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訪美掠影 1 釋題代序

訪美掠影

1 釋題代序

從初訪到重訪相隔35年。35年對我個人來說剛佔了我過去歲月的一半。35年前還是東華一小生,年華正茂,現已飽經風霜,垂垂老矣。當年在美國相識的學者大多也已經登上鬼錄,尚在人間而還沒退休的真是鳳毛麟角了。
所謂「主人」是指負責為我們安排和美國對口的學術界進行學術交流的機關。我們所接觸的除了這個當主人的團體之外,訪問了一些大學和一些社會科學的研究機關。訪問的方式多少可以說合乎「學者派頭的」這個形容詞的,而且對方對此也是十分認真準備的。到一個研究機關於相見如儀后,開始座談,由他們的研究人員就他的專業發言,幾乎都有手稿或提綱。發言后再和我們進行討論。到了各大學,由負責人和我們集體會晤,然後,我們各就專業到各系去「交流」,方式和研究機關相同,但大多要問我們這方面的情況,交談較多。我在國外被認為身兼兩科的學者,一是人類學,一是社會學。在美國各大學里除了極少數兩科合在一個學系裡,一般都各自立系。所以我要接觸的對象也就比別人加了一倍。每到一校,至少要有兩次「交流」的座談。重點大學還要加班加點。
西方有句俗語:到過一天的地方可以說上一輩子,住了一輩子的地方連一句話也說不上。這原是對旅遊者的諷刺。越是不熟悉,話就說得越多,越說多就會越離真失實,甚至信口開河,荒誕無稽了。可是這也不能完全責怪說者,人們就愛聽和習慣見聞不同的新鮮事兒。有人從外地九-九-藏-書回來,拉住不放,擠些新聞,用以解悶,也是人之常情。所以一個無意寫遊記的人,也會因別人的催促而無法拒絕,至少我這幾篇《訪美掠影》是這樣給人逼出來的。
儘管這樣,舊地重遊還是有方便之處。目前當今的一代不少是我相識的老一輩的子弟。他們雖然沒有見過我,但從老一輩的口中聽到過我,這次相見也就倍加親切了。至於那些久別重逢的老朋友,一見面有的甚至含著淚,拉住我的手久久不肯放。他們很多已不相信此生中還會見到我,甚至有人把我早年給他們的通信都交給圖書館作研究資料了。我胖乎乎的形象在他們面前出現時,他們那種驚喜交集之情,反而使我不知所措。
我這種看法不妨說是掠影感想,是否符合事實還得從長研究;好在這原是本旅遊雜話,不必登大雅之堂,有啥說啥,不避陋俗,作為一家之見可也。
以他們的失業問題來說就是一個例子。他們不能消滅這種社會現象,總是有那麼6%以上的人拿不到工資。他們對這個失業問題採取的辦法就是救濟,名目和方法是多種多樣的,而實質就是由社會上拿出一筆錢來養這批失業的人,把他們的生活壓在最低的水平上,只要他們不鬧事,就行了。如果到了失業人數太多,要影響社會的穩定時,就像含硝酸甘油一般,採取一些辦法,如擴大公共工程,僱用一些勞動力,把失業率壓低一些。
自知訪美期短,見聞局限,理解膚淺,所以只夠稱為掠影。坐飛機走碼頭,真是九九藏書蜻蜓點水。所見種種無非都是些浮光而已。浮光者表面現象也。大千世界高速度地掠眼而過,所得印象安得不是些浮面的淺顯波紋!不敢言文,說些雜話,不受章法的拘束,想到什麼寫什麼,倒也自在。
我們這次一起去訪問美國的人不少是上了年紀的。這些老頭身邊大多懷有一個「保健匣」,裡邊裝著硝酸甘油一類的藥片。這是刻不離身,隨時備用的必需品。當我想總結我對當前美國的看法時,也就想到身邊這一匣東西了。如果說美國這個社會已經面臨崩潰,誰也不易相信。它的生產力還在上升,儘管增長率有時停頓,有時下降。這是事實。所以可以說這個社會表面上是健旺的,說它的健旺是表面的,那是因為它之所以能保持生產力的繼續上升,並不是出於解決了它原有的基本矛盾,而是不斷採取一套緩和矛盾的措施。這就有點像我們這些老頭了,我們的心臟在衰老,隨時可以發生使它停止跳動的生理變化。但是有了經驗的老頭在有一些不正常的感覺時,立刻掏出經常準備著的「保健匣」,把一顆硝酸甘油含在嘴裏,閉目養一會兒神,就打回了上帝的請帖。美國這個社會不也就是這樣一次一次渡過它越來越頻繁的危機么?硝酸甘油據說根治不了心臟病,但能把心肌放鬆一下,不致一命嗚呼。美國這樣的社會對付危機的一系列辦法,並沒解決這種社會的基本矛盾,而是頭痛醫頭、腳痛醫腳地帶病延年,維持著它表面的繁榮。
但是當我開始寫《掠影》時,我才發九_九_藏_書覺舊地重遊對了解這地方的社會面貌雖然容易入門,但也有它不利的一面。因為是重遊,所以心中總是有個新舊對比,注意力也就被吸引到新舊差別之處。我在出發之前曾寫信給在美國的老同學,就說我三十多年沒有和美國接觸,這樣長的時間里美國不知變成什麼樣子了,我很想親自來看看。變化成了我注意的焦點,也就使我的觀察產生了局限性。這個局限性在一定的條件下是可以很嚴重地影響我對美國社會的理解,有時也許還會本末倒置。
美國在這三十多年裡確是有很大的變化。但是那些沒有變的方面有時卻更為重要,如果由於眼花繚亂而忘記了這一點,那就會迷惘了。從前後對比著眼就容易只看或多看它的變化,而不見或少見它沒有變的一面,這就是我說的舊地重遊時容易發生觀察上的局限性的原因所在。
這次訪美是舊地重遊。我沒有在美國留過學。我的社會學是在中國學的,社會人類學是在英國學的。但是在1943年,美國和日本宣戰後的第二年,它以盟國的名義向我國邀請了10名教授去建立「文化關係」(那時不叫「學術交流」),我代表雲南大學應邀訪美,在美國住了一年,1944年初夏返國。在這一年裡,我主要是利用各大學的設備和一些教授的幫助來編譯我那本在芝加哥大學出版的Earthbound China(《鄉土中國》)一書。我在哥倫比亞、芝加哥和哈佛三個大學待的時間較長,也到過其他一些大學作短期的訪問或演講,九-九-藏-書所以當時在美國結識了不少同行的學者。我在訪美期間,又用通訊方式給昆明的一些報紙寫了一些介紹美國社會的小文。返國后,整理成《初訪美國》一本小冊子出版,抗日戰爭後期在西南大後方曾流行過一時。有些朋友還記得這本書,所以這次我返國后,就約我再寫一本《重訪美國》。但由於這次訪問為時太短,見聞有限,不敢採用此名。
據說美國的高等院校有8000到9000所,有名氣的「大」大學有300所。大多數的大學都有社會學系,設有大學程度以上課程;200多所大學有給碩士、博士學位的研究院。這是社會科學中的熱門。人類學系比較少,但也有三百多所大學設立這門學科的學系。我這次只訪問了10所大學,在數量上說,只是個零頭。交流座談會分大小型兩種。小型是以十來個教授為度,大型是包括一部分研究生在內,多至三四十人。小型座談是以主人專題發言為主,大型座談則以我答覆問題為主。此外我還作了一次聽眾在百人以上的演講。所以儘管我加班加點,接觸面還是很狹小的。在這種座談會上要進行深入的討論是不大可能的。以10個人談三小時計算,每人只佔一刻多鍾。我還得說說話,佔去一些時間。10分鐘的話能有多少分量呢?怎樣做到學術上的思想見面?至於社會情況,匆匆一個月,接觸到的更是有限。我用掠影為題,非謙詞也。
為了免於使讀者被我的掠影導致錯覺,我想不妨先把我在離開美國時在飛機上對同行的朋友們說的話,提前read.99csw.com寫在這裏,開門見山地說一說我這次訪美所得的總印象。
這次訪美是高速旅行,時間短,到的地方不少。前後一共是一個月出一點頭。4月14日晚從北京向西飛行,清晨到達巴黎,休息一日,於15日下午越大西洋到美國首府華盛頓。如果在巴黎不逗留,離北京的下一天午前就可以到達美國。我們從美國東海岸,繞道東北,再橫越大陸,到西海岸,共約四個星期。然後在太平洋中間的夏威夷島上停了三天,取道東京返國,到北京是5月17日晚。繞地球一周,其間停了10站。這樣的速度可謂高矣。
我這次是參加中國社會科學院應美國與中華人民共和國學術交流委員會的邀請而組成的代表團去訪問美國的。邀請我們的這個機關,我們的主人,是由三個群眾性的,或說是民間的學術團體,為了和我國進行學術交流而組成的。它們是美國學術團體理事會、美國社會科學研究理事會和美國科學院。這些機關的名稱應當怎樣翻譯我不敢自擅。按字來譯也頗有困難。比如說我們主人的名稱中有學術交流四字在英文是scholarly communication二字,第一字是個形容詞,直譯應是「學者派頭的」或「學究式的」。第二字普通是譯作交通,也指交換消息的行為,如通信等。直譯出來似乎不那麼好,因為我不知道怎樣一種交往才夠得上「學者派頭」。在茶餘酒後,我也半開玩笑地請教過主人,得到的卻是一種「會心的微笑」。我說,我希望今後我們之間的交往能認真地守住這個形容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