尼聽到房裡有人說話,還有人笑。那是奧格奶奶的笑聲,你不會聽錯的:聽到這種笑聲,你就感覺背上好像挨了一巴掌似的。然後只聽麗迪莎的聲音問:「那樣真的有用嗎?」奧格奶奶壓低嗓門說了些什麼,蒂凡尼沒有聽清,但是不管她說的是什麼,她的話都讓麗迪莎笑得差點背過氣去。蒂凡尼笑了。害羞的新娘終於得到了引導,而引導她的這個人這輩子可能都沒害羞過——這種組合好像還蠻不錯的。至少麗迪莎再不會每過五分鐘就掉九_九_藏_書一次眼淚了。
「掃帚跟一隻羊撞上了。」普勞斯特太太說。
「你們撞到飛刺蝟身上了?」
普勞斯特太太的臉色一下明朗起來,只不過那種明朗很像是來自刀鋒上的光芒。「哦,是嗎?」她說著,聲音甜如糖蜜,「想想吧。我真是期待著再見到那位夫人,好好地慰問慰問她……」
「好吧,當然了,我們都有脾氣急的時候,」蒂凡尼說,「俗話說『言多必失』,這個我懂,你放心吧。」
普萊斯頓走上來,在奧格奶奶面前摘掉了頭盔。「夫人,身為一個軍人,我恐怕是不能對自己的長官動手的。」他說,「要不是因為這個,我將會很樂意把他扔進豬圈。」
這一聽就是一句好傻的話。要是有一些年長的女巫站在她這邊,會對她很有幫助的。可是那像什麼樣子呢?她才剛當上這裏的女巫,更要自尊自強才行。
「原先他房間里有一件非常貴重的東西,是一個皮質的文件夾,它也被放到保險箱里去了嗎?」
她們又互相看了一眼,然後轉過臉來面對著蒂凡尼。她突然明白,年邁的、聰明的老巫婆可比她厲害多了,她說到底還是太嫩。
「有人說,一旦婚禮定下來,再改期是不吉利的。」蒂凡尼回答。
威得韋克斯奶奶已經向著自助餐桌走去了,聽到蒂凡尼的話,她停下腳步,說:「相信你自己。」她又走了幾步,然後又停下來,帶著一副沉思的模樣說:「只能贏,不能輸。」
大理石棺的頂蓋「哐」的一聲合上了,蒂凡尼永遠也忘不了這個聲響。她匆匆跑開,找到了布萊恩,他正在擤鼻子:當他抬起頭來看著蒂凡尼的時候,他的眼圈是紅的。
「我知道,這是我必須面對的挑戰,我會處理好的。」蒂凡尼說。
艾格牧師搖了搖頭:「我對你保證,小姐,在好幾百年間,歐姆教廷都沒有跟女巫特別過不去的!可惜有些人記憶力太好,還記得太久以前的事。其實只不過是幾年前,我們著名的奧茨牧師還在他的名作《群山聖約》中說過,那些被稱為女巫的女性其實仁慈而又務實,是先知布魯莎精神的完美體現。我覺得他說得很好。你是不是也這麼看呢?」
她揮了揮手,那個年輕一些的女巫趕快跑掉了,一副緊張兮兮的樣子。普勞斯特太太下的命令,可是容不得別人違抗的。然後她轉過身來面對蒂凡尼,說:「追蹤你的那個東西,現在搞到一具身體了,小姐。他鑽到了一個殺人犯的身體里。那個犯人一直關在丹迪監獄里。有件事你知道嗎?他在越獄之前,還弄死了自己養的金絲雀。丹迪監獄里所有的重犯都養金絲雀,他們從來不會傷害它們的。因為那純屬不能幹的事。遇到監獄里騷亂的時候,一個犯人可能會對準另一個犯人的腦袋用鐵杠子亂敲,但他永遠都不會傷害金絲雀。因為那樣實在太邪惡了。」
「嗯,有一些別的大戶人家來的貴族男孩,不過羅蘭真正熟識的都是我們村裡的人。我們都是一起長大的,你知道吧?只是我們誰也不敢把男爵扔到豬圈裡去!」
中士搖了搖頭:「請你相信我,蒂凡尼,自從——」他猶豫了一下,「自從你那次遇到小麻煩之後,我就把那間房子里所有的東西都清點了一遍,列了一份單子。然後每拿出去一件東西都要由我過目,我還要在筆記本里做記錄。我用的是鉛筆。」他追加了這麼一句,為的是求得最大限度的精準,「我敢肯定,沒有什麼皮質文件夾被人拿出去。」
「等我老了,我就會穿上一身黑,」蒂凡尼說,「穿什麼衣服是個人選擇。威得韋克斯奶奶,我知道你為什麼來這裏——是為了查看事態的發展,如果我輸了,你就要把我消滅掉,對嗎?」
蒂凡尼注意到,其他的女巫們——就連有時候高有時候矮有時候胖莎莉都包括在內——全都排成隊站在了威得韋克斯奶奶背後。大家都盯著她,而當一群女巫都盯著你的時候,你就會覺得像被太陽暴晒一樣。
但是公爵夫人的視線現在轉換方向了,她一邊緊盯著那幾個老巫婆,一邊問蒂凡尼:「我知道咱們之間有過一些不愉快,小姐,但是能不能請你幫個忙,告訴我那位女士是誰?就是你的一位女巫姐妹,正在和個子特別高的那個姑娘說話的那位。」
「你說的都是鄉下女巫嗎?」普勞斯特太太吸了吸鼻子,「鄉下魔法當然也沒什麼不好,」她接著說,「我原先見過一個鄉下女巫,她能把手伸到女貞樹籬上這裏弄弄、那裡弄弄,三個月以後,樹籬就會長成兩隻孔雀外加一隻漂亮得惹人眼熱的小狗的樣子,狗嘴裡還叼著女貞樹枝構成的骨頭。她做這些的時候,我跟你說,可是絕對沒拿剪子。」
說完,奧格奶奶一把抓住過路的一個侍者的肩膀,從他托盤上拿起滿滿一壺酒,跳上一張桌子,輕快得像個小姑娘。她用軍官一般的大嗓門爽利地喊起來:「女士們,先生們!為紀念我們的老朋友、已故男爵生得幸福、走得安詳,我應邀獻唱他生前最愛的一支歌曲。如果可以的話,請你們都來和我一起唱!」
普勞斯特太太過來跟蒂凡尼握了握手(她手上的疣子多得都扎人了):「不瞞你說,小姑娘,有機會的話,我都想找個怪物來殺殺了……」
威得韋克斯奶奶輕巧地挽起普勞斯特太太的胳膊,向著剛從樓梯下來的奧格奶奶那裡走去。麗迪莎跟在奧格奶奶身後,她又成了很害羞的樣子,不只是臉紅,就連身上平時不會紅的很多地方也都發紅了。威得韋克斯奶奶說:「跟我來,我親愛的普勞斯特太太,你一定要見見我的朋友奧格,她可是買了你們不少東西。」
算了,別想了,反正現在也沒有時間閑談。國王的到來讓大廳里的氣氛「嗖」的一下發生了改變。蒂凡尼看到了那位艾格牧師,他穿著一身黑白相間的長袍。蒂凡尼正了正自己的尖帽子,向他走去。他好像很歡迎她的靠近,對她感激地一笑。
「你相信吉利不吉利這種說法嗎?」公爵夫人問。
此外,年齡也是個必須考慮的因素。也許再過二十年,她若是向別人求助,大家會想:哦,哪怕是一個經驗如此豐富的女巫,也會遇到不尋常的難題。然後別人就會自然而然地伸出援手。可是現在,如果她求助的話,嗯……大家當然也會幫忙了。女巫們通常都會幫助自己的同行。但是每個人都會想:她真的夠格當女巫嗎?她就不能靠自己嗎?以後的日子還長著呢read.99csw.com,她能堅持下來嗎?誰也不會說什麼,但是人人心裏都會有想法。
「一個女巫最可靠的朋友還是她自己。」威得韋克斯奶奶說,她的表情很嚴肅。
「她是你的好朋友吧?我覺得你自己跟她聊一聊會比較好。」
大廳的另一端傳來了一陣笑聲。蒂凡尼跟在公爵夫人後面走著,走到麗迪莎身邊時,她停了下來,拍了拍她的肩膀。
「那倒是挺好的,」普勞斯特太太說著,聽起來她好像有那種意思:其實那麼一點家當也沒什麼好的,雖說還是有點意思吧,如果換一個人來看,人家可能都會覺得這麼一個鄉下公爵夫人挺稀鬆平常的。「我記得她,我還記得我回家以後一直在想,『我是不是在哪裡見過您,夫人?』你對她有什麼了解嗎,好孩子?」
如果有人曾經破口大罵,等到蒂凡尼來到的時候,她們的力氣顯然已經消耗得差不多了。蒂凡尼是從最佳位置上的一扇窗戶鑽出去的,她爬到城堡的鉛皮房頂上,這裏可供抓扶的東西不多,霧氣還很重。她手腳並用,小心翼翼地一路爬過去,靠近了那幾個嘟嘟囔囔的人影。
「不是,是這樣的,我們飛得很低,想給哈本斯坦斯太太找一片灌木叢。」霧中傳來一聲嘆息,「都是因為她身子不舒爽,倒霉的傢伙。我們一路上找了好多灌木叢,停下來好多次,沒騙你!你知道嗎?每一座灌木叢里都不太平,有東西蜇你,咬你,踢你,尖叫,大吼,撲哧撲哧響,放屁放得震天響,滿身是刺,想把你撞倒,或是拉一大堆便便!你們這地方沒有便盆嗎?」
我真應該學會這一招,蒂凡尼想,我從前想要懂得火、懂得痛苦,可是我還應該懂得人心。我還應該學一學怎麼把歌唱得好聽一些……
「公爵夫人?聽起來挺厲害的嘛,」普勞斯特太太說,「我想問一下,是哪個公爵夫人?」
「是啊,為了一方百姓著想,你最好快點幹掉他。」普勞斯特太太說,「一隻狼如果餓急了眼,是什麼都會吃的。至於現在呢,阿奇小姐,你的地主之誼哪裡去了?我們身上又潮又冷,聽聲音,樓下可是有吃有喝,我猜得對嗎?」
「哦,因為『公鹿脫單晚會』一般都比『小母雞脫單晚會』搞笑。」奧格奶奶說著,眼裡有光壞壞地一閃,「新郎官有什麼好朋友嗎?」
「可是,我看你沒有穿黑袍服……」
「如果我是你,我就會趁著你媽媽上樓之前去和她談一談,我覺得她現在挺想跟你說說話的。」她彎下腰,湊到她耳邊悄聲說,「但是奧格奶奶告訴你的那些事情,你別跟她說太多。」
蒂凡尼只有走開了。有一瞬間,她有些無所適從。她向著大廳的那一端望去,人們還三三兩兩地站在那邊,公爵夫人也在,不過她是一個人孤零零的。蒂凡尼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向著公爵夫人走去。也許是因為她想,反正你已經知道有個難纏的怪物在等著你去面對了,何不抓住眼前類似的機會,先演練一下呢?但是,讓她非常驚奇的是,她發現公爵夫人居然在哭。
「普勞斯特太太,」她說,「你能不能跟我一起下樓去?樓下還有其他幾位女巫,我很想介紹你和她們認識認識。」你們相見的時候,我最好不在場,她心裏悄悄想,但是可惜我做不到這一點。
「你覺得自己能打敗鬼魅人嗎?還是你擔心不行?我看你現在還穿著彩色的衣服,還不像別的女巫那樣一身漆黑呢。」
活板門通往一間卧室,昨天晚上肯定是有一位女士在這裏休息過。蒂凡尼咬住了嘴唇:「我覺得這是公爵夫人的房間。拜託什麼都別碰。你不惹她,她都已經很難纏了。」
「嗯,當然了。」蒂凡尼說,「除了國王,她誰都不會放在眼裡的,就算是見到國王,我估計她心裏也不一定真的有多敬重他。她對自己的女兒也很霸道。」她補充了這麼一句,又想了一下,說,「她女兒還是你的顧客呢。」然後她就把麗迪莎和公爵夫人的情況全都告訴了普勞斯特太太,因為普勞斯特太太是那種人,那種你一看見她就忍不住想把什麼都告訴她的人。普勞斯特太太越聽,臉上的笑意越明顯,蒂凡尼不需要魔法就能猜出來,公爵夫人可是要有點苦頭吃了。
蒂凡尼帶著普勞斯特太太來到了大廳里。眼前的一幕真的很奇妙:你會看到,只要有吃有喝,並且和其他人在一起,人們的心情就會很好。即使沒有奧格奶奶繼續敦促,大家還是保持著其樂融融的狀態。威得韋克斯奶奶也在這裏,從她所在的位置上,差不多能把所有人盡收眼底。她正在和艾格牧師聊天。
「我想,你肯定是教了她很多東西的。」蒂凡尼說。
蒂凡尼嘆了一口氣:「對,這裏就是我的地盤,而他就在我的地盤上追獵我,好像狼追羊羔一樣。」
可是他才不是我的男朋友呢,蒂凡尼心裏固執地這麼說著。他只是個朋友而已,碰巧是個男的。
「唔,那是極好的。」牧師說,「我看你現在還穿著彩色的衣服。這一身有綠色、藍色和白色,讓我忍不住想到丘陵地區的草地、藍天和白雲!」
蒂凡尼按照老規矩向她們鞠躬致敬。她想,她們也在這裏聚首了,不容易喲。她對威得韋克斯奶奶笑了笑,說:「見到您很高興,威得韋克斯奶奶,還讓我感覺有那麼一丁點兒意外呢。」
她忽然倒抽了一口氣:「那幅畫!」雖然她的聲音很小,周圍的人還是都轉過臉來望著她。她不禁想:我多自私呀,竟然忘了那幅畫!然後她又想,它應該還在吧?
她幾乎不用想,就回答說:「是那炎炎夏日,風在枯萎的草叢中吹過的聲音。」
蒂凡尼著迷地聽著。奧格奶奶真是有才,一個人就能營造出音樂大師講習班的效果。而且面對陌生人,她總是一副自來熟的樣子,好像跟人家認識多少年了似的,而別人也就真覺得是這麼回事。現在,聽到這個只剩一顆牙齒的老太太發出這麼嘹亮的歌聲,才聽到第二句,人們就都不由自主地跟著大聲唱起來,等到第一段唱完的時候,歌聲的效果已經好得像一個合唱團了,而奧格奶奶就像團里的領唱。蒂凡尼哭了,透過點點淚花,她看到一個身穿嶄新呢子外衣的小男孩(衣服還有點臊乎乎的味道),跟著他的爸爸在另一片星空下散步。
「我在這兒抓著石頭怪獸不敢動呀!趕快把我們救下去,好姑娘。我可不想待在這種地方,我這位同伴,哈本斯坦斯太太也有點想上廁所了。https://read.99csw•com
城堡的黑白客房裡擺著一張正式的床,這比地牢實在強多了,只是蒂凡尼仍然有點想念那些溫和地打著嗝兒的山羊。
「你們是不是想對我說點什麼?」蒂凡尼說,「我猜得沒錯吧,對不對?」
一個沒好氣的聲音穿透濃霧傳了過來:「要是我說沒有,天殺的,你會怎麼辦呢,蒂凡尼·阿奇小姐?」
奧格奶奶盯著她看了一會兒,才回答:「我看咱們說得真是夠多的了。好吧。可是新郎那邊怎麼辦呢?他的『公鹿脫單晚會』什麼時候舉辦呀?」
然後,隨著掌聲的止息,一個男聲唱了起來:「在那山谷里,遠離人世間,低下你的頭,聽那風在吼……」誰能想到中士會有這銀子般的歌聲?在他面前,一切的沉寂都不得不退避三舍了。
「他嘛……我們一路上跟蹤他,跟丟了好幾次,」普勞斯特太太說,「都是因為要解手什麼的。也許他已經闖到誰家去搶了些更好的衣服吧,這個我也說不好。鬼魅人是不會在意那具身體的。他會把它用到報廢為止,或者是在它壞掉之前就找到更合適的新宿主。我們會留心他那邊的動靜。哦,這一帶就是你的地盤?」
蒂凡尼匆匆回到了大廳,四處張望著。羅蘭現在是男爵了,從方方面面講都是如此。人們出於尊敬圍在他身邊,說著客套話,諸如:「他是個非常好的人。」「他也是盡享天年了。」「至少他沒受什麼罪。」等等,每到葬禮之後人們不知該說點什麼的時候,就會說這些話。
蒂凡尼有意向著男爵走去,有人把手搭到了她的肩頭上。她停住了腳步,順著胳膊往上看去,看到了奧格奶奶的臉。她端著一壺啤酒,那是蒂凡尼見過的最大的一隻酒壺。更準確地說,她注意到壺裡的酒只剩下一半了。
「胡說八道。」威得韋克斯奶奶回答,「你是個女巫,而且是個好女巫。可是我們當中有些人覺得,如果我們執意幫幫你,事情會更好。」
公爵夫人笑了,但這是一種很隱晦的、怪怪的笑。如果微笑有顏色,那麼它應該是綠色的。「哦,」她說,「她能那麼問,呃——」她停了一下,身子稍微晃了晃,「真是讓我非常感激。」她咳嗽了兩聲,「看到你和我女兒成了這麼好的朋友,我也很高興。最近我很草率地誤會了你,希望你能接受我的歉意。你和城堡里其他的僕人們其實工作都很努力,我有做得太專橫的地方,也希望你們不要介意。我相信你也能理解,我的所作所為,無非都是因為愛女心切,想為她打造一個最好的生活環境。」她說得非常小心,每吐露一個字,就像擺出一塊彩色的積木,而在積木和積木之間——就像起著黏著劑作用的灰漿一樣——膠黏著沒有說出口的話:「拜託,拜託,不要告訴別人我從前是音樂廳里的舞|女。求你了!」
這算是一次成功的葬禮。根據蒂凡尼的觀點,成功葬禮的先決條件就是它的主角必須年事已高。她參加過好多(應該說太多)葬禮,主角都是小小年紀就被白色的壽衣包裹,讓人感到很惋惜。白堊地的人很少用棺材,別的地方差不多也都是這樣吧。木材太貴重了,埋在地底下爛掉實在可惜。對大多數人來說,有一塊羊毛織成的白色壽布就足夠了。這種東西製作容易,價格又不高,還有利於羊毛產業的發展。老男爵卻與眾不同,他將要在一座白色大理石棺里長眠。作為一個很務實的人,他在二十年前就把它設計出來並且主持完工了。石棺里鋪著一塊白色的壽布,因為直接躺在大理石上會有一點涼。
「呃,她女兒跟我說,在她嫁給公爵以前,一場可怕的大火把她家全都燒光了,她所有的親人都死了,所有的財產也都沒了。」
「是啊,我也覺得差不多就是這樣。」普萊斯頓的聲音在門那邊說,「好啦,小姐,我來是想告訴你,樓下有好多人在等著你呢,女巫出場的時候到了。」
「我很想把她們帶進來,小姐,只是她們現在卡在屋頂上了。而且三個女巫一起破口大罵還是很吵的,小姐。」
「對對,我們來這裏絕對不是為了鬼魅人的事。」奧格奶奶輕快地跟著說。聽起來就像她老糊塗了,說漏了嘴一樣,蒂凡尼還聽到威得韋克斯奶奶不滿地哼了一聲。但是,一般來說,每當奧格奶奶一不留神說出什麼讓人尷尬的傻話時,其實都是她事先籌劃好了要這麼做的。蒂凡尼知道這個,奧格奶奶肯定也知道蒂凡尼知道,蒂凡尼也知道她知道。女巫通常都是這樣行事的,只要大家保持心照不宣,就不會出什麼問題。
蒂凡尼現在才剛剛認出她來:「你們飛在天上還能跟羊撞上?」
她吸了吸鼻子,除了剃鬚膏的味道,沒有聞到別的氣味。儘管如此,她還是決定要小心一點。
僕人們都起得很早,大廳里擺起了長桌,所有的來客都可以坐下來吃一頓早飯。這是傳統,不管你有錢沒錢,也不論你身份如何,都可以來享用葬禮日的早餐。這麼做是為了對老男爵表達最後的敬意。大概也是為了不辜負這頓好飯,大廳里早已擠滿了人。公爵夫人也在,穿著一身黑袍,那黑色比蒂凡尼見過的所有黑色都黑,黑衣服上還熠熠生輝。普通女巫穿的黑袍服,通常只在理論上來講是黑的。事實上,它經常是灰撲撲的,膝蓋那個地方很可能打著補丁,下擺的邊緣也磨損了。還有就是因為穿了又穿、洗了又洗……整體都要磨穿了。這種衣服就是典型的工作服。你沒法想象公爵夫人穿著這樣一身衣服給人接生……蒂凡尼眨了眨眼睛,不,她能想象那種畫面:如果情況緊急,公爵夫人也是會出面主持接生事宜的。不過,當然了,她肯定還會是那副抱怨不斷,對著別人發號施令的樣子——她的辦事風格就是如此嘛。
「那你的男朋友呢?」奧格奶奶指了指普萊斯頓,他正好站在旁邊。他好像總是待在她旁邊。
蒂凡尼小心地向威得韋克斯奶奶走去,看牧師的臉色,他大概一點都不介意有人來打擾他們的對話。要知道,聊起宗教這個話題的時候,威得韋克斯奶奶可是非常直率、非常不給人留面子的。蒂凡尼注意到,自己一開口,他就流露出了如釋重負的樣子。「威得韋克斯奶奶,」她說,「我能否向您介紹普勞斯特太太?她來自大城市安卡·摩波,她在那裡開了一家很有口碑的專賣店。」她咽了一口空氣,轉過臉對普勞斯特太太說:「我也要向您介紹,這位就是威得韋克斯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