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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動 2

波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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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伸手在鐵筒里取出支香煙,慢悠悠地划著火柴。我們倆都習慣了這種冷場。窗外,一片枯葉飄落,碰到玻璃窗上,發出輕脆的聲響。
「是信訪組讓轉來的。」她神秘地笑了笑。
信封重新封過,我用剪子一一拆開。其中大部分是附近區縣的災民寫的(想起今年夏天的洪水,真讓人不寒而慄),要求調查國家救災資金的去向。救災小組組長,是由王德發兼的。每次常委會上他總是要大談各項救災的具體數字,而他那件褪色軍服上的汗鹼從不洗掉,散發著惡臭,似乎能給人一種嘔心瀝血的感覺。其中居然有這麼封莫名其妙的信:「……請于每星期三、六晚上到人民東路75號捉姦。」這些人發瘋了,居然把這樣的信也轉給我,簡直是開玩笑!我把信鎖進抽屜里,那裡已經躺著一百來封,再多幾封也算不了什麼。
他掃了我一眼,目光獃滯,顴骨通紅,顯得有些醉了。「您,也想來一卦?排、排隊,咱只對婦女同志優先,唔,今兒可夠、夠忙的。」
白華直盯盯地望了望天花板,搖搖頭。過了一會兒。他又問:「你倆啥關係?」
我砰地捶了下桌子,站起來。他轉過臉,斜視著我,眼裡閃著凶光。「不耐煩了?活著,是件好、好事。知道咱是誰?白華,去打聽打聽……」
「……你看,這是什麼?證件,上級對我的信任……」前面站著個嘴角冒泡的廢物,正和櫃檯里大娘兒們胡纏。
「我在想,成年人是多麼不幸,即使有了一切也改變不了這種不幸……」
我在牆角摸到一把菜刀,站起身走過去,大夥自動讓開條路。我走到他們跟前,把手搭在小四肩上。「她是我的。」
我用肩膀把他撞到一邊。「半斤汾酒,兩個拼盤。」
「去彙報吧,滾蛋!」我說。
「當然。」
「需要的話,就是這種責任。」
曲子唱完了,頓時亂了營。吆喝聲和唿哨聲連成一片。一個大顴骨的崽子跌跌撞撞地擠過去,坐在她身邊,用胳膊圍住她的腰,朝她咕嚕了幾句,周圍一片鬨笑。小四搖搖頭,用手撫弄著琴弦,酸溜溜地笑了笑。
「你的情緒經常不好嗎?」
「這傢伙渾身都是刺。」發發說。
我們穿過殘破的城門,沿著護城河默默地走著。漂著黑色雜草的河水綠得膩人,散發著一股深郁的秋天的氣息。樹巢中的鳥兒咕咕叫了兩聲,撲簌簌地飛去了。
電話鈴響,我拿起聽筒,把電線繞在手上。「是我,唔,幾點鐘?我就來。」
「人家是誰?你又是誰?」
我差點喊出來。「不,沒事,我正好也在散步。」
「發發,是你不對……」
「為什麼?」
我怔住了,「是你——」
我走進那間窗戶用板條封死的屋子。嗆人的煙霧中,小四圓溜溜的肩膀微微搖晃。她一邊彈吉他一邊用啞嗓子唱歌,四周擠滿了醉醺醺的傢伙。
「我喜歡窮人……」
「遺憾的是,人有足夠的惰性苟延殘喘,而通常把它叫作生命力。」
市革委會門口,停著輛黑色的吉姆牌轎車。我從牌號上認出了它的主人:這位現任的省委第二書記,在我擔任省委宣傳部長的時候只不過是我下屬的處長,他的晉陞是在我調任之後,據說是由於在黨報上發表了一篇文章。
我默默地注視著她那雙眯起的、深不可測的眼睛。「你個人的生活很不幸嗎?」
這時,大門裡走出兩個妞兒。
「我看不像。」
發發扭著屁股走到茶几前,若無其事地抄起支香煙,在手裡轉了轉。「楊訊同志,京城裡怎麼樣?」
「可以理解,現在是晚上。」
……
在廠房和圍牆狹長的夾道上空。星光蕩漾,月亮沿著長滿蒿草的牆頭滾動。我站住了,深深地吸了口氣。歸宿,多讓人渴望呵,只要長久一些,安靜一些,寧可什麼也不想。沒有昨天和明天,沒有痛苦和歡樂,讓我的心向著外界舒展開來,像一塊暗紅色的海綿,靜靜地吸著每一滴透明的水……
「在看什麼書?」
「人也不存在了。」她說。
「哎,我倒沒啥,」我裝出一副傷心的樣子,「可那五個孩子該咋辦呢?」
她點點頭。「不過,我只喝白酒。」
楊訊
山像野貓似的聳起了
「生氣啦?算我說錯了,好媛媛,你看,這兒有兩張招待會的票,公安局九九藏書才三張,聽說上邊的頭頭來了。咱們一塊去吧,啊?」
哼,這套胡說八道早就聽膩了。我真想跳起來喊:發發,這不是你的想法,準是打哪兒聽來的!你不配,你從來不知道什麼是犧牲。
繁星似的霜花,
「為什麼這麼悲觀?」
「那倒不一定。」她皺皺眉,把目光轉開,「你有事就算了。」
「難道還有別的說法嗎!」
「誰還犯刺兒?」我問,目光掃過去,那些雛兒的腦袋瓜子都扭開了,我掏出十塊錢,揉成團,摔在大顴骨扭歪的臉上。「去買點兒葯,以後長點兒眼……走吧,小四。」
她倆對望了一眼,哈哈大笑起來。
「留小訊在家吃飯,我一會兒就回來。」
「談不上檢查,路過這裏看一看,這個季度生產情況怎麼樣?」吳傑中拉了拉披在肩上的黑呢大衣。
她突然停住腳步。「你喜歡詩嗎?」
「責任?」她冷冷地打斷我,「你說的是什麼責任?是作為供品被人宰割之後奉獻上去的責任呢,還是什麼?」
「華哥坐這兒吧。」
「坐下!你沒看見他醉了。」她那揚起的睫毛在臉頰上投下長長的影子。
她撥開低垂的柳枝,星星點點的陽光篩落在她的肩膀和手臂上,「喂,怎麼不說話了?」她忽然問。
和那打開黎明之路的
我在角落裡的一個木箱上坐下來,點起一支煙。
綠呵,我多麼愛你這綠色,
「這話聽起來,就像在說你喜歡錢一樣。」
我把擋風玻璃搖下來,頓時,涼簌簌的風灌滿車廂,窗帘翻飛,抽打著我的臉。這樣好一些,有了疼和冷的感覺。側視鏡里,一切由大到小,迅速地溶化掉。退休,這兩個字那麼生疏,尤其對於她,甚至有些可怕。她的形象,依然停留在我們初逢的記憶中,依然那麼年輕,那麼潑辣。時間是不真實的。快三十年了,那次區委擴大會議上我們爭執了些什麼?是國共合作的前景,還是電廠工作的罷工問題?她握著杯子,不停地在手裡轉著,卻不沾杯里的水。直到爭論激化的時候,水灑了出來,她才匆匆喝一口,也許是由於激動,或者光線太暗,我當時並沒有看清她的樣子。散會後,我們在樓梯轉彎處碰上了。她落落大方地伸出手,略帶嘲笑地望著我……哎,我為什麼又要折磨自己呢?誰說過,痛苦是生命的標誌。記起來了,那是醫大的第一節課上,一位留美的老教授說完后,用英文寫在黑板上,粉筆末輕輕飄落。那是一個秋天的早上,陽光從烏蒙蒙的老式窗戶上透進來……我和那個蓬頭髮的大學生還有什麼共同之處嗎?我的頭髮白了。
「人受環境的影響,這是唯物論的說法。」
一隻蒼蠅在燈泡上小心翼翼地爬行著。那薄薄的翅翼閃著淡紫的光,上面的紋路清晰可辨。我推開值班室的門走出去。
摩擦著風,
「管你他媽的白花黑花,我來讓你變朵紅花!」我順手摸到旁邊的一個空瓶子,一隻有力的小手按在我手上,我低頭望著她。
「什麼詞兒。哼,別這麼套近乎,你帽子幹嗎壓這麼低,還有股酒味,回去告訴我爸爸,讓他撤了你的職。」
「得了,發發!」我打斷了她的話。
秋天來了,樹葉飄落,像春日里懶洋洋的花朵一樣大片大片飄落。這是摹仿,拙劣的摹仿,正如鏡子里的火焰那樣充滿著人間的卑俗,那虛偽的熱情沒有熱度,永遠沒有,卻要頻頻搖擺那血紅的屁股……到處都是落滿灰塵的道具,甚至連人們也成了道具的一部分,笑的永遠在笑,哭的永遠在哭……
船在海上,
我把手搭在他肩上。「喂,哪兒的?」
一片樹葉落在她腳下,打了個旋,又飛過去,她搖搖頭。「背得不好。」
「人家都這麼說……」
「分配有消息嗎?」小訊呷了口茶,問。
屋裡剎時靜下來,聽得見杯子摔碎的聲音,大顴骨愣了下神,一彎腰拔出刀子。我一側身,菜刀背磕在他的腕子上,噹啷一聲,刀子掉在地上。跟著菜刀在空中一翻,砍在他肩上,血沿著他緊緊捂住傷口的指縫中滲了出來。
「我嘛,喜歡觀察和體驗。」發發拉過一把椅子坐下。「根據異性吸引的原則,我對男人有一種特殊的興趣……」
「哪方面?」
「為什麼不會有一個比較好的結局呢?」
「噢,我看算了。」
「討厭!」我瞪了她一眼。
「好,我要讓你看看我馬王爺是不是三隻眼。」他惡狠狠地掐滅read.99csw.com了煙,火星散落在地上。「你不過是個臨時工,上班閑逛,還喝酒……」
「少磨蹭!」
「去!」
「裙子,」小訊略帶譏諷地笑了笑,「對不起,我沒太注意。」
門推開了,小張無聲無息地走進來。「林主任,有幾封群眾來信……」
她抬起頭的剎那間,目光很集中,顯然剛才的專心是一種做作。「林主任?」她撩了撩頭髮,嫣然一笑。
「哦,」她輕聲笑了,「不過,晚上和晚上還不一樣,今天有月亮。」
「你也常常這樣邀請別人?」
「關你什麼事!」
她笑出聲來。「真那麼苦嗎?哎,你這個人呀,看看,這是多好的流放地。」
幽暗的門廳里,兩個人正在交談。
門砰地推開了,媛媛衝進來,不知是頭巾扎得太緊,還是風吹的緣故,她滿臉緋紅。「噢,是小訊哥哥,什麼時候回來的?瞧瞧,真是怪事,每回你一來,我們家就靜得跟墳地差不離……」
「算了,用不著解釋。」
她的臉驟然沉下來,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有很多問題是不能問的,懂嗎?!這在今天是最簡單的常識,懂嗎?為什麼,為什麼,好像你是剛從另一個星球來的!」
「你剛喝過酒,這瞞不過我。」他慢吞吞地卷著煙,煙紙在粗糙的手指間沙沙作響,「離婚手續總算辦完了,這個該死的婆娘狠狠敲了我一筆,呸!」他划著火柴,在空中停了一下,火光照亮了他那耷拉的眼角。他點上煙。「小肖。你在想啥?」
她連忙捂住嘴,笑了笑。「不吉利,對吧?應該這麼說:『靜得像沒有風浪的水面。忽然,公雞喔喔的啼叫,打破了……』」媛媛扯下頭巾往高處一拋,頭巾像降落傘似的落在衣架的頂端,「這是課文里的話。」
「什麼?」
我沒回答。
「那天晚上又是為什麼?」
她站住了,驚奇地揚了揚眉毛:「怎麼,這是你們幹部子弟的優秀傳統嗎?」
「天上。」她用手扇開煙霧,說。
「上弔吧。」我開心地笑了。
街上瀰漫著濕滋滋的夜霧,戴著光暈的路燈遙遙相望。一隻野貓飛快地穿過馬路。
「我的脾氣不好。」她嘆了口氣,喃喃地說。
「噢,你就是劉局長的千金?我和你父親熟得很。」
發發走過來,摟住我的肩膀。「這瞞不過我。」
「放在這兒吧。」
「打算今年退休。」
「你真是算卦的?」她問。
「喝酒!喝酒!」白華不耐煩地把大半截煙捲甩到地上,把瓶頸伸進杯子里,怪聲怪氣地唱著:「滋一口甜蜜蜜的酒,小日子永遠不發愁……」
我抬起頭,夕陽照在巨大的本市詳圖上。那些密密麻麻的線條、圓圈和符號漸漸模糊了,只有那座醒目的市委大樓悄悄立起來,俯瞰著全市。三樓東側的窗戶在夕陽中燃燒,像透鏡的焦點聚起來……奇怪,只要我一坐在這張桌子後面,就變得有信心了。似乎只有這個時候,在這堆閃閃的文具之中,我才找到了自己的合法地位……
「去交給信訪組。」
「不過不要搞什麼排場,大家聚一聚……」吳傑中瞥了我一眼,「老林也來吧?」
我在街上漫無目的地走著。
離開會的時間還有二十分鐘,我走進辦公室,在桌前坐下來。桌上的印台、筆架和鎮書石在霞光下閃閃發光。讓我安靜一會兒吧,我累了。小時候,鎮上東街的張瞎子搖搖頭,說我一輩子操勞沒好報。為這話,奶奶差點給他一巴掌。我還記得當時的情景:我踮起腳把下巴放在冰涼的棗木櫃檯上,望著那封在黑色膏藥里的眼窩和那雙顫巍巍的大骨節的手。他把竹籤扔進筒里嘩啦嘩啦搖著,口中念念有詞。紅嘴金絲雀不耐煩地跳來跳去……
我在那傢伙的肩上拍了一下。「噓——安靜點兒。」
「那你又是通過什麼方式呢?」小訊慢條斯理地問。
林媛媛
她響亮地笑了。「不,是對頭。」
「嘿,你來看。」忽然,她抓住柳枝朝河上望去。原來是六七個孩子在打水漂。石子激起了層層漣漪,陽光被搖碎,每個浪尖上都浮著一枚亮晶晶的銀幣,她完全被吸引住了,一邊興沖沖地數著,一邊撕扯著身邊的柳葉。「四個、五個、六個……你看,那個黑黑的小傢伙真厲害……九個,最高紀錄……」她扯了片柳葉含在嘴裏,聲音變得含糊不清了。一條柳枝在她的周圍飄來盪去,像一個綠色的鐘擺。她陡地轉過身,略帶譏諷地眨眨眼睛。「喂,流放到臭水溝的囚徒,不感興趣嗎?」
汽錘一下一下敲著。
「還有詩。」
「哼,陳詞濫調。」
她伸出一隻手。「我叫read.99csw.com肖凌。」
我們向前走去,掛在電線上的風箏飄著,像撕下來的一小片白雲。
「你?試試?」白華驚奇地打量著她。然後長出了口氣,肩膀耷拉下來。「好,我,我不喝了。」
「活著,只不過是一個事實。」
她們停下來驚奇地看著我。
「退休?」我沉吟了一下,手指在茶几的玻璃上敲了敲。
意義,為什麼非得有意義?沒有意義的東西不是更長久一些嗎?比如:石頭,它的意義又在哪兒?孩子們在笑,笑吧,敲碎這無止境的死寂吧……我在背詩,傻瓜,什麼時候變得多情起來了,居然有這樣的閒情逸緻。因為有夜霧,是嗎?因為有月亮,是嗎?我喜歡詩,過去喜歡它美的一面,現在喜歡它鞭撻生活和刺入心腸的一面,可是我怎麼從來沒想到過這兩面合在一起的價值?也許是因為每個人在生活中只有一個角度……
鬼知道這個老螃蟹灌了點兒什麼湯,我照他屁股上踢了踢。「滾吧,該回窩了。」
發發臉唰地漲紅了。「可別教訓人,我爸爸每天吃飯的時候都給我上政治課。」
門拉開道縫,露出一個大腦門兒。「華哥,進來吧,正有戲呢。」
「多美的夢,可惜只能轉瞬即逝。」
「你憑什麼這樣說?」
「嘿,你總在想什麼?」
發發吐出一個又濃又大的煙圈。「當然是生活的基本方面啦,比如……」她在膝蓋上比劃了一下。
「我爸爸是蹬三輪的。」
「沒錯,相信自己的記性吧。那天晚上,你不是在夢遊!」
「累啦?」
那個醉漢隔著我的肩膀叫喊:「我算是夠了,夠了!」
「哼,都是我不對,他好。這還看不出來嗎?你愛上他了。」
他點點頭,朝我咧嘴笑笑,然後朝門口搖搖晃晃地走去。忽然,他轉身喊道:「這是政治陷害,我要到省里,到中央去上訪,去控告你們!哼……」
「那可沒有好下場。」我說。
肖凌
「還是臭水溝。」
「喜歡。」
她說得那麼坦率和自然,我不禁笑了。
她轉回頭,摘掉辮子上的柳葉,眼睛躲閃著斜向一邊,苦笑了一下。「我不該這樣,咱們回去吧。」
「把鉗子遞給我。」
「冒頂后正在組織人搶修,但關鍵是事故的原因沒有查清,這一點很重要,否則,類似的事故……」

我們笑了起來,但每個人笑聲不一樣。
「便衣,」瘦高挑兒急忙說,「你歸我爸爸管。」
「誰醉、醉了?我?笑話……」他掰開她握住杯子的手。「別、別弄髒了小手。」他舉起杯子剛要喝,被她用手擋住,砰的一聲,杯子重重放在桌上,酒濺出來,「你敢管我?」
白華
「嘿,我說誰來了呢。」不知什麼時候,發發穿了件紅色運動衫,懶洋洋地倚在門口,雙臂交疊在胸前,「瞧媛媛,話音兒都變甜了。」
「什麼牌子?」
「胡說!」我的臉一陣發熱,准連脖子都紅了。也許,這是真的?我的心怦怦直跳,愛是什麼意思?也就是喜歡?可我喜歡的人多著呢。
「女人最富於犧牲精神。」
「那沒錯。」
「劇團的同志連行頭都備齊了。」
腳下的方磚在滑動:模糊、清晰、模糊……我站住了。
「那件事說定了?」王德發插了一句。
她冷笑了一聲,用手指在空中劃了一個圓圈。「少說了一個輪子。」
「噢,報上見到了。外國佬們爭著擠進來,有什麼辦法……媽媽呢?」
我出了門,拐過一條街,前面市委招待所的大門裡一片燈火,門口停著一溜亮閃閃的小汽車,十來個警察神氣活現地轉來轉去,好小子們,又在尋歡作樂呢。
「有點兒。」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只是想問……」
「媛媛!」我厲聲喝道。
我走到櫃檯前,瞅著架子上一溜紅紅綠綠的酒瓶,它們跟抽風差不離,蹦呀跳呀,好像只要我他媽的一閉上眼,就會飛走似的。
「去給我們倒杯茶吧。」我說。
「鐵的,還不結實?」
「個人?」她慢慢地閉上眼睛,「一到這種時候,人們就會把你和世界分開了……」
窗外,兩個滿身油漬的青年工人挾著飯盒,邊走邊爭論著什麼,他們抬起頭;戴著方格紅頭巾的小姑娘啃了口熱白薯,抬起頭;水龍頭邊洗衣服的女人在圍裙上擦擦手,抬起頭。他們的目光包含著什麼?也許,他們從來不去想車裡坐的是誰,和他們有什麼關係吧?只有民警同志把綠燈統統打開,甚至還揚起雪白的手套。
忽然,一位姑娘擋住了我的去路。她雙手插在上衣口袋裡,側頭微笑著。「不認識https://read.99csw.com了!」
綠的風,綠的樹枝。
林東平
「扳子,聽見沒有,把扳子遞過來!」
「進去坐一會兒吧,」我提議說,「會喝酒嗎?」
「你聰明,沒的說,絕頂聰明,可惜日子不好過,少個逗悶子的……」
「我來背一首,願意聽嗎?」
「家裡都好嗎?」
有個人影在夾道口閃了一下,不一會兒工夫,「二踢腳」走到我跟前。
她向我抿嘴一笑,示意讓我坐下,我坐下來。
淡綠色的天邊,幾片被晚霞染紅的雲朵像未熄的煤炭,給大地留下了最後的溫暖。河流轉成墨綠色,發出微弱的有節奏的聲響。
「典型的書獃子。你們只知道從書本上了解姑娘……」
「別喝了,」她握住他的杯子,「看你醉成什麼樣了。」
「既然如此……」
她挑逗地眨眨眼睛:「純潔,純潔牌奶糖。」
我想了想。「比如,祖國。」
「那天我情緒不好,又是晚上。」
「不錯,洛爾迦的詩?」
「事實也是可以改變的。」
「抽煙——」我說。
難堪的沉默,王德發從口袋裡掏出塊大手絹,哧哧地擤著鼻子。
櫥窗里的東西落滿了灰塵,上面掛著小牌子:「展品,均無貨。」「一律憑票供應。」副食店門口擠著亂鬨哄的人群,孩子們敲著搪瓷盆,在人群里鑽來鑽去,一個戴著頂油膩膩的白帽子的小夥子從門裡探出頭來,大聲吆喝著什麼。街拐角處,「我們的朋友遍天下」的標語牌下面,停放著一排三輪車。車夫們靠在後座上抽煙、聊天、打瞌睡,破草帽半遮著一張張古銅色的臉……
「我又沒拽你走。」
「我在服苦役。」
「媛媛你到底怎麼啦?」其中那個瘦高挑兒說,「我剛看上癮……」
「不,這不是個用濫了的政治名詞,而是咱們共同的苦難,共同的生活方式,共同的文化遺產,共同的嚮往……這一切構成了不可分的命運,咱們對祖國是有責任的……」
櫃檯前,一個醉醺醺的傢伙正跟女服務員調情。「我老婆是個混蛋,你、你以為我王八還沒當夠?」
黑暗和魚一同來到。
「想試試。」她平靜地說。
「這什麼都有。新到了一種高級奶糖,牌子挺好聽,不來點兒?」
「……吳書記,阻力不小呵,咱這杠槍杆子出身的可有點兒玩不轉,總有那麼幾塊朽木你動彈不得……」這是王德發的山東口音。
我拐進條衚衕,在一個黑洞洞的門口站住,門旁掛著塊木牌:「倉庫重地,非公莫入。」我在牌子後頭摸到一截繩子,用力拉了拉:一長兩短,過了不大工夫,有人問:「誰?」
他扭過頭,莫名其妙地瞅著我。
吳傑中伸出瘦稜稜的指頭。「老林,你在背後搞突然襲擊嘛。」
「這和晚上有什麼關係!」
「對象?」
「我不是這個意思。」
「不好。」我說。
「你看,值班室上面的梁結實嗎?」
「正相反,咱們這代人的夢太苦了,也太長了,總是醒不了,即使醒了,你會發現准有另一場噩夢在等著你。」
「換兩個六圓的螺絲……你怎麼老愣著?」「二踢腳」停住手,把頭從繞線機的陰影里探出來,他臉上的粉刺和嘴角的摺痕十分顯眼。我把頭轉開,燈泡上落著幾隻蒼蠅。
「張庄煤礦恢復生產了嗎?」他問,「中央對這件事很重視。」
「行,飼養員老張頭趕著牲口出了院子……」媛媛推門出去。
「不,我今天不大舒服。」
「吳書記來檢查我們的工作。」王德發說。
「你來算算看吧。」我說。
我責備地瞪了她一眼。
我又重複了一遍。
門帶上了,屋裡忽明忽暗,外邊的雲在飄。我走到窗前,望著他那結實的背影。
「《苦菜花》,真感人。」
「《夢遊人謠》。」
「華哥來了。」
「是呵,還有詩,我去上夜班,該分手了。」
我笑了。「為了口水,我被趕了出來。」
「你呀,總在強迫自己相信什麼,祖國啦,責任啦,希望啦,那些漂亮的棒棒糖總是拽著你往前走,直到撞上一堵高牆為止……」
「你以為孩子們就幸福?別忘了,這都是些窮孩子,」她說,「人生下來就是不幸的。」
……
「現在很好。」
無花果用砂皮似的枝葉,
馬在山中。
「來盒煙。」我說。
煙頭暗下來,他吹了吹煙灰。「互相關心嘛,小肖,你給我出主意看,往後我該咋辦?」
「算了吧,我倒想看看你坐在寬敞的客廳里是怎樣談九_九_藏_書論這個題目的。你有什麼權力說『咱們』?有什麼權力?!」她越說越激動,滿臉漲得通紅,淚水溢滿了眼眶。「謝謝,這個祖國不是我的!我沒有祖國。沒有……」她背過身去。
「咳,別提了,老師嚷著要照顧,鬧得全校都知道了,可連個影兒都沒有,再說,工作又有什麼意思?」我靠在書柜上,把短得可憐的小辮拆開又編好。媽媽說,我一輩子也留不出大辮子來,哎,她去世快七年了,這辮子還是又短又禿,像條兔尾巴。
「那你為什麼還要活下去?」
小訊淡淡一笑。「那麼你呢?發發,準備犧牲點什麼?比如,面對一個叫花子,你是不是準備犧牲你的門第呢?」
「請告訴我,」她掠開垂髮,一字一字地說,「在你的生活中,有什麼是值得相信的呢?」
「這是自覺的表現,同志們。」我把帽子捏了捏,壓在眉梢上,趕上她們。
「有前門煙嗎?」
她吐吐舌頭,朝小訊遞了個眼色。
我們站在十字路口,面對著面,霧,像巨大的冰塊在她背後浮動。黑暗裹挾著寂靜的浪頭撲來,把我們淹沒在其中。寂靜,突如其來的寂靜。
綠呵,我多麼愛你這綠色,
「爸爸很忙……」
「你是誰?」那個叫媛媛的怯生生地問。
「我看,不要因噎廢食嘛。」吳傑中不滿地搖搖頭,「好啦,這個問題你們再研究一下,要儘快上馬,全國都在看著這煤礦樣板,主要是個影響問題……你們回去吧,不用送了。」
我坐下來。
「笑什麼?」
「你也並沒有看到結局。」
我付了錢,端起酒菜,在半路停下來。在她身邊坐著個和我年齡相仿的傢伙。抱著半瓶酒,正嘮叨著:「……算一卦吧,不收費,對您例外,天地良心,咱說話算話……」
這條街唯一亮燈的窗戶熄滅了,一片漆黑。馬路上到處都是坑窪,迎面走來幾個上夜班的女工,嘰嘰咕咕地低聲說著什麼,漸漸消失在遠處。
「踢我幹嗎?你們看,說出真理的人總要倒霉,但我寧死不屈。」發發尖聲笑起來,像刀子劃在玻璃上。「經過調查研究,我發現男人都是些自私的傢伙,只有我們女人才是偉大的。」
「既然什麼?你答應了,就得陪我把路走完!」她幾乎惡狠狠地說。
白華咧咧嘴,從耳朵上取下半截香煙,捏捏直,划斷了好幾根火柴才點著,煙霧從他的牙縫中一點點冒出來。「你們打哪兒來?」
「你有個愛想問題的壞習慣。」她停下來,環視著四周的行人。「你看,咱們總不能老站在這兒。有時間嗎?陪我走一段吧,我喜歡這會兒在街上走走。」
我們經過一家小酒店。
一輛重型卡車隆隆馳過,淹沒了我的聲音。
它那激怒的龍舌蘭。
媛媛端著杯子進來,「爸,又開會?唉,這共產黨的會沒完沒了……」
真不害臊!我暗暗踢了她一腳。
燈光,在工具箱上的一個破舊的綠搪瓷碗里搖蕩著。他的話真有什麼意義嗎?也許又是一種欺騙,祖國,哼,這些終極的玩意兒從來都是不存在的,不過是那些安分的傢伙自作多情,他們需要一種廉價的良心來達到一種廉價的平衡……為什麼這麼惡狠狠的?難道你真的厭惡他?可是別忘了,你陪他整整呆了一個晚上,一個多霧的晚上,而且那麼興奮,簡直像個初次約會的小姑娘。頭直疼,我醉了。那輛八音盒的小馬車(小時候我常常把它的輪子弄掉)裝著我苦澀的夢向遠方,向大地的盡頭馳去。那邊是什麼?恐怕什麼也不是,只是這裏的延續……
開會的時間到了。我走下樓,推開小賣部的門,蘇玉梅正低頭看書,一縷頭髮垂下來。
「我嘛,負責保衛工作。」
「憑直覺。」她停頓了幾秒鐘,在這一段時間,我覺得她又對自己說了些什麼。「你們身上的一些習氣讓人討厭。」
「只在吃飯的時候嗎?那正好,有助消化……」小訊站起來,「媛媛,我出去轉轉。」
她直視著前方,聲音柔和而熱切:
剛才那兩個娃娃是打哪兒來?我讓了一局,媽的,要是讓西河區的小崽子瞅見准得樂個通宵。那妞兒,真有那麼點兒勁頭,算了,拉倒吧。
我咳了一聲,他們轉過身來。
「又是一個為什麼。」她凝視著我,近乎嚴峻的眼睛閃著綠色的星點,一縷頭髮垂在額前。「你想說明什麼道理嗎?」
「是的,我在等待著結局,不管什麼樣,我總得看看,這就是我活下來的主要原因。世界上有兩種人,一種人是為世界添一點兒光輝,另一種人是在上面抓幾道傷痕。你大概屬於前者;我嘛,屬於後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