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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農的園林世界

第八章 農的園林世界

「我進城?我為什麼進城?」農茫然地左右顧盼。
農是個憑直覺行動的女子。一開始,是煤永老師對教育事業的痴迷打動了她,並且她完全理解那種痴迷。她認為那種東西同園林之美屬於同一類型——既莊嚴、大氣,又充滿了毛茸茸的質感。很快她就離不開這位小學老師了。
「您找蓉老師嗎?她一小時前就下山去了。」
「老師,您相信岩石上會長出蘑菇來嗎?」
「真深奧。」
「當然啦,我是教育工作者嘛。」煤永老師爽快地承認。
農覺得這個小哨兵不會攔她,就從那張門走進去。她剛走到花壇那裡,就聽見兩顆子彈挨著她的頭部飛到前面去了。她嚇得癱在了地上。
「怎麼會寂寞?我的生活太熱鬧了。」他抬起一張興奮的臉。
「這是我的好朋友,他患有風濕痛,只有住在我家裡,他才能獲得緩解。可憐的人!曉舟,你沒事吧?要開燈嗎?」姨媽大聲說。
深夜裡,農又看見了最裡面的那個園林,園林裡頭很黑,只有點點燈火在忽明忽滅。那是個讓人不安的地方,卻令人神往。也許總有一天,她會到達那裡,也許永遠不會,她不知道。
「她是校長派出的特務,雖然她並不知道。」煤永老師說。
「古平老師也同蓉老師一塊下山去了。」
「沒關係,我們學校其實沒有編製,是自由組合。難道你不認為自由組合的單位凝聚力最強嗎?」校長從眼鏡的上方盯著她。
「聽說有人要將一批獴放到這山上來,是真的嗎?」林媽問道。
「謝謝您,也謝謝古平老師。我但願我生在那個時代。」
朱閃激動地拍起手來。床上的男子又咕嚕了一句什麼。
「珂農老師,您怎麼現在才來啊。」女人坐在那張大床上說話。
和煤永老師結婚之後,農的困惑似乎消失了。婚後的日子平淡中有緊張,當然也有激|情。農發覺自己看不見丈夫的背影中的那條中線了。困惑是否已經徹底消失了呢,農沒有把握。她在等待,她想,這個人性情中那些隱秘的東西總會慢慢顯現出來的——此時她已變得成熟了。
「珂農老師啊,廟裡昨夜發生了人蛇大戰!」林媽垂著眼說。
於是農跑回了家。後來她從未向人說過她的那次遭遇。她總夢見那個失去了的另一半——她在黑暗中扶著院牆輾轉,從圓形門洞穿出又穿進,地上有細碎的、銀子一樣的月光。也許那真是軍事禁地,一個從未存在過的禁地,但又確確實實存在著。不知為什麼,當她遇見煤永老師時,她立刻記起了那個園林,那陰影中的另一半。
「我的朋友談起過您,她對您無比欽佩。」沙門說。
這時古平老師在叫他們了。
農興奮地跑起來,一會兒園林就消失在她身後。她激動地喘著氣,盯著眼前的那塊木牌停了下來。那木牌上寫著「軍事禁區」四個大字。穿迷彩服的哨兵正朝她舉槍瞄準。農向那人揮了揮手,拐到了旁邊的水泥路上,頭也不回地進城去了。
姨媽用這些話來結束她的回憶時,農的全身好像騰起了火焰。
他沒有進一步說明,也許因為無法說明。農因此很不滿。不滿歸不滿,她仍然深深地迷戀他。在外人看來,煤永老師長相普通,只不過是個快要步入老年的男子。他的美是內在的氣質之美,農能領略這種稀有的美,她對自己在這個方面的能力很自信。可是她對自己能否進入他的心卻很不自信。煤永老師不是容易衝動的人,正是他的冷靜和深邃如同磁石一樣吸引著農。有時候農會半惱怒半欣賞地稱他為「另一半」,有時候,農則無緣無故地陷入悲觀。
「化石?」農吃了一驚,打量著古平老師陶醉的表情。
「難道我多年來設計的那些園林就是你?」
「他反對開燈。」姨媽說,「多麼好啊,珂農老師,您終於來了。今天就像是我的一個節日。我崇尚理想的生活,您和您的學生朱閃讓我同理想保持了聯繫。自從我外甥女向我介紹了您之後,我就牢牢地記住了您的事迹。」
農很年輕的時候,大約二十歲吧,在大山裡迷過一次路。當時她累極了,就坐下來靠著一棵大松樹的樹榦休息。她剛一坐下去,視野里的景色就完全改變了:樹林後退到了遠方,一個美麗的、灼灼閃光的園林世界顯現在眼前。但是這個中國園林並不是每一處都那麼明麗,沿著園林的中線,有一半園林被陰影籠罩,彷彿睡著了一樣。
「蕨菜一定長在岩石縫裡吧?」農陰沉地說,「其實我也很想去石縫裡看一看。」
「這下我就放心了。」
農想了想回答說:「您說得有道理。」
「當時我正在城裡聽姨媽敘舊。我愛青年時代的煤永。」
她問蓉有沒有看到美女蛇,蓉說那條蛇總在廟的附近。蓉又說她擔心美女蛇被獴吃掉,因為她似乎對周圍環境喪失了警覺。
「我要感謝你。你已經成了我們學校的生力軍成員。」校長說。
「您可能記錯了。這屋裡沒有別人嘛。」
校長說完這句話后就沮喪地垂下了頭,他彷彿沉浸到一種另外的情緒中去了。當他再抬起頭來時,農覺得他已經不認識她了。他用散亂的目光在空空的辦公室里掃來掃去。農心裏一急,就不管不顧地向外面走去。她聽見校長在辦公室里用尖細的聲音喊道:「你不要放棄他!」
「那麼,她、她是殉情?」農結巴起來。
後來姨媽的話題就漸漸地集中到校長和煤永老師的關係上面來了。她說話時,農的心在一陣一陣地發緊。農在姨媽描述的情景中不斷看見長亭和亭子里的白髮老人,她似乎對自己在設計中產生的那些靈感恍然大悟,又似乎更迷惘了。朱閃卻一直在旁邊輕輕地笑,農很不解:姨媽的描述有什麼好笑的呢?這些難以看透的陳年舊事竟然會觸動小姑娘的心弦,可見她是多麼與眾不同。
「蓉老師,愛一個人是不是很艱難?」
從那岩石縫裡回來后好久好久,農仍然對她用腳步畫出的園林輪廓記憶猶新。她又做了幾個創新的設計,都是基於岩縫裡走出read•99csw.com的圖案的發揮。她生平第一次對於自己的設計有了些把握。但是這是怎麼回事呢?她又獨自一人去尋找過那些野麥冬草,然而就像她預料的一樣,她根本找不到它們了。她問一位女生,女生回答說:「我們將麥冬草全部挖光了。」她又問女生在那岩縫裡有什麼收穫沒有。「收穫?」女生困惑地說,「那裡頭只有一條死路。」於是農又去問一位男生,男生也說岩縫裡的通道是絕路。農不再追問,她從學生們的話裡頭聽出了言外之意。她想,學生們有意跺響腳步,是在向她發信號。農處在亢奮之中,她要設計出一處氣勢宏偉的園林,園林里的長亭要一直通到天邊,長廊底下要流水潺潺。但是她腦海中的設計落不到實處,也就是說,那些設計很可能完全是空想,無法實施。她看到有幾位學生在竊笑。
下午三點了,太陽正在偏斜,蓉在彈一支不知名的曲子。農懷疑那是蓉自己寫的曲子。不知怎麼,農從那音樂里聽出了煤永老師的氣質,她聽了很不安。
農心裏覺得怪怪的,可又不好再多說,就返回去找古平老師。
古平老師和蓉和藹地看著林媽,只有農一個人解除不了緊張。
「我很惶恐,我還沒怎麼同其他人聯繫呢。」
「她啊,沒日沒夜地在這裏等,她知道獴快要來了。」蓉的聲音響起。
朱閃慫恿農坐到那張床上去,她們三個就坐在一起了。
農走到球場那邊了,校長的聲音還在她耳邊響。她變得神情恍惚,不知道自己應該回家還是應該去一個別的地方。她記得自己先前同人約定了在城裡見面,可是她已想不起那人是誰,自己為什麼事要去見他了。
農的慾望之火被煽起來了。她一有空就上山,坐在從前生長野麥冬草的那個地方發獃。現在那裡只有黃土和光禿禿的岩石,岩石像銅牆鐵壁,連個螞蟻也鑽不進去。有一天,當她坐在岩石上的時候,朱閃同學一路采著蘑菇來到了她面前。朱閃不是農班上的學生,但有時來聽她的課,農認為她是個天賦很高的學生,而且勤奮。
「可我的工作就是設計這種園林。你做噩夢嗎?」
他倆關了燈,相互摟著站在窗前朝前看。然而夜裡很黑,什麼都看不見,又聽到風吹樹葉的響聲。過了一會兒,有一個黑影跑過,口裡喊著一個名字,很快就跑遠了。農咕嚕了一句:「那邊到底發生了什麼呢?」煤永老師沒有回答,更加緊緊地摟著她。
農和古平老師談話期間,那琴聲一直在室內飄蕩。農的心裏想,真好,這音樂就是煤永老師,這也是她心底的「另一半」。可是後來,當她走進室內去問候蓉時,卻發現她根本不在那裡,鋼琴的琴蓋也關閉著。清潔工朝她走過來,笑盈盈地對她說:
「我有點羞愧。我總在想這些雞毛蒜皮的事。」她也用耳語回應他。
她向煤永老師講了她的遭遇。煤永老師對小哨兵很感興趣,他說他在那裡時,哨兵從來沒出來過。
「你的丈夫啊,他的確是一個難以捉摸的人。他和許校長,究竟誰更難以捉摸?沒人做過這種比較吧?只有我時常暗地裡做這種比較。他具有化石的品質。我要說,農,你沒看錯人。」
「你,你!」她指著那背影說道。
孩子們離開后,農的太陽穴開始跳動,好像是某種預兆。她的目光在周圍掃視——牆根和大樹上,但是並沒有發現美女蛇。然而她的緊張思索被打斷了——校工喊她進去吃飯。
「凌晨這個時候,它們有時上樹。」
她像山羊一樣在岩石上跳著,隨後就消失在岩石的後面了。農又想起了蓉說過的那句話:「可是多麼美!」現在她坐不住了,她希望自己像朱閃同學一樣干點事情,而不是在腦海里搞設計。可是她能幹什麼呢?好像她能夠做的,就只是苦思苦想。再說學生們不也在誘導她冥想下去嗎?或許她應該像朱閃同學一樣,一邊采蘑菇,一邊去發現那件事的真相?
就這樣,農上了進城的公交車。車子開得很快,車內又擠滿了人,農被擠得很難受,腳背還被人踩了一腳。她在花街下了車,卻並沒有記起同她約會的那個人。她心裏的疑團越來越大。
「因為我的記憶出了毛病,將約會的事忘了。您能原諒我嗎?」
「我暫時不告訴您。她可能會出現在您的生活中。能夠結識你們這兩位女性,我感到很榮幸。您對地中海地區的植物感興趣嗎?」
後來便發生了古平老師邀請她去教課的事。在離開煤永老師的日子里,農覺得自己一下子變成了另一個人。她的生活變得非常有激|情,每天都有新發現,有做不完的有趣的工作。每前進一步,解決一個問題,她就忍不住對自己說:「我的園林原來在這裏!這就是另一半!」她沒有想通的是這個問題:煤永老師究竟是阻礙了她還是促成了她的變化?從前她看著這位老師兼情人的眼睛時,總看不透他,雖然那眼神很誠實。
「我沒有前途,」她說,「你們都有前途,可是我沒法設想我的前途。姨媽什麼都有過了,我什麼都沒有,這就叫沒有前途吧?」
「我也愛您,姨媽。如果我知道您在等待我,我早就過來了。我這個人,成熟較晚,有點愚鈍。」
「美女蛇啊。雲醫老師常常回到這裏來。我想,這就是那種不可思議的事吧。可是多麼美!」
「肖河同學,你在說什麼?」農嚇了一跳。
她們在車站分手。農從公交車的窗口往下看,看見姨媽從人群中躥出,一把摟住朱閃同學離開了。姨媽的舉動真出格。
「如果一個人的愛沒法讓他的愛人領略,那還是不是愛?」農低聲道。
然而農卻為此痛苦了。是雲霧山的那位護林人讓她豁然開竅。
「每次我站在窗前,總有個人在對面提著馬燈,那是不是你?」他問道。
「因為幸福啊。您瞧我有一位多麼了不起的姨媽!」
那次郊遊之後過了兩個星期,農和古平老師之間有過一次深入的談話。談話發生在山上的辦公室,也就是原來https://read.99csw.com的寺廟裡。她、蓉,還有古平老師下班后在辦公室喝茶休息一會。後來蓉去另一間房裡彈鋼琴去了。農抓住機會要求古平老師給她講講煤永老師青年時代的逸事。一開始古平老師顯得面有難色,後來忽然說開了:
「是啊,有關您的一切!朱閃是善於觀察的女孩子,她的講述把我帶到了現場。我可以毫不誇張地對您說,我愛您,珂農老師。」
「這我就放心了。」
「我看這是件好事。」林媽斷言道。
「還是你身上有磁力啊。」他感嘆道。
朱閃推開一間平房的木門,裏面有個蒼老的聲音響起。
「你是不是認為我要求得太多?」農問。
「這是真實的事。我接連好幾次看見了,它們都長在我夠不著的地方,就是說,長在光禿禿的懸崖上,直接貼在石頭上。」
護林人看著地上發獃,沒有聽到她走近。
「我還不是你們編製內的正式老師,只不過是古平老師請我幫忙,我一動心就答應了他。」
「其實啊,這種地方不宜多看,看多了會做噩夢。」
「這並不可怕,這種事會過去的,過去了你就喜歡上它了。」
清潔女工跟在農的身後說:
古平老師一邊夾菜一邊朝農擠了擠眼,但農沒能領會他的意思。她為此苦惱,有點兩眼茫然的感覺。
「不對。」農說,「你什麼都沒有,所以要規劃,至少要在腦海中有個輪廓。你會有更好的前途,因為你一點都不愚鈍。」
她往那陰暗所在的方向跑了又跑,卻始終接近不了。那睡著了的另一半具有魔法。也許不是什麼魔法,是根本不存在吧。然而在奔跑中她發現自己來到了大馬路上。她想退回到馬路對面的樹林里去,一隊卡車開過來了,將她攔在路的這邊。到卡車走完時,穿工作服的小夥子跑來問她:
校長叫人請農去辦公室談話。
她說完就回到屋裡搬出一個大木盒,將美女蛇裝進了盒子。那盒子上雕刻著一些圖案,像是雨滴,又像小草。農想,原來蓉早就為美女蛇準備了棺木。她記起了蓉那天夜裡所彈的那首曲子。在蓉的視野的前方,獴蛇亂舞,長亭巋然不動。
「農姨,我在城裡看見您同美麗的書店老闆在一起了。那個人我認識,她很特別,是能夠讓人夜夜夢見的那種。」
「其實也沒什麼關係,我總在這裏,您也總會記起我的。」
「我早就習慣了。」
「應該不是吧?但人怎能馬上肯定不能領略?這世上什麼事都是可能的。你不是也在教育學生這樣看問題嗎?這是個奇怪的時代,你同我一樣聽到了時代的腳步正在臨近,就像這琴聲——聽……」他的聲音越來越小,他在對她耳語。
當時她同七八個學生在山上挖麥冬草,準備挖了拿回去送給鎮上的中藥店。有一叢麥冬草出奇的茂盛,體積很大。她和學生們猶豫著要不要挖時,一個調皮的學生舉起了鋤頭。一鋤挖下去,植物和泥土紛紛陷落,大黑洞露了出來。他們不由自主地魚貫而入,進入了那條狹窄的裂縫。農一進去就發現自己成了孤孤單單的一個人,但不知怎麼又有種回到家的熟悉感覺。有點點光斑灑在崖壁上,她聞到了蕨菜的香味,但沒有看到它們。腳底下是很厚的苔蘚,她坐在苔蘚上休息,聽到學生們在岩石裡頭來來往往的腳步聲。她想,原來這塊巨大的岩石裏面有這麼多的通道,那不是有點像蜂窩嗎?多麼異類的石頭!岩縫也怪,雖然很窄,卻容她自由地轉身,她可以愛往哪個方向就往哪個方向走。而且不論往哪個方向轉身行走,都能夠模模糊糊地看見崖壁上的光斑。走了很長時間(大約一個小時)之後,農慢慢地悟到,這條通道所勾畫的,正是最裡面的那個園林的輪廓。學生們所走的,也是這同一條道,只不過是無止境地蜿蜒。所以岩石內部並不是蜂窩狀,是一個連接著一個的通向地底的無數園林圖案。當她坐在地上深思的時候,她就感到自己和煤永老師是貼在一起的兩個影子,她甚至清晰地感覺到了丈夫的體溫——沒有肉體,卻有體溫,真是美妙的體驗。
「不,你的要求很合理,它令我惶惑。」
「您好。您寂寞嗎?」她輕輕地說。
「您對這裏頭的景色感興趣嗎?」
「她同校長為什麼分手?」農問道。
在農的面前,那條青石板小路出現了,她走過了那些熟悉的標誌,很快就看到了紅色的院牆,她穿過六邊形的院門,直奔園林中線另一半的陰暗部分。她什麼都看不清,一隻鸚鵡在黑暗深處反覆說著同一句話:「來了就來了,去了就去了。來了就來了,去了……」農朝它發出聲音的方向邁步,開始謹慎,後來就放膽向前,再後來就不管不顧了。她很詫異,像她這樣的人,並非狂妄之徒,是怎麼可以像今天早上這樣行路的。她沒有方向感,也沒有目標的引導,但卻可以感到自己的腳步是有定準的。是的,她走在正路上。她只要走,就有行走的動力。至於前方,也許是她多年在心裏設計的沒有實現出來的園林的核心部分。不然的話,它怎麼會如此魂牽夢縈,動不動就在她生活里露臉?也許,它竟是她丈夫那顆深奧的心?現在,中線已經被她越過了,鸚鵡的聲音也漸漸地弱下去,腳下的硬地似乎變成了軟軟的荒草,一些蟲子在草裏面發出含義複雜的聲音,有點像催眠,又有點引誘的意味。農站在原地想要思考一下,但她的思想像斷了的線一樣收不攏,與此同時又像一盤既定的棋局一樣推進著。她再次邁步之際,長亭就在半空中出現了。「啊,長亭。」她在心裏嘆道。這是夜晚的長亭,有一些黃色的燈籠懸挂在亭子間和長廊內,不那麼亮,剛好勾出長亭的輪廓。那長亭同她若即若離,有時觸手可及,有時遠遠地拉開了距離。農不知疲倦地走了好長時間,仍意猶未盡。此時在她記憶里出現的,既不是煤永老師,也不是蓉和古平老師,而是她久已過世的父親。在霜凍的早晨,大地白茫茫一片。父親read.99csw•com在黃土坡上手搭涼棚眺望遠方。而那遠方,正是農所身處的這個園林。
「老師,廠後街26號就是岩縫裡的那個園林啊!」
「我是說那些獴和蛇,它們就住在園林正中央。」
農忍不住將書店裡發生的事告訴了煤永老師。煤永老師一邊吃飯一邊很感興趣地聽她講,但從頭至尾不提任何問題。這一來,農的注意力就渙散了,她看見她丈夫的背影從中裂開來,黑的半邊更黑,亮的半邊卻消失了。
「是啊。」
「啊,我今後決不抱怨了。」
「您的思想裡頭是不是總有一些深溝?」年輕的農問煤永老師。
「我不那樣認為。」
「姨媽,我正在勇往直前。我可不希望您讓位給我。」
廟門口前面的坪里有一排不知名的大樹,開著淺紅色小花,不過此刻她們看不見那些花兒,只是隱隱約約地聞到花香。農感覺到蓉在微笑,好像要說點什麼,她果然說了:
在廟門外的坪里,農看見了探險隊的隊員們,他們一個個灰頭土臉,但精神無比的亢奮。他們爭先恐後地告訴農關於他們夜間在廠後街26號的探險。農不太聽得懂學生們的講述,但強烈地感到了那種緊張的氛圍。一個學生用她尖溜溜的聲音壓倒了周圍的喧鬧:
「怎麼回事?」農看著他的眼睛詢問。
「我的事迹?」農困惑地問。
那時她失魂落魄地在山間走,想尋找「最裡面的那處園林」。從前她在軍事禁區發現的園林也屬這一類。她卻找到了護林人。
「我也暫時不告訴您。一切都會水落石出的。」
後來煤永老師好像把自己的允諾忘記了,農也沒有提起這事。
「關於岩石裏面的情形,各人有各人的描述。」農臉上浮出夢一般的表情,「我的學生像你一樣不對它做描述,我想,你們共守著一樁秘密。但是女孩朱閃的話已經將謎底透出來了。這位朱閃同學,她有一個什麼樣的過去?她真是個小精靈。」
「還會有誰,當然是您的學生們。當時有兩個學生被長蛇纏得緊緊的,我以為他們會沒命了呢。那時廟裡只有我一個人在值班。後來呢,居然什麼危險都沒有!」
農時常想,煤永老師安詳自如,能很好地協調內心的矛盾。為什麼她做不到這一點?也許她同他長期在一起的話,能跟他學到這種技巧?但好些年裡頭,她一直沒有把握,她心裏充滿了沮喪感。即使緊緊地擁抱著他,她也感到他的心同她離得很遠。有天半夜,煤永老師醒來了,她也醒來了,她聽見他在黑暗中說話:
「沒關係,你已經適應了,你擔負著最重要的任務。」
「我有點記起來了——有個人同我有約會,是為教材的問題。可是我忘了約會的地點了。唉,我這記性。」
她倆談論著這類事,漸漸地走下了山坡。天亮時她們到了山腳下,她們看見獵人帶著獵槍走出自家的院子,那是遲叔。遲叔出門打獵代表著美好的一天又開始了。
「蓉老師,我愛您。我明白了。就好像霧散去了一樣,真相原來是這樣的。它們是來聽您彈琴的,它們憂傷而幸福。最重要的是,它們在從事一樁事業。它們比我自覺。」
「是你在軍事禁地停留了吧?還不快跑!」
「你們下面的人都這麼敏感嗎?」農好奇地盯著他看。
「沒有,他在你的辦公室里默默地坐了兩個小時。」
飯後古平老師告訴農說,煤永老師來過了。
在校園門口遇見古平老師,他問她:
「對有些人來說是。可是多麼美!對嗎?」
農說出這話之後,在心裏暗暗地吃了一驚。她怎麼會說出根本沒有存在過的事情來的呢?她變成騙子一類的人了嗎?但是一切都晚了,朱閃同學毫不懷疑地牽著她的手,將她帶進了一條陰暗的小街。
蓉的表情顯出喜悅,農覺得她已經覺察到了自己的變化,於是也會意地向蓉報以微笑。
「像你們學校里的人一樣,要搞創造發明。」
「珂農老師,您進城去嗎?」
「我剛才去了一家人家,他還沒有搬走,這裏的吸引力真大!從前我常帶小蔓來這裏采蕨菜。」
「那麼在這兩個人裏面,是誰先想到要創建五里渠小學的呢?是校長,還是煤永老師?」姨媽在記憶的線索里掙扎著,「可以說,這是一個無頭案。從我個人的偏好出發,我認為是校長的主意,因為校長是個實幹家,校舍啦,操場啦,設備啦,聘請老師啦,招生啦,全是他在打理。從前我也常過去幫忙。但是那些年裡總有人來告訴我一些事,他們說五里渠小學是煤永老師頭腦里的狂想的產物,煤永老師才是幕後操縱者,校長一切都聽他的。我聽了這些議論當然很生氣,可時間一長,就慢慢感到了自己的幼稚。誰先想到有什麼要緊呢?重要的是今天我們已經有了它。它就像一顆很大的珍珠,把我們這些人吸引到它的周圍。而我們一挨近它,就覺得自己也變成了珍珠。」
當少年說出「創造發明」這幾個字時,兩眼就射出明亮的光。他忽然對農失去了興趣,一眨眼工夫就像朱閃一樣消失在岩石後面了。農想,莫非朱閃同學也是屬於那下面的?她記起了朱閃的煩惱,她看得出來,這位小哨兵也有同樣的煩惱。大而白|嫩的蘑菇長在堅硬的岩石上,這幻象可不是經常出現的,它更多的是令人著迷。
「應該有關吧。我還沒有細想。」
農忽然聽到大床的裏面有人發出呻|吟,是個男的,她大吃了一驚,差點叫出聲來。但是姨媽和朱閃卻無動於衷。
「正是這樣!」蓉大聲說。
她倆沒有看見在院牆後面的小屋裡,朱閃那雙灼|熱的大眼睛正盯著她們看。小姑娘很羡慕這兩位女士,她暗暗在心裏決定:將來也要做她們這樣的人。雖然她並不清楚那是一種什麼類型的人。
「啊,是誰?」農的臉色變了。
「你可以把我設想成最裡面的那幾處園林之一嘛。」
農正要轉向蓉,向她說道別的話時,忽然發現蓉不在了。
「我不知道。我想,也許是我,我的確提著馬燈在樹林那邊穿行過,那是很久以前九-九-藏-書的事了。也許提馬燈走來走去的人不止一個。」
「她叫什麼名字?」
「啊?」農的臉紅了。
「怎麼個熱鬧法?」
「怎麼回事啊,朱閃同學?」農注意地看了看女孩。
農又去過幾次軍事禁區,透過鐵絲網,她看見了長亭,長亭的後面是湖,湖裡長著荷花。她再也沒法穿過鐵絲網,躲過哨兵。那些哨兵全副武裝,好像隨時要朝她衝過來一樣。僅僅有一次,那哨兵是個十五六歲的男孩,他蹦蹦跳跳地跑過來問她:
在陽光燦爛的大街上,農於一瞬間看見那條分界線融化了,她聞到了木頭的清香。朱閃埋頭走路,臉色陰沉。農問她對自己的前途有什麼規劃。
「就是化石,這個比喻很適合他。我與他同事幾十年,我從來沒看見過他什麼時候亂了陣腳。他女兒的媽媽那場慘禍發生后,沒人幫得上他,他獨自挺了過來……他仍然很幽默,不理解他的人還以為他薄情呢。樂明老師離開時我也在場,當時她臉上的表情並不痛苦,她說了一句『拜託了』,然後就睡過去了。她知道自己是被愛著的。」
姨媽一個人在講話。她回憶起她的青年時代,回憶起許校長的艱難,也回憶起煤永老師、古平老師、校工老從等人的種種私人逸事。她的語速很快,思維不停地在人與人、事情與事情之間跳躍,雖然跳躍,又連綴得天衣無縫,她正是那種講故事的高手。雖然屋裡很黑,農看不清姨媽的臉部,但她確信姨媽是罕見的美人。農感到心潮澎湃,而朱閃,也在一旁激動地輕輕嘆息。農覺得她真是個古怪的女孩。
「那本書同園林有關沒有呢?」農困惑地問。
農對自己的這次約會感慨萬千,只是她至今也想不出這約會是誰安排的,她又是如何答應下來的。雖然起因是一團迷霧,農卻感到自己空前的神清氣爽。此刻,她在心裏將小學稱為「理想的樂園」。她多麼幸運,成了這群人當中的一員。於是多年來第一次,她看見自己正在走出陰沉的「另一半」,進入一種她還不太熟悉的、融合的風景。
林媽說完就抬起了臉,她的兩頰緋紅。
「想吧想吧,雞毛蒜皮很好嘛。那段時間你要同他分手,我還為你感到慶幸。後來你殺了個回馬槍,我同樣為你感到慶幸。生活啊,就是這樣的。我們時代的生活。」
「我要好好思考您的話。」
「有這個事。不過還沒決定。」農猶豫地說。
「朱閃同學,你今天沒有去上課嗎?」
「啊,你從那裡過了橋,然後再穿過椰林,地面就開始顫動。那時你看見我了嗎?」煤永老師的聲音在屋角響起,「我是同你一塊設計那個園林的,你進了院門,我也進去了,但院門的那頭還有院門。園林不對稱,有少年繞著花壇奔跑,是不是謝密密?農,你辛苦了。從前,我們是在長亭相遇的。那時,長廊幾乎沒有盡頭,我們走了那麼久,幾乎沒有向兩邊看一眼。如果我們側轉臉,面對那株梅花樹,流水也許就會漫過我們的腳……」
「您在喚我嗎?我住在那底下,好多年也沒人喚我一次。」少年紅著臉說。
「可是你已經生在最好的時代了。」
那是最後一次,之後她再也沒去過那座大山。從那以後,長亭老是在她腦海中出現。她設計的那些園林里都沒有長亭,她認為長亭完全是多餘的。可是長亭糾纏著她,不肯放過她。坐火車時,朝窗外看去,長亭甚至變成了半空的天橋。然而最可怕的還是園林里的那條中線。儘管她小心翼翼,將園林設計得完全不對稱,但在結束時那條中線還是會隱隱約約地透出來,弄得她沮喪不已。第一次在煤永老師的背影上看見那條線時,她懷疑自己是不是中了邪,當即就害怕地閉上了眼睛。她費了好長時間才使自己慢慢習慣。
「專註于什麼事?」
「您對什麼事放心了?」
是蓉。燈光下,她的臉有些蒼白。
有時候,農會盯著煤永老師的背影看。她從那背影上看出了一條隱隱約約的中線。這種時候,農往往無比震驚,一連好幾天心神不定。她總覺得她所愛的這位男子有很多她捉摸不透的地方,她跟不上他的思路,因為她不是善於思考的人。農一個人獨處之際,就會想起這件令她煩惱的事,雖然她同煤永老師在一塊時是如此的有激|情。一個身上有陰影的、讓人捉摸不透的人,怎麼能向他託付終身?既然遲早要分手,還不如快刀斬亂麻,免得時間長了痛苦不堪。就因為懷著這種思想,農在結婚前的那段時間疏遠了煤永老師,因為她覺得煤永老師並不像她愛他那樣愛她。他太深不可測了。
他不願同她深入地談下去,他的觀察正在興頭上。後來他簡直將她忘記了。他的那種狂熱深深地感染了農,農幾乎是欣喜地跑回了家。
「那是您的例行公事啊!」古平老師笑起來。
儘管她常去岩石上,野麥冬草卻再也沒有長出來。
農出於衝動跑進那陽光燦爛的一半,仔細地觀察了長亭和小橋流水、花壇、紅色院牆和參天銀杏。她聽到有一些童聲在喚什麼人,她激動得不能自已。院牆內的青石板地上刻著一些象形文字,當她彎下身去看時,文字就消失了,而當她一直起身來,那些文字又出現了,一個一個的像小人兒一樣望著她。石板縫裡的地衣是深黃色的,顯出久遠的年頭,也許上千年了。正當她流連忘返于那些奇花異草時,她忽然記起了另一半。
「珂農老師,您的學生們自願地組成了探險隊。」古平老師說。
有人敲門,然後門開了,是小蔓進來了。
「那影像令你煩惱,對嗎?」
她是傍晚回到家裡的。她和煤永老師坐在桌旁吃飯的時候,白天在城中看見的情景就像電影一樣在腦海里回放。她記得城市在她的眼前展開了,原來的中軸路成了那根中線,中軸的一邊陽光燦爛,另一邊黑霧籠罩。農出於心中的衝動又想往黑暗的一邊跑,但老是有一塊鋼板似的東西擋住她,將她彈回來了。這期間她曾遇到五里渠小學的校長,她問校長為什麼她沒法去「另一九*九*藏*書半」,校長說:「這還不明白嗎?那邊有的,這邊都有了。」農沮喪地在太陽底下遊盪了好一會之後,一位書店的女老闆叫她的名字,請她進去喝一杯咖啡。那女老闆是一位熱帶美女,很像獅子,她的名字叫沙門。
「我決定以自學為主了。老師,我聽說您同我姨媽有個約會,我就在這等您,我擔心您找不到姨媽的家。」
「你來得真及時,朱閃同學。我從來沒有見過你姨媽,還擔心自己會不會認錯人,你就來了。」
她用小鎚子觸了觸石頭,那岩石居然發出空洞的迴響。農內心的震動非同小可。她抬頭時,視野里又出現了哨兵。哨兵這一次沒有舉槍瞄準她,卻顯出害羞的樣子,垂著頭走到她面前。
「遲叔早上好,我們對您無比敬佩。」農大聲說。
「可剛才她還在彈鋼琴啊。」
農在聊天當中突然站起來走向外面。她看見了美女蛇,她躺在牆根,已經死了,她那美麗的頭部幾乎被咬掉了一半,應該是獴襲擊了她。農注意到,她在死前就已變得又細又瘦,莫非她在絕食?
「他說您與我殊途同歸。」姨媽解釋說,「我知道您在找什麼東西。我也在找同樣的東西。我這一生中,找到過它很多次,但每一次只能看幾分鐘,所以每一次同它都是久別重逢。啊,我的朋友煩躁起來了。朱閃,送客人去車站吧。路上多加小心。」
「分手?我從來不認為他倆分手了。即使他倆永不見面,他們也沒有分手。『分手』這個詞不適合於他們的關係。」
農不再吭聲。她回到自己的休息室,躺在那張小小的沙發床上,一會兒就睜不開眼睛了。她覺得自己已經好久好久沒有睡過覺了一樣。她做了些夢,有的甜蜜,有的憂傷,每個夢裡都有園林。那是她從未設計過的、不對稱的園林。雖然她知道自己沒有設計過,但一見之下還是很熟悉。醒來之後她判斷出夢中的形象都是由於音樂的影響。她開了燈,看了一下手錶:凌晨三點鐘。有人在彈同一首曲子!
「我現在就喜歡。要不我不會老是來采蘑菇。」
「好啊。下次我帶你去。不是這種岩石,那塊石頭在另一座山上,那裡頭的氛圍非常神秘……當然這裏也有蕨菜,是在路邊的護坡上,質量遠比不上岩石縫裡的那些。」
蓉沒有說話,只是在微笑。農發現蓉的眼睛亮晶晶的,像孩童的眼睛一樣。她忍不住在心裏模仿蓉的口氣說:「可是多麼美!」
「在山裡,你盯著一個地方看,你就會看見宇宙。」
「他問起我了嗎?」
小蔓在沙發上打開一本書開始翻閱,她告訴農,這就是書名叫《地中海地區植物大全》的那本書。農說她聽煤永老師說起過這本書。但是農沒有同小蔓議論這本書,而是進到裡屋同煤永老師談起了這本書。
從書店裡走出來時,農很惱怒,可又不知道該對誰發火。她在小小書店的咖啡室也看到了那條中線,是在人造豹子皮的裝飾牆上看見的。她伸手去摸陰暗的那一邊,卻摸到了烙鐵似的東西,於是發出尖叫。她發出尖叫時,名叫沙門的女老闆正陷在冥思中不能自拔。
四個人坐在廚房裡吃飯:農、校工林媽、古平老師和蓉。
「不愛現在的?」古平挑釁地問。
「您只要往城裡走,很快就會記起來的。」古平老師用力點了點頭。
「你太謙虛了。」
蓉合上琴蓋,和農一塊走到外面。有小動物順著牆根溜,發出響聲,蓉說那是美女蛇。她又問農知不知道雲醫老師同兩條蛇的戀情的事。農回答說她聽學生說起過。農隨即輕嘆了一句:「那就是幸福。」
幾天後,農在課堂上給學生講授的並不是地中海的奇花異草,而是本地常見的藥草和野花。其中有「矮地茶」、「七葉一枝花」、「威靈仙」、白辣蓼、麥冬草、黃菊花、金銀花,等等。她帶著學生進大山實地考察,甚至設法鑽進了煤永老師和小蔓去過的那條岩縫。
「農,我放心不下你,所以走到半路又回來了。」她輕聲地說。
秋天裡,農和煤永老師,還有古平老師和蓉四個人一塊去郊遊。在半山腰休息時,煤永老師不見了。當時古平老師和蓉靠在樹榦上打盹,農一個人在周圍溜達。他們休息的地方有一塊巨大的岩石,農繞著那塊石頭慢慢走。她一抬頭,分明看見丈夫從一條很窄的石縫裡從容地走出來了。她跑到近前去看,看見石縫還不到手掌那麼寬。煤永老師的頭髮上沾了幾片草葉。
農在雲霧山下遇見了他。他倆一塊上山,一邊走一邊交談。他對農的約會情況很感興趣,從前他也同姨媽很熟,他說青年時代的姨媽具有「烈火般的性情」,「美得令人目瞪口呆」。
她的工作越順手,創造的激|情越高,她就越深切地感到同煤永老師分手是個錯誤。難道不是他于無言中誘導她發現了園林的中線?他雖然不對她談深奧的問題,可她感到不論誰同他生活在一起,或遲或早都會產生追求的激|情。他性格中有種類似酶的東西。
「兩位女士早上好!我不是屠夫,我只是喜歡在雲霧山製造動蕩!你們的校長讓我堅守崗位,我只好從命。」
農用力眨了眨眼,看見煤永老師站在窗前了。她默默地收拾碗筷,端到廚房裡去。
忽然,朱閃同學就像從地底冒了出來一樣站在她面前了。
「別聽朱閃瞎說,其實有時她巴不得我死掉。」姨媽平靜地說,「的確,我應該把位置讓給年輕人,可是我又覺得這不是一個『讓』的問題。朱閃,你應該勇往直前。」
男子咕嚕了一句什麼,農聽不清。
「我對所有的植物都感興趣,因為它們同我的工作有關。」
「對。還不只是煩惱。」
「朱閃同學,你為什麼笑?」農問女孩。
「那裡的植物很美。」煤永老師微笑著說,然後就不再說下去了。
「也許不愛,也許更愛,我說不清。」農說這話時,眼前一陣一陣地閃現出那種陌生的園林景色。
「敏感?對,我很敏感。但我們那裡的人大部分都耳聾。他們太專註于自己的事了,差不多人人都如此。」
「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