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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雲醫老師

第十章 雲醫老師

「您身上有漆黑的陰森之氣,我最喜歡這種。」
「當然不能。我居無定所。」
雲醫老師立刻坐起來了,兩眼炯炯發光。他說:
他倆有時在樹上,有時在牆根,有時在屋檐上。學生們輕輕地走路,用愛慕的目光與他倆交流。在學生們眼裡,這兩位幾乎是他們老師的化身。在廟裡,時常可以聽到某個學生像夢囈一般地說:「雲醫老師啊。」戀愛中的雲醫老師想,是校長讓他擁有了這些學生。
「那就像找自己的一隻手,對吧。」
大概是他的變化觸動了校長,三年之後,校長便向他提供了這個職位。校長可真是個有耐心的人。這個職位是一種挑戰,一個不可能提前做出計劃的大工程。雲醫還從未被任何人如此緊逼過,校長真像個奴隸主。他來學校后第三天,校長在山裡遇見他,湊近他的耳邊說:「這是你爹爹的夙願。」當然他是在胡說,爹爹生前一次也沒來過五里渠小學,而且對教育事業也沒興趣。不過也不能說校長是撒謊,人是會改變的,他雲醫不就總在改變嗎?據他平時的觀察,在青少年當中,與地下生活相聯繫的信息要密集得多。從未來的發展趨勢看,也許的確可以說他來這裏當老師是爹爹的夙願。他們這個家族的長輩們如今全都轉移到了地下,怎不令留在上面的他惶惶不安?
雲醫一年中總有一兩次去找校長。他知道從這位詭詐的校長口中是探不出關於爹爹最後時刻的情形的,他也並非真要打探什麼,再說他認為就連校長也不知道那種事,他們不是在最後關頭分開了么。雲醫之所以去找校長,是因為他願意同這位老頭一塊沉浸在關於從前某個日子的幻想中。那種幻境,正因為不可企及,才令人心旌搖搖。他記得有一年,校長說起舊地重返的事。他說從前被燒焦過的那地面長滿一種黑色的地錦草,看到的人都很震驚,還從來沒有誰見過黑色的地錦草,像是生長在陰間的野草一樣。雲醫問他有沒有帶一點回來時,他居然陰沉著一副臉,白了他一眼。
雲醫老師聽到他的學生們在樹林里出入。
「當然不是。您的判斷向來十分準確。我的爹爹正是一位遊俠,可是他並不周遊列國,他不做那種表面化的事情。他在另一些地方周遊,就像您和我現在所做的一樣。」小煤老師說話時在微笑。
走廊里響起了合唱,是他的學生們在唱山歌。雲醫老師沉浸在歌聲裏面,彷彿回到了十八歲那年。那時他看到遠方滾滾而來的岩漿,便轉身瘋狂地奔跑。後來所有的人都感到驚奇,不能理解他是如何能逃脫的。
說話的是那位最聰明的女孩。
他還記得他站在那排樹下時的決心:永世不再登校長的家門。那時月亮在明凈的天空中泛出藍光,他吹著口哨離開了。
「她在操縱一場演出。」小煤老師悄悄地對雲醫老師說。
「覺得自己有力量經歷無數次,對嗎?」雲醫老師替她說完。
「也許吧。我演的是丑角嗎?」
「要不是那金環蛇,我就愛上您了。」雲醫老師忍不住這樣說。
「也許,我是在給我自己打信號?」她反問道。
另一位學生在輕輕地抽泣。
雲醫老師的戀愛並不影響他的教學。他是公開的,從不隱瞞自己的感情。學生們以這位老師為榜樣,努力學習去理解大地上的異質的情感。雲醫老師認為初中階段有必要進行這種啟蒙。
有一天,雲醫老師最鍾愛的一位男生從雲霧山的側面進入了多年前就已廢棄的一個礦井。其他學生看見他闖了進去就再也沒有出來。過了好久他都沒來上課。偶爾也有人發現過他,所有的同學都一致認為他住在礦井深處,在已坍塌阻塞的那些坑道里挖掘。雲醫老師自己也意外地遇見過他。當時這位名叫「錚」的男生騎在樹丫上。
師生倆在那條小路上走了好幾個來回才分手。雲醫老師感到女孩是如此依戀自己,也許是因為她沒有母親。她的父親也是一位山神,女孩還沒到能完全理解她爹爹的年齡,所以較之爹爹,她更愛雲醫老師。金環蛇事件令女孩如此投入,那段時間她消瘦得十分厲害。
「人生總免不了要演幾回的,對健康有益嘛。」
「永生……火龍!」學生們唱道。
雲醫老師看見她正在消失。過了一會兒,她的聲音在遠方響起:
他喊完之後,發現對面黑乎乎的,沒有任何動靜。很可能是他腦海里出現了幻覺。他不甘心,站在那裡讓冷風吹著自己的臉。
雲醫老師對金環蛇的愛是非常專一的,兩條蛇都感到了這種愛的熱度,他們以同樣的熱烈回報他。蛇不會掩飾,他九九藏書們公開求愛,雲醫老師不斷地感覺到自己坐在火山口上。「這個人從前只會收集火山石,現在才體驗到了人蛇雜居的世界是多麼美妙。」他這樣描繪自己。
「女士,您在給心上人打信號嗎?」雲醫老師問。
他去平原地區旅行,在路邊的茅草里搭起帳篷。夜裡有個流浪漢站在他的帳篷外對他說:「你是人,我沒弄錯吧?」
他在風中疾走,那些樹葉全在對他說:「噝——噝——噝……」他在心裏回答它們說:「我來了,我來了,我是老單身漢雲醫啊。」
「我哪裡比得上你爹爹,我只不過想模仿他罷了。如果我是你爹爹,金環蛇就不會死。」
「沒錯,您那個地方是很亮!」
雲醫老師說了這句話之後,立刻聽到四周響起簌簌的爬行的聲音。
走遠了的流浪漢使他的內心變得空空蕩蕩的。
雲醫老師走到外面,對前來迎接他的校長說:
「嗯,她說得有道理。您大概立刻就懂了她。您同她是親戚嗎?我覺得你們彼此相知已經很久了。」
雲醫老師一聲不響地站了起來。他一站起來,那幾個影子就矮下去,矮到看不見了。於是雲醫老師出了門。
他下了山,回到家中,然後就生病了。每次繃緊的弦一放鬆下來,他就會生病。病中小煤老師來過兩次,都是隔得遠遠地站在客廳里。
雲醫老師思忖:張丹織老師心中的悲苦也許還要勝過他?在那個時辰,在那片樹林邊上,有一位美女在營造奇妙的夢境。這個奇迹就發生在他的身邊。從前雲醫老師一個勁地往外跑,實在是犯了個大錯誤。當他再次向窗前走去時,張丹織老師的聲音突然在下面響起。
「嗯。我願意為您守在這裏。您發出的信號同我也有關。」
「這正是我們需要的戲。」校長乾笑了兩聲,「你打算演出死灰復燃的續集嗎?小演員們要不要加入進去?」
「您是怎麼找到那地方的?」
說話的是名叫圓紅的女生。她從她的老師手裡接過那塊石頭,一路小跑消失在黑暗中。雲醫老師停滯的思維像魚的觸鬚一樣靈光閃爍。
他的確是人,否則能是什麼?
雲醫老師進入樹林,在他身後,那簌簌的聲音不斷跟進。他停下,那聲音也停下。穿過榆樹林,他看到了水塘邊的假山。他走過小橋,在假山下的木椅上坐下來。他聽到他身後的那兩位鑽進了假山。雲醫老師從衣袋裡掏出手電筒向它們照去。啊,是兩條俗名叫「竹葉青」的小綠蛇!它們蹲在假山的洞穴里,充滿激|情地朝雲醫老師探頭。雲醫老師朝它們揚手致意后,它們更激動了,兩條蛇像麻花一樣纏在了一起。雲醫老師熄了手電筒,在黑暗中想象竹葉青的舞蹈。
兩位老師笑了起來。雲醫老師說:
可來的不是獴,是他的學生們。
「我真是個傻瓜。」
「這裏很亮,對嗎?」她說。
「最近有收穫嗎?」雲醫老師問他。
可是第二天清早,他又看到了樹上的她。她那麼坦然無邪,完全沒有防備,所以她是不可能躲進地堡的,地堡可能是校長的煙幕彈。
「絕境是可以挽回的嗎?」他迷惑地問校長。
「我的確不能肯定。我認識您,您也是這裏的老師。您的事情給了我啟示。您是在這裏守夜嗎?」
但踩踏中竟發生了傷亡。林媽彎下腰仔細觀察,將死蟻收進一個小小的撮箕里。做這一切時,她臉上毫無表情。
「你做得對。帽子歸你。你用不著路標了。」
「可惜……」
雲醫老師一怔,隨即一陣熱浪湧上心頭。
他的話銘刻在雲醫老師的記憶中。雲醫老師認為錚也是真正的山神,他從人群中走下礦井,就等於是回到了他久違的家。雲醫老師每每於半夜睡醒,便想起這位學生,於是輕輕地喚他:「錚,錚……」那時錚便在下面回答他的呼喚。雲醫老師在錚面前總是有點慚愧,他想,錚才是真正可以同金環蛇溝通的那種人,而他自己還差得遠。這位山民的兒子完全配得上山神的稱號。錚去礦井下之前,曾經告訴他說,他也收藏了一塊火山石。雲醫老師還記得他說話時靦腆的樣子。後來雲醫老師就跟隨他去了他家後面的山上。在他祖父的墳頭有一塊石碑,錚指著石碑說,那就是他弄來的火山石。那是一塊極其普通的石頭,可是錚說他將石頭貼在耳朵上時,聽到過可怕的咆哮聲。「我把它放在祖父的墳頭,它就安靜下來了。」雲醫老師蹲下去用手撫摸那石碑,感覺到了微微的震動。當時他對錚說:「錚,你會成為真正的收藏家。記住我這句話。」他在心裏對自己說的卻是:「我落read•99csw•com後了,我比不上錚。」
雲醫老師點了點頭,他在回憶中將她當成了那條母蛇。多日里以來的那種絕望的掙扎漸漸在體內平息下來了,他感到自己正在游向深海的黑暗處。啊,終於解脫了。當他清醒過來時,小煤老師已經不見了。林媽直勾勾地看著他說道:
後來,雲醫滿二十七歲的時候又去了校長那裡。他很靦腆地告訴校長說,如今他的想法同前輩有些不同了,他覺得自己有時坐在家中或圖書館里照樣可以監測地下的情況。聽了他的話,校長的臉舒展開來,並且補充了一句:「在人群中也可以。」校長的這句話令他夜間輾轉不眠,反覆地看見巨型蜘蛛。
屋裡的那些火山石終於安靜下來了。雲醫老師不記得自己是什麼時候睡著的。在夢裡,他和他的學生們藏身在岩洞中觀察那些獴的活動,因為激動而接連地嘆息著。小煤老師在他旁邊,他倆的臉貼在一起分不清你我。
「很容易啊,隨便往林子里一站,就找到了。」
「您貴姓?能將您的地址告訴我嗎?」
「回家吧,回家吧,這種事要看得開,世上的戀人都一樣。再說你的學生都在為你擔心,他們對於獴這種動物深有體會。」
「因為我們大家都在山裡掏呀,挖呀,鑿呀,可就是沒有被山裡的山神看上。可見我們功力不夠啊。」
當校長這樣說話時,他覺得校長就是地堡里的巨人,一定是。他記得廣場上亮著一些燈,邊緣卻很黑,校長忽然就冒出來了。校長一出現在廣場上,他身後的地堡的輪廓就模糊了。一切都發生在一瞬間。如果校長不是在背後主宰的話,世上哪有這種巧合?
「那是教花劍的張丹織老師。」一個學生低聲說,「她該有多麼寂寞……這種夜裡……」
「這種地方不適合你去拜訪,再說天已經亮了。你瞧!」校長說。
「我們老師愛上了山神。我真羡慕他。唉!」
雲醫老師赫然看見了金環蛇的標本掛在雪白的牆上。他有點想要嘔吐,用力忍住了,一臉蒼白。
這番談話發生在寺廟外面的大樹下。在那個陰沉的下午,他倆不約而同地來到了這裏。寺廟儘管經過了修繕,還是顯得有點兒破敗了,畢竟年深月久。他倆都克制著不去望那些大樹,也不去望牆根。他們將目光固定在地上。地上有巨大的螞蟻窩,山螞蟻來來往往,很是熱鬧。雲醫老師想,這些螞蟻也有她身上具有的那種磷光,它們可能是古代的武士吧。於是他又一次感到自己從前太狹隘。
雲醫老師傾聽著在大山裡潛行的他的學生們。他們將成為新一代山民,他們身上已呈現出那種篤定的風度。隨著他們的腳步漸漸變得沉穩,大山將敞開懷抱接納這些新人。他想,古平老師將學校辦在山裡這一招實在是高明。
「我知道你為什麼嘆氣。」
「見過。它們來了,又消失了。我覺得它們只能與金環蛇同生死。」
學生們也來過,非常羞怯地垂著頭站在他床邊。有一個女孩突然抬起迷惘的臉,有點猶豫地說:
「多麼完美的愛!」
「他們一直在戲裡頭,這正是我所擔心的。」
母蛇悄悄地溜進他的公文包,他立刻提著包跑出了閱覽室。他不敢坐公交車,怕人圍觀,就那樣走一段,跑一段,終於回到了雲霧山。一到山下母蛇就從包里飛出去了。她消失在樹林里。
「我該回家了。」他對校長說。
「對。」
那次探險之後,雲醫老師再打量他的學生們時,就覺得他們都很可疑,都心懷鬼胎了。他們同地下的聯繫太密切了,隨時消失和隱身對他們來說一點也不難,鑽山打洞對他們來說是家常便飯。到底還是後生可畏啊。他簡直被學生們迷住了。如果他在這之前知道教育工作如此有趣,他就不會一年四季獨自在荒郊野地里奔波了。「啊,校長……」他對自己說。從學生們帶回的信息中,他甚至聽到了自己父親的召喚,而且不止一次。小煤老師對他說:「有村民看見您的學生在岩漿旁邊跳舞。後來我詢問過那一位,他回答說他是在進行對話。」於是雲醫老師在冥思中聽到了那種對話。
雲醫老師打開窗戶向下面喊道:
「也許吧。但您怎能肯定同您的心上人無關?」
「我倒不認為有什麼兩界。」她嫣然一笑。
「可是我身上並沒有那種光。」
「是她先愛上您嗎?」學生問道。
天已經黑了,微風吹在他臉上,他能感到被稱為「溫柔之鄉」的校園裡所蕩漾的激|情。
啊,那種煎熬!甚至使他這樣一個正當盛年的漢子也日漸憔悴。蛇和人的生活習慣是不一樣九_九_藏_書的,這種不一樣可以用深淵來形容。但是雲醫老師可不管什麼深淵不深淵,他認定自己墜入了愛河,決心將自己變成一條人蛇。這倒不是說他輕易就能變形,而是意味著他要學習從蛇的角度去看待生活。比如說,蛇用不著去火山口探險,他們本來就屬於那種地方,他們身上的冷血就是在那種地方生存的法寶。他們是遠古時代的遺民。所以對於雲醫老師來說,同蛇戀愛就是學習做一個地下居民。
慢慢地,他恢復了精神。他的學生在等著他呢。他聽說山裡發生了火災,學生們閃爍其詞,他卻早就猜到了。火災必定同那些消失的獴有關。
「我當然聽到了,你們就是我的耳朵。」
「他們啊,永遠不會寂寞的。您說是嗎?雲霧山又開始燃燒了,因為來了那麼多的獴,整座山都在沸騰。您聽到了嗎,老師?」
他已經聽說了獴的事情,也去城裡探察過,前途令他憂慮。他的那兩位「戀人」是不可能知道這種事的,正因為不可能知道,雲醫老師才感到心驚肉跳,睡夢中看見獅子的血盆大口。小煤老師向他敘述過廠後街26號的場景,她講得十分詳細。儘管如此,雲醫老師還是集中不了注意力從她的描述中分析出一點什麼。他的印象是,那是一個屠宰場,有時又像理想國的風景。實際上,當他去城裡尋找時,他從來沒有找到過那個地方。然而他也知道,他在外圍繞圈子,可能是缺乏決心吧。有一刻,他感到自己靠近了那個地方,那是一個地堡似的建築,幾個黑影在那裡跳躍,隱隱約約地還可以聽到沉重的嘆息,就像是一個巨人發出的。他無法進入那個建築,他被絕望折磨得要發瘋了。後來是校長解救了他。
學生一邊哭一邊跑開了,他不喜歡悲慘的故事,他還太小。
小煤老師笑而不語。
「我去看過,她正在融入泥土。」她說。
他走出了好遠,仍然聽得見校長的嘆息,他果然就是那巨人。金環蛇會不會在地堡裡頭?要是在的話獴就找不到他們倆了。
雲醫老師聽見有人在外面的走廊里喚校長,那聲音很像他爹爹的聲音。校長匆匆地出去了。有個東西燙著了他的手,他痛得跳了起來。定睛一看,是他先前撿的一塊火山石,那石頭像人頭形狀,中間部分微微發紅,發出細細的噪音。雲醫老師看著玻璃板上的這塊石頭,某種已經在心裏沉澱下去了的東西又開始鬆動,發力。他輕輕地對石頭說:「您不就是牆上的那一位嗎?」
小煤老師搖搖頭,似乎對他很不滿。她喜歡對這類問題一鑽到底,這正是雲醫老師佩服她之處。他的確想象過荒原上的母狼,可那畫面黑蒙蒙的,很恐怖,而且也找不到任何啟示。
「我們真想待在您這裏啊,老師!可是我們要走了,剛才那信號您也看到了,是在催促我們。」
「完美的愛是可怕的,雙方總有一方要交出自己的性命。我希望是我,因為她和他應該長久地活下去。」
「老師,您好!」
雲醫老師想要了解山民的世界,可他一直找不到正確的途徑。山民們對他客客氣氣,還常為他的種種活動提供方便(比如朱閃待的那一家就是這樣)。可是關於他們心中的事物呢,雲醫老師覺得那正如錚所到過的處所,是無底的深淵。也許正因為進入不了,才會發生如此強烈的愛情?啊,那些獵人的腳步!那真是神秘莫測的腳步,應和著山的呼吸。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他一直模仿獵人的步態,可成效甚微。
「你的運氣快要降臨了。」
雲醫老師的生活頓時增加了幾個維度,學生們延伸了他的耳目,擴展了他的心靈。他時常會生出真切的感覺,感到自己就是山,感到灼|熱的岩漿就在體內,而山下的地面上長滿了黑森森的地錦草。從前他花費了那麼大的體力和精力想要尋找的某種事物的蛛絲馬跡,現在反反覆復地在日常生活中出現,有時令他目不暇接。有一天清晨,一位學生給他帶回了他爹爹從前的防護帽。那帆布帽正是他的尺寸。當然也可能並不是爹爹的,而是另一個替死鬼留下的,可那又有什麼不同呢?現在,他的探索不是越來越深入了嗎?學生瞪著烏黑的眼睛看著他,說:
在圖書館的那一次,母蛇的優美舞蹈簡直讓他發瘋。他滿臉通紅,有氣無力地說:「我要死啦……死吧。」鄰座發現了他的秘密,羡慕地問他:
她下葬后的第三天,雲醫老師躺在那個秘密岩洞里。他希望獴來襲擊自己,他的全身因緊張的期待而發抖。
她嘆出一口氣,點了點頭。
「也許這帽子是路標?我不該撿回九*九*藏*書來,可我又想讓您瞧瞧。它同您有關係,對嗎?」
雲醫老師沒有愛上小煤老師,卻愛上了各方面都與小煤老師很相像的那條母蛇。又因為那條公蛇總同她在一塊,他就連公蛇一塊愛上了。剛開始的一個月裡頭,他總在山裡追隨他們的蹤跡,弄得精疲力竭。後來他們終於覺察到了雲醫老師的特殊存在,就將那寺廟周圍當作了他們的家。有時,他們也會追隨雲醫老師去城裡。不論他們是去食品店還是圖書館,他們總受到城裡人的熱情歡迎。這些城裡人從不大驚小怪。
他們的談話非常認真,雲醫老師卻差點笑出聲來,他連忙捂著嘴躲開了。學生們居然會這樣看問題,這對雲醫老師的震動很大。
學生們離開后,雲醫老師始終在微笑。他的確感到幸福。如果這還不算幸福,那什麼算幸福?那公文包就掛在床頭,發生在圖書館里的迷狂舞蹈歷歷在目。他記憶中的她是黑色的火舌,舔著人的心靈。如今她熄滅了,安息在大地裡頭,那大地連著他的心。雲醫老師想,如果他在深夜去城裡,會不會再次同她相遇?
雲醫老師聽見他收藏的那些火山石都在發出小小的雜訊。大概學生們也都聽到了,那一位便止住了抽泣。氛圍有點緊張。雲醫老師想,會不會有爆炸?
他終於成了雲醫老師。當初許校長向他提供這個職位時,他有點心不在焉。他一直是自由職業者,一個憂鬱的或快樂的單身漢。固定的教師職位意味著什麼?他將如何去上課?校長完全不涉及這類問題,一味沉浸在從前的探險的回憶中。整個晚上,這位固執的老漢都在糾纏探險的種種細節。後來說著說著,兩人都在沙發上睡著了。雲醫老師記得那盞燈是自動熄滅的,多麼奇怪!然而雲醫老師很快就驚醒了,因為有些人摸黑進屋來了。難道是賊?
雲醫老師在五里渠小學遇到了同輩人小煤老師。小煤老師很美,但云醫老師並不想同她戀愛,他寧願將這位傑出的女性看作事業上的伴侶。她是多麼沉穩,多麼有創意,又多麼超脫!她無所不知。也許,這就是女性在事業上的優勢吧。時常,雲醫老師覺得自己和小煤老師是同一個人的變體。他們互通信息,反覆地交流工作經驗,甚至不見面也可以進行那種虛擬的交流。他給她取了個名字叫「姝」,他在筆記本上寫下他和她在虛擬情境中的對話。從見第一面起,雲醫老師就發覺她身上有些細微的磷光在閃爍。用他的話來說就是她身上「有歷史的氣息」。那種氣息也是他的父輩尋找的東西,可是他們那輩人僅將範圍鎖定在地下某個場所,沒想到地上的人當中也有攜帶者。
「那裡深不可測,懷疑下面是無底深淵。我遇到過蛇。」
「應該可以吧。你不是在嘗試嗎?我很想見識一下。」
「雲老師,我愛您。我不是說的那種愛,但我就是愛您。您啊,就像我爹爹一樣。」圓紅挽著老師的手臂邊走邊說。
這真是一種火熱的生活,雲醫老師看見自己正在被學生捲入時代的大潮。如果說爹爹有可能留下什麼的話,那當然是路標。雲醫老師在深夜裡想道,他要讓他的學生們更加深入……比如那個拐彎處的路標意味著拐彎還是不拐彎?當這些思想襲來時,他往往在瞌睡中意外地發出些笑聲。「我還不成熟。」他對自己說。
他們三人一塊走出假山,往雲醫老師家裡走去。進了屋,不開燈,在玻璃窗前,三個人都看到了前方的信號燈籠。
「不,是我先愛上她。」他說。
那幾個人並不翻箱倒櫃,只是一動不動地立在校長和他躺著的沙發前面。雲醫老師判斷他們應該是常客。他們是有求于校長嗎?還是僅僅因為寂寞來這裏的?
秋天的風吹在他臉上,他收起了帳篷,連夜趕回了城市。
「時不時就應當震蕩一下!」
「老師,您把她給我帶來了嗎?」
林媽在用竹掃把掃地,她驅散了那些螞蟻,那情形就像地震。
他們一行人走出了秘密岩洞,在樹林中穿行。雲醫老師又聽到自己身後那種簌簌的拖行的聲音。那是她,也是他,他們三個將永遠不分離。還有他的學生們,同他一塊守護著這個永恆的秘密。
這正是他那時所經歷的情景。接著走廊里就變得一片寂靜了。
他倆說著玩笑話,一直來到了校長辦公室。
「我知道您也不愛我。可是這種感覺多麼好。我正在想,我們的學生完全可以具備蛇的膽略。他們正在超過我們。」雲醫老師又說。
「真奇怪,」他對小煤老師說,「您的爹爹是學校的教師,我卻從您身上看出了古代遊俠的遺傳因子九_九_藏_書。您看我是不是在想入非非?」
那次談話卻成了他心頭的一個死結。他若有所失,惶惶不安。不論他手頭正在幹什麼工作,他的思緒總是被一股力量引到那種意境中去。校長是多麼善於營造強烈的意境啊!一兩個特別的詞,一個反問短句,他就可以俘獲對方的心。這老狐狸太難對付了。他是自願上校長家去的,可他怎麼會產生一種被綁架了似的憤怒?有好多次,他對著空中大聲宣告:「那工作不適合我,我不再考慮它了。」
「我看是他們在為你擔憂。」校長心神渙散地說。
他倆離開時連腳步聲都沒有,是處處為別人著想的孩子。雲醫老師的眼睛濕潤了。當他第一次見到這兩位時,他們都赤著腳,他們來自貧苦的山民家庭。
有一位身材高挑的女性打著燈籠過來了。雲醫老師費力地想道,她是哪個朝代的女性?年輕的女人曲曲折折地在林子里穿行,總不走遠。有好幾次她都從他身邊擦過,卻好像沒有看見他。
「我?我想不出。是不是同瀕死的情形差不多?」
雲醫老師初來學校時所考慮的是如何誘導學生們對地下的世界發生興趣。可是沒過多久他就發現學生們對這類事物的興趣甚至超出了他自己,而且在學習上幾乎個個有一種要另闢蹊徑的積極性。他們現在年紀還小,並不知道地下的世界里住著他們的先輩,他們出於好奇都想獨自去進行探險。雲醫老師知道自己阻止不了他們,便提出口號:「誰能安全返回,誰就是有資格進行下一輪探險的勇敢者!不能戰勝危險者都是懶漢和懦夫!」雲醫老師的口號被學生們喊了五遍,當時雲霧山上的黑霧散開,藍天短暫地露了臉。後來學生們當然全部都回來了。雲醫老師見到他們時並不覺得安慰,反而覺得自己受到了更大的挑釁,他對前來詢問的校長說:「您的學生真可怕!」校長想了想,對他說:「他們在對你進行魔鬼似的訓練,你會習慣的。」
他想起不久前,小煤老師對他說:「人永遠達不到蛇的純度,也達不到狼的純度。我最喜歡想象這種情景。您呢?」
好像是湊巧,又好像是刻意,雲醫老師的學生們大都來自山民家庭,包括那幾位女生,比如朱閃,比如圓紅。山民家的孩子都有著烏黑髮亮的眼睛,雲醫老師有時竟不敢坦率地面對這樣的眼睛。他總覺得自己的靈魂裡頭是一些涌動著的霧,遠不如他的學生們有洞察力,有擔當。在他經歷的這場可怕的戀愛事件中,他顯得慌亂而狼狽,倒是學生們以他們的篤定和清明從旁邊激勵著他的意志。那段時間,雲醫老師無意中在山裡聽到過兩位男生的對話。
「你說說看?」
地堡已經消失了。也許那不過是黑夜裡的幻覺。
他憑直覺判斷出周圍潛伏著他的學生。他們果然發聲了。
「我演出了愛的死亡。」
自從兩條蛇將寺廟當成他們的家以來,雲醫老師心裏對他們充滿了歉疚,尤其是對那條母蛇,因為她幾乎不離開這裏了。雲醫老師認為她是為了對他的愛而扭曲了自己的本性。他私下裡欣賞的「人蛇雜居」應當是他自己鑽岩洞,而不是她成為寺廟的遊魂。看來她的愛遠比自己熱烈,所以就發展到了今天的這種局面。在有月亮的夜裡,她從那大樹的橫枝上垂下來,為雲醫老師表演過那種令他永世難忘的絕技。當時雲醫老師不眨眼地躺在樹下觀看。那一刻,雲醫老師恨不得讓時間停滯,甚至希望自己和她在激|情中一塊死去。可以說,這是他對「蛇性」體驗最深的瞬間。
「我們還不太懂得,可我們都隨老師經歷了。那一點都不可怕。我們覺得、覺得……」
「剛才我去埋山螞蟻的屍體,小煤老師勸我不要埋,說就那樣撒在路邊才符合它們的心愿。」
他找到了那個陰森的墳墓,將她掘出來。她已萎縮成小小的一條,他捧著那一條,放到林中的枯葉下面。一瞬間,他的思維變得異常清爽了。「小煤老師啊。」他說。接著他也躺下去,就在她的旁邊。
「我要回家了……這裏風很大……」
「你們見過獴了嗎?」他虛弱地問,連說話都困難了。
「您一直在兩界來來往往嗎?」
「啊,雲醫老師,不瞞您說,我可是看著她長大的。」
雲醫老師將冷卻了的火山石揣在懷裡走出辦公室。
小煤老師身上的磷光使雲醫老師有點擔憂——人怎麼能這樣生活呢?但是他的擔憂完全是多餘的,她對他的目光渾然不覺,自始至終十分篤定。有一回他忍不住問她:
過了一會兒,他就站起來離開了。他離開后,就不記得她所在的那個地方了。風還在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