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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錄 斷章 二

附錄 斷章

回工棚取鐵鍬的路上,我仍沉浸在自由表達的激動中,再次被「文革」中反覆出現的主題所困擾:中國向何處去?我們以往讀書爭論,有過懷疑有過動搖,但從未有過這種危機感——如臨深淵,無路可退。徹夜未眠,如大夢初醒——中國向何處去?或許更重要的是,我向何處去?
在食堂窗口買好飯菜,我來到大幕後的舞台,這是工地知青午餐的去處。說是與工人師傅「同吃同住」,「同住」不得已——幾十號人睡大通鋪,「同吃」就難了,除了話題,還有飯菜差異:知青工資低,可都是https://read•99csw•com單身漢,專點兩毛以上的甲級菜;而師傅拉家帶口,只買五分一毛的丙級菜。
說到政治學習,「雷打不動」,從周一到周五,每天晚上,以班組為單位。幹了一天活,先搶佔有利地形,打盹養神卷「大炮」。除了中央文件和社論,還什麼都學,從《水滸》到《反杜林論》,這可難為大字不識的老師傅。而知青們來了精神,讀了報紙讀文件。那些專有名詞在煙霧中沉浮。孟慶君師傅啐了唾沫開罵:杜林這小子真他媽不是東西,九九藏書膽敢反對毛主席,先斃了再說。班長劉和榮一聽樂了:小孟,學了半天你都沒鬧明白,人家如今在德國當教授,連恩格斯都管不了。插科打諢,政治學習成了娛樂。副班長周增爾(外號「比雞多耳」)乾咳一聲,宣布散會。政治學習至少有一條好處:普及了國際地理知識——前天地拉那,昨天金邊,如今又是哪兒?對了,溫都爾汗。
我端飯盆來到幕後,席地而坐。林副統帥的幽靈引導午餐話題,七嘴八舌,包括逃亡路線等假設。我開口說話,單蹦的詞彙成語流,滔滔不絕,一發read.99csw.com不可收拾。我說到革命與權力的悖論,說到馬克思的「懷疑一切」,說到我們這代人的精神出路……直到安智勝用胳膊肘捅我,這才看到眾人眼中的惶惑,他們紛紛起身告辭。轉眼間後台空了,就剩下我倆。安智勝原是十三中的,跟我在同班組幹活,志趣相投,都長著反骨。那年頭,友情往往取決於政治上的信任程度。我們默默穿過大幕,下階梯,到水池邊涮碗。
我試圖回想剛才說過的話,卻無法集中思想。時代,一個多麼重的詞,壓得人喘不過氣來。可我們曾在這時代的巔峰。一種被遺棄九_九_藏_書的感覺————我們突然成了時代的孤兒。就在那一刻,我聽見來自內心的叫喊:我不相信——
阿開(我在工地的外號),安智勝打破沉默說。你得多個心眼兒。別那麼實誠,剛才那番話要是有人彙報,就完蛋了。
頭天晚上,在食堂召開全體職工大會,就在這大幕前,由書記傳達中央文件。傳達前早有不祥之兆。先是工地領導秘密碰頭,跟政治局開會差不多;下一撥是黨員幹部,出門個個黑著臉;最後輪到我們工人階級,等於向全世界宣布:9月13日,林副統帥乘飛機逃往蘇聯途中摔死了。
1971年9read.99csw.com月下旬某日中午,差5分12點,我照例趕到食堂內的廣播站,噼啪打開各種開關,先奏《東方紅》。唱片播放次數太多,嗞啦嗞啦,那旭日般亮出的大鑔也有殘破之音。接近尾聲,我調低樂曲音量宣告:六建三工區東方紅煉油廠工地廣播站現在開始播音。捏著嗓子高八度,字正腔圓,參照的是中央台新聞聯播的標準。讀罷社論,再讀工地通訊員報道,滿篇錯別字,語速時快時慢,像錄音機快進或丟轉,好在沒人細聽,眾生喧嘩——現在是午餐時間。12點25分,另一播音員「阿驢」來接班。廣播一點鐘在《國際歌》聲中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