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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動 1

波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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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那削瘦的肩胛微微起伏著,突然,她轉過身來,冷冷地,甚至有點故意地瞪著我。「你怎麼一點兒不知趣……入境隨俗,懂嗎?水喝完了,走吧!」
「原來在哪插隊?」
「幻想嘛,是要不得的傻念頭,它只會使人發獃、抽風,做一些力所不能及的事情。」物理老師穿著件揉皺的黑制服在講台上走來走去,用手摸著發青的下巴。「同學們,科學是什麼?科學就是理性,其他學問也不例外……」
遠處,汽笛尖叫了一聲,有時候,我就像一個疲勞的旅客,被拋在中途的小站上,既不想到起點,也不想到終點,只想安靜而長久地休息一下。
楊訊
「怎麼啦,凌凌?」媽媽把手放在我額前,「不舒服?」
月光投在地板上,叮咚起舞,像個穿著白色紗裙的女人,周圍的一切都應和著她,發出嗡嗡的迴響。
哄堂大笑。
車站到了,緩衝器吱吱嘎嘎地響著。窗外閃過路燈、樹影和一排跳動的柵欄。列車員打開車門,拉起翻板,含糊不清地嚷了句什麼。一股清爽的空氣迎面撲來,我深深地吸了一口,走下車廂。
夜,沿著微風的方向靜靜流動。
「喊什麼?」
「唔,有什麼問題?」
她抬read.99csw.com起眼睛,盯著我,過了好一陣,才心不在焉地點點頭。
「對。」
「怎麼啦?」那個男生扭過頭喊。
回聲在山谷飄蕩,經久不息。
我扭過頭,一個外班的男生拄著棍子爬上來,他像藏族人那樣裸著只胳膊,袖子扎在腰間,想起來了,去年暑假我給他補過課。
我這是什麼啦?渾身都感到不自在,思路也亂了,都是這個該死的傢伙,他和你有什麼關係?只因為水和光,他才來到這裏。然後呢?
他像山羊似的蹦到我面前,把棍子遞過來。「拿著,管點兒用,別害怕。瞧吧,這才是真正的暴風雨呢,小時候,我常到這山上摘酸棗,就我一個人。趕上下雨,嘿,那才來勁呢。我把衣服一脫,」他用手在胸脯上拍了拍,「就這樣,我站在山頂上,雲彩就在我腳底下,翻呀滾呀,轟隆轟隆響,我大聲喊呀叫呀,到處都是我的聲音,你猜我喊什麼?」
空虛、縹渺、漫無目的,這是我加給夜的感覺?還是夜加給我的感覺?真分不清楚,哪兒是我,哪兒是夜,似乎這些都渾然一體了。常常是這樣,有生命的東西和無生命的東西在一起的時候,才會和諧、平靜,沒有衝突,沒有慾望,什麼都沒有。
檢票的老頭依在柵欄門上打瞌睡,一顆脫落的銅紐扣吊在胸前,微微搖晃。他伸了個懶腰,從口袋裡摸出懷錶「又晚點了,呸,這幫懶骨頭。」他把票翻來翻去,然後長長地打了個哈欠九-九-藏-書,把票遞過來。「我去過北京,天橋、大柵欄、花市,沒啥。」
我遞給他一支煙。「您什麼時候去的?」
水很燙,我吹了吹杯里的熱氣,問:「你一個人住在這兒?」
「媽媽,我害怕。」
車站小廣場飄著一股甜膩膩的霉爛味。候車室門口的路燈下停著輛大車。轅馬不時地打著響鼻,在地上嗅來嗅去。車把式斜躺在大車上,一隻腳垂下來。我放下提包,點起一支煙,把火柴棍扔進旁邊黑洞洞的小水窪里。
漲潮了……
「剛抽上來?」
桌上的那位小女孩調皮地笑著,悄悄地和我打招呼。
我們有了力量,
「這是你小時候的照片?」我不禁問。
「你在看什麼?凌凌,看海鳥嗎?」
「沒錯,這是條近路,來,我在前面開路。」他竄到前面,用棍子打著荊叢。「快點,離山頂不遠了。」
沒有動靜。
我們可以放心走路,
「沒事兒。」
「看太陽,媽媽。」

「快喝你的水吧。」她皺起眉頭,不耐煩地揮揮手,匕首在空中劃出一道道亮閃閃的弧線。
是的,我也不知道,是由於黑暗,由於月光,還是那些神秘的音響。
「對不起,我剛下火車,離廠還遠,渴得夠嗆……」我笨拙地解釋著。陰影部分漸漸褪色,我看見一雙警惕的、睜得大大的眼睛。
我站起來。「打擾你了,謝謝。」
小楊樹呵,你不停地說些什麼?
我和黑夜面對著面。
我愣了一下,隨即笑了。「比如https://read.99csw.com,你手裡拿著什麼?」
寂靜。
「怎麼樣,同學們,還不壞吧?」老師謙虛地拉了拉衣角。「還有什麼問題?」
「坐。」她指指門旁的板凳,一隻手背在背後退了幾步,在對面的床上坐下來。燈光滑到她的臉上,我愣住了:好漂亮的姑娘。
「你先去吧,媽媽,我晒晒太陽。」
窸窣聲。我感到有人就站在門後面,屏住氣息。終於,門拉開了,少女臉部的輪廓被一條燈光的細線勾出來,周圍是半透明的髮絲……
「嗯,坐下,我的話適合各個領域,當然嘍,我也很喜歡詩,不瞞你們說,有時還動筆,寄給一些雜誌社,編輯同志對我推理的嚴謹給予了充分肯定,比如,有這麼兩句:
我們不怕碰上房梁」
我望著她的背影,手中的杯子顫了顫,也許該說點什麼,打破這尷尬的處境,打破性別、經歷和黑暗的障礙,說不定在命運面前,我們有著某種聯繫,而這種聯繫往往又是那麼脆弱,那麼容易錯過。
「聽話,凌凌。」媽媽發黑的皮膚上,水珠像一粒粒鑽石。「不去游會兒?」
她露出一絲嘲諷的微笑。「所以你現在開始用功了。」
屋裡關著燈,我像只小貓靜悄悄地坐在鋼琴旁,小辮披開,散發著肥皂的香味。
肖凌
「別胡鬧,會把眼睛搞壞的。」
她做了個手勢。「進來吧。」
我趴在發燙的沙灘上,不眨眼地望著太陽。太陽的轟鳴震耳欲聾,蓋過波浪read.99csw.com的腳步聲和人群的喧囂。我閉上眼睛又睜開,色彩迅速地變幻著。
「你大概是讀《十萬個為什麼》長大的。」她從背後抽出一把明晃晃的匕首,放在桌上。
我把提包換了換手,走過去。
一路上,沒有月亮,沒有燈光,只在路溝邊草叢那窄窄的葉片上,反射著一點點不知打哪兒來的微光。忽然,亮著燈的土房從簌簌作響的向日葵後面閃出來,它蹲在一塊菜地中間,孤零零的。掛在門前的一串紅辣椒,在燈光下十分顯眼。
「一年了。」
「老師,詩歌呢?」
我舉起手。
媽媽在彈《月光奏鳴曲》。
她似乎沒聽見,依舊抱著雙臂向窗外眺望。她能看見什麼呢?夜空、田野、樹木……或許只有黑暗吧,漫無邊際的黑暗,我又問了一聲。這時我才意識到,問得多麼不合時宜。
天空變得那樣暗淡,那樣狹小,像一塊被海鳥銜到高處的骯髒的破布。畢竟,太陽是富有的。
地球有了引力,
烏雲聚攏,低低地壓下來,風撲進我的裙子里。忽然,一聲雷鳴,彷彿就在耳邊炸開,我的腿被裙子裹住,有點邁不開步了。
「恐怕繞道了。」我說。
她驚奇地揚了揚眉毛。「還有什麼要問的?」
來了一位不速之客,他帶來風塵、寒冷和陌生的氣息。
她用刀柄在桌上輕輕敲著,節奏忽快忽慢。她側著頭,彷彿這聲音中包含著某種特殊的意義。顯然,她正沿著一條習慣的思路……哐的一聲,她把匕首拋在桌上,走到窗前,推開窗戶,一九_九_藏_書棵小楊樹把閃光的三角葉簇伸向窗口,在她的肩頭歡躍,似乎在迎接這位等待已久的女主人。
「自己倒,暖壺和杯子就在你旁邊的箱子上。」她隨手翻開藍皮本,另一隻手依然背在身後。
「喂,爬得不慢哪。」
「我也不知道。」
我用力敲著。「老鄉——」
「正相反,我小時候很不用功。」
月光凝固了。
「什麼?」
他爬到一塊陡峭的石頭上,朝山谷大聲喊起來:「嗚啊——嗚——啊……」
「你先走吧。」
屋裡的陳設很簡單,糊牆紙有幾處剝落了下來。桌上擺著一張鑲在玻璃夾中的小女孩的照片,旁邊拋著鋼筆和藍皮筆記本。
我放下筆,往事就是從這兒開始嗎?記憶有時真奇怪,選擇的往往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可也許正是這些小事,隱藏著命運不可逆轉的徵兆。很久不寫東西了,筆下很生疏。再說,這算是什麼呢?自傳?小說的提綱?不,都不是,僅僅是往事的追憶而已。
「媽媽呀媽媽——」我突然失聲喊起來。
「害怕什麼?」
她點點頭,在這一瞬間,我看見了淚水的閃光。
「老鄉,」我在門上敲了敲,「給口水喝吧。」
站台上空蕩蕩的。遠處,機車噴著汽,一盞白慘慘的聚光燈在升騰的霧氣中搖曳。從列車狹長的陰影里傳來小錘叮噹的敲擊聲。
「民國二十三年。」他划著火柴,用手擋住風。火光在他的指縫間和額頭上跳了跳,他貪婪地吸了一口「那年正趕上我娶媳婦,去扯點花布希么的。」
我又重複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