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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動 3

波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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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兒規矩很簡單,」我說,「不拿錢的就把命留這兒。」
他果真唱起來,開始有些暗啞,越唱越渾沉有力。似乎他和歌聲一起,穿過燈光和夜的帷幕,飛向另一塊天地。
「也就是說,政治可靠。」
踏遍了世界的山河。
「人是可悲的……」我說。
我多麼喜歡一個人散步,無拘無束地走在大街上,看暮色怎樣淹沒大地。他走了,和來一樣突然,我沒有挽留他,可我多希望他再坐一會兒,再講講短暫的滿潮,講講海水為什麼是鹹的……我挖苦他,冷言冷語地回答他,卻又盼他多坐一會兒,怎麼解釋呢?我不喜歡暗示,可是又不得不用暗示來回答暗示,因為真實有時太沉重了,沉重得可怕……
「小四?」白華抓抓頭皮。「誰讓你進來的?」
「大兄弟,抬抬手讓我們過去吧。」另一個在苦苦哀求。「初來乍到的,不懂這兒的規矩。」
在暴風雨中行進,
「這就是你歌唱的自由和快活嗎?」我問。
「好一位理想主義戰士。後來呢,低頭認罪啦?」
我們拐到一座樓房後面的空場上,走進一片黑黝黝的小樹林。他俯身推開一塊裝在滑軌上的水泥板,下面露出防空洞的台階。我看了他一眼,跳了下去。裏面又潮又冷,黑得什麼也看不見。他嚓嚓划亮打火機。我們順著台階走下去,推開一扇虛掩的鐵門,濕漉漉的拱頂沿著跳動的火光向前伸展。靜極了,什麼地方在滴水。
她把糖罐推了過來,「自己加糖吧。」
「可是,瞧,多漂亮呵。」
「你想到過沒有?它既是舊的又是新的,在我們這裏只看到昨天的光輝,而在它那裡正在發出新的光輝……」
他猛地拔起匕首,朝自己的手心就是一刀。血湧出來,滴進酒杯里,他又捅了一刀,杯子里的酒變紅了。我一把攥住他的腕子,奪過刀子。「你瘋了!」
「喂,還沒看夠嗎?」她忽然問。
天黑了。路燈那麼暗,像排螢火蟲緩緩地飛。月亮升起來了,這是一彎新月,長著藝術家的下巴,它在沉思,遠處,昏暗的光傘下出現一個搖搖晃晃的身影,很快消失了,不久,又在近些的光傘下出現了……
他愣住了,費勁地眨了眨布滿血絲的眼睛。「住在哪兒?這、這還用說,地底下,哼,一隻會打洞的耗、耗子……」
寂靜發出嗡嗡的聲響,起初是遙遠的,輕柔的,漸漸變成刺耳的喧囂,彷彿這間小屋再也容納不下了。
「六十。」
「是呵,咱們很熟了。」
他舉起杯子。「來,干一杯吧,我的頭都要炸了。」
「你看上去不過十八九歲。」
「幹什麼?」大下巴不服氣地哼了一聲,「這不是砸明火嗎?」
「不一read.99csw.com定吧,那些年……」

「媽媽,你看冰花,怎麼變成這樣的呀?」
「滾,滾蛋。」白華惡狠狠地說。
「說不行就是不行,我們的錢也不是白來的。」其中那個大下巴的混蛋說著,忽然瞅見我們,用胳膊肘碰碰另一個,轉身想溜。
「咳,不這就是?」
我騰地站起來。「你們、我們,這個分法倒挺有意思。既然咱們不是一路人,又何必來往?對不起,我該走了。」
杯子在空中閃爍。星星,居然會有這樣的感覺,那它們一定是無所不在的。即使在那些星光不可能達到的地方,也會有別的光芒,而一切就是靠這些光芒連接起來的。昨天和明天,生與死,善與惡……
「誰也無法回答,這個問題已經有了幾千年的歷史。」
「可你們畢竟用不著付出一切,用不著挨餓受凍,用不著遭受歧視和侮辱,用不著為了幾句話把命送掉……」
「什麼事?」大下巴故作鎮靜地舔舔嘴唇。
「有點苦。」
「去過。」
「我和另一個同學反對交公糧,那年正趕上大旱,不少老鄉家都揭不開鍋了。」
「滾吧。」待他們走遠后,我望著蘭子她們那煞白的小臉,把錢遞過去。「拿著吧。」
她坐在床沿,隨手翻著一本書,書頁的白色反光在她臉上閃動著。她的名字叫肖凌,今年二十三歲。此外,我又知道些什麼呢?她是一個謎,玫玫、小燕……那些我過去認識的女孩子,在她面前顯得多麼蒼白,她們只屬於客廳,如同其中的畫卷和花瓶一樣,一旦離開,你再也想不起她們了。她在想什麼?她一定有很多秘密,既不屬於我,甚至也不屬於任何人的秘密。比如,那個躺在桌上的藍皮本里可能就裝著不少秘密,彷彿她的生命都儲存在這些秘密里,永久地封存起來……
我離開這個世界很遠了。我默默地走出去。我不知道哪是歸宿。有時,當我回頭看看這個世界,內心感到一種快樂。這不是幸災樂禍,不是的,更不是留戀和嚮往,而似乎僅僅是由於距離,由於距離的分隔和連結而產生的一種發現的快樂。
到了西站,我倆順著圍牆的陰影走著。前面不遠,有人正低聲說話。
「你的想象力很豐富。」
「因為寒冷。」
「對、對,而且可恨。」蠻子點點頭,表示他這回聽懂了。「嗬,華哥,又長學問了。」
「是你,白華。」
「我就是一個過路人。」
「我突然覺得,人是這樣可悲……」
自由給我快活。
「陪我喝一杯吧。」他又斟了一杯,推到我面前。他的眼眶裡漸漸噙滿了淚水,然後深深地嘆了口氣。「你是個好人,肖凌,我不會傷你的,我只巴不得天天read•99csw.com看著你,聽你說話,誰要碰你,瞧,就這樣——」
燈花飛爆,劃出一道道美麗的弧線,隨即化成一縷縷青煙。
「白華,你見過星星嗎?」我問。
我們悄悄地穿過鐵軌,在一個水泥垛的陰影里蹲下。蛐蛐在草叢裡吱吱地叫個不停。
白華擂了下桌子。「少說兩句吧。」
「少廢話,按住這兒,把手抬起來,按住!聽見沒有?有繃帶和葯嗎?」
「可悲,」他贊同地點點頭。
「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
「還不大了解這種現象。」
「站住!」我低聲喝道。蠻子抄到他們背後。
「不過在插隊的時候,蹲過幾天縣大獄。」
「蠻子,你身上還有多少?」我問。
「有什麼可說的?我的履歷表很簡單:爸爸、媽媽、妹妹、上學、插隊、工作……一共十來個字。」
「那又怎麼樣?」他猛地晃了一下,扶住了電線杆。「那又怎麼樣?」
嘿,真快活!
「價值?也就是錢嘍,那算不了啥。」
「什麼代價?」
「三塊,夠你們吃幾天了嘛。」一個操東北腔的老混蛋說。
「把價錢說定了再走。」
「你並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呀。」
「少裝蒜!」我說,「每個拿十塊錢。」
「在每次漲潮和落潮之間,都有一次相對的平靜,漁民們叫作滿潮,可惜時間太短了……」
「內心的代價。」
我笑了。「沒有。」
「它們又是舊的又是新的,懂嗎?」
她搖搖頭。「好吧,懂點禮貌吧。喝水嗎?對了,這兒還有點紅茶……」她繫上圍裙,從箱子里取出一個瓶子,走到牆角,把放在灶台上的煤油爐點著。藍色的火舌躥了起來,舔著黑色的鍋底,她用小勺在鍋里攪動著,不時碰出清脆的聲響。她背朝著我,忽然問:「楊訊,我這個人怪嗎?」
「放心吧。」蠻子拍了拍他的肩膀,「這回給備了點兒啥貨?」
暮色正在改變著什麼,陽光爬上了家家戶戶的房頂,匆匆忙忙的行人,他們每個人在這一瞬間構成了你生活的一個側面。這個側面不斷地變化著,你卻還是你。長久一些的東西,長久一些的……又是那雙專註的眼睛,這是第幾次了?是的,我渴望別人的愛和幫助,哪怕幾句體貼的話也好。我曾有過爸爸、媽媽和朋友……
「分給她們三十。」
「告訴我,你住在哪兒?」
「砸的就是你!」蠻子拔出刀子,頂住大下巴的腰眼,大下巴哆嗦了一下。
「你不僅路過,而且闖進來……把桌子收拾一下,茶好了。」她把紅茶倒進兩個杯子,又從抽屜里拿出一包餅乾。「請吧。」
我朝蠻子遞眼色,走過去。牆根下,蘭子和另一個不過十三四歲的姐們靠在牆上,正跟兩個四十來歲的傢伙講價錢。
九_九_藏_書「你見過星星嗎?」
「你又喝多了,華哥,來呀。」她伸出胳膊。
華從腰間拔出匕首,一步步逼過去,我衝過去攔住他。「你怎麼不害臊?」
我也笑了,坐了下來。
「噢,肖凌……」
……
「是對別人的尊重。」
大地給我自由,
我們僵持著,她離得那麼近,呼氣輕輕吹到我的臉上,在她的眼睛里映出窗戶的方格子,蟋蟀在牆角細聲細氣地叫著。
「一點二十的車快到了。」
「這是煙錢,」我遞給他幾張鈔票,「酒錢下回送來。」
她的臉紅了,過了好一陣,她說:「楊訊,你去過海邊嗎?」
「沒的說,算華哥看得起我。」
「那還用說。」
肖凌
「華哥,你在瞅啥?」蠻子也抬起頭來。
「凌凌,你非把鼻子凍在玻璃上才老實,怎麼不聽話?」
「醒醒,華哥。」有人推我,原來是蠻子。
我舉起酒杯。「來,乾杯。」
「好吧,我不喝了。」他垂下頭,說。
流浪的小伙兒,
「夠甜嗎?」她忽然問。
「我們只是在接受一種既成事實,卻不去想想這些和我們的生活溶為一體的東西是否還有些價值?」
沉默。
「你應該了解!」她提高了聲調,聲音中包含著一種深深的痛苦。我凝視著她。我忽然覺得,在陽光下她的頭髮漸漸地白了。
我們哈哈大笑起來。
「你客氣多了。」
「你倒說實話。」
「是嗎?我學乖了一點兒。」她輕輕吹著杯上的熱氣。「奇怪,咱們怎麼一下子就熟了起來?」
「結局總是這樣,要不然你們總是相信結局呢,因為在每個路口都站著這樣或那樣的保護人。」她用手指在書上彈著。「那天,當你說到祖國的時候,我就在想,祖國是不是你們的終生保護人……」
「你指的是保護還是被保護?」
楊訊
「別把鼻子貼在玻璃上,凌凌,聽見沒看。」
「這可是老價錢呀。」有點像蘭子的啞嗓。
「打擾你了,謝謝。」她說。
「我不走,這是我的窩兒!」
「我那兒?我說,不,不害怕?」他有點慌亂了,手插|進褲兜,又抽出來,然後擦了下濕漉漉的頭髮,「唔,這是個好主意,天地良心,我說,姑娘……走,走,邁大步,邁小步,過大山,過小河……」他囁嚅著。
「你是例外。」
「因為搶東西?」她驚奇地瞪大眼睛,「還是耍流氓?」
我們拐進一間小屋,他摸索著,點亮一盞放在舊木桌上的煤油燈。這時我發現,牆角鋪著草墊子的床上,坐著個年齡很難判斷的女人,她雙手支在身後,野貓般的眼read.99csw.com睛閃閃發光。
「是被我媽媽的一位老戰友保出來的。」
我做了個夢,夢見星星。
他搖搖頭。「哎,老一套。」
「那怎麼啦?」
「不對。假定前者確實如此,那麼後者的任何努力和嘗試往往需要付出更大的代價。」
「我們就要五塊。一點也不多。」一個女孩尖聲細氣地說。
「這是一回事。」
「去哪兒啦?」她問。
「凡是我想知道的就准能知道,信不?」
「華哥,」蘭子苦笑著說,「這兩天不順哪。」
「入境隨俗,懂嗎?水喝完了,走吧。我需要安靜!」我說。
「說真的,我本來以為自己老了,該相對穩定了吧,別笑,可還在變,有時候我自己都不認識自己了。你笑什麼?」
她啪地合上書,抬起頭來。「那好,你看吧。」我們的目光碰到一起。她的下巴頦哆嗦了一下,忍不住笑起來。她笑得那麼自然而爽朗,彷彿一條藍色的水平線正在四周飛快地展開。「說點什麼吧,靜得讓人難受。」
包紮完畢,我長長地舒了口氣,坐下來。「你經常這樣嗎?」
遠處嗚的一聲,鐵軌顫著,錚錚直響,媽的,火車進站了。
我打斷他的話。「走吧,我送你回去。」
「謝謝啦,華哥。」
「那麼,真實是必要的嗎?一個人不可能要得很多,既要這個,又要那個……」她停下來,微微一笑,「你不累嗎?」
「都是稱心的。」他看了看表。「再過二十分鐘進站,進第三軌,停車十分鐘。上等貨掛在第三節,不過要小心,有押車的……」他的喉頭上下滾著,像顆咽不下去的大棗。
「不用了,還是苦點兒好。」我說。
在太陽底下唱歌,
「可別奉承我,女人總喜歡被說得年輕些,不是嗎?她們是在為別人活著。真的,我覺得自己老了,像個坐在門口曬太陽的老奶奶,冷漠地打量著每一個過路人……」
大街上冷落得很,一隻老貓在垃圾堆上叫著。我抬著頭,星星,忽閃忽閃。唔,這些寶貝疙瘩,不就是這麼個樣嗎?
小四這時才看見我,她慢慢站起來。「噢,我說吃什麼葯了呢,又找到換班的了。哈、哈。」她怪聲笑著,白華推開我,撲過去。小四一閃身溜到門口,「瞅瞅,小臉多嫩呀,啊?哈,哈……」神經質的狂笑變成轟響,漸漸消失了。
「你可真好客。」我說。
白華朝桌子走過去,他的影子越來越大,在牆壁和屋頂上晃動,砰的一聲,他把匕首插在桌上,慢吞吞地坐下,雙手抱住頭。
「沒啥關係。」他懶懶地一笑。「我們這兒的血不值錢,天地良心。」
「啥事?」
「不對,禮貌只是一種敷衍。」
「喂,」她揮揮手,「別笑了,談談你自己吧。」
白華九_九_藏_書
「坐下,」她擋住我的去路,挑戰似的咬住嘴唇,「告訴你,要是為了這麼句話,就甭想走!」
我們翻過牆,繞過一垛垛貨物,溜到調度室,見四周沒人,推開了門,老孟正晃著雞腦袋,哼著小調。他緊張地走到門口看了看:「沒人看見?」
「好吧,我歌唱我沒有的,誰都是這樣!」他從桌底下摸出一瓶白酒,在桌角磕掉瓶蓋,給自己斟了一杯。
他明白我的意思嗎?不過明白也好,不明白也好,都和他無關,這純粹是我自己的內心狀態。一種情緒,一種由微小的觸動所引起的無止境的崩潰。這崩潰卻不同於往常,異樣的寧靜,寧靜得有點悲哀,彷彿一座大山由於地下河的流動而慢慢地陷落……
十字路口,向哪拐?選擇,選擇,我還是朝前走了。一群背書包的小學生,喧鬧地跑過去。路邊停著輛摩托三輪車,穿紅背心的司機靠在車門上,一邊抽煙一邊死死盯著我。挎籃子的母親拉著個又哭又鬧的男孩子,不停地說:「萬萬,別鬧,媽給你買糖……」
「回答我的問題。」
「什麼價錢?我不懂。」
「在箱子上,真正的刀傷葯。」
「都是暫時的,正像我們的微笑是暫時的一樣。」
「有些敷衍是必要的。」
蠻子不樂意地掏出錢,遞給蘭子。
「你又喝酒了。」
「我問你,禮貌是什麼?」
蠻子愣磕磕地盯著我。
我掏出懷錶,在表蒙上彈了彈。「慌個啥,還有一個鐘頭呢。」一陣火辣辣的疼痛,我不由得咧咧嘴,瞅了眼纏著繃帶的左手。我走到水桶前,用右手朝臉上撩了點涼水,抹了一把,然後朝她剛才坐過的那把椅子瞥了一眼。「走,帶上傢伙。」
「怎麼說呢,每次印象都不太一樣。」
「白華,不能再喝了。」我走到他對面,說。
遠處有人唱歌,聽不清唱什麼。白華似乎清醒了一些。「……什麼玩意兒在叫?人又沒死絕,叫什麼叫?像攤爛泥巴糊在人身上,夥計們,聽咱來一段……」
黑暗。光明。黑暗。我們沿著路燈下走著,隨著他的搖晃,路燈的搖晃,路,不那麼結實了,似乎也輕輕搖晃起來。是什麼念頭驅使我去看看?好奇心?算了吧,那又是什麼?難道是對剛才渴望溫情的報復?他那古怪的影子,一會兒滑到腳下,一會兒斜在路旁,一會兒撞到牆上。我為什麼要這樣看他?在自己眼睛里,自己總是容易躲避的。
「我們拿,拿。」那個傢伙哆哆嗦嗦地摸出兩張十塊錢的鈔票,遞給我。
「可總得有個罪名呀。」
「為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