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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動 5

波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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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咳,俗話說,沒有享不了的福,也沒有受不了的罪。我們是鄉下長大的,比你更了解他們。你們這些喝墨水的人,愛感情用事。五八年怎麼樣?那可是你們辦的好事,我那年冬天正趕上從部隊回家探親,不是也過來了嘛。」他用指甲剔了剔袖口上的一塊油斑。「勒緊點兒褲腰帶,問題就解決了。」
我看著表。「該走了,我還有點事。」
「五十七位烈士,這我三歲的時候就知道。我就不信整天沖啊殺的,都是人唄,再說沒有戀愛也不會有我們呀!」
「怎麼的?」
「季節的更換總是這樣,悄悄的。」風從他的嘴邊吹走一縷縷煙。「你看那片雲,說不定馬上要下雪了。」
「尊重的直接意思就是,我不想聽的話你不要說……」
我扭頭一看,長出了口氣。「白華。」
「可畢竟是藝術啊。」她從口袋裡取出塊紅紗巾,系在頭上。「我總在想,這些製片廠的人恐怕腦袋都出了毛病……」
「你說句話吧,說吧,我准死跟你一輩子,你信不?」
「歸宿。」我重複了一遍。
「既然如此,就應該拿到黨委會上討論一下,聽聽大家的意見。」
上課嗎?穆老師的大冬瓜臉:「這是紀念革命先烈的地方……向右看齊!」敲隊鼓,朗誦詩,獻花圈……隨便吧,我們生來就是為了聽話的。
「你怎麼選了這麼首詩?」我問。
「就是這次,今天,我想到要下雪了,我想到了。」她嘆了口氣,雪花在她嘴邊消失,「大自然有這麼一種力量,能使我們與自己,與別人,與生活和解……」
「媛媛——,媛媛到這邊來——」有人齊聲喊道。噢,原來是市委大院的夥計們,他們穿得花里胡哨,挎著相機,站在紀念碑的台階上朝我招手,姑娘們揚起了花頭巾。「去吧,」爸爸說,「等等,一塊去看看。」
「別碰我!」「二踢腳」觸電似的跳開。
「停車,」爸爸拍了拍吳胖子的肩膀。汽車嘎地剎住,他探出頭。「去哪兒,小訊?」
我暗暗地眨了下眼。
我戴上花鏡,又看了遍報告,然後從花鏡的上端瞥了一眼他那隻夾著香煙的手。這隻手會幹什麼?拍桌子,打電話,甚至會掐住喉嚨不放……
我嚯地站起來。「你要幹什麼?」
「問起你。」我抿嘴忍住笑,從衣架上拉下件晾乾的襯衣,攤在床上疊起來。
「那還用說。」
「是這首詩選中了我。」她咬住嘴唇,搖了搖頭,「我只配這種命,有什麼辦法?」
我在雪地里站了很久。一場噩夢,它是怎麼開始的,又怎麼草草了結?我攥了把雪,貼在臉上,任雪水一滴一滴淌進脖子里,風在遠處打著唿哨。不,風就在我的頭頂上,在樹梢之間,沿著一個固定的方向,像條無形的手臂,抱住了這個可悲的世界。是的,它是看不見的,只有黑暗和血泊……我沿著一棵棵白楊走回去,用手撫摸著每棵樹榦,上面或許還殘存著她的體溫吧,不,她的體溫是零度,是雪和冰……
「真奇怪,除了咱們,怎麼還有這麼多人能忍受這種電影,一直到結束?」肖凌說。
雪停了,水銀燈光映在雪地上,閃著藍幽幽的光。她咬住嘴唇,直視前方,步子忽快忽慢,磕磕絆絆,不時九-九-藏-書踢起一股股雪塵,在最後一棵白楊樹前,她停下來,默默望著我,目光中含著猶豫和哀傷。
那邊是城市和她,她在哪兒?一抹薄霧覆蓋著隱約可見的街道和屋頂,千百扇窗戶在夕陽下燃燒,閃著奇異的光。
白華哆嗦了一下,沒動彈。
「是的,一切,痛苦和孤獨,還有歡樂。」
「照你這麼說,這代人就沒希望了?」
「約會?」
「就像忍受生活一樣,沒什麼難的。」我說。
風把淚水從眼眶中吹掉,頭巾的一角抽打著臉頰,我朝前走去,絕不回頭一顧,絕不!前面就是深淵,可我無法伸出求救的手,誰也救不了誰,又何必同歸於盡呢?總該留下點東西,留下一絲溫情,一點幻想,一角晴空。
「服裝就應該有個性,誰想穿什麼就穿什麼……」徐猴說完扮了個怪樣。
「了解。」
「別記恨我,別……」她的嘴唇哆嗦了一下,陡地扭頭快步走開,漸漸消失在前面的路口。
小訊走到白楊樹旁,向遠處眺望。
林東平
「你剛才還在提反抗。」
她的神情有點心不在焉。過了好一陣,她才咬咬嘴唇,用低沉的聲調朗誦:
我氣得渾身直顫。「發發,你,你不要臉!」
我把雙手在桌上攤開,又慢慢捏攏。
肖凌
我們沿著林間小路,向山岡走去。枯葉覆蓋著路面,在腳下颯颯作響。微風掠過,疏疏朗朗的灰色枝條微微擺動。
我拐進街心公園,在一張被雪松半遮住的長椅上坐下來。這裏幽靜極了,能聽見風從枝樹上抖落雪的聲音,和偶爾幾聲遠處的汽車喇叭響。啪的一聲,一顆黑色的松果落地,滾到我的腳邊,我用鞋尖輕輕地把它踩進雪裡。
「什麼事?」
後車門砰地帶上。「媛媛變成啞巴了?」
「什麼時候?」
「弄死了?」
「別誇大我們的作用,成不成氣候,還要靠自己。你叫什麼?好,王胖兒同志,以後再聊聊。你留下玩吧,媛媛,我和小訊去走走。」
「嘿,咱燒香磕頭,總算求著佛了,誰是馬王爺?」忽然,外面人行道有人搭話。
「這兒真美。」我說。
「白華,你尊重我嗎?」
「咳,別傷了和氣,咱們師徒倆這回該一塊敘敘舊,來,再陪師傅喝一盅。」他從口袋裡摸出半瓶酒,在空中晃了晃,湊了過來。
「在哪兒簽定的?」我問。
笑容從他鼻翼上一束細細的皺紋中消失了,他毫無表情地望著我,「好吧。」他說。
「對,歡樂。」
我們隔著一排高高的白楊樹走著,雪在腳下吱吱作響,很長時間,我們誰也沒說話。
「這是不能用時間來衡量的……」
「哪次?」
「……金銀河工程的協作問題,基本情況就是這樣。」王德發合上筆記本,探探身子,從桌子對面推過一盒劣等紙煙。
「我和你。」
「來過了,前天下午。瞧,就從這個窗戶跳進來的。」沒想到,我的謊話來得這麼順溜。
「噓————」她把手指貼到嘴邊,四下看了看。「你縣大獄還沒蹲夠嗎?我也說不準,不過,一代總得比一代強吧,真的,我說不準。」她搖搖頭,「換個話題吧。」
「勒緊誰的,包括你和我嗎?」我問。
她抽回了手。「傻瓜。」
「那時候你這麼大。」我指了指走過的一個穿綠棉猴的小女孩。
「那時你這麼大。」她指指小女孩手read.99csw.com裡拎著的一隻塑料玩具狗。
山岡上聳立著幾棵高高的白楊,陽光照在筆直的軀幹上,在周圍灰色調子的反襯下,顯得異常潔凈、挺拔。風把枯葉刮進低洼的地方,我在一塊風化石上坐下,大口吸著煙,咀嚼著落進嘴裏的苦味的煙絲。在這小路、落葉和白楊織成的寂靜的網中,一縷淡淡的哀愁擴散開來,被風帶到漫山遍野。
「不,有希望,」我堅決地說,「我們有希望,只要活著就有希望!」
「安靜點兒,胃疼嗎?肝呢?腰子?不懂啥是腰子?廢物……」
「真要是來了,我們也不是膽小鬼。我就是不明白,這和穿一兩件漂亮衣服有什麼關係?」
「放開我。」我低聲說。
「是國家機器出了毛病。」
「你怎麼知道沒有?」爸爸說,「好了,看這天氣多好,去烈士陵園走走,怎麼樣?」
我感到空虛極了,和大夥閑扯了幾句,就溜到紀念碑後面的陰影里,從這兒看天空,顯得更藍了,幾隻烏鴉嘎嘎飛過。這些醜八怪還挺樂,聽說有的國家把它們還封成神鳥呢。看來連烏鴉的命也不一樣,可叫起來都差不離:嘎嘎、嘎嘎……
「後來呢?」
我戴上花鏡,看著那份報告。「白糖二兩?」
路燈一閃一閃的,到處都是泥濘。
「隨便走走。」
「羊角風。來,咱們這邊檢查檢查。」白華捉住他的胳膊,把他拖到樹叢後面去。
爸爸笑了。「我不反對漂亮,但應該注意美觀大方。」
「總算打發了。」
我扭頭瞪了他一眼,「你才是啞巴呢!」
「歡樂。」她像回聲似的應著。
「要不是落葉,簡直看不出是冬天。」
爸爸沉甸甸的大手放在我肩上。「媛媛,該工作了,人閑著就要出毛病……」
「問你的地址。」
……
「別瞅咱,咱有病假條,三十八度六,需要蹓躂蹓躂。」他眯起眼,嘴角的大摺痕一張一弛。
肖凌貪婪地吸了口冷空氣。「我和雪花簽定過合同,就是在人們意想不到的時候飄落。」
「不,不,別說了,你會付出代價的。」她匆匆打斷我的話,從樹榦上解下頭巾。「時間不早了,走吧。」
「嗯?」她低下頭,臉紅了。
「另外我有這麼個想法,」他摸摸發青的下巴,沉吟了片刻。「新的年度就要開始,咱們的供應情況一直成問題,能不能改革一下?我算了筆賬,如果每月每人的油、糖、肉和雞蛋都壓縮到最低限度,靠上周圍幾個縣就能自給,用不著到處求爺爺告奶奶了……」
「我是說,跟這路人睡一覺也不賴。」她把雙手按在胯骨上,做了個放蕩的姿勢。
他一縱身跳進柵欄,拍拍「二踢腳」的肩膀。「老弟,哪兒不對勁呀?」
「只有一次。」
「你閑了那麼多年,也沒出毛病。」我頂了他一句。
「瞧不起咱?」
「第二呢?」
人群散盡了,電影院門口的燈一盞盞熄滅,白雪覆蓋的大地明亮起來,像一面晦暗的鏡子。
他若有所悟地笑了。「老林呀,你怎麼越活越糊塗了,咱們還能算了數?放心吧。」
「到我那兒去坐會兒。」白華說。
「唔,是個好主意。」我摘下花鏡,揉揉眼睛。「農民怎麼辦?剛趕上水災,拿什麼上繳?」
我轉過身,林伯伯正凝視著我,他的目光中含著一種老年人的孤寂。
爸爸臉色一沉,轉身望著紀念碑。「你問它吧,它下面躺著一千一百……」
read•99csw.com笑了笑,沒有回答。
他點點頭。
「憑什麼?就憑這麼幾次見面?」
「這和打仗有什麼關係?」快嘴的王胖兒插了一句,「我們討厭戰爭!」
她點點頭。「是的,歸宿。」
我蹣跚地走著。狹窄的街道,歪斜的房屋,擠壓得我透不過氣來。我在一棵電線杆旁站住,前面不遠的地方,一男一女正低聲說話。怎麼,是白華和她?!她匆匆朝我這邊瞥了一眼。然後壓低聲音對白華說了句什麼。白華摟住她的腰,朝陰影里走去。
馬達輕輕哼唱著,我坐在前排座位上,斜眼盯著吳胖子的兩隻毛茸茸的大手在方向盤上滑來滑去。車開得真快,行人紛紛閃開。換了我,我才不躲呢,看誰敢撞!人坐在車裡,想的就不一樣了,只求穩當點,快點。
他搖搖晃晃地走到我跟前,吐出一股難聞的酒氣。「沒去上班,嗯?」
「背首詩吧,肖凌。」我說。
海水是寧靜的,
「我和你。」
白楊樹擦身而過,這一個個白色的紀念碑。應該為我們不幸的愛情樹一個紀念碑,告訴孩子們:我們是為你們的幸福犧牲了一切。果真如此嗎?事實往往被誇大了,我們至少留下了愛情的果實,留下了持久的回憶。
「我?」王胖兒掰起手指頭,「第一,那是沒影的事……」
爸爸拍了拍他的肩膀。「讓我來看看你的個性,聽命令:蹲下!怎麼樣,看你打起仗來怎麼辦?」
「至少我不想說贊成。」
「幹嗎這麼凶,剛吃了死孩子肉?」
初冬的陽光暖洋洋的,幾個拾柴的鄉下孩子聚到車旁,一邊比劃,一邊嘻嘻笑著;穿光板羊皮襖的老頭靠在不遠的長椅上養神,手伸進油亮的領口搔著癢;一對情人穿過廣場,朝小松樹林走去。
「依我看,你們那會兒要比我們輕鬆些,一切都明擺著,用不著含糊。可我們,要麼乾脆沒出路,要麼所有的出路都讓你們安排好了,活著還有什麼勁兒,媛媛,你說呢?」
「我沒這個興緻。」
「假如有人願意幫你分擔一切呢?」
這時候,爸爸推門進來,發發悄悄溜掉了,我把疊好的衣服狠狠摔在床上。這一切太沒意思了,這就是生活和朋友嗎?這就是我嗎?真煩死了,窗戶關得嚴嚴的,暖氣燒得絲絲響……我總覺得,有什麼東西就躲在窗外,只要一推開窗,就會呼呼湧進來,可那又是什麼呢?
「後來呢?」
白華的嘴唇微啟,似乎有什麼東西壓得他喘不上氣來。終於,他伸出胳膊,我依在他肩上走進一條昏暗的衚衕。
我們一上台階,大夥圍了過來。「林伯伯好!」
她徐徐吐了口氣,活像條在水底憋了半輩子的魚,好不容易浮到水面上。「沒怎麼樣你?」
「太晚了。」
「肖凌。」我一把抓住她的手,說。
「你怎麼啦,肖凌?」
「四五歲。」
林媛媛
「林伯伯,你們青年時代怎麼度過的?」
「我不簽。」我摘掉花鏡,推開報告說。
轟!周圍的一切旋轉起來,帶著嗡嗡的呼嘯,帶著一串刺眼的燈光和骯髒的黑雪……我扶住電線杆,惡狠狠地罵了一句。
「咦,是小肖。」忽然有人搭腔,嚇了我一跳,原來是「二踢腳」,他斜倚著不遠的另一張長椅,腳搭在扶手上。「這回又咋啦?」
「上車吧,」爸爸的頭髮被風吹得直打轉。「一起去烈士陵園走走,難得的好天氣。」
「老林,簽個字九-九-藏-書吧。」他說。
我沒理他,扭頭望著松林對面像峭崖似的幢幢樓房。
而我只看到
他微微一笑:「這你還不懂?自下而上嘛,這是從你們扛槍桿打游擊時留下的光榮傳統。」
「同學,還是本地姑娘?」
「什麼時候見面?」
「什麼?」
「喂,你們這是在辦時裝展覽?」爸爸說。
「您反對嗎?」徐猴鑽到前面說,今天他穿了件黑色皮夾克和一條棕紅色的細腿褲。
「當然是不知道了。」我直起腰,說。
累極了,我把臉貼在冷冰冰的鐵欄杆上。一切都完了,他還站在那棵白楊樹下嗎?恨我吧,恨吧,這樣會好一些。風在空中呼嘯,天那麼黑,雪那麼白,多強烈的對比呀,我只有硬著頭皮走下去,冒著寒風的冷酷和烈日的威嚴,在路的盡頭為自己立一塊小小的墓碑……
突然,我看見了他,他站在不遠的電線杆下盯著我們,我的心猛地收縮了。
「別開玩笑。」
「你管不著。」
「這孩子。」爸爸責備說。
「一切。」她喃喃低語。
「幹嗎扯那麼遠?只能說是我沒希望了。」
「我在村裡倒聽說過治驢用這種辦法。」
黑暗和血泊。
「放開!」我粗暴地推開他,轉身跑開。
馬達又哼唱起來。筆直的白線鑽進軲轆底下,好像都繞在車軸上。頭上的小鏡噠噠直響,裏面映出爸爸的眼睛,那麼衰老而疲倦,就像一輩子沒睡覺……窗外的側視鏡里映出另一雙眼睛,我不禁哆嗦了一下,一股涼氣順著脊樑爬上來。這是怎麼啦?可我什麼也沒看見呀,沒有,除了兩雙眼睛……白線,白線,白線。
「都不是。」
「哦。」她摘下沾滿雪花的頭巾,抖了抖,系在枝幹上,讓手指在頭巾上滑來滑去。「誰給你說這種話的權利?」她急促地低聲問。
白華搓著手走回來。
徐猴又把頭探過來,「要是對美觀的看法不同呢?您就乾脆下道命令吧:換上標準藍制服一套……」
我們走到街上,雪正在融化,銀白的世界被敲得支離破碎,你本是什麼,仍要歸於什麼,幻影總要結束的。那就結束吧,我不在乎!
我們都笑了。
「最低限度?」
「不見了,」她把目光轉向一邊,「永遠不……」
「人體可以從糧食和高澱粉的瓜菜中得到糖分,科學嘛!」
「其實我們今天有意打扮一下,就是因為都覺得自己太老了。」王胖兒嘆了口氣。
我盯著他。
我搖搖頭。
「說得俏。」他忽然收斂了笑容。「你為什麼不去上班?」
楊訊
「那為什麼不下道命令?」
天空是美好的,
發發哼著一支曲子,獨自滑著舞步,在屋裡轉來轉去,皮鞋在地板上吱吱作響。她忽然停住問:「那傢伙沒有再來過?」
「不,剛掐掉。」
小訊走到前面去了,幾隻烏鴉聒噪著,翅膀擦著樹梢飛過。該死的傢伙!人們珍惜的一切你們竟毫無顧忌,甚至以破壞為滿足。幸好世界如此之大,大得可以容納一切。容納是什麼意思?也就是並存了?可是像我和王德發這樣的傢伙能夠並存嗎?他活得那麼有信心,根本不把我放在眼裡,所以說起話來才如此放肆,剛才在辦公室的一幕……
「我們是誰?」她在一棵樹榦前停住,把半邊臉貼在樹榦上,嫣然一笑。
「它們沒有撕毀過合同嗎?」我又問。九_九_藏_書

「哦,」他沉吟片刻,做個手勢,「去吧,代問個好,我再坐一會兒。」雪花打著旋,漫天飛舞,夜褪色了,我們倆站在電影院的台階上,看黑色的人流漂浮著一塊塊鮮艷的頭巾,沿著我們分開又合攏,漸漸消失在白茫茫的飛雪中。
王德發用指關節在桌上敲了敲。「老林,你我都是過來的人了……我也是沒法子,可這是上面的意思。」
「敵人來了,你怎麼辦?」
「我剛出診回來,截了半隻胳膊,劁了口豬,累是有點兒累,不過實行革命的人道主義嘛。」
「這場雪下得挺突然。」我說。
「咱們分手吧。」她說。
大夥都笑了。
「看場電影。」
「……我太累了,多想好好休息一下,有個歸宿,有個窩。」她悲哀地閉上眼睛。「能舔舔傷口,做個好夢。」
「別急,有科學根據。上回我到省里開會,請教了一位醫學權威,你瞧瞧他那把大鬍子吧。」王德發興奮起來,他從口袋裡摸出張紙。「報告我都打好了,咱們搞出點名堂來,說不定全國都要向咱們學習呢……」
「白華,扶我一把,我頭暈。」
「放開我,小心你的腦袋!」「二踢腳」嚎叫著。
「喲,廠里人都說你膽大,啥事不在乎,陪師傅喝頓酒咋就驚著啦?」他眨眨充血的眼睛,伸手想搭在我肩上。我一閃身,狠狠抽了他一記耳光。他愣了愣,朝地上啐了口帶血的唾沫,向我逼過來。我氣得渾身發抖,一棵樹一棵樹地往後退,最後碰到臨街的鐵柵欄上。「我要讓你看看馬王爺是不是三隻眼……」他喘著粗氣說。
「那是另一回事。」她苦笑了一下。「我首先得反抗自己,可惜連這個能力也沒有。」
他們倆的身影消失在密林里。
楊訊抬起手,腕子上的手錶在陽光下閃閃發亮,有約會嗎?哼,別耽誤了!
「哪兒的話,不過是卸了下巴,摘了環兒。好歹能爬回窩去。」
她突然抬起近乎嚴峻的眼睛。「你了解我嗎?」
很久沒來了,這個陵園建於一九五五年,是我簽字批准的。當時的市委書記老韓恐怕萬萬沒想到,他自己會成為第一千一百五十八名,和他前後死於非命的,還有本市幾名教師和幹部。他們的名字應該刻在紀念碑上,讓孩子們記住他們,記住這一段歷史。在這長長的死者名單里,其中就有媛媛的母親。她作為省委工作組的成員被派到這兒,僅一個月之後就死了,死在批鬥大會上,據說是由於心臟病複發,我對不起她,多年的感情不和加重了她心髒的負擔,尤其當她知道我和若虹的事情之後,然而,世界上卻沒有一個感情的法庭,除了良心。可如今良心的種類太多了,對我來說,只有一個,而絕不是兩個。我的良心又何在呢?「……都是人唄,再說沒有戀愛也不會有我們呀!」王胖兒那細溜溜的眼睛似乎看透了我的心事,好厲害的姑娘。是呵,都是人,人,有自己的歷史,有自己歡樂和痛苦的秘密。別人是不可能知道的,除了那個和你共同建立秘密的人。小訊為什麼不愛說話?一點不像她媽媽,組織上分配若虹協助我工作的那天晚上,我們聊了幾乎一個通宵。由於怕引起外人的注意,屋裡沒點燈,月光順著天窗瀉進來,照亮了她坐的那張老式鐵床架上的銅球,最後她累了,倚在銅球上睡著了。我給她蓋上毯子,去貯藏室拍發了最後一份電報……
「玻璃窗上,用呵氣和手指。」
「好厲害的姑娘。」爸爸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