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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人的性格 5 猜不透上帝的意志

美國人的性格

5 猜不透上帝的意志

美國眼前的繁榮並不能維持人民對自己制度的信心。他們害怕經濟恐慌像鬼一般,在一閉眼之間,會突然出現。羅斯福把「沒有恐懼」列入四大自由之一,誰知道這次戰爭非但沒有在這世界上實現這「戰爭目標」,反而把美國也拖入了這恐懼的苦海里了呢?
五月九日的The Spectator周刊上,Gunther Stein發表了一篇《迷惘的美國》。他說美國在這次大戰之後因為生產力的增加,國民收入差不多比較戰前加了一倍,一般人民的生活程度大大提高了。鄉村裡的普通農家一年的平均收入已超過二千元。我在美國時曾打聽過,在戰前一個一年收入在八百元到一千元左右的農家已算是小康之家了。所以現在他們手邊的錢確是多得多了,雖則物價也在漲,一片繁榮的景象是很顯著的。可是Stein接著說,這片繁榮的景氣帶來的卻不是欣欣向榮的愉快和滿足,而是恐懼和不安。據他的觀察,上自企業家,下至工人農民,都在擔憂,這繁榮可能是朵曇花,怕不久就會有經濟恐慌要發生。政府里的要人們愈是「闢謠」,民眾也愈覺得恐懼得有根據。
清教徒勤儉刻苦,生活很嚴肅,不斷地自省,像是在替上帝記賬。我在以前的幾篇文章中曾分析過美國社會背景,說明了他們怎樣會發生那種競爭的心理。這心理和他們的宗教信仰是配合得十分密縫的。他們競爭,比別人順利,有辦法,更富裕,那就表示他們更能得上帝的寵愛,因之,也必然是更好的人。物九_九_藏_書質就是道德。
美國人道德上的自信力的虛弱使他們並不能安心接受從戰爭里得來的繁榮。在他們內心,更有著一種不敢說出來的恐懼,這恐懼是新大陸在道德上將要不能再領導世界了,因為有一個更新的大陸在濃霧裡閃爍出現了。美國討厭蘇聯並不止是它的「強大」。在經濟和軍備上美國深知蘇聯在二十年內沒有法子超過他的。但是他們感覺到壓力,這壓力不是來自實力。如果美國人有自信覺得資本主義比社會主義好,或是共產主義是不近人情的主義,他們不必害怕蘇聯會危害美國了。美國在這次戰後像患了歇斯底里症一般地反蘇,把蘇聯的思想威力估計得這樣高,除非心裏有病是很難理解的。
美國的心病害了近二十年了,還是在上一次經濟恐慌中得的病,一直沒有平復。他們並不能承認在美國之外還有一個「新大陸」。「美國」本來是個理想,是個追求、靠近的目標,如果這理想在道德上是次級的,這目標上沒有了光芒,這些各自奔向前程的美國人有什麼可以系維在一個社會裡呢?這些來源不同,皮膚顏色不同,興趣不同的一大堆同路人是必須有一個共同目標把他們聯繫起來,這目標在道德上必須超過一切。可是現在呢?不論是真或是假的,在亞歐方面據說又有一個新大陸了。這是美國人所不敢相信的。蘇聯把美蘇看成兩個體系,所以斯大林可以說:「不妨並存,更可合作。」美國並不這樣看法,是兩個理想,兩個愛人,理想和愛人豈可攜貳?九九藏書杜魯門回答說:「並存不得,你得讓我。」從經濟和政治上沒有人能指出美蘇必須衝突的理由,但是在美國人的心理上卻有此非理性的病根。美國人反蘇能這樣誇大,絕不是少數「反動分子」可以製造出來的。美國對自己的信心已經動搖,所以難於自恃了。
在太平洋這岸看過去,美國雖則在經濟繁榮上打出了一個記錄,但是他們在心理上還得安定下來,這繁榮才不至真的成為曇花一現。鬧鬼的,鬼真會找上門來的。
美國人的骨子裡還是充滿著清教Puritan的精神。清教徒的信仰里有著一個嚴厲的上帝。他是整個宇宙的舵手,駕駛這萬有的大船,向著至高的目標進行。這個目標是什麼呢?在其他宗教派別中是要求說明的。他們依賴先知,直接和神交通,啟示給芸芸眾生。清教徒卻不然,上帝既是全能全在的,他可以直接在給每個人的賞罰中去表示他的意志。他會給合於他意志的人具體的恩賜,他可以給違反他意志的人嚴厲的刑罰。生活上的順利和繁榮就是恩賜,事業的失敗和破產就是刑罰。於是清教徒放棄了依賴先知或其他權威來猜測上帝意志的企求,一轉而把眼睛看到了現實的生活。同時也把日常生活作成了測驗上帝意志的指數。他們在現實生活上加上了一層宗教的意義。
在一個機會豐富的社會裡,各人可以不必靠劫掠別人來謀自己富裕的經濟里,這種信仰多少是有客觀根據的。勤儉的人起了家,懶惰的人破了產,天道恢恢,賞罰不爽。這種信仰對於一read.99csw•com個順利的人是有鼓勵的,但是對於一個失敗者卻不然。如果失敗的原因果真出於自己的錯處,自可以藉此自己檢點一下;如其並非出於懶惰或疏忽,情形就不同了。不幸的,美國在上一次大戰之後容忍競爭的開拓機會已經減少,成敗已經不是個人的能力或道德問題,而是整個社會制度的問題了。那種個人負責的傳統顯然已經不合時宜。但是深入人心的信仰常是出於理性控制之外的。兩次大戰之間的經濟恐慌,會使無數的人受到嚴重的打擊。在經濟上固然因羅斯福的新政而得到了挽救,但是心理上的創痛卻不易平復。嚴重的經濟恐慌在個人來說是事業的失敗。失業之後,大批的人靠救濟過日子,傳統的自信心一掃而光。而且更嚴重的是找不出上帝為什麼要譴責他們的理由。依清教的教條,這些不幸必然是因為人犯了罪,但是每個人自問良心並沒有做過什麼錯事。他們如果不能把這責任歸之於社會制度,就不免迷惘起來。迷惘是出於對傳統道德標準失去了把握,像是一個受到了莫名其妙的刑罰的孩子一般。
他們並不是說,一個衣食豐裕的人是個好人,而是說好人一定會衣食豐裕的。衣食豐裕是上帝所給的,上帝只會賞給配受恩賜的人。普通觀察者都看得到美國人是最主張自助天助的原則。一個自己不想求上進的人是道德上有缺陷,上帝會降下災難,使他受苦。人怎能對這些上帝所不喜歡的人予以援助呢?美國人在社會保險這一類事業上是永遠帶著一些懷疑的。https://read.99csw.com貧窮由於自取。很多人反對羅斯福的新政是為了新政養成了人的依賴性,使上帝對每個人賞罰的機構受到了阻礙。
迷惘的美國曾經想把頭埋在沙土裡像一隻鴕鳥。但是在他們並沒有恢復自信的時候,那些在1929年經濟恐慌中渡過早年的孩子們剛長成又被送上第二次大戰的戰場了。我們如果比較前後兩次大戰結束時的心情,可以看出一個很大的差別。一個避免「思想問題」的戰爭必然避免不了勝利時道德上的迷惘,也因之並不能使世界感覺到獲得了新生命的欣慰和愉快。大西洋憲章的道德境界本身已經不太高;不幸的,宣布不久又遭到丘吉爾的蹂躪。我在美國時印象很深的就是在勝利前一年竟沒有人願意勇敢地追問到這次戰爭的目的。太平洋上的空戰差不多成了足球比賽一般,報紙上競相以各戰鬥員擊落敵機的紀錄來吸引讀者。關於戰爭目的他們覺得只是羅斯福的事,羅斯福一死戰爭的目的也跟著死了。
1929年開始的經濟恐慌對美國人自信心的打擊是空前的。過去幾百年,新大陸的新字不但是指地理上的新,也是道德上的新。自助天助,上帝嚴厲而公正。第一次世界大戰時,他們出兵歐陸都自認為是以光明去征服黑暗,正是逼他們祖先出外開闢新天地的黑暗;是以新去克服舊,是進步的。所以1918年的勝利,道德的氣息遠過於軍事。威爾遜到巴黎代表的是新世界的曙光。美國在德國的屈服中證實了自己的優越,幾百年來傳統精神的優越。同時也證實了他們祖宗確九*九*藏*書是棄暗投明,走上了正道。但是上帝卻並沒有給這些正直的人應得的報酬,相反的,卻是失業和窮苦。上帝是不能錯的。於是他們迷惘了。他們猜不透上帝的意志。
Stein並沒有說美國經濟是否真的不久會有恐慌發生,其實誰也不敢預測,除了算命先生;人類歷史中的波動確是難說的。不過他所描寫的那種普遍的迷惘的心情卻是事實。美國人為什麼這樣神經質地在繁榮中會擔憂起恐慌來呢?有人說這是因為在上一次大戰後美國人所受經濟恐慌的打擊太深了的緣故。一個吃過苦頭的人不會忘記痛苦的經驗,所謂杯弓蛇影、草木皆兵都是這樣發生的幻覺。但是這次大戰和上一次大戰究竟並不是如法炮製的一帖葯。而且有了一次經驗正可以及早設法,更有把握來應付可能的覆轍,學了一次乖,不是更有一點保障了么?美國現在那種心情的不安還有著更深刻的疙瘩。關於這方面,Stein是沒有講到的。
這次戰爭缺乏道德氣味並不是偶然的。美國心裏有病。他們在這次大戰之前原有的自信心已經消失,而新的標準並沒有建立。有人覺得羅斯福一死美國怎樣會完全變了面目。其實這並不值得驚異。羅斯福挽回了經濟危機,但是並沒有確立一個新的道德標準。新政人物是技術性的,並不是人民的導師。羅斯福一死新政人物悄然引退,除了華萊士發表一些演說外,沒有半點掙扎。這就表現了羅氏十多年的執政只續延美國經濟制度的壽命,並沒有在美國人的心底引起一股新的改造熱力。新政死得像羅斯福一樣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