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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小蔓和雲醫

第十二章 小蔓和雲醫

雲醫老師現在已經停止了收集火山石,他不好意思地對小蔓說,他要扮演蛇的角色。小蔓聽了他的話暗自吃驚。
「我不放心您,就來看看。昨夜我會不會冒犯了您?」
他倆在回去的路上遇見了農,農看上去有點心神恍惚。
小蔓覺得,雖然爹爹贊成她的選擇,但他必定是憂心忡忡的。爹爹一貫愛她勝過愛自己的生命。將來她自己有了孩子,也會像爹爹這樣嗎?她不知道。畢竟她和爹爹從前的那種境遇不是每個人都能碰到的。她將目光轉向農,發現農在走神,是因為爹爹沒對她的故事發表意見嗎?
「什麼時候結?提上日程了嗎?」
「那我就受寵若驚了。可我令您失望了吧?」
「蛇將自己的身體交給了獴之後,她的愛就達到了巔峰。」
前些天當小煤老師問他這個問題時,他突然說:
小煤老師立刻回應道:
「確實是!」雲醫回應道。
「怎麼會冒犯我呢,雲醫老師?您是我崇拜的人啊。」
樵夫就在近處砍那棵酸棗樹,斧頭落在樹榦上的聲音很陰森,樵夫臉上透著一股蠻勁。
喝完草莓冰水,他說他要走了。
「這很正常。因為要進入新生活了嘛。」
「沒有誰坐在您對面。」校長發出怪笑,他客氣地對他稱「您」了,「我請您來,是因為有人報信,說您的學生出走了,一共六位,這是一件值得擔憂還是值得高興的事?」
「雲醫老師,我們回去吧。貓兒生氣了,再說我們也沒法和土裡的人對話。剛才還聽得到學生們在下面吵,現在已經聽不到了。」
「會有一場暴動,不過這已經是家常便飯了。」樵夫說。
雲醫老師再次躺在那條溝里。他聽到他的學生們呼喚他。
這種談話令小蔓全身發冷,她的目光變得飄忽了,一會兒她就看不見面前的雲醫了。她伸手摸索著,聲音顫抖地問:「雲醫老師,您在哪兒?」雲醫在屋角的什麼地方回答她,聲音很細弱。他似乎說了一個在她久遠的記憶中的地名,又似乎什麼也沒說。
他倆分手后,小蔓心裏有點不安。當然,雲醫老師是不會看錯的,懂得蛇語的人對愛情方面的事還能不敏感?只不過是小蔓不願意她爹爹的生活中有任何不愉快罷了。成年以後,她偶爾會試著去想象爹爹失去了愛妻之後獨自撫養她的情形,但她無法往下想,就像面臨十分可怕的深淵一樣。她喜愛古代山水畫,起初也許是為了逃避那些陰影,到後來卻在山水畫中發現了更多的陰影,並玩味起那些陰影來了。「爹爹啊爹爹,您和農應該變成一個人。」她輕聲說道。可是這怎麼做得到?雲醫是幻想家,才會這樣認為,煤永老師並不是幻想家啊。當然他有驚人的熱情,但他是個實實在在的男人。確實,沒有比他更實在的人了,所以他才會連妻子的骨灰都不留啊。
「我在校長的密室里……」他氣得說不出話來了。
她站了起來,她想離開,她覺得雲醫並未受傷。可現在是雲醫在緊緊地摟著她了。他們就這樣摟著,默不作聲地往山下走去。
「校長實在是太寂寞了。」煤永老師責備地看了她倆一眼。
「您是從爹爹那裡來的嗎?可我已經不需要關照了。請放心吧,我不會再亂跑了,我的腳板上長出了根須,您瞧!」
「我從不照相,也不喜歡別人為我畫像。」他簡單地說。
「真的嗎?」
「那就是說您不愛我。」
小蔓覺得他在問他自己。她默默地將他拉向左邊的那座有些年頭了的舊墳,他倆坐在墳邊上的蒿草裡頭。
「且慢,」小蔓攔住他,鼓起勇氣說,「您不愛人類,對不對?」
雲醫老師覺得他的口氣在嘲笑誰。莫非是嘲笑他?
小蔓激動得顫抖著,雲醫雖表面冷靜,她還是感到了他心中的熱烈。那種熱烈是她所不熟悉的、異質的,可周圍的氛圍卻是家的氛圍。是二者的反差令她眩暈嗎?
她緊緊地摟著他走了幾步,將他放在那塊熟悉的岩石上坐下,讓他的身體靠著她自己。她感到,他身上的那種熱烈的情感傳到了自己身上。她暗想,這位親密的朋友,究竟是由什麼材料做成的呢?她也想追求他所追求的那種意境,但畢竟氣質不相同,她追不上。
雲醫一直將小蔓送到宿舍的樓底下。
「正常很好,正常人的創造力更大。看來你沒事,我走了。」
雲醫臉上浮出一絲笑意,站了起來。
「我很好,我今天做了很多工作。我真想生一場病,可我就是不病,我太正常了。」
「不對,我愛!」
「聽說您一開始沒同意校長的聘請?」小蔓問他。
她撳亮手電筒,照見了躺在溝里的九-九-藏-書雲醫老師。一隻體積很大的獴正在咬他小腿上的肉,他緊閉著雙眼,也不知道他疼還是不疼。他的確在呻|吟,但那種呻|吟是痛苦還是愜意,小蔓感到難以判斷。
她決心將自己的這種感覺寫進教材。現在,她是多麼的精力充沛啊!是因為事業的緣故她才有這麼大的勇氣戀愛的嗎?
「爹爹看好這件事的前景嗎?」
「坐在對面的是我的同事嗎?」雲醫老師抑制著憤怒問道。
雲醫還等待過冰錐從屋檐掉下。那麼堅硬,那麼自信的冰錐被陽光一曬,眼看就要掉下了。雲醫守在那裡觀察它們。一根,兩根,三根,四根……直到全掉下來。看著那些屍體,他想起去世的父親。他覺得父親大概也融入了泥土。
他站起來,但他找不到門了。他用手沿著牆一寸一寸地摸索過去,還是找不到。他於是暴怒了,用腳猛踢牆,卻又將門踢開了。
「為什麼他不能寫?您也可以寫嘛。將來我們成了家,我要天天讀您寫的書。我不能說了,我要發狂了。」
「別說話,我又忍不住要接吻了!」
「我倒希望——」雲醫老師只說了半句。
「小蔓找到了心上人。」煤永老師說。
「您的父親深不可測,我嘛,要單純得多。」雲醫對小蔓說。
「雲醫老師,您瞧,這是什麼光?」她指著岩石問他。
他好像是在反問她,又好像是在反問自己。他的表情一下子變得迷惘了。
雲醫老師提出這個問題后,兩個人都沉默了,大概因為這問題太深奧了吧。後來雲醫老師吃驚地「啊」了一聲,與此同時,小蔓也看到了墳頭上伸出的手臂。那手臂揚了揚又縮進土裡去了。
他像小孩子一樣咬住吸管,偷偷打量小蔓。
雲醫在心裏想,小煤老師一定是對他沒有信心吧。他裏面有什麼東西正在暗淡下去。
他的臉色有點蒼白,還有點神不守舍的樣子。
然後兩人又接吻,彷彿要用接吻將書裏面的洪鳴老師引出來一樣,又彷彿兩人都進入了書中的境界一樣。
「這就是愛嗎?」小蔓問自己。
「別管禮貌的事了,您受了傷,需要包紮一下。」
「多麼幽靜的處所。」小蔓說。
他倆哈哈一笑,談到了別的事。學生們都想遠足,有的甚至想走到國界那邊去,要不要支持他們?小蔓拿不定主意。雲醫老師卻對這種事胸有成竹。他說他已對他班上的學生提出了一種更為有趣的遠足,一種垂直方向的旅行,同學們被他的提議迷住了。
直到農離開后,小蔓才注意到自己在備課本上寫下的那個標題:「從中國山水畫看動植物與人的情感溝通。」此刻她還無力判斷自己那些熱得發昏的句子,她合上備課本閉目養神。
「真的,是廠後街26號的消息。」
當他睡到半夜時,有豐|滿的女性身體緊挨著他。當然是她。他倆的交合是如此的長久,到後來他都精疲力竭了。他隔一陣就喚一聲「小煤老師」,但她始終保持沉默。這沉默令他極度不安。
「您快快想,別拖太久,我會失去意識。」
「有可能吧,如今這時代,什麼可能都有。我聽見您的學生在呼喚您,真是些心事很重的少年。因為您,她成了他們心中的理想。您成功了,雲醫老師。我自己也想獲得這樣的成功。」
「誰來續寫這個故事?」她問道。
「您是怎麼看出來的?」小蔓生氣地說。
「你來了正好,小蔓。把那些土豆削一削吧。」
雲醫回到自己那陰暗的家中時,還在思考金環蛇和小煤老師之間的關係。他想,這位小煤老師是從他心裏慢慢走出來的。從前,他並不知道自己心裡頭有些什麼。這是多麼奇怪的轉折。就在前不久,他還以為自己完蛋了呢,可是生活中又出現了新的前景。這位小煤老師比他自己更懂得他,她那種處事不驚的風度當然是來自父親。現在,他滿腦子裡全是金環蛇和小煤老師的倩影,一輪又一輪,糾纏不清。他悲傷,他慶幸,他無言。
傍晚時她回到了父親家中。爹爹正在做清蒸魚。
「謝謝爹爹。我怎麼有點緊張似的。」
「小蔓,你將來一定要生孩子。」農認真地對小蔓說。
「你是指絕望的愛?那是一種病,我從前生病了。我不主張小蔓生病,小蔓是健康的女孩。你爹爹讓我順路來看看你。」
小煤老師讀完最後一句課文,合上課本時,學生們鼓掌了。
野貓來了,是一隻黃棕色的,它好像有點生他倆的氣,因為他們佔據了它的地盤。這裡是有老鼠出入的,那些親人給死者上的貢品成了老鼠們的佳肴。小蔓打量著蹲在一旁監視他倆的野貓九-九-藏-書,心裏想,爹爹為什麼連母親的骨灰也不留下?他要一個人在暗中思念她嗎?獨自一人,爹爹該有多麼大的勇氣啊!
一大塊土坷垃掉下來了,那小動物落在她腿上,它的體積不那麼小,是什麼動物?她一下記起了廠後街26號,這是獴啊。獴跑掉了,更多的土坷垃落在她身上。小蔓聽到了呻|吟聲從溝的另一邊傳來。她開始慢慢往那邊爬,心情也激動起來。
她一個夢都沒有做。她中午醒來時心裏異常空虛:怎麼會一個夢都沒做?難道昨夜什麼都沒發生過?難道她的那些激|情都不真實?真見鬼,她穿過的這身衣服上一點草屑和泥土都沒有,她昨夜到底在什麼地方?再看鞋子,鞋底也是乾乾淨淨的。然而傳來敲門聲。是雲醫。
小蔓一使勁就將雲醫攙到了溝外——她是個健壯的年輕女性。
雲醫老師終於在校門口被校長捉住了。這幾天校長一直在找他。校長將他拖進密室,讓他坐下。他聽出密室里還有一個人,但房裡那麼黑,他什麼都看不見。他等著校長介紹,但校長不說話。
「為什麼要包紮?沒必要,這樣就很好。您不暈血吧?不暈就好。我和您講講我和它的故事吧——就是剛剛跑掉的這個它。就是它,還有它的幾個兄弟,把我的所愛送上了斷頭台。事情發生得太快了,那時我還沒有反應過來。我一直在尋找它,我也潛入過廠後街26號,後來我乾脆到山裡來等了。我總想重返一次那種意境,我豁出去了。您也看到了結果,它並不想要我的命,顯然是因為我比不上我的所愛啊。小煤老師,我走火入魔了嗎?」他絕望地問道。
「您在聽什麼?」
「我是打算生。可是先得結婚啊。」
「成家?我還沒想好呢。」
「可能是星光吧。我看得見您的臉,可我認不出您了。它們就在這附近,您害怕嗎?」
雲醫老師匆匆地離開。因為不願別人看見他,他走的是無路之路,在熟悉的樹林里繞來繞去。他希望自己被暴動捲入,所以他下了山又開始上山,並且盡量地遠離自己的學生們。不時地,他還聲東擊西,誤導那些學生。當學生們果然被誤導了時,他就發出「嘿嘿」的笑聲。其實,他不清楚自己在等什麼。也許,他太知道自己在等什麼了,那樵夫就持這種看法。
小蔓讓他喝草莓冰水,他欣然同意了。
天快要亮了,小蔓雖放下了窗帘,還是感到難以入眠。她今天沒有課。
小蔓覺得有什麼東西從自己裏面釋放出來了,但她還不能確定這是不是錯覺。這名同金環蛇戀愛的男子,難道是她自己的化身?不可能。她不能真正感受到他所感到的,一切發生過的事都像蒙了一層薄膜。也許因為她的母親和他的父親從小就與他倆隔開了,所以他倆的生活方式有某些相似之處?要說哪些地方相似,小蔓又說不出,只是她第一次見到雲醫就有種熟悉感,也許他應該是她的兄弟。
「學生在看著,多麼難為情。」小蔓說。
「這並不矛盾啊。您瞧,還有這一本,據說是洪鳴老師寫的。」
「我是想考考您。看來沒必要了。您覺得孩子們情緒如何?」
「我覺得您判斷準確,神志清明。我羡慕您。」
小蔓回到房裡,一眼看見地上的那塊蛇皮,那必定是雲醫落在那裡的。她撿起來聞了聞,昨夜的氛圍撲面而來。她將那一小塊蛇皮夾在她的備課本裏面時,忽然就覺得靈感涌動。
「我要讀這兩本書!」小蔓宣布說。
「見鬼,原來你們全知道了!爹爹這個巫師告訴您的,一定是。可為什麼要提孩子的事,還早得很呢。」小蔓委屈地說。
他順從地被小蔓挽著手臂走出了校園,沿著那條小路走了好久,一直走到了墳山。到了墳山後,小蔓就拉著他在山坡上來回走,她好像在傾聽什麼,還不時彎下腰去聽。
小蔓不說話了,她生怕這種談話觸到什麼暗礁。她覺得農的目光不像剛結婚時那麼清亮了,那裡頭有些霧。農還年輕,而且又是個美女,爹爹有什麼不滿足的呢?不知為什麼,小蔓一下子就想起了雨田,想起了她同雨田之間的朝朝暮暮。如此溫情的關係,她還有什麼不滿足的?雨田又有什麼不滿足的?爹爹卻理解了自己的女兒,多麼偉大。
那些學生們從他的上面飛奔而過,雲醫老師在陰暗處微笑著,他感到欣慰。昨夜有人來過,他完全看不清那人的臉,像是小煤老師,又有點像他遠方的姐姐。那影子嗡嗡嗡地說話,他也辨別不出是誰的聲音。他心裏希望是小煤老師,可她說了幾句又不像她。雲醫老師很失望。有一九九藏書刻,女人朝他俯下身,似乎要察看他的傷勢,可雲醫老師聽見她說的卻是:「您多麼愜意啊。」
「礦井的坑道四通八達,您全知道的。」
小蔓和雲醫相互間有種依戀,但那並不是愛。不過,雲醫老師雖然已經經歷了一場銷魂的愛情,現在卻覺得很難對他和小蔓之間的情感下定義。他以前認為她是他事業上的伴侶,如今這種看法卻搖擺不定了。至於小蔓呢,她很少去分析自己的感情,她認為完全沒有必要。她是個行動大於思考的人。同雲醫老師在一起時,她往往很激動,因為他太特別了,是能夠激起別人的奇思異想的那種類型,但離開了他,她也未必對他魂牽夢縈。生活中令人激動的新事物太多了,她都還顧不過來呢。在雲醫老師的心目中,小蔓是最為親密的女性;而在小蔓的心目中,雲醫未必是唯一同她有親密交流的男子。煤永老師說:「小煤老師越來越鎮定了。」再說小蔓目睹過雲醫同金環蛇的生死戀,她對這位朋友應該是有清醒的估計的。那時候,她愛的是戀愛中的雲醫,她的好奇心勝過了一切。有一夜,她甚至睡在了廟裡,只為傾聽那簌簌的拖行的聲音。在如水的月光里,那種激|情是多麼美麗啊!
「雲醫老師啊,您慢一點吧,我們跟上來了!」
「噓,別出聲。您瞧,它跑掉了。啊,我這條褲子只有半截褲腿了,這該有多麼不禮貌!小煤老師,真對不起。」
「我早聽說了,是校長告訴我的。因為他的對手在讀書會裡。校長掌握了讀書會的情報,就偷偷地讀同他們一樣的書。我也讀過兩本,是從校長那裡拿來的。我很喜歡那種書,因為書里說的都是我自己的事。我沒去過讀書會,我不善於同人討論書上的內容。我要是同人討論,說不定會當著大家的面哭泣。」
雲醫等待得最多的還是岩漿噴發。那是很危險的,很多人認為他會出事,但居然沒有。這應該歸功於他的反應能力和爆發力。有山民說雲醫是他所見過的跑得最快的人,「像豹子一樣」。而他自己在事前並不知道自己的爆發力有那麼強,他待在火山區不肯走只不過是好奇。
小蔓像從前一樣坐在矮凳上削土豆。她的手有點沒定準。
「有了孩子就穩定了。」農猶疑地說出這句。
雲醫看著她搖搖晃晃地出了門,一到外面她的腳步就踏實了。
夜裡的那種摟抱竟沒有使她產生生理上的反應,真神奇。這雲醫的肉體究竟是一種什麼樣的質地?他和雨田迥異,他屬於爆發力驚人的類型。小蔓一貫認為自己同他相差太遠,所以雖為他所吸引,生理上卻並無反應。再說她本來就屬於反應很慢的類型。夜裡雲霧山裡瀰漫的家庭氛圍,都是因為這位男子的緣故嗎?總之她同他在一起時的那種激|情怪怪的。小蔓思來想去,覺得這「怪」的原因要歸到金環蛇身上去。雲醫不再是普通的男人了,他的境界她小蔓如今已達不到了。想到這裏,她既有點沮喪,又覺得鬆了一口氣。靈魂里的一場混亂大戰終於告一段落,她進入了夢鄉。
學生們呼喚他的聲音越來越遠了,雲醫老師感到自己的血正在慢慢變涼。這一次獴沒有來,只有一條小青花蛇溜到了他的胸口上。它在他胸口停留了很長時間,也許睡著了。它溜走後雲醫老師用力想象它遺留下的夢境。他覺得那些獴一定是對他失望了。
下午上完課他就不見了。學生們都很惶恐,他們心裏有不好的預兆,因為他們聽到了流言。「他有可能會被消滅。」他們說。
「廠後街26號只是一個起點,要真正沉下去就得全神貫注。」
他下去了,小蔓愣在原地。她剛剛放下的心事又來騷擾她了,她感到很累。她記起從前同雨田在一塊時,她並不累。她在心裏說:「雲醫啊雲醫,您到底是不是一個人?」他當然是人,她小蔓不是體驗到了他那種異質的情感嗎?不是人的情感,她又怎麼體驗得到?
太陽光曬到身上時,雲醫老師站起來了。樵夫看見了他,樵夫頭髮很長,眼窩很深,臉上有雲醫所熟悉的表情。
「雲醫老師,您需要幫助嗎?」
小蔓夜裡睡不安,總想起被青花蛇纏住脖子的學生。農說他是外校的學生,但小蔓認為她沒說真話。她想,這樣的夜裡,雲醫還睡在那張床上嗎?他會不會又去山裡遊盪?她小蔓或小煤老師有能力將他的卧室變成一座山嗎?他對她會有一些什麼樣的期盼?往事向她湧來,這些事都同雲霧山有關。小蔓看見有個影子在山間邁著疲憊的步子。關於山,小蔓和雲醫有不同的感受。他倆從不同read.99csw•com的地點出發,如今似乎是殊途同歸了一樣。但小蔓心裏知道,離殊途同歸還差得太遠。也許在將來,他倆會有一個孩子,但不是現在。今夜農的談話忽然讓她看到了農和爹爹之間的隔膜——她並不完全理解爹爹。當然,任何一個人都無法完全理解另一個人。如果有愛,總能打破隔膜,就像洪鳴老師同鴉之間一樣。啊,洪鳴老師!啊,鴉!當張丹織告訴她這個故事的時候,她多麼感動啊!就是從那一刻,她下定了決心投入雲醫的懷抱。
「這裏到處是冤死鬼,可以說沒人是心甘情願地躺在土裡的。只有校長那類人愛常來這裏,可能是為了勵志。小煤老師,您不是傳染了校長的慾望吧?」他譏諷地向她眨了眨眼。
「他比那位學生更寂寞。他都過了六十了。」他忍不住又補充了一句。
「當然可以。可是還沒有,您也一樣嘛。」
「您說錯了,小煤老師。我愛人類,我是將她當人來愛的。難道我還會有別的愛法?那怎麼可能?」
「我的天!他還寫書。」
「廠後街26號讓我來這裏探聽學生們的信息,現在看來沒這個必要了。這些墳真陰森,我喜歡陰森的事物,您也是,要不怎麼會跟蹤校長往這裏跑?」小蔓說完這話突然掉了眼淚。
雲醫老師要下樓了,但他站在樓梯那裡回過頭來說:
「要不是張丹織老師……」小蔓說。
「當然看好。我女兒已經成熟了。她現在魅力四射。」
「二者兼而有之吧,謝謝您告訴我。我想我要告辭了,因為我的學生出走了。」
「我明白,我明白,人只能有人的愛情。您千萬別沮喪,我們愛您,學生們、我,還有校長,我們都愛您。要是沒有您,生活會變得空虛好多,真的,真的。」
早上醒來時她已離開。雲醫記得她咕嚕了一句,大意是說白天還要去上課。她不在身邊,雲醫反而感到了滿足,寧靜和充實向他襲來。
好多年前,雲醫雨後在自家菜園裡等過蚯蚓。那菜土黑油油的,他蹲在那裡,起先聽到細小的摩擦聲,然後它就露出了頭。它多麼美麗,多麼安靜,它露一下頭,又進去了。
小蔓是下半夜進山的,她並不是熟門熟路,她打算憑嗅覺行動。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她已經學會了用嗅覺辨別蛇的所在位置。而且她不止一次聞到了雲醫老師身上散發的蛇的氣味。這次進山對於她來說是一次激動人心的冒險活動。她雖然帶了手電筒,但幾乎一次都沒用。黑暗中的雲霧山好像突然變成了她的老家,沒多久她就變得熟門熟路了,腳下的每塊小石頭都在親切地為她助力。啊,那麼多的溝溝洞洞,卻並不成為她的障礙,反倒成了她的嚮導。每踏進一個淺洞,或滾進一條小溝,她都會產生一種回家的熟悉感。後來她就坐在一條土溝里不想動了。溝壁上有小動物弄出的騷響,好像是蛇,又像是穿山甲。熟悉的氣味撲面而來,是兒時廚房裡的氣味,爹爹在蒸饅頭。
「但願您下回別看錯。沒有人比爹爹更愛農了。」
「對不起,小煤老師。可我還是謝謝您將我帶到了這裏。此刻啊,我感到我就是您!這一天我等了多久了?」
雖然沒開燈,他還是分辨得出有人在屋角蹲著。
「城裡有個奇怪的讀書會。」她對雲醫說。
她發現每個學生都舉起了手,眼裡都有種迫不及待。
此刻他對校長也充滿了感恩,他覺得校長就是爹爹的化身。
「聽那些學生說話,他們在礦井的坑道里。」
「真是奇迹啊!」
「那正是我所希望的,我心裏對他們充滿了感激!我在思考一個問題:這世上是先有金環蛇還是先有小煤老師?」
在課堂上,一位女生告訴他,她在岩洞里迷路時,就用火山石給自己引路,一邊走一邊敲擊那兩塊石頭。「這是不是垂直的旅行?」她問他,也問大家。所有的人都面面相覷。他回過神來,連忙點頭說:「當然是!你多麼了不起!」他注意到有學生向他投來譏諷的目光。
「我愛您。我要回宿舍了。」她說。
「莫非我在等您?」
「雲醫老師,您不舒服嗎?」小蔓過來攙住他。
他一隻手拿一塊火山石,讓兩塊石頭撞擊。在撞出的火花里,他再也聞不到充滿他青年時代里的硝煙味了。他的生活已發生了很大的改變,也許是因為校長,也許是因為爹爹,也許都不是,只不過是他自己一直在朝這個方向走。他放下火山石,想起自己剛說過的關於「垂直旅行」的話。他當然沒有誇大其詞,但小煤老師為什麼顯得那麼害怕?在她身上有種要疏遠他的傾向,這令他痛苦。她是他最親近的女性,read•99csw•com比他姐姐還親。現在他卻不知道要如何同她相處了。牆上父親的照片正對他怒目而視,他感到自己做錯了事。
小蔓高舉著那本《鳴》,讓下午的陽光照在書頁上。她說她要聽書頁裡頭發出的聲音,她剛才注意到陽光一照到這本書,它就發聲。她將耳朵貼著書頁時,雲醫也貼了過來。後來他倆就接吻了。小蔓一邊接吻一邊想著洪鳴老師,這種聯想竟讓她激動不已。雲醫呢,滿腦子都是小煤老師,他知道她在想什麼,並且也因為她的思想而激動不已。然後小蔓就掙脫出來了,她高聲喊道:
「謝謝你們,現在自由活動吧,你們的老師太激動了。」
她說完就用雙手蒙上了臉。學生們都出去了。她一個人在教室里哭了好久,她的感情說不清。
「我要走了,雲醫老師,去上課……」
這頓飯吃得有點沉悶,因為各人都懷著一些心思,都覺得自己的心思難以傳達給別人,哪怕是親人。
「那是因為您不愛我,所以我成了影子。」雲醫冷靜地說。
吃過飯後小蔓和農坐在沙發上翻閱雜誌,煤永老師在廚房裡收拾。
正在這時爹爹開口了,他說的是校長的事。他說校長已經打算在他的兩個情人當中挑選一個與她建立家庭。聽了這個消息,農和小蔓一塊「哦——」了一聲,她倆感到十分詫異。
小蔓於是推著他向外走,口裡絮絮叨叨地說:
「而且同土裡的人離得那麼近。我已經等到了,小煤老師。我倆找的是同樣的東西,可我倆隔了這麼長的時間才相遇。」
雲醫說完這些之後,就從書架上找出一本書名為《晚霞》的書,遞給小蔓看。小蔓翻到第一章,念了四五句后突然臉色發白,雙手顫抖起來。她的視線在天花板上游移。好久好久。
「啊,別生氣,我有學生的消息了。」
「有什麼難為情的,他們正在學習區分微妙的感情。」
「農姨,為什麼我從來沒像您那樣愛過?」
「一點都不怕。因為您在這裏啊。雲醫老師,我從小就崇拜您這樣的人。從前我畫了那麼多古代的猴子,可是我畫不出金環蛇……我覺得您是我從未見過的那種人,是中國山水畫裡頭的影子。我追逐了多年,那影子總不現身。瞧我在胡說什麼。您不是影子,您是一個人,可我怎麼就挨不到您的身體?」她說話時感到自己在發熱,還有點眩暈。
「從珂農老師臉上看出來的。很可能我看錯了。」
「我認不出您了,小煤老師。您會不會是她?」他的聲音仍然很冷靜。
他將腳伸到被子外面時,那影子就發出銀鈴般的笑聲。居然是他的學生。影子的後面又有兩個影子,他們溜到外面去了。雲醫老師大聲說:「再會!但願垂直旅行給你們帶來好運!」
在課堂上,學生們滿懷喜悅地看著她,就好像是他們自己也在戀愛一樣。而且在回答問題時,他們的奇思異想也被充分調動起來了。於是小蔓在心裏對自己說:「這就是愛。」即使是吐出那些最普通的詞語,她也有想流淚的感覺。學生們看她時的目光里則充滿了鼓勵。
「小煤老師!小煤老師!」
「什麼樣的遠足呢?同廠後街26號有關嗎?」小蔓迷惑地說。
她寫啊寫啊,一直寫到天快黑了。這時她才感覺到餓了,於是到廚房裡去做飯。後來又有人敲門,是農姨。
小蔓一笑起來,雲醫的臉就變得紅潤了——他真是身心強健的男子。小蔓很高興,提出要為雲醫畫像,但云醫拒絕了。
「也許吧,也許吧。可是我熱烈地嚮往您的境界。瞧我將您摟得多麼緊,我在模仿她,我希望讓您感到她又回來了。您瞧這光,跳躍得多麼厲害,她今夜真的回來了嗎?」
「他們有點打不定主意,可是沒有一個人有頹廢情緒。」
「嗯。我一心想去遠方淘金,沒看到腳下有金礦。現在我才深深地感到校長是我的恩人。」他不好意思地垂下了眼皮。
「啊——」她緩過勁來了,「這書中有不祥之兆。就好像,就好像是在寫爹爹的事啊。雲醫老師,你怎麼認為是寫你的事?」
「可這裡是墳山啊。」
農回來了。小蔓心裏想,農才是魅力四射呢,爹爹難道沒看出?
吃了幾塊壓縮餅乾,他早早地上床躺下了。
「為什麼您就不能愛上我?」他玩笑似的說。
路上很黑,但是兩人都感到像在家裡一樣自如,行動毫不受阻礙。
雲醫焦急地搖著她。
在餐桌上,農說起一件奇怪的事:一名學生在山上被一條青花蛇纏住了脖子,差點喪了命,不過現在已經搶救過來了。小蔓急煎煎地詢問是誰的學生。農回答說是外校的。小蔓看見了爹爹若有所思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