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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煤永老師和農

第十五章 煤永老師和農

他一下公交車就看到暮色中站著謝密密的父親。
煤永老師到達那個廢品場時,看見鐵皮屋周圍的那幾棵小桑樹已經扎穩了根,綠油油的葉子舒展著。謝密密不在,那位破爛王正在屋裡用三合土夯實地面。這是一間比原來大的鐵皮屋,裏面擺了兩把椅子,兩個輕便書架,書架上有一些歷史書和文學書。而那張可以摺疊的大床和一個柜子則擺在外面。
喝完咖啡,農就同沙門告辭了。她連忙往家中趕。
「我想加入到他們的談話中去,可以嗎?」農謙遜地說。
煤永老師剛一走出廢品場就聽到了笛子聲。煤永老師追尋著那聲音往前走,走到了水蜜桃家園小區的地下室門口。那張大門緊閉著,旁邊有一位老者在打瞌睡。打瞌睡的正是針叔,煤永老師的到來驚醒了他。
「等一等。張丹織女士是學校的體育老師,我竟然沒有同她相識!我覺得她非常漂亮——可是,她會不會見怪?這兩位看上去像是一對。」農猶豫不決。
煤永老師在迷惑中上床休息了。
沙門走過去,農注意到張丹織顯得有些吃驚。但她馬上站起來往農這邊走過來。
她倆將椅子挪到靠牆,這樣兩人就隱沒在黑暗裡了。一開始農有點苦惱,因為她看不見張丹織的臉了,但她很快就習慣了。
「您真是這樣想?您不知道我們有多麼喜愛您,我真想給您跪下來磕個頭,我的天……」
「當然會。她多可愛。」
煤永老師放下話筒后愣了一下,接著又釋然了。他站起來,不知不覺地往那扇窗戶跟前走。
「別去管她了。我們喝杯紅酒慶祝一下吧。」
「不,我不見怪。我是沒見到他,但他託人送給我潤喉丸了。」
在離他倆較遠的角落裡,沙門正在小聲對雲伯說話。
他在回家的半途上,天突然下大雨了。他正要奔跑,一把雨傘舉在了他的上方。啊,居然是張丹織老師!
「不要這樣悲觀,沙門。」雲伯責備地說。
「嗯,有道理,也許某一天我忽然就朝這方面努力了。不過一走出讀書會,我這些激|情就都消失了。讀書會的魅力就在這裏。」
這位父親將煤永老師送出老遠,捨不得同他分手。他反反覆復地同煤永老師說密密小時候的那些事。
坐在公交車上,她忍不住將那紙包拆開了。
「我猜是校長對你講的這種意見。我不喜歡。並且一般來說那種人比較單調吧。既然要住在人群中,又不同任何人溝通,應該是種變態。但不管這個人如何隱瞞,他的想法遲早總會被人知道一些。不過我想校長說這話有另外的意思。」
但是煤永老師覺得古平老師並不完全是要來向他講他的實驗,他心裏肯定有件別的事要說。煤永老師在等待著,可是直到兩人分手,古平老師還是什麼都沒說。煤永老師看著朋友的背影,有點羡慕這位朋友同妻子的關係。他覺得自己比起古平老師來差遠了,簡直有點麻木。難道是生活的磨難使他變成這樣了?他又想,古平老師多半是為他擔憂,他之所以為他擔憂,就是由於他的麻木。
他倆肩並肩地在雨中行走,張丹織老師勾著煤永老師的手臂,就好像他們沒見面的這一年裡頭什麼也沒發生過一樣。
「雲伯啊,我覺得有一件事正在暗地裡發生,可我又說不出那是什麼事,我腦子裡亂糟糟的。唉,丹織垂頭喪氣地走了,也不知她在想些什麼。您覺得她的事會向好的方向轉嗎?」
「啊,丹織。這是你的包。我祝你好運。」
張丹織上了那輛班車。她坐下來,掏出小鏡子,看見自己的臉很蒼白,嘴唇卻特別紅,紅艷艷的,像鬼一樣。她連忙收起鏡子。
「張丹織老師,您將美麗的珂農老師藏在這裏啊!」他說。
「是啊,您真會猜!海灣為什麼總要發怒?」
農沒有回來,卻打電話回來了。
「我憑直覺感到你們會成為朋友。」
「我這不是好好的嗎?不會是獵人告訴你的吧。」
「啊,千萬別這麼想!是我自己要過來的,我聽說了您來讀書會的事,我馬上激動起來了,我們是同行,又在一個學校,早就該相識了!在這個地方相識該有多麼美好!不要管洪鳴老師,他是個辯論狂,他找人辯論去了。」
「我就是相信您,我覺得那本海灣的書是您寫的。」
「這就對了,不要說得那樣肯定。」
「沙門女士應該是個戀愛方面的顧問,她非常可親。」煤永老師回憶說,「我感覺她是那種在生活中絕不言敗的女子。」
「您同農說會兒話吧,我去樓上沙門的房裡拿點東西。」
「方喆同學,你對學校已經厭倦了嗎?」
煤永老師回到家裡時,心中的虛無感已經消失了。他在檯燈旁開始備課。他文思泉湧,一邊寫一邊暗暗地為自己的靈感感到吃驚。這兩三年,他一直覺得自己處於事業的黃金時代,工作起來得心應手,創新的方案一個接一個,甚至超過了那些年輕人。他沉浸在工作給他帶來的幸福之中,不斷地微笑著。
「那還用說!誰會不愛玫瑰?」
「您到這裏來找誰?」針叔問。
小蔓吃完飯就匆匆走了。煤永老師說她現在對自己的時間抓得非常緊。農說她也看出來了,真是感到欣慰啊,年輕人成長得真快,而她自己很快就要老了。她於一瞬間顯出一點沮喪的表情,但很快又情緒高昂地談到了文學與她的創作之間的關係。她說她想嘗試一種仿古的園林,但又絕不是模仿古代式樣,而是一種看似平淡無奇,卻讓人魂牽夢縈的設計。煤永老師鼓勵她,說這一次她一定會成功。農問他為什麼這樣想,他沉思了一會兒,抬起頭看著她,說:
「我明白了,老師。我要改,我要發奮。我受不了九九藏書被謝密密嫌棄,因為他是我最好的朋友。」
「他倆真是天設地造的一對。也許今後常常會痛苦,但愛情就是這樣。」農說話時眼裡有一絲迷茫。
他是支持農讀那些小說詩歌的,那也是他從青年時代延續下來的愛好。他心中的糾結在於讀書會的那幾位成員。煤永老師對沙門印象深刻,而且很喜愛她爽朗的性格,但一想起另外那兩位,也就是張丹織老師和洪鳴老師,他不由得顧慮重重了。他並不知道那兩位之間如今的關係,他的顧慮是,農是個極為敏感的人,萬一張丹織在討論作品的時候感情衝動,引起了農的懷疑,洪鳴老師會不會對他煤永產生看法。洪鳴老師同校長一樣詭計多端,發生在讀書會裡的情感糾葛一般逃不過他的法眼。事情變得多麼複雜!本來什麼事也沒有的……但真的什麼事也沒有發生過嗎?至少,他沒有同年輕的張丹織老師有進一步的交往。他們見過幾次面,在一塊談論過一本書,這又算得了什麼?當煤永老師這樣自問時,在連小火的茶園度過的那個夜晚,還有他同張丹織一塊談論《地中海地區植物大全》時的情景就從腦海中浮現出來。他不得不承認那些有點奇怪的記憶銘刻在他的心底。他曾刻意埋葬過它們。
他進去后砰的一聲將門關好,從裏面鎖上。煤永老師站在外面,心情有點激動。現在那裡面非常安靜了,是不是集會要散了?
「海灣今夜很安靜,但阿崎知道這是表面現象……」
「我們已經是朋友了。您的夫人是位精彩的女人。」
「也許有什麼人在呼喚你,可能是你爸爸?」
煤永老師有點慌亂,他沉默了,校長就匆匆地走了。
「珂農老師,我們終於相識了!」張丹織笑著說。
「正是校長。你太敏銳了,農。」
「我會趕末班車回來。」她湊在煤永老師的耳邊說。
「請問有個小孩叫謝密密的——」
「啊,你回來了。今天有個人對我說,不與人溝通也是一種個性。你喜歡這種個性嗎?」煤永老師笑著對農說。
「我同你邊走邊談話,走了很遠,可一點都不累。我一抬頭,發現你的臉換了,是一個不像你的人,但我知道那是你。我們彼此有說不完的話,那麼激動!」
沙門笑出了聲,她恨不得狂笑一通,可她忍住了。她正在召開讀書會,她得顧及影響。文老師今天沒來,所以她滿腹的心思沒人可以訴說,這種心思又不宜向雲伯訴說,因為是有點邪門的想法。
「謝謝您。常來家裡玩玩吧,我們倆都喜歡您。」
「啊,請不要這樣想問題。您把密密教育得非常好,他在我的學生中是最優秀的。我要謝謝您!」
洪鳴老師說著就從皮夾里抽出一張照片來給她看。農將那張照片在燈光下看了又看,口裡不住地發出「啊,啊」的讚歎。
煤永老師看見校長過來了,但校長躲著他,似乎在冷笑。每當校長對他的某個行為不以為然,就會有那種表情。那麼,校長認為他又犯了虛偽的毛病嗎?他對妻子農可是很專一的啊。但校長剛剛走過去卻又叫他了。
他告訴煤永老師,密密參加社區的一個地下集會去了,那種集會不能中途退席,所以他要到很晚才回來。
煤永老師聽到自己的心在胸膛里跳,他很快上樓去了。
「這就是理由。您剛才不是感到那種苗頭了嗎?」
「他是一位美男子。我覺得這裏的每個人都很漂亮。」
「我是謝密密原來的老師,我來找他他不在,我同他師傅談過話了。」
煤永老師下樓時老從也在下樓。
他在思考天才學生和一般學生的相同和相異之處。他想,同謝密密這樣的天才學生比起來,他煤永就是個普通人。普通人怎樣學會同周圍的人更好地溝通呢?有沒有一些更為有效的方法讓大多數封閉的心靈變得開放起來?古平老師的辦法是很高超的,煤永老師還想另闢蹊徑,進行一些同樣有效的探索。這不光是為了學生們,也是為了他自己。比如張丹織女士吧,他能說自己對她一點都不了解嗎?實際上他是有很多體驗的,只是那些體驗朦朦朧朧,似是而非。他不夠專註。有些體驗或許並不以人的專註或不專註為轉移,它們產生過了,就在心靈的深處沉積下來了。他對農又究竟理解了多少?很可能只是冰山一角。他隱隱地感到農在壓抑自己,這種壓抑大概是為了遷就他,因為她害怕失去他。表面上看起來很獨立的農,其實還並沒有真正獨立。他就這樣將對身邊這兩位女性的感受用巧妙的方法寫進了一份新的教學方案。他寫呀寫的,飯都忘了吃,因為沒人幫他做飯,農今天去山裡上課去了,要明天才能回來。
「既然什麼事都沒有,我就回去了,學生們今天特別離不開我。」
「因為你就像它啊。」
沙門遞給她一個精緻的紙包,是書。
他一溜煙似的跑掉了。
他先來到謝密密家。那位父親正坐在屋前分揀他的那些廢舊物品,他看上去比以前蒼老了許多。孩子們都上學去了。
他倆在廚房裡做飯時,小蔓回來了。
「哈,又一個!」洪鳴老師笑著說,「難道我的樣子像一位作家?作家會像我這麼健康嗎?」
「啊,怎麼說呢?這都是些傳說。可不知為什麼,每次我來到這裏,我就覺得自己真的成了某本書的作者,我腦海里通明透亮,種種情節層出不窮。可一離開讀書會,幻覺就消失了。我將這事看作一個玩笑,一個大家對我開的善意的玩笑。」
吃飯時,小蔓問農:
「您讀的是《阿崎的海灣》,一本美妙的書。」張丹織說,「情節有點恐怖,但仍然是令人振奮的書。」
「為什麼?」九_九_藏_書
「煤永老師,請您對我直說,我家密密到底有沒有才能?他現在擔起了養家糊口的重擔,可他還不到十四歲,我於心不安啊!如果他真的有才能,這不是糟蹋了他嗎?」他眼巴巴地盯著煤永老師的臉說。
「他一定是嫌棄我。」
當他終於想起來去做飯時,已經很晚了。外面的雨也停了。
「您喜歡這裏的氛圍嗎?」張丹織輕聲問農。
「小蔓現在讓我放心了。」他說。
在咖啡廳里,洪鳴老師神情恍惚,他故意提高了嗓門掩飾自己。農好奇地看著他,她聽到過一些關於他的傳說。那些傳說並不都是正面的,只除了她丈夫的評價。煤永老師只要一提起洪鳴老師就無條件地豎大拇指。他認為他是教育界的英雄,少有的天分極高的創新者。農此刻有種感覺,那就是張丹織走了之後,洪鳴老師的心也被帶走了。可那只是一瞬間的感覺,因為洪鳴老師熱情地向她說話了。
「不能,我答應過他。」
「對,就是獵人說的。」農笑了笑,「獵人可以看見內傷。」
煤永老師在窗前站了好久。後來,那對男女的談話聲漸漸遠去了。他想,這窗戶應是他的心靈之窗。一般來說,如果是陰天,望出去就是黑的,只有晴天才會清清楚楚地看見那些發藍的樹榦。那些老樹還是他年輕的時候種下的。那盞馬燈也許是他心裏的一個永久的謎?還有那些信號,會不會是他自己在給自己發信號?於是在多年有意識的遺忘之後,樂明老師的音容笑貌浮上他的腦海。
農看見丈夫有點不安。
究竟是誰在向他發信號呢?當然不會是農,以前農在家裡時,他不是也看到過那盞燈嗎?如果他假設對面是張丹織女士的話,那不是顯得他過於輕浮嗎?也有可能是某個學生,比如一聽來。
計程車司機小秦終於在雲伯面前停下了。
「我想是因為激|情,因為愛吧。但也許可以不發怒,有一些別的方法來表達?人可以事後聰明,海灣卻不能,對嗎?」
「煤永,我覺得我現在更愛你了。一個人要是懷疑自己,就沒法好好地愛別人了。這是我讀書的感受。讀書會裡有一位奇人,他們稱他為雲伯,是八十多歲的美男子,我找不出詞語來形容他。他是那種你一見之下終生難忘的人。」
「什麼叫虛擬探險?」煤永老師問。
沙門接著又看見農和洪鳴老師一塊站起來,走到外面去了。
他看到對面的信號燈也開始移動了,是在水平線上來回移動,造成一種迷人的、有點懷舊的氛圍。煤永老師忽然意識到自己在幹什麼了,他連忙放下提燈,將它吹滅了。幾乎是與此同時,對面的信號燈也黑了。他又等了一會兒,對面還是沒有動靜。
她又匆匆地趕往山裡去了。煤永老師從窗口感動地看著她的背影。學校給她加了課,她要等到明天下午才回來。
他在窗前將提燈高高舉起。
煤永老師想象著那種深不可測的野井,那水上漂浮的樹葉。他沉下去,沉下去,直到全身冰冷。
「我覺得應該是吧。如果不是,那是誰呢?」
今夜的燈光分外清亮,煤永老師隱隱約約地看見了提燈的人,他覺得好像是一位女士。他眨一下眼,提燈人的形象更清晰了。他幾乎要說出聲來時,那燈光卻熄滅了,四周一片黑暗。煤永老師努力回憶提燈人的模樣,但一點都記不起來了。當時他是想要說誰的名字?是農嗎?還是小蔓?他惆悵地回到了床上。他渴望猜出農此刻正在做的那個夢,也渴望回想起他剛才看到的女士究竟是誰。但他的這兩個願望都不能實現,他墜入了單調的黑暗中。
張丹織背對他站在雨中,他甚至聽到了雨打在傘頂上發出的砰砰聲。煤永老師連忙從窗口退了回來。一些記憶的碎片不由自主地又回來了。這真是一位古怪的女孩子,他很想知道她心裏想些什麼,那一定很有趣。煤永老師認為自己還不懂得她。也許雖然自己不懂她,她卻懂得自己?那麼,自己真的一點都不懂得她嗎?剛才,她就像一束陽光照進了他的心田,他的整個人都被激活了。煤永老師立刻投入了工作,他感到自己精力旺盛。
「作家就應該是很健康的,要不怎麼能寫出各式各樣的感情?」
農一早就趕回來了,身上散發出露水的氣息,臉上紅撲撲的,看得出她情緒很好。
「煤永老師,我本想像你一樣成家,可是又吹了,對方說我不善於一心二用,能耐差。你給我算算命看,我適不適合成家?」
「老師您好!您請在外面坐吧。密密總在念叨您,念叨得多了,連我也崇拜起您來了。有文化真好,密密將來一定是個大學問家。您瞧,這都是由於您的培養。」礦叔笑眯眯地說。
農哈哈大笑,笑得眼淚都快出來了。煤永老師也在微笑,他責備小蔓亂說話。
老謝從那條岔路回家去了。煤永老師望著他的背影感慨萬千。
煤永老師在密室里同校長談過話之後,便心情明朗地回家了。近來農的情緒很好,比過去更積極了。煤永老師暗想,讀書會果真能改變一個人!農也向他談起了張丹織,說她老覺得洪鳴老師對她有種特殊的感情,一種微妙的感情,但張丹織渾然不覺,而洪鳴老師聲稱自己有愛人。
「同沙門坐在一起的是雲伯,大家叫他『定海神針』,您覺得他像不像?」
煤永老師卻在想:「她在抱怨,可我無能為力。」
「也不完全是玩笑吧。」農說,「您的才能大概屬於那種隱形的。我設計園林時常碰到這種情況——我想說,張丹織老師同您看上去真像一對情侶。」
煤永老師陷入陰鬱的沉思。
「像極了!他是我所見過的老人裏面九_九_藏_書最好看的!我真想將他讀過的書全部讀一遍。我要早點開始讀文學書就好了,我現在有點明白我設計方面的弱點了。」農信賴地看著洪鳴老師這樣說。
「張丹織說野外自然形成的那種井看上去不深,也能淹死人。她說這種話是不是心裏有什麼創傷?我真佩服她對書籍的感受。」
「是嗎?那太好了。」
煤永老師坐在那把椅子上等了好久,都快打瞌睡了,針叔才將鎖住的大門打開出來了。但是只有他一個人。
他就在廚房裡吃面。他吃了一半,突然記起了什麼,就端著碗往窗口那裡走。
「還不知道。我想念謝密密。老師,您能告訴我他在哪裡嗎?」
「她現在在鄉下辦一家書店,很快要有自己的讀書會。我猜您最近在讀《阿崎的海灣》這本書,對嗎?」
半夜裡煤永老師醒來了,近來他常這樣。他走到久違了的窗口那裡,一下子就看見了那燈光信號。他被吸引住,站在窗前不動了。這時農沒有醒,好像在說夢話。會不會是農的魂魄游到樹林邊去了?他隱隱地意識到農對自己的家庭生活有些不滿。他的學校吸引著一些非同凡響、才華橫溢的人,農是其中之一。這類人對感情的要求非常高,而且過於敏感。而煤永老師自認為不太懂得女人,所以他常徒生苦惱。
那青年將車子挪開一點讓出路,煤永老師就過去了。
他倆默默地在黑暗的小路上走著。後來老謝忽然又開了口:
「真不可思議,的確有人夜裡發出痛苦的尖叫。」
「是不是讀書會讓我變得神經質了?那裡面的氛圍確實難以形容,像我這種沒主見的人在那裡頭好像只能隨波逐流。」
「最適合?就像你同農這樣?」他剜了煤永老師一眼。
小蔓渾身透出一股成熟|女人的氣質,使得煤永老師不禁在心裏讚歎:戀愛真好啊。他同農兩人相視一笑。
「我也這樣看。她一定會得到幸福。」沙門認真地說。
「我感到我也要屬於讀書會了,就像戀愛。難怪我的學生們慫恿我來讀書會,卻原來——」她沒有說下去。
「彼此彼此吧,他對您也是讚不絕口。我聽說您在寫書?」
那天夜裡農做了好幾個奇怪的夢,她甚至在夢裡完成了她的設計。當然醒來后發現並沒有完成,不過這發現一點也不讓她感到沮喪,她感到自己正在進入創造的氛圍。她不時地翻看那本新書,那個奇怪的故事確實給她帶來了靈感。一想起送給她這本書的人,農的內心就掠過一片快樂的漣漪。啊,如今她的生活多麼豐富啊。洪鳴老師確實是一位善解人意、不同凡響的男子,如果說張丹織對他產生了某種感情,她一點也不會覺得奇怪。海灣的故事里有一位被三種愛情同時折磨著的男子,農覺得那位男子有點像洪鳴老師。這本迷人的小說到底是不是他寫的?為什麼在讀書會裡頭,她覺得男女之間的曖昧關係全是合理的,而一離開那裡,又會有另外一種眼光?她至今記得她第一回去讀書會時,洪鳴老師眼裡閃爍的對張丹織的愛意。「唉,讀書會!」她聽見自己在說。她昨天對煤永說自己老了,那其實是誇大其詞。她為什麼要那樣說?她並不覺得自己老了,尤其在去了讀書會之後。那裡面的特殊的激|情使她恢復了青春和夢想,她還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躍躍欲試。她想,從前她揣測不到煤永老師的情感,於是心生埋怨,卻原來問題主要在自己身上。她應該開拓自己的天地,而不是老去揣測自己的愛人。看來她的獨立性還不夠。
「因為我也見不到他。我怕您見怪,就來這裏等您。」
「您最近躲到哪裡去了?我老見不到您!」他激動地說。
「可她今晚沒來。您不要泄氣。」雲伯輕聲說。
「有點你說的那種意味,不過遠沒到你們說的程度,暫時還沒人追我。因為他們已配好對了,我一個人打單。」
「我對不起密密的媽媽。我真無能,我在夜裡因為羞愧而咬緊牙關。」
農是比較謹慎的,她悄悄地走進讀書會,選了一個角落裡的位子坐下了。儘管如此,她還是覺得有很多人在注意她,因而有點緊張。書友們都在辯論,將聲音壓得很低,農聽不明白他們在說些什麼。沙門坐在農的旁邊照顧她,告訴她大家在討論一本書名為《誰是最後的情人》的書,這本書說的是有兩位女子,住在都市中,她倆找了很多情人,兩人都想知道那些情人當中誰是最後的情人。
「太喜歡了。它讓我想起初戀時的情景。我本應早些到這裏來。我最近讀的那本書有點晦澀,描寫一個人愛上了異鄉的一個小海灣,他幾乎天天去那裡面游泳。他要是不去的話海灣就會發怒。我還沒有完全讀懂,可我被這本書迷住了。」
「也許是也許不是。在讀書會裡,很多事都難以判斷。」
近來農的情緒不太穩定,以前也有過這種情形。她偶然從校長那裡得知了沙門的讀書會的事,突然就產生了很大的興趣,下了決心要去參加。關於讀書會,煤永老師也聽到過一些神神秘秘的傳言,覺得那是個有趣的組織,可是他的工作實在太忙,抽不出時間去參加。現在既然農有興趣,去散散心也好,說不定會因此提高她對自己的自信呢。要是張丹織女士不在那裡就好了。還有沙門女士,她也是知情人——一件從未發生過的事情的知情人。煤永老師嘆了口氣,他不知道事情怎麼會發生這種轉折,他深感憂慮。他聽到農在衛生間吹頭髮。後來她就香噴噴地出來了,她看上去煥然一新。
「我真為你高興,農。」煤永老師由衷地說。
「您這樣認為?可我已經有愛人了。」
「您一點都不晚,請相https://read.99csw.com信我。」
他剛一到家裡就走到窗口那裡去看。
「她太漂亮了。」她將照片還給他,「可她今晚為什麼不來?」
「正是這樣!」農馬上說,「她對我的幫助太大了。」
前方一片黑蒙蒙的,那盞馬燈有多久沒出現了?他好像都差點忘了這回事了。黑暗裡有一男一女在小聲地交談,他們也許隔得不遠,就在他的樓底下。在他聽來那女子的聲音有點像小蔓。當然,不可能是她,是她的話就上樓來了。小蔓同雲醫是多麼般配啊!她終於找到了她的所愛。她在該戀愛的時候就戀愛了,這就叫「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吧。她是個討人喜歡的女孩,可她的這位父親,一點都不討女人喜歡。
「你別開玩笑了。我有點不安,我想先走一步。」
「聽到傳言,說校園裡有人受了重傷,我不放心,就趕回來了。你和小蔓都沒事吧?」她說。
「讀書會裡有人追求您嗎?」
「因為您用不著思考!我後悔沒有早些認識您。我坐在這裏,覺得自己年輕了十歲。」
回家的路上,他一直在想,那會是什麼樣的測試。
「煤永老師,我在流淚,真不好意思。再見,再見!」
「不是我,是讀書會了不起。我屬於讀書會。」
早上醒來,農對他說:
她抬起頭來,看見那位計程車司機正在到處找她。奇怪的是他擦著她的裙邊走過去好幾次,卻每次都沒認出她。雲伯微笑著,滿懷興趣地看著這一幕。
「洪鳴老師見一位愛一位。」沙門對雲伯說道。
「我聽朋友介紹說,讀書會裡的所有人都在你追求我,我追求你。我覺得那很有意思,也想去參加。」小蔓笑嘻嘻地說。
「我明天也去買一本。」
「您沒見過地下集會吧?他帶我去過一次,但我說不清。總之那裡面有很多信息,有些了不起的人在那裡,啊,我說不清,我還是別說了。」他笑著搖搖頭,「您聽到笛子的聲音了嗎?那就是從地下集會傳出來的。只有笛子聲可以傳出來,其他的喧鬧都聽不到。」
「其實啊,我聽張丹織老師說過這本書。」小蔓又回到這個話題,「這本書——她說這本書有點特別,雖然有殺戮的場面,情調卻很溫柔。我打算近期也來讀這本書。」
「我有一個問題要問您,剛才沙門女士將您叫過來,是不是打斷了您同洪鳴老師的談話?我感到很慚愧。」
「我也和您有同樣的感覺。剛才您說到海灣的故事,我也喜歡那種令人振奮的故事。不過我又想,我們有時在野外遇見的那種清澈的野井,看上去不深其實深不可測的那種,也能把人淹死。我想著這類事就有點傷感。悲劇到處發生,人卻可以將悲劇變喜劇。」
因為昨天下過雨,空氣格外清新。煤永老師暢快地呼吸了幾下,記起了昨天的那把傘。這位同小蔓一般年紀的女孩,難道真的會對他感興趣?昨天的邂逅(天知道是不是邂逅)對他來說有點像夢。當然那不是夢,是一種最愉快的相遇。同年輕人在一起感覺真好!大概因為自己正在進入老年?
讀了第一句,農就激動地合上書本,閉上了眼睛。她想,是不是人一到了讀書會就變得特別善解人意了呢?她希望張丹織下一次出現在讀書會上,她設想當洪鳴老師、她、張丹織三人一塊討論時,她自己一定會變得又年輕又有激|情。誰也不會責備這樣的激|情,因為排除了性的意味,因為是一種理想的追求!下一次,她一定要說服洪鳴老師將他的女友帶來。
「我突然感到有點傷感。」張丹織說。
農沒有讀過這本書,坐在那裡有點茫然。沙門安慰她說,也有幾個人並不是在討論這本書,他們只不過是在談論文學,或談論愛情。
「叫我農吧。丹織,我早就聽說了關於您的神奇的傳說!」
「可這並不是理由。」
「小蔓,你為什麼不將你的那一位帶來?我們見見面嘛。」農說。
「你打算去幹什麼呢?」
「我今晚在沙門這裏休息,我太激動了,捨不得走,剛才一看表才知道過了時間了。永,我回來再細細地告訴你。晚安!」
農要去參加讀書會的討論了,煤永老師心裏有點不安。
「我這就去叫她來,他們只是好朋友而已。」
「當然可以啊。那邊那位女士和先生還是您的熟人呢。她的名字是張丹織,她旁邊的先生是洪鳴老師。您覺得洪鳴老師是不是很英俊?我去叫他們過來。」
但是煤永老師並沒有聽到笛子聲。他只聽到礦叔在說,密密去參加集會一舉兩得,因為還可以收集到古銅錢。
「就是先每個學生自發地去讀書,然後將讀書過程中遇到的問題帶到課堂上來,讓大家討論。如果誰的問題反響最熱烈,持續討論的時間最長,誰就最成功。我們在初中三年級的班級做這個實驗,大家都樂此不疲。」
「其實我是信口亂說,我說話從不思考。」
「現在是您在培養密密。我看到有您在這裏我就放心了。」
「再見,沙門,我愛你。」
煤永老師微笑地看著她。她到廚房裡去了,她在做早餐,她在擺碟子和碗……煤永老師心裏有點歉疚。他的妻子表達感情表達得多麼好,而他自己一點都不善於表達,他過於深藏……內心的情感將他弄得有點老氣橫秋,除了校長和古平老師,就再沒有誰看得透他。
「煤永老師,您沒有見到他吧?」
她剛走到樓梯拐彎那裡就碰到了沙門。兩位密友又像上次一樣並肩坐在了地毯上。
「您在尋找一位女士,對嗎?」雲伯問他。
煤永老師令校長非常滿意,因為他的教學創新不是表面的,他于不知不覺中讓學生們扎紮實實地學會了一些生存的本領和開拓視野的方法。他現在教三個https://read.99csw.com班,校長注意到他的學生們都比較沉著和機警,從未見到他們有過慌亂的時候。他們從走廊里匆匆走過,好像每個人都被前方的某種誘惑召喚著,生怕浪費了時光。工作時間越久,煤永老師對自己的工作的迷戀越深。他感到人心是個無底黑洞,雖然他認為自己的人生並不是特別成功,但他願意他的學生們有更精彩的人生。為了這,他渴望將自己的經驗通過特殊的方法注入他的教學中去。他最滿意的學生是已退學的謝密密,但謝密密是個天才,是例外。他希望大多數普通學生能具有一種發自靈魂深處的朝氣。他認為狹隘和保守是兩大最可怕的敵人。每一位學生,將來不論選擇什麼職業,或被迫幹什麼工作,如果他們敢愛敢恨,就不負他今生的努力了。
「農,我多麼高興聽到你這樣說!晚安。」
「你這樣一說,連我都想去讀書會了。不過還是你一個人去吧,你一個人去顯得更有魅力。你回來后講給我聽,就等於我也去了一樣。」
他點點頭。
他剛睡著,就被一聲凄厲的叫聲驚醒了。他在黑暗中赤著腳跑到窗戶那裡,卻什麼也沒發現。他聽到了樓下和隔壁鄰居關窗的聲音,可見那叫聲不是他的幻覺。他的情緒一下子跌到了冰點,他記起睡覺前他的情緒還是比較好的。那一聲尖叫就像是發自靈魂,本應聽不到,可他的鄰居們聽到了。
煤永老師下課後遇見了古平老師,古平老師正是來找他的。他興奮地對煤永老師說起他在山裡進行的教學革新。他說他同雲醫老師共同組織的虛擬探險隊已經收穫不小,很多學生對此入迷。
「我加入了一個讀書會,就是您的夫人去的那裡。」
煤永老師的眼眶濕潤了。
「啊,這事很難算,要看對方是什麼樣的。我感到,您還沒有找到最適合自己的對象。」
「我之所以看見園林的中縫線,看見那沉在陰影中的另一半園林,之所以有那麼多的疑慮,都是因為我這麼多年裡頭從未敞開心扉,我活得太拘謹了。」農一邊下山一邊這樣想。
「您說得太好了!」農提高了聲音,「的確可以——只要有足夠的耐心。您的見解特別新穎。」
「咦,您怎麼知道的?」煤永老師吃了一驚。
「你和小蔓真是一對奇特的父女,要是同你們生活在一起還不能創造,那就只能怨自己了。」
「是啊。」
「這是《阿崎的海灣》第二卷,剛出版的,洪鳴老師托我送給您。他想讓您先睹為快,還說下一次就可以同您討論了。」
張丹織匆匆地上樓去了。
「珂農老師,您一定要向煤永老師轉達我的敬意!」
煤永老師走出廢品場時,看到有一位小夥子推著一車廢舊物品回來了。小夥子停下車,警惕地盯著他。煤永老師朝他點點頭,說:
「張丹織老師下個月也會來嗎?我真想同她討論一下!」農又說,「在我心目中,她是玫瑰,她的感情又深沉又熱烈。」
她沒有直接回家,卻忍不住又去了一趟沙門的書店。
農用自嘲的口氣說出這些話,但煤永老師看出讀書會給了她更大的生活的勇氣,長期以來她對自己和對他的疑慮已被打消了。
「朋友送給我的。我要讀完它,然後同人討論。」
「追求?怎麼回事?」
她倆所坐的黑暗的角落裡突然亮起了一盞燈,於是兩人都看見了對方神采奕奕的臉。張丹織說是洪鳴老師在搗鬼,農聽了撲哧一笑。果然過了一會兒洪鳴老師就過來了。
一會兒張丹織老師就將煤永老師送到了家門口。
「洪鳴老師真好,我覺得他真像一位作家,他到底是不是在暗中寫作?多麼神秘!」農激動地說。
「密密當然有才能。我現在還不能確定那是什麼方面的才能,也許是詩人一類的?我能夠確定的就是他現在的工作並不影響他成才,因為他工作之餘還在努力學習。您不要過分擔心,您有一個了不起的孩子。我這就去看他去。」
「您不能進去。我去把他叫出來。」
於是夫妻倆坐在桌旁對飲起來。
「他正是這樣的,老是關心著別人。」
「他害羞,不願意來。啊,農姨,這本書真漂亮!」
農走了以後,煤永老師的心裏忽然產生了一股虛無感。他看了看表,才下午兩點鐘。他想去看看他的學生謝密密。又是一年過去了,那失去母親的孩子怎麼樣了?
「您真是名不虛傳,我家小蔓對您崇拜得五體投地。不過她沒告訴我她崇拜您的原因。我喜歡聽您說話。這裏就像、就像到處都能碰到知心朋友,每個人隨時能敞開心扉。我還從未來過這種地方呢。沙門真了不起!」
「你肯定是校長說的?」
「啊,沙門,您太了不起了!」
啊,信號燈。因為夜色特別濃,那燈就顯得特別亮。但他看不見提燈的人。那燈應是掛在樹上的,因為好長時間一動不動。在這種寂靜的夜晚,點燈的人心裏渴望什麼樣的溝通?煤永老師心中涌動的寫作激|情還沒有平息下去,他突然記起家中還有一盞舊提燈,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他在缺電的日子里用過的。他奔向廚房,三口兩口將面吃完,然後找出了那盞燈,又找了一節蠟燭頭,點燃,固定好。
他走進辦公室,看見學生方喆已經來了,兩眼茫然地坐在那裡。是煤永老師要他來的。
「應該沒有吧,不過我不知道。」
「當然嫌棄你。因為你只會空想,沒有任何實際行動,你在混日子,混了好長時間了。謝密密從不像你這樣。」
「煤老師啊,你該沒做虧心事吧?」他說。
「謝密密不肯出來,他正面臨關鍵的測試。您是他老師吧?您瞧,這是他送給您的潤喉丸,是小區一家工人家裡的傳家寶,他說您用得上。這孩子真懂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