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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鴉和洪鳴老師

第十三章 鴉和洪鳴老師

「真的嗎,鴉姐姐,你真是這樣想的嗎?」
「丫丫命中總是有貴人相助!」
但她通宵未眠,這是第三天了。她不得不一早就同徐姨趕往鄉下。在長途汽車上,她靜靜地流著淚。
「我發誓,」洪鳴老師莊嚴地說,「我要永遠做沙門女士的朋友,我決不離開讀書會。」
「千萬別這樣說,親愛的沙門,你,還有我們的奇妙的讀書會,你們對我和鴉的恩情我怎能忘記?我剛才說鴉馬上要有自己的書店了,為她高興吧。」
「我剛才沒聽懂你的話,我是不是出問題了?」
「這位演員真美,我最喜歡這種男性化的女孩,就像一種理想。」
「我沒事。我剛接了母親的電話,就睡不著了。我母親和她的愛人住在鄉下。我們結婚吧,洪鳴老師!」
「我知道您早就對我失望了。」許校長對他說,「可您為什麼就不能再多一點耐心呢?我們有一個徹底翻身的計劃。我有件事要向您打聽:您覺得敝校的青年教師素質如何?」
過了十來天書櫃做好了,漆上了清漆。它們一共有八個,擺在房裡很像樣,將地上鋪的瓷磚也襯托得很清爽。阿迅送來的書全部擺進去了,母親從城裡運來的書也擺進去了。還有方圓幾十里的七八個鄰居也送了一些書來,不知道他們是如何得到消息的。一位老人說:「我們桐縣還是很有實力的。」他這句話令鴉十分感動。鴉不由得竭力想象,桐縣在世界上佔據著一個什麼樣的位置。
「我家裡有五百本書,我明天就用車子拖過來。我注意到你們家有一間漂亮的大廂房,正好做閱覽室。」
夜深了,鴉還在床上痴想,不光想劇院的奇遇,也想洪鳴老師的外貌,猜測他此刻是否也在想她。她開燈看了一下表,已經一點半了。她實在忍不住,就打了個電話給洪鳴老師。
「你到底打算什麼時候把鴉帶到書店來?大家都在議論鴉的事,你怎麼能做到如此冷靜的?」
「阿迅是來同你商量辦一家書店的事的。」母親說。
「啊,不要這樣想!我有個朋友在那裡,他為我描述過讀書會,那應該是個妙極了的組織。」
「啊,不要這樣說!」阿迅不贊成地搖著頭,「這同人口密度沒關係,因為是有關心靈的事嘛。」
鴉的名字叫巫涯,鴉覺得那名字難聽,就改成了現在這個名字。洪鳴老師也認為她改得好極了。
鴉受到了重大的打擊,整整一個月完完全全失去了睡眠。後來她的工作也沒法做了,她母親就從鄉下跑來將她接到了她家中。自殘的事發生在鄉下,幸虧她母親警惕性高,她才保住一條命。
但是鴉的眼神變得有點憂鬱了,洪鳴老師一時追不上她的思路,就默默地撫摸著她的肩頭。他對自己說,沒有過不去的坎,他要拚命努力。鴉太正常了,所以那些小小的不正常完全可以忽略不計。
「我看得出來他不能沒有你。一個男人就是工作上再出色也不能沒有感情生活,感情生活總是第一重要的。我那死鬼當年為了我放棄了在北方城市升遷的機會,最近我也常想,是不是我害了他?你瞧,愛情總是這樣的!活的時間的長短不能用來衡量愛,對嗎?」
「我馬上要睡著了。晚安。」
「我擔心我去了會緊張。」鴉說。
「我不知道。」
鴉興奮得臉都紅了。
「您願意我送您回家嗎?」
她一到母親家就給他打電話了。洪鳴老師從她的聲音聽出來她非常放鬆,好像那些在工廠里做流水線的女工下班了一樣。這個發現令他陷入痛苦之中。鴉離開后的房間顯得空空蕩蕩,洪鳴老師強迫自己適應重新到來的孤獨生活。他想,他已經經歷了巨大的幸福,所以目前老天給他的孤獨也是很公平的。
但是他睡不著。沙門女士給他帶來的刺|激太強烈了。他發了誓,可那是什麼樣的誓言?那算誓言嗎?從前他從高高的樹枝上搶救過一隻黑白兩色的小貓,貓兒偎在他懷裡發抖的那一瞬間,天多麼藍,四周多麼寂靜。
「可我們這裏的人都往外省跑……」鴉茫然地說。
母親背著女兒大哭了一場,她感到天昏地暗。
「這裏遍地是俠客。」
「不,不要來。明天請木匠來做書櫃,我一個人就可以搞好。你等著瞧吧。這一回我要當英雄。我愛你,晚安。」
「到那時,說不定我也像沙門女士一樣在鄉下開一個小書店,組織一個讀書會。你給了我希望,我今夜一定會睡得好。」
「它們的產地是在哪裡啊?」鴉問那賣主。
客人就是獵人阿迅。鴉大大方方地向他問好。
「我讀過你說的那本書。」小勤坦然地看著鴉,「我和玉雙,我們摸索出來了讀什麼樣的書。」
「我得回家打豬草。」
「可了不得,」洪鳴老師說,「我們家要出一個文學工作者了。鴉,我覺得你天生是文學行列里的人,我周圍沒有你這樣的人。你完全可以練習寫作。」
「這沒問題,我從前是業餘長跑運動員。」
沙門的讀書會裡的氛圍令他驚訝,那些書友彷彿在慫恿他去追求張丹織女士,而從前,他們對鴉是多麼愛護啊。難道他們得了健忘症?還是他們認為人應該及時行樂?不對,他們不是那種及時行樂的類型,尤其是文老師和雲伯,這兩位具有堅韌不拔的個性,同及時行樂不搭界。在討論作品時,書友們會突然說出這樣的話來:
「我想,應該是那些嚮往永恆事物的人吧。這類人往往散居在荒涼的鄉下。比如你媽和舒伯。」
「您覺得意外嗎?」
張丹織女士熱情而又有定力的個性像磁石一樣吸引著洪鳴老師。或許因為是同行吧,他特別為她的內涵和九-九-藏-書風度所打動。他將她看作五里渠小學的一塊美玉,一想到她,就悻悻地對自己說:「許校長這老狐狸!」他不光為她的才華所傾倒,而且還對她產生了某種朦朧的渴望——尤其在鴉離去時。這種渴望令他有點驚慌。有時候,他覺得他應該避免與她見面,有時候,他又覺得躲避是可恥的,他應該大大方方地同這位同行交往。是他自己有邪念,對方沒有,他應該端正自己的態度。比如某個晚上他一人在家,所有的工作都告一段落了,同鄉下的鴉也通過話了,他會突然感到心裏痒痒的,於是又拿起電話撥了那個號碼。她同他一樣,十分謹慎。也許她那邊也有同他類似的問題,像她這麼出類拔萃的女性,周圍沒有一群男子圍著才怪呢。他要向她訴說什麼呢,他不知道,於是胡言亂語,說了幾句噁心的話。每次同張丹織女士打完電話,他總是立刻關燈睡覺,他不願在那個時候面對鴉的那張照片。
「就在本地。我們住在東山省,每天穿過高速路到你們這邊來種地。你們這裏到處都是寶地啊。」農婦說著笑了起來。
「糟糕的就是你什麼事也沒做錯,我的天!」
然而五周以後他倆分手了——還沒來得及結婚。原因很簡單,洪鳴老師工作繁忙,事業上有野心,熱愛本職工作,所以不可能每天有時間同鴉在一起。鴉的工作則很輕鬆,是在工藝館畫彩蛋。因為近期生意清淡,只工作兩小時就回家,所以她有大把的時間。
「千萬不要過分疑心,一切順其自然吧。」
「我也愛你。」
兩人開始過上了甜甜蜜蜜的小日子。鴉在家做家務,把他們的小家弄得舒舒服服。洪鳴老師照舊在學校里忙,但他注意每天盡量早些回家陪伴鴉。倒是鴉的性情改變了,她再也沒有抱怨過洪鳴老師,反而時常同他談起學校的事,還給他出些主意。洪鳴老師覺得自己達到了幸福的巔峰。為了給鴉解悶,他不時從圖書館借些書回來給鴉閱讀。那些書大部分是小說和詩歌,還有一些園藝方面的書。他按照自己的口味選擇書籍。奇怪的是從前沒有閱讀基礎的鴉天分極高,她對每一本書的體驗都有自己獨特的創見,而這些創見又影響了洪鳴老師。於是由書籍作媒介,兩人的相互理解日益深入。
「我從小就想做尤三姐,可我的性情同她差得太遠。您怎麼看我?您喜歡尤三姐嗎?」
不過鴉並沒有閱讀的激|情,洪鳴老師借回什麼書,她就讀什麼書,彷彿有些被動似的,令洪鳴老師大為不解。
「是因為失眠嗎?」洪鳴老師拉著她的手問道。
鴉走了之後,洪鳴老師才確確實實地感到自己的一生完了。雖然他仍然拚命工作,但卻失去了靈感。他成了個機器人,連自己都對自己心生恐懼,因為他從未有過這種感覺。
舒伯哈哈大笑,在一旁拍起手來。
「您這樣一說我心裏舒服多了。」鴉說,嘆了一口氣。
鴉回到母親家時,母親正在用艾灸為舒伯治頸椎痛。在煙霧繚繞中,舒伯發出愜意的哼哼聲。一會兒鴉就將花生放在香料中煮好了,端到桌子上。三個人坐在一起吃花生。
「我覺得我是生病了,肯定是。為什麼我要連累你?」
「我要離開你!」
他倆是在歌劇院相識的。那一天,洪鳴老師興緻勃勃地去聽京劇《尤三姐》。劇間休息時,洪鳴老師發現鄰座是個充滿了青春活力的漂亮女孩,最多不會超過二十二歲。他暗想,這麼年輕的女孩子卻喜歡京劇,很少見。於是開幕時他就將目光偷偷地溜向那女孩。令他萬萬沒想到的是,女孩也在看他,而且是直愣愣地看。幸虧周圍較黑,別的觀眾注意不到。女孩斜過身子,湊在他耳邊說:
「很好。她在我那裡,每天在菜地里忙。我覺得她很苦,可她不願訴苦,她硬挺著。」
「真感謝阿迅。」母親說,「我們家也有好些書,還有附近那幾家,家家都有不少書,我們可以籌集到三千本,因為我在城裡也有朋友,他們家裡都有書,他們又熱心公益事業。」
「賣野雞的那一位?」
「的確是美。我同您有共鳴,您感到了嗎?」
「真奇怪,城市那麼大,他怎麼會注意到我?」
「鴉姐姐,我打算一輩子不出嫁。除非找到像姐夫那麼好看的人。這裏周邊根本沒有年輕人,我等了好多年都沒遇見一個像樣子的,現在已經死心了。我媽想逼我嫁到外省去,她休想。」小勤說。
終於,鴉一年中的大部分時間都待在鄉下了。即使在城裡待短短兩三個月,她也常犯病。洪鳴老師常常跑到鄉下去,但不能久待,他的學校和學生都離不開他。
「鴉,你就在家伺候我吧,反正我們也不缺錢。我也三十五六歲了,該享享福了。」
「啊!您請坐,這裡有把椅子。」
「正是他。他向我打聽過你。他在城裡看見過你好幾次。你迷路那回,他正打算過去幫你,可你找到了警察幫忙。」
「不,不意外。因為我愛鴉。我去為您倒茶。」
「你們的名字刻在哪裡啊,我也想刻一個呢。」
「那你和誰結婚?」
「那就讓他打主意吧,沒關係。你覺得他會傷害人嗎?」
「我從心底為她高興!她是一位非凡的女性。洪鳴老師,我愛你,也愛鴉,我更愛張丹織女士。我懇請你發誓,永遠做我的朋友,決不離開讀書會。」
「鴉要在鄉下開一家書店——怎麼啦,我做錯了什麼事嗎?」
他倆在黑黝黝的大街邊走過來走過去。洪鳴老師提議去酒吧喝一杯,但鴉拒絕了,她說酒吧里生人太多,她會緊張。
「我明白了,」鴉read.99csw.com連連點頭,「您的想法真好!」
「你不用刻。因為你有姐夫,不會成為孤家寡人。我和玉雙不怕成為孤家寡人,我們願意在這裏活到很老很老的年紀。」
有一位英俊的獵人在對面賣野雞,他的目光老是掃向鴉,盯著她看。小勤注意到了這個情況,她有點著急。
「當然啦——」
不知道是出於母親的自私呢還是她認為要給鴉一線希望,就在鴉終於平靜下來,融入了兩位老人的田園生活時,有一天,這位母親偷偷地進了城。她通過一些曲折的關係找到了洪鳴老師的家裡。這已經是七個月之後了。洪鳴老師在院子里做木工,為了使自己的精神振作起來,他決定做一張方凳,現在已經快完工了。
鴉使勁回憶阿迅的模樣,但那形象總是模模糊糊的。
「你就是來對我說這個的嗎?」
「我不能和你結婚。」鴉鐵青著臉說。
「媽,您覺得他怎麼樣?」
儘管這類話語近乎調戲,但洪鳴老師和張丹織都愛聽,他倆紅著臉,交換著會意的眼色,完全失去了往日的風度。有時文老師會湊近張丹織說:「瞧他多麼愛您!」當張丹織連連否認時,文老師就會補充說:「我說的愛不是那個意思,是另外一種,我知道洪鳴老師有愛人。」於是張丹織那緊張的內心就會放鬆下來。
「媽說得對。但那也是因為您女兒不甘沉淪嘛。」
鴉坐在前排位子上,她的思緒彷彿被凍結了一般。每當她過度興奮,她腦子裡就一片空白,這是她的常態。她感到那夜班車是命運之車。
一進家門他就將自己投入到工作中,他咬著牙,什麼都不去想,只想工作。他一直工作到凌晨三點鐘才停下來,然後去沖了個冷水澡,回來繼續工作。三點二十分的時候鴉來電話了。
夜間,傾聽著水塘里魚兒的跳躍,鴉輕輕地問洪鳴老師:
校長說得對,一切都要順其自然。再說這位校長自己對事物的分寸把握得多麼好啊。有一次,洪鳴老師差點要對鴉說出張丹織女士的名字了,幸虧他及時忍住了。今後他當然也不會主動對她提起這位新朋友,永遠。鴉的世界里有一些禁區,不是所有的事她都能理解。多麼不可思議啊,他已經有了鴉,還會想要去交別的女友。但是他同她的關係中並沒有明顯的性的意味。那麼,那是一種什麼意味?他細細一尋思,忽然明白過來了,那就是讀書會裡的意味。在讀書會裡,所有這些事都是安全的。大概因為讀書會裡的世界是虛擬的世界吧。不過虛擬的世界卻最真實,真實而安全。
「好,我馬上睡。你聽,我上床了,我的眼睛快睜不開了。寶貝,我多麼愛你,晚安。」
「是啊。除非您已經結婚了。」
「讀書會反映著我們的命運。某些人的相遇是前定的。」
洪鳴老師為她這句話大大地感動,他顧不上聽戲了,就也湊在她的耳邊悄聲說:
天剛亮的時候,他睡著了一會兒,然後又醒來了。他今天有課。
「鴉姐姐,我們回去吧。」
漸漸地,洪鳴老師覺得自己也離不開張丹織女士了——他頻繁地想起她,盼望在讀書會看到她。奇怪的是,他的痛苦竟減輕了好多。不知為什麼讀書會裡的人認為他們討論的那些書當中有一本是他寫的,他們暗地裡議論這件事。當張丹織來詢問他時,他堅決地否認了,但張丹織女士滿腹狐疑,陷入了某種深思。洪鳴老師心裏想,這大概就是閱讀的魅力吧。也許他們應該將所有的小說都當作|愛情故事來讀;也許,書友們認為他寫了一本同愛情有關的書。他們的這種猜測是出於多麼美好的心愿啊。洪鳴老師想起了他的朋友連小火。那個時候,他陷在失戀中不能自拔,他和洪鳴老師的每一次的談話都是談張丹織女士。他的回憶性的談話就是一本精彩的小說。後來他終於擺脫出來了。毫無疑問,他介紹給連小火的那些書籍也幫了大忙。想著這些奇遇,洪鳴老師覺得自己彷彿真的在腦海中構思一篇很長的小說,只是那些情節和句子都隱沒在黑暗中,他僅僅捕捉到一些含含糊糊的畫外音。他不是文藝工作者,他是個實際的人,但這並不妨礙他每天構思那種朦朧的小說情節。閱讀有時會產生這種奇妙的效應,這令人充實。還有讀書會裡那位白髮白眉的雲伯,他那明察秋毫的目光有點像鷹,但決不令你感到不舒服,相反,洪鳴老師甚至渴望自己在他的注視下靈魂出竅。
鴉在西邊的大廂房裡忙到深夜。她用白紙糊了牆,擺了一張桌子和一些椅子。她打算明天去鄰省請木匠來做一些書櫃,沿著牆擺放。鴉記得母親和舒伯買下這套大瓦房時,這裏已經很久都沒住人了,所以賣得特別便宜。當時這間空空的廂房裡居然住著兩隻老貓,一黑一黃。後來母親和舒伯就開始餵養它們了。它們現在長得皮毛溜光,成了長壽貓。鴉想象這裏以後成了閱覽室,貓兒來湊熱鬧的情景,不由得微笑起來。這時母親叫她了。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是你命中的貴人,一個少有的男子漢。」
她倆一邊走一邊聊天,鄉間空氣很好,清風吹著,各式各樣的野花在路邊開放。
「願意。您是個好人。鴉不會處理同別人的關係,我把她慣壞了。」母親說著就哭了。
「媽,我很好。您今天和舒伯去趕集了嗎?」
半年之後,他才一點一滴地恢復了對生活的感覺。
「那不是我寫的,是一些偉大的作家寫的。順其自然吧,鴉。對於我來說,你就是美。這半年裡頭我的變化太大了,我以前真狹隘。」
那些柔情繾綣的夜晚,洪https://read.99csw•com鳴老師在心裏反覆對自己說:「我做得對。」他覺得自己重新又煥發出了青春的活力。
「我的丫丫快活嗎?剛才打電話沒人接,我有點不放心。」
「我猜出來你還沒有睡覺。我嘛,是因為興奮睡不著,不過這是良性的,我能感到……你睡一會吧,寶貝,你的身體不是鐵打的,你要是病倒了,我會多麼傷心。」
「不,你也不能消失。如果你消失了,那對我們是多麼大的損失啊。」
「我還沒有。我太幸福了,我現在就上您那裡去,好嗎?」
「你認為我應該如何行動?」
「那麼下個星期三我們再來聽這齣戲,好嗎?」
洪鳴老師開始著手調查鴉母親所在鄉下的辦學的情況。調查的結果令他沮喪:那個地方雖屬市郊,卻沒有一所小學或中學,富裕一點的家庭都將兒女送到鄰省的一所學校去,窮孩子們則跑光了,也不知他們去了哪裡。鴉認識的那兩個女孩先前上過兩三年學,後來她們自己不願意上了,那學校也垮了。她們倆是唯一留在本地的小孩。洪鳴老師想,如果讓鴉離開母親,隨他去另外的鄉村學校,很可能她的病情會更加惡化。
集市上人來人往,很多人都是從鄰省來的,因為本地人差不多都移居到外省去了。鴉買了她最愛吃的花生和紅心蘿蔔。
「好。」洪鳴老師感動得熱淚盈眶。
「鄉下同樣好。」洪鳴老師說,「等到我退休了,我們就到鄉下去定居,像你媽媽一樣。住在鄉下,你什麼病都不會有。我要籌劃這件事,請相信我。」
是洪鳴老師來電話了。他說他晚飯後來過電話,因為她在忙活兒,他就讓母親不要叫她。
雖然鴉竭力想留在洪鳴老師身邊,但還是不得不一年比一年更長久地待在鄉下。她周圍的人都知道她的病情在逐漸加重,她自己開玩笑地將這個病稱為「城市恐懼症」。她對洪鳴老師說,自己生在城市,又在城市長大,怎麼會得這種病?其實她最喜歡待的地方並不是鄉下,她愛城市的市容,愛車水馬龍的街道,愛路邊的百貨店,愛超市和書店等等。她覺得她這輩子最幸福的時光就是多年前和洪鳴老師一塊聽京劇的那個夜晚。那時她和他手挽手在大街的人行道上溜達,她看見洪鳴老師的臉一下子被商店射出的光線照亮,一下子又隱沒在黑暗裡,那情景永遠刻在她的記憶里了。
「我要說假話五雷轟頂!」
鴉一口氣將兩塊菜地里的草都除掉了,滿身大汗,心裏卻無比舒暢。她洗完澡從房裡出來,看見家裡來了客人。
鴉提起腳就向外走。洪鳴老師追出去,用雙手按住她的肩膀,口裡哀求著。鴉突然扭轉脖子在他手背上用力咬了一口。洪鳴老師鬆了手,發出慘叫。他盯著自己血肉模糊的手,內心無比震驚。鴉一眨眼跑得無影無蹤了。洪鳴老師已經感覺不到傷口的劇痛了,他像做夢似的站在家門外,任憑傷口流血。後來是樓上的老師替他包紮好傷口,又將他送到校醫那裡。
「對,我就是來說這個的。我的舉動讓你噁心。」
「有一些物團擋在書中發生的事件前面,我看不太清那些事情,我不能用力,一用力就好像要發生眩暈似的。所以我想,還是順其自然吧。是不是因為我太喜歡你的書了呢?」
「如果我不能再去城裡待的話,他怎麼辦?他愛他的工作,更愛那些學生。我,我在拖累他啊。」
她堅決不讓洪鳴老師陪伴,自己一個人坐長途汽車走了。
走路時,鴉老覺得有哀婉的歌聲不即不離地跟隨著她。她有點羡慕這個小女孩,她是多麼能把握自己啊,就像——就像洪鳴老師帶給她的那本書裡頭的一個人物。
鴉看著藍天,她看到了密密的一張網在飄蕩。那是同一張網,在全世界飄蕩。這個小女孩身上也有一座火山。
「您好,我是鴉的媽媽。」
小勤買的是兩個京劇臉譜,她要將它們掛在自己的閨房裡。走在路上,她告訴鴉關於那陰險的獵人的事。鴉說她也注意到了那獵人在看她,她感覺到那人也許要她幫什麼忙。
「可是現在沒有公交車了,要走一個半小時。」
鴉在洪鳴老師家待的時間越來越短,一年裡頭回母親家的次數越來越多。有一天,她出門去買菜,忽然在大街上迷路了,也忘了自己是出來幹什麼的。後來是交警將她送回了洪鳴老師家。第二天洪鳴老師就請了一位老阿姨來家裡。他對鴉說,徐姨是他的堂嫂,剛死了丈夫,又沒孩子,成了孤寡老人,在家裡寂寞難熬,想到他家來幫忙做做家務。鴉一邊聽洪鳴老師介紹一邊點頭,也不知她心裏怎麼想的。於是徐姨就留下了,她每天一早就來陪著鴉,兩人一塊搞衛生,一塊上街。到了下班的時候,洪鳴老師回來了,徐姨就回家去,她住在城東。徐姨頭腦靈敏,見多識廣,和鴉相處得不錯。
鴉一大早就同小勤去鎮上趕集,她要去買些新鮮花生回來吃。
「真的。那些人走了,因為他們不懂得這地方的美。你們留下了,因為你們的內心無比寬廣,包容了整個世界。要不了多久,所有見到你們的男孩都會愛上你們。有一本書里寫到一個女孩……」
洪鳴老師一有時間就同鴉一塊去郊區的山裡。他倆一塊爬山。爬著爬著鴉就會歡呼起來,臉上顯出嬰兒般的表情。洪鳴老師驚訝地說:「鴉,你應該是在山裡出生的。」但是鴉的激|情持續的時間很短,往往爬了不到一里路,鴉就催促洪鳴老師回家。洪鳴老師獨自一人時常常深思鴉的這種表現,但想不出個所以然來。
每當鴉待在家中,洪鳴老師又老不來電話時,read.99csw.com她感到自己簡直要發狂了。她知道洪鳴老師喜歡他的工作,可她認為那也得有個限度,他正處在熱戀之中,怎麼能做到不每天來城南她家中見她?那隻能說明他並不很看重她啊。後來鴉又提出由她每天去洪鳴老師家。他答應了,並且對她充滿感激。這使得鴉滿懷希望。然而當她坐在他那樸素寂靜的宿舍里等待他時,他還是每天忙到深夜才回家。有時他還睡在辦公室,說是怕回來太晚打擾了鴉。這種時候,他總預先給鴉電話,讓她早些睡。鴉一掛上電話就破口大罵,她也不知道自己從哪裡學來那麼多髒話,連珠炮一般罵下去,像鬼魂附體了一樣。
「鴉,我太高興了!我感覺到你又回到了我們剛認識時那天的狀態。我明天過來幫忙吧。」
後來發生的事說明鴉並不是過慮。涉及她心愛的書時,鴉就好像又變成那個咬人的怪女人了。洪鳴老師終於相信了鴉的話——她的確不能去人多的地方。
「不想多看看嗎?這裏的東西多麼好!」鴉說。
「丫丫,你遇到獵人阿迅了么?」母親問。
「喜歡。」洪鳴老師說,「扮演她的是一位天才男演員。我本來是想好好聽戲,可是現實中的戲比台上的更精彩,我就走神了。」
阿迅一離開,母親就感嘆道:
洪鳴老師離家越近心情越沉重,他不知道前方有什麼樣的噩運等待著他,也不知道他是否面臨某個命運中的轉折。他的兩位朋友先後向他提起鴉,也許是湊巧,也許有他沒料到的深層原因。有一回在校長的密室里,校長彷彿是無意中說起他要撮合煤永老師和張丹織女士。那是很久前的事了,他差不多都忘記了,現在一下子就想起來了,多麼奇怪!
吃過中飯,鴉又來到菜地里給絲瓜澆水。她白天里總在忙碌,只有到了夜裡才坐下來讀書。讀書時又往往忍不住停下來給洪鳴老師打電話。有時則是洪鳴老師打電話過來。在電話中雙方就像約好了一樣,都不說自己的感情,只說當天或前些天發生的事。聽完電話的那些夜裡,鴉總是睡得特別安寧。給絲瓜澆完水,鴉坐在太陽下的那塊石頭上,傾聽菜地里常有的那種聲音——一種像絲綢一樣的沙沙響聲,那是從土地的深處傳出來的,每次她來菜園都能聽到。鴉總是想,土地在蠕動,土地多麼舒適!鴉很佩服母親的直覺,因為她一下就確定了到這個荒涼之地來定居,而她自己當初一點也沒有發現這裏的好處。啊,從前她多麼傻!她從小在城裡長大,對鄉村一點都不懂。母親和舒伯搬來后她也來過幾次,並沒有很深的印象。直到她生病之後,她才慢慢地懂得了此地。看來她天生是屬於這種地方的,這裏的天空特別高,大地特別沉穩,雖然古樸,卻並不哀傷。鴉來了沒多久就找到了這種感覺,後來她就越來越覺得城市不可忍受了。她所結識的小勤和玉雙都具有沉穩的性格,鴉甚至認為這兩位女孩有通靈的傾向。大概是人煙稀少的環境造就了女孩們剛毅、獨立的個性。
戲一散,他倆走出座位,鴉就自然而然地挽住了洪鳴老師。
是沙門女士,她聲音沙啞,表情嚴肅得近乎沉痛。
「胡說。很多人都這樣,只是集中不了注意力罷了。什麼叫連累?沒有鴉我活不下去,我死過一次了,你不想害死我吧?」
「不用麻煩了。鴉發生了一點小意外,不過事情過去半年多了。」
她回到自己的公寓里時才恢復過來。她認定剛才那位男子就是她鴉從小到大一直在尋找的類型,更難得的是他倆還有共同愛好。鴉躺到床上時,心又靜不下來了。她不知不覺地在模仿洪鳴老師說話。他一點都沒有打聽她的情況,這就是說,他對同她相識這件事完全不感到意外。她也是這樣!鴉覺得自己心花怒放。就在這時電話鈴響了,是住在鄉下的母親。
一塊讀了半年小說之後,洪鳴老師有一天動員鴉去加入城裡的一個讀書會,還說兩人一塊加入必定受益多多。
她用一隻手掩住自己的臉。
「是鴉吧?我正好也在想您。您沒事吧?」
「同行之間最容易激發|情慾。」
「我明白了。用不著寫下來,你同我說一說就可以了。自從你讀了這些書之後,我再重讀時,就好像眼前出現了另一片天地。你是最棒的!」
洪鳴老師也推著一板車書來了。他一進屋,打量著身穿工作服,容光煥發的鴉,心裏說不出的驚訝。「太好了,鴉,太好了!……」他一連聲這樣說,用力親吻著久違了的愛人。兩個人又忙到深夜,將那些書分類擺放,並開始做卡片。鴉打算好了,先暫時只辦一個閱覽室,等今後有了資金再進新書。
洪鳴老師下了公交車就往家裡趕。他正在搞教材改革,學校的工作堆積如山,最近他連睡眠都犧牲了好多。然而有一個人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袖。
「她現在怎麼樣?」
「你推測一下會有什麼樣的讀者到來?」
鴉看著女孩,吃驚得合不攏嘴。
「小勤你才十六歲,早著呢。你會等到比你姐夫還好看的人。」
「你要走?我們還沒結婚啊。我這一生完了。」他萬念俱灰。
「你說的是真心話嗎?」鴉緊張地看著他。
「我多麼的幸福,鴉!等一等,您剛才說我們結婚?」
「關於這種曖昧私情,丹織老師和洪鳴老師應該最有體驗吧?兩位尚年輕,一定有不少身臨其境般的片刻留在記憶中。」
洪鳴老師沒能等到讀者的到來,他只好先回城裡去了。他在城裡的公交車上遇見了煤永老師。洪鳴老師很尊敬煤永老師,他認為煤永老師是一位才華橫溢的資深教育工作者,他的很多觀read•99csw•com念同自己不謀而合。但兩位老師面對面時卻沒有熱烈地交談,其原因主要在煤永老師——他是個內斂的人。
她一上床便睡著了,睡得很香。當她進入淺睡眠的狀態時,就聽到下面的黑土發出熟悉的沙沙聲,很像催眠曲。「鴉,鴉,鴉……」遠處的黑土這樣回應著。
他倆一塊回到了母親家中。洪鳴老師請了一個星期假。那七天裡頭,鴉和他時時刻刻在一塊。鄉下房子的廁所在屋外,即使洪鳴老師上廁所,鴉也跟著,站在廁所外面大聲同他說話。母親看到這種情景時,臉上的表情顯得很擔憂。
母親笑眯眯地看著鴉,她為自己的女兒受到男人關注感到自豪。舒伯則聲音含糊地說:
「有一點點,不過不厲害,回去休養一陣就好了。」
住在城裡的時光,鴉的睡眠仍然沒有改善。又因為睡得不好,她白天里越來越容易緊張了。幸虧徐姨將她當女兒看待,為她解除了許多障礙。
可是轉折又到來了。一天早上鴉說,她要去母親家裡住一陣。
鴉說下星期三她會提前買好票,站在劇院門口等洪鳴老師。她說完這句話就上了一輛夜班車。洪鳴老師注意到那車開往城南。
鴉痴痴地看著他,看了一會兒,忽然低下頭輕輕地說:
但洪鳴老師很長時間都沒睡著,他緊張地追隨著鴉的夢境,他在那裡面看到了很多星星,還有一些形狀奇特的洞穴。他暗想,從前他對鴉的理解是多麼膚淺啊。鴉在睡夢中還抓著他的手,像小孩一樣對他無比信賴。在這個幸福的良宵,洪鳴老師在夢裡哼起了京劇《尤三姐》,他的境界一陣一陣地發出光輝。
「我早就不等了。我和玉雙,我們倆決心永不離開此地。我們愛這個地方,就在前天,我和玉雙在村頭的那段紅牆上刻下了自己的名字。誰也別想把我們拐走。」
「不知道,可能會,也可能不會。我害怕。」
「你會好的,丫丫,要有耐心,轉機會來的。」
掛上電話后,鴉有點兒惆悵,不過一瞬間就過去了。她走到黑乎乎的院子里,想象她剛認識洪鳴老師的那天夜裡同他游馬路的情景。那該是多麼幸福美好的情景!現在在鄉下,她的生活仍然是美好的,這麼多的愛。她後悔自己先前不珍惜生活,心胸不寬廣,拖累了洪鳴老師和母親。黑暗中有老貓在遊走,它們故意用肥碩的身子擦著她的腿,令她十分感動。
「可是我們這裏人煙稀少,誰會來買書借書呢?」鴉說。
洪鳴老師笑逐顏開。
鴉好奇地打量這位英俊的獵人,心裏充滿了喜悅。
「去了,買了條小狗。你睡吧,丫丫!」
在洪鳴老師的卧室里,有一張鴉的巨大的照片,是全身照,照片里的鴉站在草地上,像仙女一樣美麗。洪鳴老師為了戰勝自己對鴉的渴望,每天都工作到精疲力竭才休息。他的工作效率,他的創新的教學思維,都讓同行們驚嘆不已。近一兩年裡他慢慢認命了,他打算像這樣硬挺到退休,然後去鄉下,與鴉一道安度晚年。然而卻出現了張丹織女士!那又怎麼樣呢,他同她不過是朋友罷了。
「我見到您的女友鴉了。」他忽然對洪鳴老師說,「是我女兒指給我看的,她有一種特別的美。」
鴉的臉上泛出笑容,她猜舒伯和媽媽正在床上。她媽最喜歡在自己做|愛時打電話給女兒。她是那種博愛者,希望大家都戀愛。八年前,她失去丈夫后不到一星期就同這位舒伯伯交往起來。為了避人耳目,她和舒伯乾脆搬到了附近的鄉下。反正兩人都退休了,鴉又上寄宿中學,所以兩位老人就過起了田園生活。這件事對鴉的刺|激很大,因為她的父母很恩愛,從前還一起共過患難,媽媽怎麼會這麼快就轉向別人呢?但過了一段時間鴉就理解了母親。舒伯伯已快七十歲了,無兒無女,差不多像是白活了一輩子,忽然就狂熱地愛上了自己的同行。誰能責備這樣的孤苦老人?因為有了舒伯如此專一的愛,鴉的母親很自豪,這大大地減輕了喪夫的痛苦。後來鴉也開始羡慕母親的好運了。
「獵人的方位感是最好的。」
「那麼,也許我該從此地消失?」洪鳴老師喃喃地又問。
「啊,小勤,你和玉雙是真正的女英雄。」鴉由衷地感嘆。
「根本不是。是因為你長得漂亮,他想打主意。」小勤肯定地說,「我們這裏人煙稀少,從來沒出現過你這麼好看的女子。」
鴉隔一段時間就去母親家待上兩星期。她在鄉下種蔬菜,養鴨,打草餵魚。她還交了兩個小朋友,都是很早就輟學的鄉下女孩。由於白天里搞勞動,又得到大自然的滋潤,她的睡眠便得到了改善,眩暈也好了。然而她母親看見她時常獨自垂淚,當然是因為想念洪鳴老師。有次母親偷偷打電話給洪鳴老師,洪鳴老師就急匆匆地趕來了。他倆一塊度過了仙境般的三天。洪鳴老師在鄉下時,鴉還是寸步不離地跟著他。她心裏一直有種預感,那就是她和他終將分手。但鴉不能深入地想這種事,一想就要發眩暈病。
「他們素質高極了。我懷疑您是否派遣過某人到我這裏來做卧底,我為這事心煩。」
「那本書的書名叫《鳴》。」小勤插嘴說。
一星期後,洪鳴老師和鴉一塊回到了他的宿舍套間。洪鳴老師怕鴉在家待著寂寞,就替她在一家雜誌社找了一份美術編輯的工作。但是鴉很快就出現了精神上的問題,她在工作上連連出錯,最後只好離開了雜誌社。
終於有一天,鴉氣急敗壞地對洪鳴老師說:
「瞎說。我根本不能思考,更不能將我的思想寫下來。我要那樣做的話就會失眠,很危險。」鴉說這話時眼睛望著別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