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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人的性格 8 原本是負了氣出的門

美國人的性格

8 原本是負了氣出的門

美國社會是個截去了兩端的梯階,是從歐洲中間階層里爬橫了長出來的;兩端不在美國,而是在老家。歐洲的破落貴族們可以把他們的古董用高價出賣給美國的暴發戶,甚至把整個的「故宮」一塊磚、一塊瓦地搬到美洲去重建。美國那些爬到了社會尖頂的人的眼睛只有望到歐洲去,不能倒流回去,也得把貴族拆過洋來,只是個儀錶也可以過一過癮。
這裏我又要提到在以前幾篇文章中已經屢次說過的話了。美國是歐洲的「逆子」,歐洲是美國的「嚴父」。假如在十七八世紀的歐洲這位家長對他的子弟仁慈些,北美很可能像中美一般成了個犯罪者的樂園,囚犯的戍站,土著和白人混合之場。但是北美卻不然,它吸引了虔誠地想在地上建築天堂的清教徒,寧願短期賣身以求不再挨餓的饑民。充滿著威脅、匱乏的歐洲才有這無數背井離鄉、拋棄父母之邦的移民,一個向歐洲要求獨立的美國。
聯合國巨廈的基石剛剛安定在紐約的島上,而杜魯門卻已開始了放棄這國際組織的行動。這真是使我們哭笑不得的諷刺,不但告訴了我們美國傳統里的矛盾,而且告訴了我們,這矛盾已化成了世界共同的矛盾了。
我也已經屢次說過,到美國來的移民想「美國化」就得改變他們的土音和鄉氣。他們一到能在美國社會上立腳時,矯枉過正地要表示出「美國是多麼可愛呀」的態度來。怎麼表示呢?最明顯的是和祖國隔絕。有些人甚至把望而知其來歷的姓名改去一read•99csw•com兩個字,使人聽來活像是老美。他們可以有意地避免去和原來的同胞接觸。祖國是個應該也必需疏遠的影子,雖則這影子也永遠在他們心底作祟。
丘吉爾必然是個摸熟了美國人性格的人,不然他怎能向美國借得這樣多年青人的血去阻擋希特勒的凶焰?他用著已過時的美國土語向包圍著他的記者們說,他身體里流著的血一半是來自美國的。這是事實,他的母親是美國去的。但是他卻用這親切但屬少數的個例,去拗轉了歷史的通則。美國人的血不原本是歐洲的么?他不提這個淵源,而巧妙地暗示著大西洋上血的倒流。我們也不會忘記他有一次回答記者們問他,什麼地方開始驅逐佔領別國土地的侵略者時說的話。他一揚眉,毫不思索地說:「倫敦,這些洋克(可能為yankee的音譯,最初指新英格蘭後裔的美國人,後來則通指美國人——編者)的佔領軍。」美國人在欣賞他的幽默和機警外,還有著內心說不出的滿足:洋克佔領了英國——不但是血的倒流,而且竟是血肉的倒流。
放逐這逆子的嚴父已經低頭了。非但低頭,而且伸出了手,期待著這已經自立的孩子的反哺了。丘吉爾以身體里有著美國的血來象徵著下一代的風向將是由西而東,不再是由東而西了。可是美國的態度怎樣呢?他可以為了自身安全,為了要從歐洲不能不乞援於他的表示中獲得道德上的勝利,他可以出一次兵,在歐洲流一次血。但是這九九藏書並不是說他們已經放棄了孤立和不管閑事的傳統。如果我們從這個角度去看最近美國的戰後措置,多少可以使我們感覺到「逆子並未回頭」的神氣。
杜魯門主義是門羅主義的擴大,精神上是一貫的;所不同的只是在範圍上。門羅主義只包括大陸,那是因為那時沒有飛機,海洋是地理上的防線。現在,門羅主義所求美洲的安全和孤立不能不加上一個外圍了。這外圍包括了太平和大西兩洋,和在兩洋對岸建築下的空軍站。在兩洋邊緣的國家也許會感到近似侵略性的壓力,但是這壓力的來源卻是美洲的要保持孤立。杜魯門並沒有超過門羅,不過是個現代化的門羅。時期雖則已過了快半個世紀,美國人還是帶著三百多年的歷史,這是一部背叛嚴父自求獨立的歷史。
美國人對於歐洲因之有著很矛盾的態度。他們對於歐洲的標準是心服的,但是他們負了氣。他們對歐洲想報復,想使他們說一聲:「好孩子。」他們決沒有絲毫要回鄉的念頭,他們有決心要在新大陸創立個更好的世界給大西洋那邊的人看看。為了要使美國能成為一個獨立的單位,他們在心理上不能不把可能拆散這個祖籍不同的移民集團的離心力遏制下去,孤立成了美國立國的基本精神。所謂「孤立」就是指不管閑事,尤其是不管歐洲的閑事。
我初次到英國,朋友們,老師們,甚至房東太太,都帶著一種惋惜的口吻說:「可惜你的美國音太重。」意思是我的英文說得不標準,九九藏書從美國傳教師那裡傳授的英文怎能合格呢?可是過了幾年,我到了美國,我那帶了一點英國口音的話,卻贏得別人的容忍,非但容忍,而且借了不少光。在美國學術圈子裡英國的學位是到處買賬的;反過來說不正確,美國博士在英國卻多少帶有一點,雖非輕蔑,也略有無足輕重之意。美國大學考博士必須先考兩門外國語(其實大多是指歐洲語),而在英國就沒有這種規定。在英國,論文里若是太多引了美國作家的著作,反而有時會被老師輕輕地搖了搖頭說:未免浪費了一點時間。——美國學術上受歐洲的影響是極深刻的,直到現在,別的我不知道,以社會學說來,美國還不能說是已經可以離開歐洲而別樹一幟。歐洲的學者在戰時大批地上美國,美國虛心地接受。肯這樣虛心那是因為他們要強爺娘,勝祖宗,他們知道現在在文化上究竟還落後一點,還得爭這口氣。
美國人是負氣出的門,他們儘管天天叫著「美國化」,但是沒有人比他自己更明白,美國文化是缺乏明白的標準的。其實他們並不是真的沒有目的,他們的目的是要老家裡的人說他們一聲:「有志氣。」他們在任何一部門的生活里,最高的標準還是在歐洲。
美國在中國華僑眼中是「金山」。想發財的冒個險去撈一票,成則衣錦還鄉,敗則為異域之鬼。不但去美國的這樣,散布在南洋和歐洲的華僑們,多少都是這樣的。在他們,出外是個手段,不是目的;在國內走碼頭的山西九_九_藏_書幫、湖南幫,何嘗不是如此?發了財,在家鄉蓋個富麗堂皇的宅子;陽宅不夠起個陰宅;墓地有了,造個祠堂;推而廣之,辦學校,興公益。華僑的理想人物是陳嘉庚。——這是說,我們這片舊大陸儘管夠荒瘠,夠黑暗,但是還不失其溫暖,還是個「家」。海外的華僑心心念念著祖國,使他們成了辛亥革命的主力,成了中國經濟中平衡國際貿易的支持者。至今還有所謂「民憲黨」在國內政治中當個苦惱的角色。亞洲在這一點上是和歐洲不同的。
從歐洲到北美去的移民不但不懷念著祖國,年老了沒有絲毫意思要到故鄉去壽終正寢,更不會遺囑子孫把棺材運過大海葬入祖塋;他們死心塌地地想在北美立腳,當地當時就可以衣錦晝行;而且他們對於壓迫他們到不能不自求自由之邦的老家,心裏充滿著忿恨。所以我說他們有一點像是嚴父手下,受盡了委屈,發誓不再回家,出門自立的孩子。在父親眼裡是個逆子。在孩子心頭有著一肚子總得找一個機會出一出的怨氣。好馬不吃回頭草,「就是凍死,餓死,被天雷打死,也不再進你這扇門了」。這是個有志氣的孩子,但是——我們應該明白——所要出的那口氣,還得在嚴父面前出的呀。丘吉爾、懷德海教授之所以能使美國聽眾高興得叫好,原是給他們出這口氣罷了。
在哈佛大學里有一位英籍的教授,有名的哲學家懷德海的兒子,有一次很得意地告訴我:他去參加了一個美國獨立紀念的盛會。在會裡人家一定要他九*九*藏*書致詞,他說:「你們找錯了人,還是有意要為難我?我名字里還有著North這個字。」原來他是North爵士的後裔,而這位爵士是派兵去鎮壓美國獨立的。聽眾熱烈地報以歡呼。我默默地頷首,英國人真是內行,美國孩子們的命是送定了。
美國人對於歐洲具有很複雜而且矛盾的情感。這感情表現在歷史上的是一連串反反覆復,似乎沒有一貫性的事迹。最使人忘不了的自然是威爾遜總統的失敗。他一手創立的國際聯盟中,並沒有美國的席次。美國國會否決了他的國際主義。美國人民向他說:「歐洲的事,我們不管。」可是怎麼叫不管呢?不久之前不還是興高采烈地橫渡大西洋去參了戰?並非健忘,而是在歷史中養成的美國性格在作祟。
李普門說美國外交政策中只有門羅主義是一貫的,持久的;除此簡直說不上任何外交政策。門羅主義是孤立主義,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不管閑事主義;美國這個負氣的孩子唯一希望的是關了門做個樣子出來給人看看。他們即使不幸災樂禍,但是也不會發生姑奶奶對娘家的關切。中國的華僑肯投資革命,輸將抗戰,那是因為他們還是抱著回鄉的願望;不但如此,祖國的不爭氣是他們受人歧視和欺侮的原因,他們不能不關心祖國。從歐洲到北美去的移民並沒有這經驗。他們本來沒有回鄉的計劃,而且靠了他們的白皮膚,也受不到因他們來歷而起的歧視,即使有,也很快可以洗脫他們的來歷。他們不是姑奶奶而是私逃出門的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