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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心魔亂舞

第五十三章 心魔亂舞

「應該是……」阿誰道,「不愛吧。」
並且她重傷在身,尚未渡過危險期,他就這樣把她擲了過來。
刀出如月色,雪落驚鬼神。
啪的一聲,那一記耳光人人都聽見了,沈郎魂一掌殺人,柳眼絲毫無損,兩人都呆住了,一時間竟連什麼是驚駭都忘卻,一起獃獃地看著唐儷辭。
沈郎魂冷冷看著他,過了好一會兒,他道:「你已生不如死,我殺了你,那就是便宜了你。」長長吐出一口氣,他淡淡地道,「我不殺你了。」
玉團兒搖了搖頭:「我聽不懂啦!」頓了一頓,她又道,「我只知道你對他很好很好,他對你很壞很壞。」
「有很多很多事,不是你的錯。」柳眼沙啞地道,「你不要把別人的選擇都攬在自己身上,你沒那麼偉大,你只是做錯了一件事,方周會死是因為他有傷,我會變成今天這樣,是因為我蠢!和你有什麼關係?我不要你救!我不需要你贖罪,我也不稀罕!」
唐儷辭果然布局深遠,只是——玉箜篌心中殺意勃然而生,你就不怕我現在翻臉,就此殺了小紅,放火燒了善鋒堂,到時候看著山頭千人之眾群龍無首,要如何死?哈哈!
沈郎魂站在一邊,在這種時刻,他可以殺死柳眼千次萬次,卻站在一旁,驀然看著柳眼咆哮。玉團兒抱著阿誰,她本來滿臉是淚,如今眼淚便如斷了線的珠子,一滴一滴跌落在衣襟上,她先是為了阿誰哭,而後是為了自己哭,柳眼為阿誰義憤的態度和語氣,那種瘋狂的神態,她都是第一次見。
這人當然就是傅主梅,他身後一人穿著淡藍衣裳,秀雅溫柔,看起來年歲甚幼,甚至比他實際的年齡更稚氣,正是宛郁月旦。
深夜之時,阿誰並沒有睡,胸口的傷已不那麼疼痛,她不知是因為萬竅齋的靈丹妙藥,或是因為她燒得神智昏沉,已不覺傷痛。鳳鳳在她身邊睡著,她嗅得淡淡的嬰兒香味,聽得淺淺的呼吸聲,那種稚嫩的味道和氣息讓她急促的心跳變得平緩,心裏仍然不平靜,但又像已經平靜了一些,可以釋然了。
阿誰緩緩搖頭:「高高在上的唐公子,出手救人尚要以命換命這種事……他不會接受得了的。」她輕咳一聲,「就算明知我不會怪他,這件事他一樣會記在心裏,日日夜夜刺傷他自己。」
沈郎魂本已呆了,眼見他取出錦緞,腦中乍然電光火石般一亮,奔過去接過那錦緞:「這是?」
宛郁月旦並不反對,眼角微微斂起,雖然看不見,但眼神流轉,煞是好看。紅姑娘揮了揮手,楊桂華走過來請宛郁月旦到紅姑娘身邊坐,宛郁月旦站了起來,溫柔地道:「公主別來無恙。」紅姑娘微微一笑,亦對他欠身行了一禮:「承蒙宛郁宮主照顧,不勝感激。」楊桂華命手下侍衛將廳堂中最好的椅子搬來,親自鋪上一層柔軟華麗的椅墊,而後請宛郁月旦坐。宛郁月旦也不推辭,施施然坐了下去,兩人這麼一坐,眾人心頭大定,對明日之事驟然說不出的信心倍增。
他仍舊沒有回答,定定地看著面前燈光里飛舞的塵土。
玉團兒不可思議地看著阿誰,呆了半天:「這是你自己想的,還是唐公子希望你會這麼想?」
「也許,他自有拖延之法,不論如何,他畢竟是等到了。」楊桂華道,「也不枉我們路上日夜兼程。」焦士橋沉吟片刻:「他既然去了,要再尋到他的蹤跡只怕很難,我們接手好雲山千人之眾,不宜另生枝節,何況玉箜篌如果真有公主說的那般了得,定要設法對公主不利,先行回去吧。」楊桂華頷首,兩人一提韁繩,並騎而回。
紅姑娘一禮拜畢:「小紅無知,曾歸風流店屬下,做出有害蒼生百姓之事,如今痴夢已醒,與風流店勢不兩立,還請眾位前輩諒解。」言下,眼淚奪眶而出,順腮而下,映著她如玉瑩潤的臉頰,煞是動人憐惜。一干江湖門派的掌門連忙規勸,峨嵋弟子將她扶起,細聲安慰。
他要不起這位摯友,也要不起這個女人,看他那張猙獰的臉露出痛苦至極的神色,沈郎魂突然放聲大笑,轉身揚長而去。
阿誰五指反握住她的手,閉上了眼睛:「被唐公子擲出去的時候,我明白了一件事。」
他對阿誰一直很好。
玉團兒咬住嘴唇https://read.99csw.com:「他難道真的不愛你嗎?」
他一直知道阿誰逃不開唐儷辭,但從不知道她陷得如此深,深得早已沒了定,噬魂跗骨,里裡外外都是唐儷辭的烙印。
柳眼重重地搖晃了一下,他本想向唐儷辭那走一步,頓了一頓,徑直走向阿誰的方向,玉團兒已將她抱了起來,哭道:「她要死了,她要死了……怎麼辦?怎麼辦?」
他握緊拳頭,正在盤算殺人之機,突見紅姑娘身邊幾位碧落宮的門人紛紛站起,對著門口行李。成蘊袍轉過身來,孟輕雷臉現喜色,門外珠玉聲清脆,有幾人緩步而入,當先而行的一人一頭亂髮,一身白衣揉得微微有點皺,看起來就像睡覺前丟在床頭被肆意打滾了一番,全無倜儻的味兒。
柳眼一根一根鬆開手指,唐儷辭坐著,一動不動地看著燈光里飛舞的塵土,和那些桌椅被砸爛后的碎屑。
柳眼回過頭來,沈郎魂就站在他身後。
「你為什麼要把阿誰丟過來?她會死的——你知道——難道對你來說,她真的只是一張桌子一張椅子那種價值,是你隨隨便便就可以摔碎的嗎?」柳眼的眼睛很紅,「你為什麼要做這種事?你害了她救了我,難道我就會高興?你就會高興?就會誰都自得其所,沒有絲毫損失?難道你真的不會受到傷害?難道你就不會心痛?難道你就不會想到她無辜,不會想到她會有多傷心嗎?」
柳眼任他拉扯,臉上陡然流露出痛苦至極的神色:「我……我不是你想象的那種人。」他搖了搖頭,「你什麼都不懂,你只是沒有遇見其他男人,這世上比我好的人很多。」玉團兒緊緊地拽著他的衣袖:「你別死,你什麼都不和我說,我怎麼會明白?我不要明白,你別覺得自己很壞很壞所以就要去死啊!你沒很壞很壞,真的沒有!真的沒有……」
「我是不明白,我為什麼要明白?」玉團兒瞪眼,隨即笑了起來,跳到柳眼身後,「只要你想得通你明白就好了,你餓不餓?想吃什麼?」
柳眼的眼中流露出極度的絕望,那種濃烈至極的哀傷仿若有形,竟能讓人刺膚生痛。玉團兒悚然一驚:「你不要自殺!」她放下阿誰,著地爬過去拉住柳眼的衣角,「你不要自殺,別人不要你我要你,你很好很好,你別……你別不要我。」
玉箜篌心中微微一震,前面的這個人!
萬福客棧。
阿誰掙扎著坐起身來,點亮了油燈,只見燈光之下,扶桌劇烈咳嗽的人白衣灰發,渾身浴血,竟是唐儷辭,而摔在地上那人一身黑衣,正是柳眼,她大吃了一驚:「唐公子……」
「他沒有對我壞,唐公子一直對我很好。」阿誰笑了笑,「只是你不明白。」
玉團兒緊緊抓住她的手,柳眼眼神慘然,兩人一起聽著她往下說,只聽她繼續道:「我真的不怪他,所以妹子你別說他絕情寡義,我聽著很難過。」她又緩緩睜開眼睛,一雙眼眸清澈烏亮,「唐公子從未許我任何事,這世上對他有意的女子何其多,他哪有必要非要對我好?是我不好,雖然你們人人都早已看出我對唐公子之心,我自己卻始終不肯承認。」她輕輕嘆了口氣,「如果我在早些明白,早些承認,唐公子便不會覺得阿誰與眾不同,或許彼此早已相忘江湖,就不會走到今天這一步。」
「阿誰姐姐!」玉團兒尖叫一聲,向那團黑影奔去,奔到半途,她突然轉向唐儷辭,揚起手掌,清脆響亮地給了他一記耳光!
好雲山上,玉箜篌桃衣如畫,盈盈站在眾人之間,面含微笑,看著受眾人簇擁而坐的紅姑娘。紅姑娘鳳釵華服,巍然而坐,衣袖微抬,請眾人一一就座,隨即站了起來,對著眾人拜了下去。
只怕在這吃裡扒外的丫頭指揮之下,鬼牡丹會撐不住,風流店說不定真會全軍覆沒。
「咳……咳咳……」房裡響起一陣劇烈的咳嗽,砰地一聲,有人在地上跌了一跤,她吃了一驚:「誰?」
他還欠唐儷辭一刀,以及五萬兩黃金。
「那他會受什麼傷害?阿誰姐姐你根本是在替他說話,還在胡說!」玉團兒蹙眉,「他不愛你的話,你死了他也不會難過啦!」
「在好雲山你不肯殺我,為了救我你寧願和整個https://read.99csw.com江湖為敵,為你救我,你把阿誰當做什麼一樣,就這樣擲過來……」柳眼抓住他的肩頭用力搖晃,「我有什麼值得你這樣?我害死了不知道多少人,我指揮那些什麼都不懂的小姑娘殺人放火,我把沈郎魂的老婆丟進黃河,我死十次都不夠。現在猩鬼九心丸已不是不治之毒,我已經可以死了,你讓我死吧,我求你,你逼著我不讓我死,是想讓我生不如死嗎?」
幾乎同時,摔在地上的那人道:「先別坐下,你覺得如何?」
玉團兒尚未聽懂,柳眼已變了顏色:「你——」
阿誰胸前刀傷,腹部再中沈郎魂一掌,傷勢之重難以想象,她睜著眼睛,並無昏厥,見玉團兒傷心欲絕,她微微動了動嘴角,淺淺一笑:「妹……子……」
他此言一出,在場眾人無不振奮,人人滿臉喜色,有宛郁月旦一句話,實在比紅姑娘所帶的聖旨更振奮人心,當下就有人呼喝明日出戰!剿滅風流店,火燒猩鬼九心丸!
孟輕雷等人吃了一驚,紛紛避開:「紅姑娘這是……」
「嗯?」玉團兒走過來握住她的手,「怎麼了?」
唐儷辭一動不動,甚至連眼神都沒有變換一下。
「他很忙。」阿誰的眼神仍很柔和,依然平淡,「沈大哥呢?」
「阿誰姐姐……」
唐儷辭緩緩將身子撐了起來,滿頭灰發披散,長長地垂在地上,與塵埃糾纏在一起。他遙遙地看著阿誰,在他的位置看不到阿誰的狀況,中間隔著倒塌的桌椅,也沒有人走到他那邊去,他低低咳嗽了一聲,伸手入懷,緩緩取出了一團柔黃色的錦緞。
「嘿……」沈郎魂一聲低笑,退開了兩步,笑聲很凄涼。
但心累了,恩怨淡了,有些東西烙成了型,那就永遠還不了了。
柳眼對著他踉蹌走了過去,在他面前跪了下來:「阿儷……」
「哇——」一聲,鳳鳳突然開始放聲大哭,哭得全身顫抖,玉團兒跟著他大哭起來,沈郎魂站著不動,柳眼拖著玉團兒,轉身從床上抱起鳳鳳,女人和孩子的哭聲令人心煩意亂,他站在床邊,竟然不知如何是好。
玉團兒又呆了一呆,唐儷辭把她丟下自己就走了,她就只說了一句「他很忙」,隨後就淡然了?「沈大哥也走了。」她眼圈一紅,心裏很是捨不得,「我很感激沈大哥。」
「讓我死吧。」柳眼低聲道,「我求你。」
你……
而唐儷辭一旦說動普珠,就連自己的立身之地也會動搖,千夫所指屆時不是指向唐儷辭,而是指向自己了。
「你真的忍心讓她死?真的相信用她的命換我的命是值得的?」柳眼啞聲道,「我求你,讓我死!讓我死吧!我再被你救下去,你還沒有瘋,我就先瘋了!」
這個江湖、這些情仇恩怨,要負擔太重,要超脫太難,看到柳眼生不如死,看到阿誰奄奄一息,看到玉團兒傷心欲絕,他只想好好安葬荷娘,今生往後陪伴一座親人的墓碑,遠勝過江湖漂泊。
那橫空而來的黑影是阿誰。
「我……心甘……」阿誰低聲道,「情……願……」
她的語聲低弱如絲,但屋裡人人都聽見了,柳眼向唐儷辭看去,驀地大吼:「你聽見了?你聽見了?你要她心甘情願為你而死,她最終還是心甘情願為你而死——不管她曾有多不情願多不甘心,你還是能讓她死心塌地地愛你然後為你死為你犧牲是,甚至完全不會恨你!你高興了?你得到了?你得到你想要的了?你滿意了嗎?」
唐儷辭抱住頭,他根本沒有在聽,他一直都在他自己的世界里,從來沒有走出來過,也從不讓任何人進入。
說一句「他的傷不礙事」很容易,但在阿誰的目光之下,他竟然滯住了——一旦滯住,謊言就很難說出來,僵硬了很長一段時間,柳眼仍然沒有回答,玉團兒忍不住道:「他傷得很重,但說走就走了,問他要去哪裡也不說……」
嘿!玉箜篌緩緩後退,避入人群之後,宛郁月旦率眾而來,與小紅同氣連枝,此時動手已不佔上風。他心頭狂怒,突然一笑,也是說不出地佩服唐儷辭,就在他眼皮底下,這人不動聲色竟能安排出如此局面,真讓他有些進退維谷了。
他一瘸一拐地大步走來,竟然能挺得筆直,沈郎魂抬起手掌九*九*藏*書微微一頓,當即落下。就在掌力將接柳眼的剎那,一團黑影驀地飛來,沈郎魂殺心已下,出手毫不容情,只聽轟然一聲,那黑影受掌倒飛而出,撞塌了半邊桌椅。
唐儷辭白玉般的手放開了膝,抱住了頭:「我錯了。」他輕輕地道,「我要改……我一定要改,你不能死,方周不能死,就連傅主梅也不能死……你們不讓我救,我會發瘋……」他的手指插入灰發之中,突地微微一笑,那笑顏很蒼白,「我又錯了,是不是?」
這個人沒有什麼太大的好處,也沒有什麼太大的壞處,他有能為他拚命的摯友,有會為他哭泣的女人,這兩樣東西值多少江湖漂泊的男人羡慕嫉妒?但他卻要不起。
「我……不知道……」阿誰唇邊的鮮血淹沒了唇的顏色,看起來艷生生的很是好看,「我很放心……我不是……沒有用的……」
他所指的他是柳眼。沈郎魂盯著地上那殺妻仇人,盯著那張被他親手剝下臉皮而面目全非的臉,臉色微微一變,只聽唐儷辭一連換了好幾口氣,才勉強道:「他殺了你妻子,是受玉箜篌的挑撥,當年玉箜篌要他殺人以證明能勝任風流店之主的位置,他在道中撞劍了你和你夫人,所以才……」他一口氣說不了這麼長,再度劇烈咳嗽起來,「才殺了她……」
這人就是距離數丈之遙御刀一擊,而能讓他見血的蒙面白衣人。
「傻丫頭,」阿誰微笑了,「他把我丟過來,柳眼因此得救,但你們卻恨他怪他,難道他就不會受傷后么?」
「什麼?」玉團兒是愕然的,在那電光火石的一瞬,還有時間讓她去想什麼事么?
「大還丹。」唐儷辭手指阿誰的方向,「溫水……」
唐儷辭仍然坐在那角落,只是換了個姿勢,抱膝而坐,一頭灰發及地,仍舊與灰塵和桌椅的碎屑糾纏在一處,風中微微顫動。
「我……心裏……」阿誰輕輕地道,聲音很平靜,「真的很在、很喜歡唐公子。」
玉團兒迷茫極了:「他不是不顧你的安危嗎?他心裏又沒有你,你幹嘛替他說話?」
「殺人就是殺人,恩就是恩,仇就是仇。」在唐儷辭說話的同時,沈郎魂的臉色變得很白,甚至連語氣都很淡,「他殺了荷娘,無論你說什麼,我絕對不會原諒他。」
「唐公子。」沈郎魂和玉團兒被聲響驚醒,推門而入的時候正巧聽到,玉團兒臉上一紅,低聲道,「我……我……我以前不知道你是這樣好的人。」唐儷辭連咳幾聲,唇角微微染血,他看了沈郎魂一眼:「紅姑娘及時趕到,出征飄零眉院之事應當無礙……一切盡如預料。」沈郎魂苦笑,有何事不曾盡如他所料?這位公子爺一句話就可殺人,何況是他費盡心血所布的局。聽唐儷辭喘了幾口氣,又道:「他……」
「我欠你們的。」他抱膝看著地上桌椅的碎屑,幽幽地道。
砰地一聲,柳眼將唐儷辭猛地推到一邊,撞上了一旁的衣櫃。玉團兒和沈郎魂一呆,只見柳眼大步走到沈郎魂面前:「我殺了你妻子,你要殺便殺,不要牽連他人。」
方才——唐儷辭重傷在身站不起來,一把提起身旁床上的阿誰向沈郎魂擲了過去,沈郎魂將她一眼劈落,她代柳眼受了這一掌,才保柳眼安然無恙。
「你……你怎麼能這麼說?」玉團兒睜大眼睛,有一半沒有聽懂,「就算他不喜歡你,他也不能把你丟過來……」
等沈郎魂為阿誰運功完畢,逼出胸內鬱積的血水之後,三人才抬目去看唐儷辭。
「他走了?」她靜了一會兒,低聲問,「他的傷如何了?」
唐儷辭失了血色的唇微微有些開裂,他動了一下唇齒,卻誰也聽不清楚他在說什麼。柳眼猛力搖晃著他:「放棄吧,讓我死吧!你逼著我不讓我死,你越是救我,我就越痛苦,我日子過的越難受,你何必呢?何必呢?何必呢?」
一句話說出口,玉團兒立刻變了臉色,搶在柳眼身前,攔住沈郎魂:「你想幹什麼?」沈郎魂抬起手掌,玉團兒昂首以對,阿誰倚床而坐,臉色全無血色。沈郎魂目光聳動,剝下柳眼臉皮那日,他曾說「若是你能遇上不嫌棄你醜陋容貌的多情女子,你遇上多少個,我便殺多少個。」
阿誰同意看著玉團兒:「我不知道,」她九*九*藏*書輕聲道,「但我真的就不怪他。」
「沈大哥……」玉團兒嗚咽的哭聲在夜風裡飄蕩,阿誰靜靜地躺在地上,唐儷辭緩緩抬起頭來,輕輕咳了一聲,看著空空蕩蕩的窗口,誰也不知此時此刻,他的心中究竟在想寫什麼。
雖然他對別人的「好」,只是想博取別人的愛,既非出於善良,也非基於溫柔,更像是一種陷阱。
柳眼緊緊抓住她的肩,原來他至今深深後悔著在銀館設下毒局,要害死方周、自己和傅主梅的那一晚,也就是那一晚發生的意外導致了他們穿越了時空。難道在唐儷辭心裏,頑固地相信方周之所以會死,自己之所以會走到這一步,全都是因為他,全都是他的錯——所以他不惜一切,用盡所有的手段想要挽回——
一隻染血的衣袖緩緩橫了過來,將玉團兒和柳眼擋在後面,唐儷辭再咳了一聲,又吐出一口血。沈郎魂盯著柳眼,柳眼扶著桌椅搖搖晃晃地從地上站了起來,退開玉團兒:「阿儷,不要攔著我。」
柳眼皺起眉頭,緩緩吐出悶在胸口的一口氣,轉過頭去,他不敢看阿誰。他一直以為唐儷辭是需要阿誰的,所以他勸她放下一切去愛她,結果是唐儷辭將她棄之如遺,記不在乎他的命,也不在乎她的情。
但事到臨頭,玉團兒怒目在前,他抬起手掌一時卻拍不下去。以他的武功,要殺多殺個玉團兒都是舉手之勞,但他比誰都清楚,玉團兒是何其無辜,她愛柳眼之心出於赤誠,不慘半點雜念。
宛郁月旦微笑頷首,碧漣漪快步走上,站在他身後,鐵靜為他搬過一張椅子,他舒舒服服地坐下來,睜著雙黑白分明的眼眸,溫言道:「聽聞中原劍會集眾欲出兵風流店,碧落宮不才,將盡微薄之力。」
「他……」
「咳……咳咳……」唐儷辭輕輕地咳嗽兩聲,什麼也沒說。
阿誰看了她好一會兒,蒼白的臉頰微微泛起一層紅暈:「我不怪他,即使我因此死了,我也能縱容他。」
玉箜篌冷眼見她眼淚,女人便是善於偽裝,縱然他千變萬化,這等掉眼淚的本事他卻學不來。唐儷辭這一味拖戰,果然是和小紅約好,要等她回來震住局面,如今這丫頭奉皇命入主中原劍會,難道自己辛苦造就的局面就此拱手讓人不成?而她讓唐儷辭脫身而去,說不定唐儷辭下一步的動作,就是針對普珠,若是普珠被他說動撕破臉皮,局面說不定就要翻盤。
無論她怎樣去喜歡和悲傷,柳眼都不可能為了她而爆發出這樣的感情,因為她永遠只是個孩子,永遠是個孩子。
唐儷辭右手扶桌,左手袖依然橫在柳眼面前。
「咳咳……」阿誰驀地噴出一口血來,那刀傷受掌力牽連,已傷及肺腑,「咳咳咳……」
其他人的目光卻都落在宛郁月旦身上,開門的這位年輕人面目陌生,眾人並不相識,只當是碧落宮的門人,孟輕雷和齊星齊聲叫道:「宛郁宮主!」
中原劍會這千人之眾要出戰飄零眉院,如果聽任小紅指揮,只怕——
或者說……她是急於安撫那個遺棄了她的男人。
柳眼沙啞地道:「她不會死的,她是好人,蒼天不會辜負好人。」玉團兒大哭:「你騙我——你騙我——他為什麼要把阿誰姐姐扔過來?他為什麼不把他自己扔過來?蒼天會這樣害人的嗎?蒼天為什麼不現在下冰雹把他砸死?啊啊啊啊……」她抱著阿誰哭得全身顫抖,柳眼一伸手將她緊緊抱住:「別哭,別哭……」他叫人別哭,看著玉團兒懷裡容顏慘淡奄奄一息的阿誰,他卻紅了眼眶。
阿儷贖罪的方法、他對人好的方式一直都是如此極端,如此夾帶強烈的控制欲和保護欲,不由分說只做他自己認為對的和好的。他從來不向人解釋自己的所作所為,誰也無法理解他,在贖罪的道路上、在證明他自己的道路上,他越走越偏越走越遠,一直到形單影隻,孤立無援而不得不趨近於妖物。
這是個心魔亂舞的夜
阿誰微微一笑:「是啊,沈大哥真不容易……」她微微垂下眼睫,重傷之後,聲音乏了中氣,顯得分外溫柔,「妹子、」
人人都在發瘋。
「你——你這個——」玉團兒瞪著唐儷辭,心中的憤怒已不知用什麼語言來表達,「你這個妖怪!你這個妖怪妖怪妖怪!你去死吧!你去https://read.99csw.com死吧你去死吧!你為什麼不把自己扔過去?你——你——」她突然放聲大哭,轉向阿誰跌落的地方,「阿誰姐姐……」
「噓——」唐儷辭輕聲道,「你能不能……讓我安靜一會?」
柳眼解開阿誰胸口的紗布,她的傷口原本塗有上好傷葯,只是受掌力所震再度撕裂,他從自己懷裡取出一瓶褐色藥水,輕輕塗在她傷口上,那是他研製解藥的時候煉出的消毒水。塗上消毒藥水,他並未將傷口重新綁上紗布,只以一塊白布輕輕按住傷口,玉團兒小心翼翼地扶著阿誰,沈郎魂運指如飛,連點阿誰身上數處大穴。
「殺了我吧。」他頸項一昂,「死在你掌下,絕無怨言。」
她本來很恐懼這種「好」,嘗試用盡她所有的方式去抵抗,只盼能獨善其身,安然離去。
柳眼的眼睛變得很紅:「你說你心甘情願?你說你心甘情願讓他這樣扔過來?你不恨他不怪他不傷心?你瘋了嗎?」
「……欠你的。」
甚至連死人他都相救,何況是自己這樣的活人?
他的仇已經報了,至於其他,他已不放在心上。懷裡揣著唐儷辭給他的春山美人簪,這東西是那日唐儷辭夜襲玉箜篌,從他發上拔下來的,又在望亭山莊送給了沈郎魂,此時此刻,沈郎魂只想到一件事——回落魄樓,向樓主換回荷娘的屍身,然後好好安葬。
「閉嘴!」柳眼低喝了一聲,玉團兒才不理他,仍然說下去:「天底下再沒有比他更沒有良心的啦!把你害成這樣,他連一晚上都沒有陪你,差不多馬猴是哪個就走了,甚至連一句話都沒有問!你知道嗎?你對他那麼好,那麼記掛他,他把你害成這樣以後,連一句『他怎麼樣了』都沒有問,連一眼都沒有看你!然後就走了!我……我……」她滿臉漲得通紅,「我真是恨不能把他掐死,把他捆起來綁在你面前用鞭子抽他,世上怎麼會有這樣的人啊!」
唐儷辭咳了一陣,吐出一口血來,臉色酡紅如醉,柳眼變色道:「玉箜篌那一掌竟有如此厲害,你若不帶著我奔行三十里,或許狀況不會如此嚴重。」唐儷辭淺淺一笑,搖了搖頭,柔聲道:「我若不帶你回來,小丫頭要恨我入骨。」阿誰怔怔地看著他,聽到這句話,心裏突然一熱,不知何故眼眶微微一紅。
沈郎魂輕捷地從茶壺裡倒出溫水,僥倖阿誰入睡之前玉團兒為她留了一壺溫水,此時正好溫熱。打開錦緞,錦緞之中是三顆色澤淡黃的藥丸,沈郎魂將三顆藥丸化入溫水之中,不管三七二十一,對著阿誰的嘴統統灌了下去。
啪的一聲微響,像有什麼東西落地的聲音,她睜開眼睛,房門卻在她睜眼的一瞬間驟然打開,一陣沁涼的夜風撲面而來,一團碩大的黑影如鷹隼般帶著疾風掠入房裡,卻沒有發出絲毫聲響。她吃了一驚,房門又在瞬間關上了,她幾乎以為自己睜眼見到了鬼。
三個人拚命合力救治阿誰,阿誰昏昏沉沉地躺在玉團兒懷中,似乎隨時隨地都會散作一縷幽魂。屋裡一番大亂之後,變得十分安靜,鳳鳳坐在床上,剛才他大哭的時候沒有人在聽,現在他緊緊攥著拳頭,全神貫注地看著阿誰,一動不動。
唐儷辭的唇微微動了一下,這一次大家都聽見了,柳眼愕然看著他:「你欠我的?你欠我什麼?你什麼時候欠我了?」
沈郎魂獃獃地看著卧倒在地,站不起來的唐儷辭,他竟然把阿誰當做暗器凌空擲了過來……他簡直不敢相信,唐儷辭對阿誰一向與眾不同,阿誰待他更是關懷體貼小心翼翼,該做的能做的,只要想得到的一切都做了,事到臨頭他就把她當做一塊肉盾,一張桌子一張椅子那樣擲了過來……
焦士橋和楊桂華策馬追出,往唐儷辭突圍的方向狂奔數里,越過兩座山丘,但其人如鴻雁杳然,竟是一去無蹤。兩人追到無法判別方向,只能放棄,相視一眼,楊桂華微微一嘆:「他竟能快過奔馬。」焦士橋目視遠方:「連一談的可能也無么?如果公主不能提前趕回,他豈不是要戰死好雲山?」
柳眼黯然,但也許在阿儷將她擲出來的那一瞬間,她想到的不只是逃開,而更想要安撫那個遺棄了她的男人。
我欠你們的?柳眼一瞬間只覺天旋地轉:「你是因為銀館那天晚上的事……所以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