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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動 9

波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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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想聽聽您的意見。」
「感情好也不頂飯吃呀。」
「唔,這個詞還文明點兒,比『盜用』順耳多了。」王德發清清嗓子,迅速地瞥了我一眼,又唰地翻過一頁。「至於我挪用二百五十萬救災款建化肥廠的事,也有點出入。其實最大的受益者是您,看看。由您介紹進廠的人共十三名,其中居然有一位在押犯人,他的刑期是十五年,可不到一年就放了……」
我們緊緊地擁抱著,吻著。我的嘴唇沾滿了他那咸澀的淚水,一種母愛的感情油然而生。我應該幫助他,保護他。
「可惜明天不存在了。」
我撲在床上,失聲地哭了。
「請問,您有什麼權利這樣做?」
「沒什麼。」他掏出手絹,擦著手和額角,漸漸恢復了常態,「去吧,我有點累了。這件事你再想想。我已經給你訂好了明天下午的車票,走不走由你決定。」
「怎麼到您手裡的?」
「只是口頭上?」
「看您問的……」
「你還要什麼?」
「要去多久?」
「去哪兒?」
「人的概念不是抽象的。」
「肖凌。」
「我並沒有譴責你。」
「你走吧。」
「把她送人吧。」
「沒什麼可講的,很單調。」
「快去吧,老頭子正在書房等你。」
「我看這事用不著你我操心,可以提交省里去解決。」王德發又翻了一頁。「還有……」
「您怎麼啦?」我倒了一杯水,遞給他。他一手握著杯子,一手緊緊地抓住我的袖口。
「什麼事?」
我踏上台階,迎面碰上出來晾衣服的陳姨。「林伯伯在嗎?」
楊訊
「人怎麼樣?」
「你還會回來的。」
「怎麼說呢?」她矜持地一笑。「很漂亮。」
「這陣子跟丟了魂似的,一天到晚不著家。」
「你以為我輕鬆?」
「事嘛,倒是有一樁。」他嘆了口氣,說。
「現在放在哪兒?」
「我反對一定要門當戶對。」
「一切就這麼完了read.99csw.com?」
「肖凌……」
「兩歲零三個月。」
「一場悲劇。」
我翻著書。
「我沒時間了。」
「我老了,也許不該帶著秘密進墳墓吧?」他彷彿在自言自語。
「活著都不會輕鬆,我希望等你平靜下來再談。」
他站在窗前,伸出手指摸了摸窗台上的塵土,嘆了口氣。「那好吧,你去看看桌上的材料。」
「好了,你去吧。」
「我沒工夫開玩笑。」
我走到門前,推開門。「你走吧。」
「有點悶。」
我重新翻開調查報告,剛要讀下去,門推開了,王德發站在那裡。我合上報告,用張報紙匆匆蓋住。
「把風扇打開。」
王德發合上小本,慢悠悠地從桌上的鐵盒裡拿了支煙,在手裡捏松。「事到如今,沒什麼說的。我嘛,撤職、檢查、開步走,還不是那套。您呢,倒也簡單,山水畫一退,再把放出籠的豹子關回去……」
「看來在今天這個世界上,一個人要想說服另一個人幾乎是不可能的。」
「不可能。」
「生產隊長幫的忙。」
「你應該對我負責。」
「用不著動肝火嘛,這兒有縣公安局長的證明,簽字畫押的,沒個錯。」
「這話從哪兒說起?」
「孩子幾歲了?」我合上卷宗,用手指揉了揉太陽穴,問。
「你們感情怎麼樣?」
我默默地拿起本書,坐到旁邊的凳子上。
「見過一面。」
「我們認識一年了。」
「一輩子。」
「您是說……」
我走過去,扳開他的手,把他的頭緊緊壓在我胸前。「訊,我理解你的痛苦……」
肖凌
「死刑。」
「地球是圓的,只要你堅定地走下去,還會從另一個方向回來。」
我啪地合上書。「你想讓我懺悔,用淚水洗刷自己嗎?對不起,我的淚水早就幹了。」
「這麼說,廠里並不知道這件事?」
王德發吐了口濃煙,探過身子來。「咱們有話在先,這是關起門來說話,哪說哪了,拿我這小民百姓的開刀,不是殺雞給猴看?抬眼往上瞧瞧吧,誰也不是乾淨人。林主任,你也替我想想,你我都掛個主任的頭銜,你每月拿二百多,我一百九九藏書還朝里拐,老婆孩子一大堆,家裡老人也眼巴巴地瞅著。人心都是肉長的。乍從部隊下來,我也轉不過這個彎兒……俗話說,只見魚喝水,不見鰓里漏,按商業名詞叫作『正常損耗』,我有個戰友老愛用這詞兒。前不久,我把他介紹給你們那位小張了……」
「噢,差點忘了,這是調查小組的報告,有關單據和群眾來信的影印件也在裏面。」皮鞋咯咯地走出視野,門關上了。
「咱們關起門來說話,用不著繞圈子。這玩意兒我手上湊巧也有一份……」
「楊訊,我求你,別用這種口氣和我說話,我受不了。」
「誠實?像我們學生時代所理解的誠實早就不存在了。你怎麼可能要求一個你愛的人去拆自己傷口上的繃帶呢?而另一種誠實需要的是沉默,默默地愛,默默地死!」
「真的,把她送人吧,這樣會好一些。」
「多大歲數?」
「部隊上。」
「責任。」
「那是過去。」
他繼續踱著步子。
「這個不錯包括什麼?家庭、思想、表現……」
「內在價值。」
「我問你,誰的孩子?」
「歲月不饒人,太晚了……」
我發現,在她左腳的襪子上有個小小的煙洞。
他從口袋裡掏出個小本子,用指頭蘸著唾沫刷刷地翻了幾頁。「關於我盜用國家文物二十七萬六千元,應由你分擔三萬五千元,因為那張由市政協保管的明代山水畫掛在您的客廳里,可卻記在我的賬上……」
「什麼意思?」
我沒有回答。
我坐在寫字檯前,打開那份早已擺好的材料。風扇嗡嗡地響著。我感到渾身發冷,似乎屋裡的空氣正慢慢地凍結起來。
「罪名?」
「明天也會成為過去。」
「原諒我。」他抬起充滿淚水的眼睛,獃獃地望著我。
「什麼秘密?」
「我不懂畫。」
「你問的是人怎麼樣,並沒問是否符合黨員標準。」
我推開他,默默地盯著他。
哼,這恐怕是姑娘之間最主要的評價了。
「按原則辦事,我不參与意見。」我急促地說,生怕被另一個念頭打斷。「另外給楊訊打個電話,約他下午在家裡等我。」
「這有什麼,女大當嫁嘛。」
「難道不愛我了?」
九-九-藏-書「我要走了。」他說。
「誰?」
「責任?」我冷笑了一聲。「是帝王對於百姓的責任呢,還是父親對於兒子的責任?」
「別扯這些!」他粗暴地推開我的手,抓起床上的小毛衣。
「冷靜點,小訊。」
林東平
「外面熱嗎?」
「坐吧。」他說,依然保持原狀。
「嗯————就算有個吧。」
「像你這樣的很多嗎?」
「你喜歡客廳里的那幅畫嗎?」他突然問。
「老林,這陣子你可瘦多了。」他不慌不忙地在桌對面坐下,拿起一塊玻璃鎮書石在手裡擺弄著。
我打開牆角的落地式風扇,又回到原處坐下。寂靜。似乎由於風扇均勻的聲響。我們都找到了沉默的借口。
我翻著書。
「判幾年?」
「監獄是社會的縮影。」
他遲疑地望著我,走到門口,停了一下,然後大步地走出去,連頭也沒回。
「她叫什麼名字?」
一股無名的煩躁襲上心頭。我推開報告,摘下花鏡,踱步到窗前。生活,已經不在這間屋子裡,不在我身邊;我變成了一個生活的旁觀者,沒有什麼激|情能夠打動我。這太可怕了。也許生活的意義就在於使你不斷失去曾經有過的一切:幻想、愛情、自信、勇氣……最後是生命。門口的警衛戰士正轟開一個衣衫襤褸的老鄉,他牽著個赤腳的男孩哀求著什麼,甚至要趴在地上磕頭、高大的法國梧桐樹簌簌作響,我轉過身去,人總不能什麼都看,生活也正是教會人們去看什麼,不去看什麼。
「那就隨便吧。人們以為習慣就是一切,而不知道習慣是一種連續性的死亡。」
「您的好奇心實在令人可笑……」
我的頭嗡嗡直響。
他伸出一根熏黃的指頭,在覆著報紙的調查報告上點了點。「憑這玩意兒,我夠定個什麼罪名?」
「這是給誰織的?」
「那是錯判。」話一出口,我才感到這種辯解是多麼無力。
「別扯到一起,那是兩回事。好了,不談這些。」他坐了起來,目光轉向窗外。「小訊,你愛上了一位姑娘?」
「有一批從北京轉來的政治犯,大部分是幹部和知識分子,有些年輕人。」
「肖凌————read•99csw.com」他絕望地喊了一聲,雙手緊緊抱住頭。
「夠了!」
「犯人哪。小窩頭一啃,再呆上十四年,倒也圖個清閑。」
「不錯。」
「在哪兒工作?」
他走到床邊,拿起那件小毛衣看了看,扔到一邊,在床上頹然坐下來,雙手抱著頭。我走到他跟前,用手撫摸他的頭髮。這次他沒有拒絕,只是隨著每一下觸摸,都引起一陣輕微的顫慄。
「是的。只有那些家庭條件之類的陳詞濫調才會被人們重複千百次。」
我用指關節在玻璃板上敲著。「小張,你有朋友了嗎?」
「也許。」
「孩子。」
他渾身抖得很厲害,以至杯里的水都灑了出來,他放下杯子,輕輕地拍了拍我的手。「孩子……」
楊訊站在門口,臉色陰沉,目光斜向一邊。我放下小毛衣走過去,想撣掉他肩上的灰塵,他觸電似的躲開,慢慢地走到桌前,拿起晶晶的照片,又放下。「我是來告辭的。」他說。
「我不習慣談論死。」
「廠里打算怎麼處理?」我問。
我點上支煙。朝椅背上一靠。「王主任,有事嗎?」
「這您早知道了。」
「嗯。」
「了解什麼?」
「好吧,我去送你。」
「小訊,講講你的監獄生活吧。」
「四十齣頭。」
他站住了。「這不是好奇心。」
「就這些?」我合上材料,問。
「我只要求你誠實。」
「小訊。」他喚道,聲音微弱。
不知為什麼,這雙式樣美觀的皮鞋讓人並不舒服,大概是擦得太亮的緣故吧,光可鑒人。
他作了個嘲弄的手勢。「我頭一回聽說。」
「肖凌,你為什麼不早告訴我?」
他沒有吭聲。
「向您賠個禮,認個錯。」
「你曾有那麼多時間……」
小張出現在門口。「林主任,廠里來電話,問怎麼處理。」
「我看了一遍,情況基本屬實,不過也有那麼一星半點的差錯,我想有個交代,免得讓您費心勞神。」
我翻開調查報告,一頁一頁讀著。王德發眯起眼冷冷地笑著;王德發伸出一隻手低聲恐嚇;王德發跪在地上苦苦哀求;王德發……我閉上眼睛。我在幹些什麼?證明我的無罪?證明黨性原則的感召力?證明世間懲惡報善的公理的存在?可是不晚了點九-九-藏-書嗎?這畢竟不是在十六歲的年紀上。再說,這些年普通的腐敗現象,我一個人的力量能改變了嗎?
「開始了。」
「招工的時候怎麼沒發現?」
「五花八門,有的僅僅因為一句話。」
「什麼?」
我回到桌前,拉開抽屜又關上了。我點了支煙,透過紛亂的煙縷,目光落在桌面的卷宗上:肖凌,女,23歲,革調字0394號。終於我看到了這個煩躁的名字:肖凌。哎,這個黃色的卷宗似乎把我僅有的一切都遮蓋起來。她是個什麼樣的姑娘?在這樣的年紀上怎麼會有這麼多秘密?可怕的是,這些秘密和小訊的命運都夾在這裏了。
「北京。」
「我已經告訴他們了。」
「不,男人是不走回頭路的。」
「是什麼?」
「印象如何?」
「好吧。」
「當然。」
我陡地站起來,轉身盯著他。「不是我要什麼,而是您!」
我推開書房的門,林伯伯兩手交疊在胸前,靠在沙發上閉目養神。
「可你們今後還要生活幾十年。」他放下杯子。背手踱了幾步。「小訊,你到底了解她嗎?」
「等一等,你見過肖凌嗎?」
一陣窒息。過了一會兒,我才徐徐地吐了口氣。「什麼時候的車?」「明天下午。」
「你說話呀。」
「不,我只對自己負責。」
他的右手神經質地朝後摸了一陣,終於抓住一把藤椅的扶手,坐了下來。他的目光獃滯,似乎一下子衰老了。
「隨便聊聊嘛。」他站起來,走到書櫃之間的小桌前,握著玻璃瓶頸,倒了一杯涼開水。「年青人,容易一時衝動……」
「你還居然談到愛。我看你只愛你自己,愛你的影子,愛你的歡樂與痛苦,還有你的未來!走吧。」
「對,我同意,您找我來,就為這件事?」
「那是抗美援朝期間,一個本地資本家捐獻的,估價三萬五千元。」
「媛媛呢?」
我在他對面的一張藤椅上坐下來。
忽然,他的目光從我肩間望過去,落在晶晶的照片上。「她幾歲了?」
「洪水峪村,她插隊的地方,寄養在一位老鄉家。」
「有話直說吧。」
「胡說!」
「她不會答應的,不會……」
「兩歲。」小張的皮鞋在桌腳旁動了動。
「我沒什麼可說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