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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動 4

波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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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歡迎!」我狠狠瞪了他一眼,扭頭走開。
「楊訊,你注意過街上拾爛紙的老太太嗎,其實,她們死了,早就死了,只剩下一個軀殼,這個軀殼和原來的人沒有任何關係,它僅僅為了自身的存在保留著某種簡單的習慣而已。這就是我目前的狀態。」
火車的汽笛在遠方長鳴了一聲。起風了,落葉飛揚著,被吹進幽深的河裡。我轉過身,沿著漆黑的公路走回去。
「你在發抖……」
皮帶呼嘯著,銅環在空中閃來閃去。突然,媽媽衝出重圍,向陽台跑去,她敏捷地翻到欄杆外面。「反正一死,誰要過來,我就跳!」
白雲和天空陡地翻轉起來。
人們散去,屋裡只剩下我和肖凌,她依舊坐在老地方,手托著腮,凝視著牆的上掛鐘。
「他叫什麼名字?」
我忍不住哭起來。
我想阻止媽媽,可已經晚了。「就是你們,土匪!怎麼樣?」媽媽提高了聲調。
這一瞬間,我在他眯起的眼睛里看到了那天在酒館看到的一切:混濁、殘忍和渴血的願望,這反倒使我冷靜下來。
「光扣帽子有什麼用?工作組明明在壓制群眾,有什麼權利代表黨?」
報復!報復,報復?我用不同的聲調默念著,可怎麼報復?又憑什麼呢?「發發,你少說兩句吧。」
夜深了,我回到候車室,她睜著眼在等我。「哥哥,回來這麼晚?」
夜裡,我驚醒了,躡手躡腳地走到爸爸的房間門口。月光下,床空空的。桌上壓著的一張張條,在風中瑟瑟作響。「凌凌,我的孩子:太恥辱了,我無法再活下去,原諒我的軟弱吧。別找我,我不願意讓你看見我死去的樣子……今天晚上,我看著你,我的心都要碎了,你還小,將來該怎麼辦?別了,凌凌!」
「有事嗎,媛媛?」小訊抬頭問。
「哼,混蛋,狗崽子,別有用心!」她狠狠地打了我一個耳光,漂亮的臉扭歪了,她吃驚地看了看自己發紅的手心。
她彈起貝多芬的《月光奏鳴曲》。月光從窗外流進來,落在她那蒼白的臉頰和脖頸上。月下的海灘,浪花輕擊著岩石,吐出金色和紅色的泡沫。號角在遠方吹響……轟的一聲,像雷電劃過:她趴在鍵盤上,肩膀微微抽|動。
晚上,我照例溜進候車室,爐火呼呼直響,照在七倒八歪的人身上。忽然,我一愣:她照舊靠在那張椅子後面,有氣無力地朝我笑著。
「外邊冷。」
我環視著一張張臉,顯得遙遠而陌生。怎麼,他們是來慶賀我生日的嗎?可我和他們又有什麼關係?我十八了,真讓人難相信,好像一張幻燈片插錯了,嘩啦一聲,推到你面前。在這以前是什麼?以後呢,又是什麼?哎,活著真無聊……
娃娃臉轉過來,笑了笑。「說我們,嗯?」
「這個世https://read.99csw.com界太清晰了,清晰得讓人噁心,我希望能蒙上自己的眼睛,哪怕一會兒也好!」
「他家住在哪兒?」一個毛頭小夥子說。
「行啊。」他怔了一下,舒了口氣,我從他嘴邊徐徐散開的煙縷中感到,他是多麼緊張。「咱們把話說頭裡,誰也別擋誰的道兒!」
我瘋了似的抓住他的衣角,苦苦哀求。「叔叔,您咋罰法兒都行,打我吧,打斷這隻胳膊吧,只要我能走。別關我,叔叔,啊?別,別,我還有個生病的妹妹,她快死了……」
初冬的早上,風停了,坑坑窪窪的路面被風舔得乾乾淨淨。我像往常那樣,踏著吱吱作響的冰碴子走進候車室,跟掃地的賈老頭打過招呼,就到椅子後面去取那根戳煙屁的棍子。一個瘦瘦的小女孩靠在那裡,裹著件綻出棉花的破大衣,看樣子不過十一二歲。她朝我笑了笑,我也咧咧嘴,取出棍子走開了。
「那你幹什麼不吭聲?」
有一回,她梳著小辮對我說:「俺有個哥哥,可好哩。」
廚房裡,姑娘們嘰嘰喳喳地說笑著,一股嗆人的油煙在天花板上飄,我走到碗櫃前,隨手拿起一個空盤子,用抹布擦著。盤子中心印著朵紅艷艷的山茶花,原來是這樣,日日夜夜的煩躁的噩夢終於有了答案:我愛他;可他呢?又不是木頭。別哭,今天是我的生日,我十八了。我朝頭上那塊烏蒙蒙的鏡子瞅了一眼。哼,我丑,又怎麼樣?她好她的唄,幹嗎把她帶到這兒來?回答呀,哼,別假惺惺地笑了,山茶花模糊了,像攤血,破花……
「簡直是土匪!」媽媽喃喃說,雙手絞在一起,骨關節勒得發白。
「為什麼抄我們家?」媽媽驚恐地問。
「十八,比你小五歲。」
「俺不是啞巴。」她咬著字輕輕說。
「她多大了?」
「媽媽!」我掙扎著叫道。
「為什麼不更多?」
「行,以後再談。今天是吉慶日子,高興點,想件高興的事,你就會好些,馬上開飯了,咱們去瞅瞅……」
「找我?」發發從桌子上滑下來,問。
娃娃臉似乎清醒過來,他用皮帶捅捅帽檐,向前邁了一步。「跳呀,跳呀!」
「你們這號人可別拿人耍著玩。」他從牙縫裡絲絲地擠著字眼。
一個清晰有力的和弦打破寂靜,屋裡的玻璃震顫起來,熱切地應和著。接著,急促的琶音像溪水般地流過……她停下來,轉身請求說:「把燈關上一會兒,好嗎?」
「得了,連假話都不會說,告訴我————」她奪過盤子,盯著我的眼睛,「噢,原來是這麼回事,可你老不認賬。說吧,打算怎麼辦?想報復嗎?」
肖凌
那兩口子嘀咕著什麼,他們意識到我的九九藏書注意,用喝酒來掩飾慌張。何必呢?這又不是教堂,你們親嘴都行!
「肖凌,我們都有這樣的時候,一切都會過去的。」
「我希望那些有辦法的人也有一點兒良心,他們活在世上有的是辦法,辦法,辦法……」
「你看白華……」
她點點頭,又笑了笑。
我朝媽媽撲去,可是被猛地推開。七八條皮帶向媽媽飛去。
「不會過去,永遠不會,你用不著安慰我。」
「那又咋樣?」
「不管怎麼說,誰反工作組就是反黨!」
一清早,我悄悄坐起來,拿開她搭在我肩上的一雙熱乎乎的小手,愣愣地瞅了她半晌。直到她的眼皮動了動,我才溜開了。
「少喝點兒。」
「媽媽————」
暮色闖進屋來,我和爸爸在昏暗中坐著。我感到了他那凝神的目光。「別這樣看我,我難受。」
「誰?」
「他像你,真的。」
「還用我提名道姓?」他那隻眼睛眯得更細了,幾乎閉在一起,「為什麼不吭聲?」
她彷彿剛才夢中醒來,慢慢直起腰,甩了甩頭髮,凝神地看著我,眼眶裡含著淚水。月光下,一種深沉的熱情在她那冷冰冰的臉上復甦了。
一盞盞孤獨的路燈,楊樹的落葉在腳下颯颯作響,我站住了,把手搭在冰冷的石欄杆上,河水衝擊著橋洞,在水銀燈光下迴旋,吐出一串串泡沫。它的聲音安詳、平和,又充滿了威嚴而不可抗辯的力量,這是和世界一樣古老的語言。
「嗯,有點兒事。」
開頭挺順,可我心裡頭一個勁地嚷:多點兒,再多點兒,她會唱支好聽的歌……突然,在公共汽車上,一個肥頭大耳的傢伙擰住我的耳朵,把我擰進派出所。一個歪戴帽子的瘦干狼轉著串鑰匙,用指頭戳了戳我的腦袋瓜兒。「關五天,算便宜了你!」
我擔心地看了看白華,他臉上毫無表情。他吸盡最後一口煙,把煙頭慢慢撕碎,扔在地上,用鞋尖擰了一下,然後推開我阻擋的手,向人群走去。大家的目光漸漸聚到他身上,屋裡安靜下來。發發也收住話題,莫名其妙地環視著周圍。這時,白華走到她面前。
吉他奏出強刺|激的和弦,吊燈開始慢慢地旋轉;牆上的人影層層疊疊,搖搖晃晃,似乎這些影子代表了舞台腳燈後面的遠景,為了強調虛幻的部分而設置的。
他翻著書,似乎他的答案寫在那上面,過了一會兒。他說:「她叫肖凌。」
「對,找你。」
「等病一好,俺給你唱支歌。俺們山裡人都喜歡聽俺唱,連家裡那頭牛犢子也眨巴著眼,聽個沒夠……」
她抽抽搭搭地邊哭邊說:「後娘,帶俺來看病,……坐火車到這兒,大夫說,好不了,還得白花好幾百……後娘,她,她就把俺帶到這兒,說是給俺買好吃的,就沒https://read.99csw•com,沒影兒了……」
白華
「信。」她笑了,腮幫現出圓圓的酒窩。
「有煙嗎?」他問。
「快死了?」他哼一聲,「呸,像你這樣的小叫花子,死一個少一個!」
她瞅了我好一陣,用舌尖舔舔乾裂的嘴唇。「水,俺想喝水。」
「咋回事?你說呀。」
「不,不冷了。」
「咳,他是個沒爹沒媽的狗崽子,哪來的家呀?」
「她是誰?」嗓子直冒煙,我費勁地咽了口唾沫。
我在冷風裡轉了很久,走呀,走呀,嘴唇咬出血來。為了她,我什麼都肯干,哪怕是死!
「不老也一個樣。」
「我不想說了。」
我關上門,目光斜到一邊。「爸爸,把脖子上的牌子摘掉吧。」
她不哭了,眨眨眼。「她,她不老。」
「沒走?」我問。
砸門聲。
「你開吧,我買得起,買得起!」
「那也是一種簡單的習慣,正像我還會喝酒一樣。」
「喝酒吧,媛媛在注意咱們。」
「什麼事?」
在牆上,在她靠過的地方,有指甲刻下的大大小小几十句話:「哥哥,我想你!哥哥,回來吧……」
「白華……」
笑聲。可笑嗎?
「喝得慢點兒,肖凌,這樣容易醉。」
我後退了一步,月亮和老白毛全飛走了,她還是坐在那兒,動也不動。黑黑的眼睛,紅紅的嘴巴,臉煞白煞白,像張紙,一股酸溜溜的東西鑽了上來。哎,那是十年前的事兒了……
「她可胖哩,你揍不扁她。」
「凌凌————」媽媽的眼睛轉向我,聲音那麼平靜,媽媽,我,媽媽,眼睛,血珠,陽光,白雲,天空……
「咱想結婚,跟你,同意不?」
「媽媽————」我大叫了一聲。
「你說吧,我不阻攔你。」
我站在窗前抽煙,白華走了過來。
「你在想什麼?」我問。
「我喜歡她。」
「這是極限,一個世紀只有一百年。哼,偉大的二十世紀,瘋狂、混亂,毫無理性的世紀,沒有信仰的世紀……」
「我問你話呢,傻笑個啥?是啞巴?」我有點生氣了。
林媛媛
穿衣鏡被打碎了,一雙雙皮靴在碎玻璃上踏來踏去,吱吱作響,衣物和書籍拋得滿地皆是,有個傢伙走到鋼琴旁,用腳踢了踢。「美國貨,抬走,多來幾個人……」
她搖搖頭。
五天過去了,我在馬路上發瘋似的跑著,吃驚的人們讓開一條路。我撞開候車室的門,衝到那個角落,那裡空蕩蕩的。「我妹妹在哪兒?她在哪兒?」我九-九-藏-書朝圍過來的人大喊大叫,誰也沒吭聲,賈老頭拖著掃帚順牆根溜走了。
門打開了,擁進十幾個人,為首的是個長著娃娃臉的男孩子。他用手背擦擦沁著汗珠的鼻子。「喂,站好,別亂動……開始吧。」
從玻璃的影子中,我看見他露出一絲很難察覺的微笑。「就算是吧,不歡迎嗎?」
我往窗前湊了湊。景兒全換了:圓圓的月亮;一棵柏樹戳在月光下,象個半死不活的老白毛。星星呢,一顆也沒有。
她搖搖頭,然後走到屋角的一架舊鋼琴旁,揭開落滿灰塵的方格布罩,在琴凳上坐下來,動作之慢,像個久病不愈的老人。
「胡椒面迷眼了。」
我遞給他一支。他點著火,默默在抽著,眼睛盯著慢慢加長的白色煙灰,久久沒作聲,終於,煙灰掉了,他抬起頭望著我,一隻眼睛眯得細些。「你,你喜歡她?」
「又怎麼啦?」她扳住我的肩膀。
「女朋友?」
「不,你會思想。」
「不怎麼樣,」他收斂了笑容,揮揮手,「來人,教教她怎麼和紅衛兵說話。」
第二天一早,我跟小夥伴湊了點錢,給她捎回些葯和吃的。我用開水把饅頭泡軟了,一點點喂她,她很聽話,每天晚上,我都給她講故事,她總在問:「後來呢?後來呢?」
「這話該對你自己說。」
陽光在紅紅綠綠的大字報上閃爍,十分刺眼,我痛苦地眯起眼睛。「高知。」
安靜點兒吧,媛媛,也許生活就是這樣,它並不是光為你準備的。
「不知道!」我沒好氣地把臉扭開了。
「咋啦?哥哥。」她慌了,用小手梳平我那蓬亂的頭髮,淚珠子也撲簌簌滾下來……
大顆大顆的淚珠子滾進碗里。
「肖凌——」我走到她面前。
「就這一次,爸爸平時看你太少了。」他忽然問:「凌凌,要是爸爸也不在了,你怎麼辦?」
「你胡說些什麼呀!」我憤憤地打斷他的話。
發發用勺子敲了敲盤子:「安靜點兒,同志們,把煙捏掉,這屋裡另一半人口還想活下去。」
「……我認識這麼個人。」發發坐在桌子上抽煙,周圍站著幾個小夥子。「別瞧我爹正在抓他,可我們還是照常來往……」
「那我用磚頭把她砸扁,你信不?」
娃娃臉隨手揮了下皮帶,紫羅蘭花瓣紛紛落下。「就為這個!」
「這不是辦法。」
她愣了半晌,羞答答地垂下眼皮。「哥哥。」
「安靜點,誰先唱一個,」有人扯著嗓子叫喊。「吉他、吉他……」
吉他嘣嘣響起來,有人跟著號叫,還他媽的跺地板。
我的目光又落在那個樣子很兇的傢伙身上,我哆嗦了一下。他是誰?好像在哪見過,看看他喝酒都嚇人,像喝水一樣。
「我比她大一百歲。」
我撲上去,跪在地上緊緊抱住他的腿,用苦苦哀求的目光望著他。https://read.99csw.com他低下頭猶豫著,嘴唇微微張開,露出亮閃閃的牙齒。他咽了口唾沫,用力把我推開。
「林媛媛剛才中了點煤氣,有點不舒服。」發發舉起小勺,「現在由我宣布……」
「誰呀?」媽媽放下噴壺,在圍裙上擦擦手。紫羅蘭葉簇上滾下一顆亮晶晶的水珠。
「這個老混蛋!」我把牙咬得咯嘣響。「瞧我非揍扁她!」
大玻璃窗里照出了各路貨色:吊燈、桌布、酒瓶、吉他、頭巾、軍裝,外加一個挺水靈的鮮花籃子。怪事,這大冷天里打哪兒弄的鮮花?那位媛媛正忙進忙出。她還認識我嗎?聽楊訊說,今兒是她生日,老天爺,我是啥時候落地的?肖凌獨個兒坐在牆角,離那幫崽子們遠遠的。不行,楊訊總在色迷迷地瞅她,得跟他把話說在頭裡。
「就你一個人?」我又問。
我端來一碗熱騰騰的開水,她雙手抱著碗,牙齒碰在碗口上噠噠地響。我摸了摸她的腦門,吃了一驚。「哎呀,咋這燙,你在發燒哩。」
「說實話,我不該來。」
「來,坐過來,讓俺暖暖你。」爐火照在她的小臉上。她緊緊摟住我,可我顫得更厲害了。「還冷嗎?」
「反正,那,那……」她支吾著,漂亮的臉漲紅了。「你,你什麼出身?」
總算唱完了,唱得讓人心煩意亂。我在圍裙上擦擦手,繞過桌子,走到小訊身邊。他站在書櫃前,正翻看著一本書。
「為什麼把話岔開?不中聽?不合這裏高雅的氣氛?嗯?」
發發把頭湊過來。「芙蓉雞片要不要放糖?」
咔嚓一聲,牢門鎖上了。我撲過去,用頭撞著門,指甲抓得滿牆是血,我昏了過去。
碰杯和鬨笑聲,大家都很高興,唯獨我。你們高興吧,笑吧,把我忘掉好了,可就是別掛什麼假招牌。
「肖凌,你不舒服?」
發發後退了一步,把椅子碰倒,一片死寂。「你,你是誰?」
幾天過去了,她的病竟好轉起來,我找來個「大夫」看了看。他跟我走出候車室,把遞給他的錢搓成卷,塞在帽子里,想了好一陣,然後嘆了口氣。「葯太貴了,老弟,得這個整數。」
楊訊
頓時,屋裡亂作一團,發發哭得渾身亂顫,有人叫著要去追,有人提議給公安局打電話,可誰也沒敢走出屋子。媛媛氣沖沖地走到我面前。「哼,都是你乾的好事!」
「咋不認識啦?你剛才提到的那個狗崽子呀。」白華用手托著發發那微微抖動的下巴,「回家跟你老爹商量商量,給個回話,嗯?」白華放下手,懶洋洋地掃了四周一眼,走出門去。
一切都靜止了,天那麼藍,白雲紋絲不動,陽光撫摸著媽媽額角上的傷口。
我一把攥住她的小手。「我就是你哥哥,聽見嗎?」
「不行,人家會來檢查的。凌凌,這不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