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上，」我說著，打開我的手提包，露出裏面的馬蹄鐵，「是反過來才對。」

「你必須等下去。」

等到他抽打完十下之後，我開始回想母親，讓自己哭了出來。我們把墊子和手杖放回原位，然後打開房門。列文夫人正站在稍遠處的門廊里。我擺出一副像是剛剛受罰過的表情，用紅腫的眼睛狠狠地瞪了她一眼。然後我垂著頭，壓下朝韋瑟羅爾先生使眼色的衝動，匆匆離開，彷彿要回去舔舐傷口。

整個過程流暢極了，就好像我們已經練習過幾百次那樣。我們的配合非常默契。我拾起墊子，放到書桌上，而他拿著手杖走了過來，再次離開受鑰匙孔局限的視野。

他點點頭，隨後朝著門的方向高聲說道：「很好，你終於寫完了。我會把這封信帶回去給你父親，連同我用手杖打了你六記手心的消息一起。」

「他的名字叫拉多克，而且他的確是個刺客，至少曾經是。」

「為什麼不告訴他？」

「完成學業的重點在於『完成』。不等到最後是沒法完成的。」

「我真的不在乎。」我說。

我看著他，心裏突然有了主意。接下來，我拿出足以讓瓦萊麗吃驚的演技，假裝同意他說的話，假裝自己很抱歉，又擺出他希望看到的表情。

我做了個擦汗的動作，大喊道：「噢不，先生，不要打手心。」

「但她已經沒法礙事了。她死了，而我父親仍然堅守自己的原則。」

我的心裏有種古怪的空虛感，彷彿有人拉開了一塊帘布，暴露出來的事物卻模糊不清。我們的騎士團里或許有人希望我們遭遇不幸。我必須弄清楚——無論真相是什麼，我都必須弄清楚。

他又發起火來，發白的鬍鬚映襯著通紅的皮膚。「這——這正是我想說的。你太自以為是，忘記了自己的職責。這讓你行事魯莽，而你越是魯莽，就越有可能危及你家族的地位。我真希望自己從沒告訴過你。我還以為我能讓你懂點道理呢。」

「我們可以偽造信件，」我勸說道，「她寫給父親的任何信件，你都有辦法截獲。我猜你已經這麼做過了……？」

他不為所動。「如果你不肯讓步，也不願拿出幹勁來，你的宿命的確會改變。你叫做『烏鴉』的那些人——拉弗雷尼埃先生，勒·佩爾蒂埃和西維爾，以及萊維斯克夫人——九_九_藏_書都渴望看到你出差錯。你以為騎士團是個溫馨的地方么？你以為他們會像歷史書上那樣，在你的加冕儀式上灑著花瓣，把你奉為女王？這些都跟真相差之千里。他們每一個都想終結拉·塞爾家族的統治，將他們自己的姓氏冠以大團長的頭銜。他們每一個都在尋找廢黜你父親並取而代之的借口。他們的行事作風跟你父親不同，這點你還記得吧？他只是勉強維持著他們的信任。活見鬼，不聽話的女兒對他來說根本是雪上加霜。而且……」

「我正在查呢。」

我看了他一眼。

他盯著桌子，搖了搖頭。

「我怎麼可能忘記？」

我皺起眉頭。「我們得弄清刺殺的幕後主使。」

「她已經離開快十年了，韋瑟羅爾先生。」

「宿命是會變的，孩子。」

他搖搖頭。

「這麼說那次襲擊跟刺客兄弟會無關？」

「他怎麼了？」

「那只是他們的設想，埃莉斯。或許你父親的耳根子沒有他們想象的那麼軟。」

「好了。」他對著列文夫人的方向大聲說道，又沖我眨了眨眼。我站在一旁，看著他狠狠地照著墊子抽打了十次，為每一次抽打配上恰到好處的一聲「哎喲」。而且在模仿痛呼聲方面，沒人比我更強。我能想象列文夫人為這一切都發生在她看不見的地方而暗自咒罵的樣子。毫無疑問，她肯定在考慮重新布置她的辦公室呢。

「自從你母親死後，我就一直表現不佳，埃莉斯，」他承認道，「我總是缺乏幹勁，所以失去了其他聖殿騎士的信任。我和拉多克先生還是有幾分相似的。」

「不如你告訴他，為了增進英語水平，我要去一趟倫敦，你看怎麼樣？」

「他是什麼人？」我問。

「你還記得那個名叫弗朗索瓦·托馬斯·熱爾曼的人嗎？」

我被叫到了辦公室，然後聽話地等在外面。我用雙手攥住自己的手提包，裏面放著我從宿舍大門上「借來」的那塊馬蹄鐵。它從未帶給過我任何好運。現在它有表現的機會了。

他諷刺地裝出思考的樣子。「噢，可能性還是有的。唔，你可以保持低調，免得像現在這樣，一舉一動都被人監視著。這樣你就能時不時地溜出去，而不是變成關注的焦點。你母親送你的那把劍很適合這種狀況——既能隨身攜帶，又不容易被人發九*九*藏*書現。」

他露出謹慎的表情。「你母親對烏鴉們有些……懷疑。」

「什麼？」

「見到你真讓我高興。」我告訴他。

他惱火地看著我。「不，你不能去，你得留在這兒完成學業。活見鬼，小丫頭，你打算怎麼跟你父親交代？」

「他想殺我母親，會不會是為了討好他的兄弟會？」

我吃了一驚，幾乎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話。「你覺得是我父親的顧問想要刺殺我母親？」

「而且什麼？」

韋瑟羅爾先生向我投來讚賞的眼神。「是有這種可能，但我忍不住覺得，他應該不會選擇這麼愚蠢的計劃。殺死你母親恐怕只會讓他更加見不得人。畢竟他不可能提前知道後果如何，」他搖搖頭，「也許他打算在事後靜觀其變，等情況對他有利時再出來邀功。但我不覺得這是事實。在我看來，他只是在為出價最高的人提供服務，好償還他的賭債罷了。我們的朋友拉多克恐怕只是個拿錢辦事的殺手而已。」

「噢，首先，因為那些只是懷疑，而且正如你所指出的，這些懷疑讓人難以置信。如果這些不是事實——這種可能性還相當大——那我就會顏面掃地；反之，後果就是打草驚蛇。因為我沒有絲毫證據，他們會一邊嘲笑我，一邊想方設法除掉我。而且……」

「那位拉多克正躲在倫敦。我們在那兒有聯絡人。你應該還記得卡羅爾一家吧。我提前送了口信過去。」

他回過頭去，大聲說道。「你是該好好哭一場，小姐，因為你父親對你太生氣了，不願親自來處理這件事。他太過憤怒，於是要求我，你的家庭教師——」他眨了眨眼，「——來代表他懲罰你。不過首先，你必須給他寫一封低聲下氣的道歉信。等你寫完以後，我再執行對你的懲罰，而且這會是一次前所未有的嚴厲懲罰。」

「你沒把自己的懷疑告訴他么？」

「恐怕不記得了。」

我們的臉貼得那麼近，幾乎碰到了一起。我能聞到他呼吸中的酒味。

「那好，」韋瑟羅爾先生續道，「我向你母親保證過，我會找到那個醫生打扮的傢伙。我想我已經找到他了。」

「給兄弟會抹黑。似乎是賭博之類的事。而且他運氣不佳。不管從哪個角度來看，他都欠了一屁股的債。」

他對我的咒罵報以冷笑。「我也很清楚，九-九-藏-書你在乎你母親。還有你的家族。可你為什麼要故意給家族的名聲抹黑？你為什麼要故意減少自己繼任大團長的可能性？」

「噢，好吧，」我說，「可韋瑟羅爾先生，你就當做幫我個忙吧。我每天都得忍受瓦萊麗那類人的嘲笑，卻又不能對那些趨炎附勢的傢伙說，我將來會成為聖殿騎士的領袖——你知道這種日子有多難熬嗎？對我來說，這個階段的人生越快結束越好。我等不及下個階段的開始了。」

他臉色發白。「我是說，打十二記手心。」

「這根手杖就是用來懲罰你們的，對吧？」

「你是怎麼查的？」

「可還有一年我就畢業了。」我沒有退讓。

「什麼樣的懷疑？」

「我已經不是孩子了，」我提醒他，「我二十歲了。」

他湊上前來，壓低了聲音。「你肯定還記得襲擊過你的那兩個人吧？」

「到那時已經晚了。」

他的表情悲傷起來。「你對我來說永遠是個孩子，埃莉斯。可別忘了，我還能想起那個在森林里學劍的小女孩。她是我最有才能的學生，但也是最衝動的。有點過於自負。」他說著，轉頭看向我。「你最近還在練劍么？」

我在他的懷裡又待了一會兒，一邊無聲地啜泣，直到恢復自控為止。接著他抽身退開，按住我的雙肩，凝視著我的眼睛。接著他把一根手指舉在嘴唇前，解開外套的紐扣，掛在門后的鉤子上，用它遮住了鑰匙孔。

他悲傷地笑了幾聲。「你覺得我不該哀悼這麼久，是嗎？噢，可我得說你也一樣：你揮霍自己受教育的機會，在該交朋友的時候選擇樹敵。你沒資格嘲笑我，埃莉斯。除非你能收拾好自己的爛攤子。」

「每個人應付煩惱的方法都不一樣，孩子。」

「噢，按照你的說法，宿命也是會變的。」我反駁道。我覺得自己彷彿扳回了一城。

「還沒什麼高？」

「為什麼？」

的確，我一向很討厭烏鴉們。話說回來，我也很討厭列文夫人，但我沒法想象她打算殺死我。這個想法太不著邊際了。

「那當然。不然你覺得為什麼來的是我而不是他？但他遲早會發現的。總有一天，埃莉斯，你的謊言會被揭穿的。」

我搖搖頭，連忙伸出幾根手指。

說這話的時候，他走到了列文夫人的書桌邊——那裡恰好是透過鑰匙孔能看到的九_九_藏_書位置——然後從桌上的顯眼位置拿起手杖。與此同時，他藉著身體的掩護拿起她椅子上的一塊墊子，順著地板滑到我身邊。

他翻了個白眼。「這招對我沒用。你忘了我有多了解你了。我看你只是想尋求刺|激，外加找借口離開這地方。」

「我在乎我父親，見鬼，這點你很清楚。」

我嗤之以鼻。「在這兒練劍？怎麼可能？」

「這麼說你的劍術已經生疏了。」

他看了眼房門。毫無疑問，列文夫人正把耳朵貼在門上，所以韋瑟羅爾先生故意大聲說道：「而且別忘記，每個字都要寫得儘可能端正，小姐。」

我站在辦公室的門廊那裡，聽到了兩個人的聲音：列文女士用她諂媚而討好的語氣歡迎著父親的使者，對他說「罪人正在我的辦公室等待懲戒呢，先生。」然後是那個使者咆哮般的低沉嗓音：「謝謝您，女士。」

「我的宿命就是成為大團長。」我說著，突然發現自己的口氣就像那個討人厭的梅·卡羅爾。

「是啊，沒錯，」他承認道，「我確實花了很長時間。但最重要的是，我找到他了。」

「我明白了。所以我才會聞到你嘴裏的酒氣，對吧？」

「那父親呢？」

我內疚起來。「噢，好吧。我的確沒在練劍。」

我搖搖頭。「不，我要跟你一起去。那個人在我的噩夢裡出沒了很多年，韋瑟羅爾先生，」我用儘可能懇切的目光盯著他，「我必須了卻這樁心事。」

我真正的目的是做好準備，無論是精神上還是身體上。那使者肯定以為我會乖乖聽話。他肯定以為我只是個嚇壞了的小丫頭，害怕被學校開除，因此樂意接受其他懲罰。他肯定以為自己會看到眼淚和悔悟。他會失望的。

他皺起了眉頭。這可不是我預料中的反應。「埃莉斯，然後呢？」他生氣地說著，同時用食指戳著桌子以示強調。「你會被王家學校開除。你的學業會擱置。你的入團儀式會推遲。你繼任大團長的那一天也會延後。這條路究竟能帶給你什麼好處？」

「可他幹嘛要送我來這種註定會讓我劍術生疏的學校？」

「他為什麼被逐出兄弟會？」

我拿定了主意。「我要跟你一起去。」

使者預計到達的那一天終於來了。在他到達前的那一周，我沒惹任何麻煩。按照其他女孩的說法，我比平時安靜多了。有些人九-九-藏-書甚至問我「過去的埃莉斯」什麼時候回來，更多的人認為我終於學會順從了。走著瞧吧。

他續道。「他似乎被逐出了刺客兄弟會。從那時起，他就想方設法重新加入。」

我猛地搖頭，再次伸出手指。

「不行。總而言之，即使——即使——我同意，你也沒法讓門外那個人同意的。」

「不是每件事都說得通的，親愛的。刺客想要殺死你母親的事說不通，但每個人都想要相信。不，目前我還沒有任何證據，所以只能懷疑。如果你跟我意見相同的話，我會就謹慎行事，直到發現證據為止。」

「不，我還是覺得說不通。」我搖著頭說。

韋瑟羅爾先生續道。「你母親的死正中他們的下懷。烏鴉們或許名義上是你父親的顧問，但在熱爾曼離開騎士團以後，你父親對你母親的信任就超過任何人，包括他們在內。只要她不來礙事——」

「別介意。總之，那個弗朗索瓦·托馬斯·熱爾曼是你父親的副官。他有些不太正常的想法，所以你父親把他趕出了騎士團。他現在已經死了。但你母親一直覺得烏鴉們或許很同情他。」

「我又不會離開那麼長時間。」

他在身後關上了門，而我縱身朝他撲去，讓他吃了一驚。還沒等他來得及阻止，我就抽泣起來。我在他的胸口哭泣，肩膀起伏不止，而且說實話——我這輩子從沒像現在這麼高興過。

「你告訴烏鴉們了沒有？」

「他是個長相兇惡的傢伙。你還沒蚱蜢高的時候，應該見過他。」

事實上，我有些事情要考慮。

他帶著我來到辦公室角落的一張書桌前，我拿出信紙、鵝毛筆和鋼筆，以防列文夫人找個借口進門來。然後他拉過一張椅子，把手肘放在書桌上，和我小聲地交談起來。

我認出了那個聲音，不禁倒吸一口涼氣。就在我以手掩口的時候，門開了，韋瑟羅爾先生走了進來。

韋瑟羅爾先生用指頭戳了戳書桌。「不行。不如你好好待在這兒，別繼續惹事，你看怎麼樣？」

「重點在於，這不是註定會發生的事。你不該讓它發生的。你是要成為大團長的人。」

他輕聲笑了起來。「我得說我並不吃驚。你肯定以為會有個凶神惡煞的傢伙來狠狠教訓你一頓吧。」

「我是說打十記手心。」

「你不在乎？你不在乎你父親了嗎？」

「至少沒有必然關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