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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少年謝密密

第九章 少年謝密密

「這個人同人打賭,」左邊那人對謝密密說,「吞下了一些翡翠,他老想把它們吐出來。小孩,你看他是不是很幼稚?」
「啊,我的翡翠啊!」吐痰的那人也喊起來,聲音里充滿了痛苦。
「這個軟弱的人,他不能站著睡。」大個子又說。
「你又亂下結論了,拾荒,你的腦子怎麼就不開竅?我們這裏沒有壞人,我們小區叫水蜜桃家園,一個甜蜜蜜的家園,怎麼會有壞人?騙子倒是有,不過也是好心的騙子——你不是被他騙了還挺感激他嗎?」
「我剛才是故意損他呢。密密啊,我告訴你一個秘密:我現在已經不習慣我家鄉的生活了,我這人天生是收破爛的。我的家鄉是一個小鎮,那裡有我的前妻和兒子。我兒子每兩三個月來我這裏一次,可他不喜歡我的工作,他在學開車。唉,他要是像你就好了。你真的會編出拾荒的課文來嗎,密密?你這傢伙睡著了啊。」
因為怕那些城管來找麻煩,所有住在鐵皮盒裡的人都不敢拉電線進去點電燈,只能點煤油燈。謝密密住的鐵皮盒最為破舊,好幾個地方都銹出了大洞。他夜裡睡覺時喜歡將一隻手伸到洞外,這時便有一隻野狗來舔他的手背,舔得他特別舒服。一舒服,他就會想起母親,於是就輕輕地哭一陣,哭得乏力了才入睡。
那男孩一隻腳踩在矮凳上,手裡揮舞著塑料棒,高談闊論起來:
「去吧去吧,師傅。我還打算將來同您一塊編教材呢。」
「當教師。」他回答。
謝密密覺得自己馬上要失去知覺了。然而大個子打開了門,將他拖了出來,扶他坐在那把椅子上。他聽見大個子嘲弄地說:
謝密密目送著爹爹有點蒼老的背影,差點又掉下了眼淚。不知怎麼,他覺得,他媽媽的病是好不了了。錢救不了她。
「謝什麼啊,我慚愧極了。我得趕回去,你媽要吃藥了。」
「您是古錢幣收藏家吧?」謝密密猶猶豫豫地問他。
「今天賣了多少?」破爛王問他。
「師傅您說得不對,煤老師是我的恩人,我最崇拜的就是煤老師。我也崇拜您,師傅。」
老人頭一歪,永遠睡著了。
謝密密趁他不注意偷偷地溜了出來。繞過破爛王堆積的那些廢品,他來到了水窪邊。他從未在白天里遇見過那幾隻老蟾蜍,它們大概躲在什麼地方休息。他偵察了一番,確定那座廢棄的假山為它們居住的地方。假山上有很多隱秘的洞穴,有的大石頭還是空心的,所以它們夜間的叫聲才會有那麼大的共鳴。而且那假山一半浸在水裡,一眼望去是那麼有趣,肯定是蟾蜍們的樂園。謝密密靠近假山觀看,發現一隻蟾蜍像化石一樣蹲在石頭頂上一動不動。不論謝密密如何用力拍手它都沒有反應。它的形象使他一下子想起了美女蛇。謝密密羞愧地繞開了那塊石頭。
「你錯了。孤兒團已經認可了你。」穿山甲變得熱情洋溢了,「你成了我們的線人,以後你會到處遇見我們的兄弟!你看一看這個紡紗廠,別以為這些廠房死氣沉沉,完全不是這樣,不是!」
「我的家裡有古銅錢,輕輕打磨一下就閃閃發光。」那人自豪地說,「外面下大雪,我在家裡數銅錢,那麼多!你收不收這種東西?」
「我喜歡過這種害怕的生活。」
黑乎乎的更衣室里塞滿了廢棉紗,剛好可以容他們倆擠進去。有些紗掉在謝密密臉上,他的眼睛都睜不開了。大個子那鋼鐵一般的手肘抵著他的胃部,弄得他挺難受。
「當然不。你幹得太好了。我給你送來了羊毛氈床墊。」
謝密密看見穿山甲也朝他投來譴責的目光。他的手很快就腫得像饅頭一樣了。他記起了穿山甲的叮囑。周圍的男孩都看到了這一幕,但每個人的表情都顯得麻木不仁。謝密密覺得他們看不起自己。他還覺得自己不想離開,因為他看到有幾個男孩長得很像他弟弟。他們衣衫襤褸,全都赤著雙腳,怪不得穿山甲夜裡https://read.99csw•com只能睡在紗包裡頭。他疑惑地想道,為什麼這些男孩不去學一門技術?刮紗這活兒既單調無味又賺不到錢,這是適合這些老年婦女乾的活嘛。他們完全可以到街上去送外賣,也可以像他一樣去收廢品啊。
那一夜,謝密密同礦叔睡在一張床上。
「你真了不起!你缺什麼嗎?或者去租一間房子住?」
「別——別罵他,他請我和我同學看了一場戲呢。我同學還親自上台表演了。針叔是老好人。」謝密密激動地為針叔辯護。
謝密密看著那人走到推車邊上,拿起那把銅壺來瞧。
「這個人啊,連骨頭裡面都爛掉了。謝拾荒,你可不要對他抱什麼希望啊,他連針叔都不如呢。」
他同穿山甲在廠門口道別時,穿山甲緊緊地拉著他的手,盯著他的眼睛說:「後會有期啊。」
朱閃唱的是山歌,歌詞好像是關於一位女子失去孩子的。她一開口,過道里就鴉雀無聲了。那原來是一支悲歌,可是由朱閃唱出來一點都不悲,反而顯露出壓抑著的活力,就彷彿要東山再起似的。
「他大概認為收廢品才是世界上最高級的工作!」高大的男孩嘲弄地說。
「我今天要帶二位去參觀廢品城。」針叔用洪亮的聲音宣布。
謝密密很後悔,可說出的話像潑出的水,收不回來了。他拍著自己的腦袋連聲罵自己。方叔不是已經表示過了不要他問古錢幣的事嗎?看來那是個禁忌的話題嘛。也許這種話題可以在地下劇場說,但不能在光天化日之下說。該死該死。謝密密覺得路邊的人都在看他,就慌慌張張地推著手推車出了小區,回到了他的鐵盒子小屋。
「為什麼你不喜歡你爹爹的工作呢?這是天底下最好的工作之一。我要是遇見你,我一定要告訴你!」
在外面,針叔在等他倆,銅壺已經放在謝密密的手推車上了。
煤永老師走後的那天夜裡忽然下起了暴雨,雨從那些破洞里灌進來,謝密密在黑暗中簌簌發抖。一雙大手將他從床上拉起來,為他套上雨衣。他聞著那氣味,知道是破爛王師傅。
「啊,拾荒真懂事,我多想有一個你這樣的兒子!」
「小蟾蜍。剛才它跳到我背上來了。」
「密密啊,」他打著哈欠說,「下午你老師來過了吧?我生怕他把你叫回學校去呢。這個人看上去是個不知趣的人。」
「我愛這些人,」朱閃靦腆地說,「尤其是收藏翡翠的那一位。」
「應該也會教吧。我很喜歡這個工作。」
謝密密朗誦了《美女蛇》一文。破爛王在椅子上一跳一跳的,好像被針扎了屁股似的。
朱閃忽然站了起來,大聲宣布:
將車子在外面停好,謝密密鑽進了黑暗的地下室,朱閃緊隨他。
「太妙了!謝謝你,我很滿足。你手裡抓著什麼?」
遠處的小路上,破爛王礦叔蹬著他的大三輪朝他奔來。
那人哈哈大笑,兩位大媽也同他一塊笑。
謝密密剛要回答,左邊又有一個人扯了他一把。
「跟我來。」
「謝拾荒,將來發了財后打算幹什麼?」賀伯問他。
於是零零落落地有幾個人鼓掌,他們也許是好奇。
當時他推著車在小區里收廢棉紗,有位青年扛來巨大的一包廢棉紗,往他車上一扔,說:
謝密密朗讀課文時,破爛王半閉著眼,表情顯得很痛苦。
「好極了,他們都是我的知音,我一定要重返地下劇場。」
「密密,把你的小車放到我的車上,你坐上去,我們去一個地方。」
「再念一篇課文吧,聽起來真過癮啊。」
「五十二塊。現在我已經超過爹爹了。」他自豪地說。
「天哪,這種派頭!這是什麼學校?我小的時候如果有這種學校,我就會待在裡頭不出來了……你再把擦皮鞋的課文給我念一念。」
「你不要瞎說了,怎麼能——重返?不可能!你們今天是碰巧,因為針叔發狂了,才帶著你們衝到了那種場所。正read•99csw•com常人是找不到那個劇場的。我和方姨也聽說了劇場的事,也想去那裡過把癮,可到現在還沒找到,只能在外圍轉圈子。你瞧誰來了?」
「他沒有惡意,他是個好人。我們也是好人,我們在幫助他,對不對?他要了解歷史,我們就把歷史的真相揭出來讓他看,對不對?」
這時謝密密就被那人一掃腿絆倒了,咚的一聲坐在了地上。朱閃也害怕地蹲了下來。她感覺到謝密密在發抖。
誰也不回答她,一些哧哧的笑聲在暗處響起。
梁姨望著他的背影說:
「這個人,他怎麼能懂得我們孤兒團所做的工作?這個工廠是我們的母親們的地盤,她們的魂魄在這四周遊盪,守護著我們。我們熱愛我們的卑微的工作,因為母親們在看著我們啊。自從那場慘劇發生后,我們就再也離不開這個地方了。我們孤兒團的每個人都在日日夜夜地思考,要把我們母親的事想清楚,來龍去脈都要想個透徹。我們一邊刮紗一邊思考,刮紗的時候最適合想這種事,手的動作促進著大腦細胞的運動——你聽懂了我的話嗎?」
「他並沒騙我,他是個真誠的人。」
破爛王沉浸在陰鬱的遐想之中。
「你這個傢伙,我太喜歡你了,你做我乾兒子吧。」
「孤兒團不認可我。」謝密密羞愧地說。
「啊,真舒服!又防潮又暖和。謝謝老師。」
又是七彎八拐的過道,到處都很黑,到處都有濃濃的尿臊味。朱閃緊緊地抓著謝密密的手,生怕走丟了。
「是針叔的。」
「我現在明白了。請你原諒我。」謝密密被抵得很難受,差點要哭了。
「隨便給點錢吧。」
他只走了一個小區就把他的手推車裝滿了:輪胎啦,銅絲啦,書報啦,可樂瓶啦,汽水瓶啦,甚至還有一張小板凳。小板凳不是廢品,是一位姓劉的阿姨送給謝密密的。她說:
針叔突然一怔,轉身跑回地下室。大概他妻子在叫他了。
「那你還說喜歡這個工作?」
朱閃同學也來過一次。她迷上了水坑邊的蟾蜍,一連兩個小時一動不動地坐在水邊觀察它們。謝密密也同她一塊觀察,因為與同學共享心中的秘密而興奮得一臉通紅。
他倆拖著空車來到了水蜜桃家園小區。這是一箇舊兮兮的小區,小區里居住的多半是退休老人,一些老人在路邊溜達,見了謝密密都熱情地打招呼。謝密密對朱閃說,昨天住在地下室的那一家對他說他們有一把銅壺要賣。他說著就用手一指,朱閃看見地下室的那一家在他們窗外曬了尿布一類的東西。
用清漆漆得發亮的小板凳令他的鐵盒子頓時有了生氣。回想劉阿姨對他的愛,他就想起了母親,於是坐在小板凳上又輕輕地哭了一陣。哭完后他抬頭一看,煤永老師站在自己面前。謝密密用袖子抹掉眼淚笑了起來。
那一天,礦叔帶著謝密密安葬了他的師傅。回去的路上,礦叔在三輪車前部回過頭來對謝密密說:
「也教別的小孩拾荒嗎?」
謝密密並沒有去學木工,他為了減輕家庭的負擔,獨自一人去城裡闖蕩去了。他干起了父親的行當。
這一圈人裡頭誰也不說話了,大家都停下手裡的活,仰著面,朝天花板瞪著眼想心事。謝密密被這裏的氛圍所感染,有點想流淚,但忍住了。他看見大個子男孩走進了旁邊一個小小的更衣室。謝密密也跟了進去。
朱閃在過道里七彎八拐地走了好一會,才聽見他說:「到了。」
謝密密將車子停在小區門口,跟著穿山甲往廠區走去。
「這就是廢品城,你們要什麼這裏就有什麼。謝拾荒,你旁邊那位原來是有名的拳擊手,因為得罪了人,被剁去了雙手。他昨天起就盼著你來聽他講故事呢。」
小孩向謝密密翻了翻白眼,大搖大擺地走開去。
「害怕。」
他突然用塑料棒指著謝密密的臉,謝密密趕緊不住地點頭。
「你可不要隨便下結論。」他正色道,一邊放下手裡read.99csw.com的銅壺。
針叔彎下腰幫妻子圍好圍巾,然後做了個手勢叫兩位少年跟他走。他們出門到過道里時,朱閃突然聽到那位嬸嬸說:
「扔吧扔吧,扔乾淨一身輕!」謝密密說。
謝密密以為方叔會將古錢幣賣給自己,可是方叔提起腳就走了。
他真的睡著了,因為白天太累了。他的夢鄉的風景特別美好,他僅僅做了一個關於水草的淺淺的夢,然後就迅速地鑽進了黑天鵝絨。
「好,我不下結論。我會多多觀察。」
謝密密決心打入紡織廠小區的孤兒團。那些孤兒的母親們都是年紀輕輕的就患肺病去世了,他們的父親則不知道在何方。一個偶然的機會使謝密密結識了他們當中的一位。
謝密密剛一把這句話說出來,兩位大媽就生氣了,她倆瞪了謝密密一眼,很氣憤地走開了。
「真可憐啊!」那一圈人又齊聲說道。
接著他們就聽到了廁所里沖水的響聲。起碼又過了五分鐘,針叔才出來。朱閃沒想到針叔是一位又高又大的中年漢子,雖然滿臉病容,一舉一動卻很有氣勢。見了謝密密和朱閃,他非常高興,說自己家裡已經「好久沒來客人了」。他要招待兩位小客人,可他在陰暗的房間里找來找去的,始終沒找出什麼吃的東西來。
「美女蛇真的被收在你們老師的木盒子裏面了嗎?現在她的追求者雲醫老師怎麼辦?謝密密,你老實地回答我:這篇課文是不是你自己編的?啊?」
「我真想去你的學校看一看。」
「謝拾荒啊,我看你前程無量!你走路時別望路邊,只管抬頭望前面!前面有好日子等著你呢。」
「嗯,這才是科學的態度嘛。我姓方,你得叫我方叔。」
「你們等一等!」針叔在廁所里說。
他走了一會兒,謝密密感覺不對頭:這包紗怎麼這麼沉?於是停下車來解包。當他將捆綁麻袋的細繩子解開時,雪白的廢紗裡頭鑽出一個小人兒來了。他跳下車,口裡「呸!呸!呸……」地吐個不停。
「你們什麼時候再來?」針叔憂鬱地皺著眉說,「廢品城的生活有些單調,但人們感情充沛……這位美妙的小歌手可以在這裏找到最忠實的聽眾。我沒說錯吧?」
她一唱完,人群就沸騰了。這時謝密密才感到周圍有這麼多的人,他想,難道這是一個地下廣場?那些黑影都在狂叫著:「她,她……她啊!」都在往朱閃這邊擠。
「他是一位真正的魔術大師,他正在變成翡翠。」針叔陰沉地說。
當他再次走到外面水坑那邊時,他看到了令他欣喜的一幕:兩隻老蟾蜍的背上坐著兩隻漂亮的小蟾蜍。它們就那樣蹲在假山的最高處,一副豪情滿懷的樣子。謝密密忽然笑出了聲,他說:「古銅錢就是方叔的還沒出生的孩子啊!」地下劇場的全景從他的腦海里浮現出來了,每一張臉都有不同的表情,但都是同樣的專註和熱切。
他對著那照片說:
「好吧。你要保證你不開口。我叫穿山甲。」
第二天他醒得很遲,他醒來時,破爛王早就出去了。謝密密看見礦叔的床頭柜上放了一張男孩子的照片,那男孩比他大,長得有點像他。
「這是我師傅。」礦叔一邊說一邊在床邊跪下去。
後來他們似乎是到了一個比較寬的過道里,有一些人坐在地上輕輕地呻|吟,但看不清他們的臉。針叔的聲音在上方響起:
「你的思想裡頭啊,彎彎繞太多了。」賀伯搖搖頭。
她的身影消失在馬路上的人流中。謝密密回到小區,高聲吆喝:
「都來了嗎?來了就好。」老人說,「我要睡著了。小礦,你可要警惕。」
「他才不問呢。他說你是五里渠小學的驕傲。今天下午我想同你一塊去收廢品,可以嗎?」
「真是青出於藍勝於藍啊。我本來以為自己在這一行幹得不錯,沒想到我兒子比我強多了!我是來給你送桑樹苗的,一共六棵,全栽在你住的鐵盒周圍了。我把你的蠶卵也帶來了。」
謝密密也跟read.99csw•com著礦叔跪下。
「那是針叔用的,他患有尿失禁。你不怕臟吧?」謝密密說。
「不,不要!這裏太美了。您剛來,還不知道——這裡有老蟾蜍、喜鵲、一條名叫阿黑的狗、蚯蚓,還有破爛王礦叔、輪胎哥。啊,我在這裏過得非常快活!」
他們來到了棚戶區。在那個貧民窟里,有一位老者躺在木板床上,正進入彌留之際。老者雪白的頭髮和鬍子梳理得整整齊齊。
謝密密連忙拉著朱閃,兩人貓著腰緊靠牆邊溜。七彎八拐的,他倆走出了地下室。
「對不起,我不能。我這裏很疼。」
「我一定警惕。師傅,您就放心睡吧,有我呢。」
「收——廢銅爛鐵啊!」
謝密密的蠶寶寶已經有半寸長了,歡快地吃著桑葉。鐵皮屋外的小桑樹長勢也很好。看見蠶和桑樹,他就像看見了母親,因為是她要爹爹給他送來這兩樣東西的。他想,如果有一天城管不讓他們在這裏住了,他就將小桑樹結的桑葚帶到另外的地方去栽種。桑樹容易成活,他每到一處地方都要栽種,這也是媽媽的期望,她想得真周到。這樣的話,媽媽同他就總不分離了。
「老師,您不會叫我回學校吧?我愛我的工作。」
「你可以就這樣站著睡嗎?」大個子問他。
謝密密將那些廢紗撿進車子里,正準備推了車回去,沒想到那孩子又跑回來了。他氣喘吁吁地說:
「是的,可是師傅,您是怎麼知道的?」
「我要唱一支歌!」
「銅錢算什麼,」左邊那人說,「我家裡的人將它們扔得到處都是!小孩,你告訴我,我應不應該扔掉一些收藏?明清時代的傢具啦,古舊書籍啦,仕女圖啦,它們壓得我胸口發慌!」
「朱閃,我們再見面時你可能就成了當紅歌手了。」他說。
謝密密左邊那人的另一邊有一個人在很響地吐痰。
「收廢品或刮棉紗,不都是一樣的工作嗎?」他譴責地說。
他看到了爹爹為他種下的小桑樹,他將蠶卵放在鐵皮屋裡乾燥的地方。這時水坑邊的老蟾蜍猛地叫了一聲,他顫抖了一下,回過神來,撒腿就向外跑。他要回家。
那麼大一包沒法過稱,謝密密目測了一下,給了那人十二元。
「啊,你念完了?我還想聽一遍!」
「他認為我們大家可以做更好的工作!」穿山甲站起來大聲說。
「校長問起我了嗎?」他不好意思地問朱閃。
謝密密在工人新村收到了廢舊輪胎,是蹬三輪車的賀伯賣給他的。舊輪胎讓他心花怒放!
穿山甲坐下來,加入到刮紗者裡頭。謝密密也坐在小板凳上,他看到地上有個金屬刮子,就撿起來學他們的樣子刮紗。他剛颳了幾下,就有個高大的男孩走攏來,用一根塑料棒對著他的手腕用力一擊。謝密密手裡的刮子和棉紗都掉在了地上,他疼得流出了眼淚。
他們來到了廢紗倉庫。那裡頭坐著不少女人,都低著頭,用鐵刮子將那些廢棉織品刮成紗。穿山甲帶著謝密密鑽進倉庫最裡面,那裡坐著一群小男孩,他們也在刮紗,沒人抬起頭來看他倆。
陽光里,朱閃的臉變得像蘋果一樣紅。她同謝密密在大門口分手。
他被穿山甲攙到了倉庫外面。
當他坐公交車趕到家時,母親已經去世了。
大個子突然發出笑聲。
「哼。」
他走家串戶,在周圍的好幾個居民小區和工廠宿舍之間來來往往。一個多月後,這名知情達意的拾荒少年受到了大家的歡迎,大家都稱他為「謝拾荒」,那是善意的調侃。很多人都願意將家中的廢舊物品賣給他。見他賺的錢多,破爛王也很高興,這位四十多歲的漢子對他懷著一種父親般的慈愛。下雨休息的日子,破爛王就邀他去自己的鐵盒,讓他講五里渠小學的逸事給他聽。破爛王總是聽得鼓出兩隻暴眼,喃喃地說:
「好吧,我不管他了。他也夠可憐的,可為什麼騙人?」
針叔的妻子是殘疾人,看見兩位少年進了門,她的脖子一伸一伸的,說不出話來。謝九*九*藏*書密密對她說了一句「嬸嬸好」。
又有兩位大媽送來少量舊書報。每次謝密密來這小區,她們都賣一點舊書報給他——大概是為了多同他見面談話。
「謝謝你救了我的命!有人要殺我。我是孤兒團的。」
是他父親。父親笑容滿面。
「我又種了幾棵桑樹,我的蠶一共有五盒了。今天是我最高興的一天!針叔妙極了!再見,密密!」
「當然不怕。再說尿並不臟。」
「這裡有一些孤兒,大家叫我們孤兒團。我們總是睡在廢紗裡頭的,要不睡在哪裡呢?這一回我睡得死,那流氓就鑽了空子了。」
「夜裡睡在鐵盒裡害怕嗎?」
「謝拾荒,這是誰的銅壺啊?」梁姨問他。
「我可以上你們那兒去玩嗎?你叫什麼名字?」
「我是一個好探子,我沒惡意。」謝密密辯解道。
謝密密又朗讀了一遍。
「謝謝劉阿姨!可我怎麼覺得我現在每天都是好日子呢?夜裡我都捨不得久睡,怕把時間在睡眠里浪費了。」
謝密密感到有人用力攙著他往外面走。原來是穿山甲。經過那些刮紗的老婦人時,他聽到她們在議論他,似乎對他印象不太好。
「孤兒團?為什麼睡在紗包里?」
謝密密抬起頭來看天空,再看那些廠房和倉庫,他感到自己身上的疼痛消失得無影無蹤了。好多天以來,他再次想起了去世的母親。這次他一點都不痛苦,反倒覺得有某種新奇的東西從體內升起來,令他躍躍欲試。他抬起一隻胳膊,發現那隻胳膊已經變得強壯了。他想,轉眼間就大半年了,收廢品的生活真有趣!
「他是個老騙子!這是鍍銅的——讓我去罵他一頓。」
「對啊!」那一圈男孩齊聲說道。
那男孩傲慢地說:「這碗飯可不是好吃的,先要練習忍耐。」
他又用力抵了謝密密一下,謝密密發出一聲慘叫。
「你這個探子!」大個子咬牙切齒地說。
銅壺很不錯,是很多年以前的舊貨,笨重而不適用。謝密密給了針叔一個不錯的價錢,針叔臉上笑開了花。
他剛吃完礦叔給他留的饅頭,就聽見有人在外面叫他。
「好。」
「那麼,他是一個壞人嗎?」謝密密問道。
他交給兒子一個小布包。
「行啊。」
「煤老師,這裏真好!您都想象不到我的工作多麼有趣——我真是樂死了!我天天賺錢,吃得也好,牛肉、羊肉,想吃什麼吃什麼。我把錢送回家,我媽的病一天天好起來了。」
「就算是吧。看在地下劇場的分上不追究他了。你覺得地下劇場如何?你在那裡有知音嗎?」梁姨看著他的眼睛問。
「謝謝爹爹。」
「你的名字真好。」
這時雨已經停了,他立刻快步走向自己的營地,推著他的手推車出發了。他不敢懈怠,母親的性命就由他的努力來決定。
謝密密住進鐵皮盒的第二天就發現了他們所在的這一片荒地里有兩個大水窪,水窪里住著蟾蜍。當時大概是交配的季節,夜間,雄蟾蜍的叫聲驚天動地。謝密密心懷感激地傾聽著,因為這些勇士驅除了他內心的恐懼。除了蟾蜍和野狗,還有喜鵲和蝸牛、螞蟻和蚰蜒。他覺得這個地方太美了。
「這裏怎麼不點一盞燈啊!」朱閃爆發地喊出來。
「可別淹死在那裡頭啊!」
黑暗中的竊笑更響了。針叔也在人堆中笑。
「你是哪一家的?怎麼睡在紗包里?」
大概因為父親的緣故,他耳濡目染,對拾破爛的行當有極大的興趣,而獨立賺錢也給他帶來很大的刺|激。錢就是母親的病好起來的希望,所以謝密密像獵狗一樣執著地追逐金錢。他清晨出門,深夜才歸來,手推車上舊貨堆得滿滿的。天天如此。
謝密密很想反駁那男孩,可一想到穿山甲的話又忍住了。
他還要說下去,梁姨已經用手捂住了他的嘴。
「梁姨說得有道理。可方叔說的古銅錢是怎麼回事?」
由於他天生的靈性,城裡的破爛王很快就接納了這名少年。他們在城鄉接合部安營紮寨,住在簡陋的鐵皮盒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