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十六章 獵人阿迅

第十六章 獵人阿迅

爹爹喝了兩口茶就站起來要走了。他說他要趕回去讀書。
「書?我二十年前讀過不少。可是自從我墮落以來——」
「阿迅前程無量。」舒伯說。
「我透透氣,馬上回去睡。」
「我是老良,退休多年的老獵人。您不認識我,可您還是個小娃娃時來我家玩過,您的老爹帶您來的。」
是小勤,她慢慢地移過來。
阿迅在小鎮上不如在隕石山睡得好。他總是聽到從前的某個熟人在近處說話。不過他很喜歡這種渾渾噩噩的氛圍,山上太寂靜了。
「還是那樣。有什麼好看的呢?總的來說不錯吧。」
「為了白天的事。我一直在想這件事。鴉姐姐,您要是不生氣,我就把我的想法告訴您。」
「我聽說了在山上辦學的事,您認為是這個原因嗎?」
「早就習慣了。我在煤油燈下注意力更能集中。讀那些深奧的小說和哲學書,煤油燈倒是很合適。」
「阿迅,您就像我的兒子——我其實沒有兒女。我真羞愧……我剛才提到那隻虎,因為我直到今天夜裡,在我往您這裏來的路上,我才真正理解了它。謝謝您,阿迅!我今夜太幸福了。」
阿迅將他送到院子外面,老爹想起了什麼,嚴肅地說:
「十多年了啊,我生不如死……」
「紡紗廠?」阿迅憂慮地說。
他還沒有走進院門,就聽到兩隻鸚鵡在聲嘶力竭地喊:
「阿迅,最近在讀什麼書?」
阿迅感到自己的心在胸膛里猛跳,他的臉也發燒了。
他們談論了一會兒書店的事,阿迅給鴉出了幾個主意,然後阿迅站起來說他還有急事,得馬上離開。
「阿迅,我最近在想一個問題,獵人這個職業是歷史最悠久的,獵人的眼界又最開闊,這兩個有利的條件使得我們適合於讀書,我們在書的世界里總是無師自通。你的看法同我一樣嗎?」
「是我那死鬼的同事。這事我總覺得不太好,我應該還要等得久一點才對。我那死鬼會不會生氣?」
「一切都解決了!我的養女阿閃告訴我,古平老師和雲醫老師正在帶領他們搬家。她說他們這一回要搬到城裡去,把地盤留給金環蛇。城裡有一家倒閉的紡紗廠將廠房租給他們了。」
鴉說這話時站在他旁邊,一隻手放在他肩上,一臉嚴肅。
還好,洪鳴老師不在,只有鴉坐在那間廂房裡整理圖書,還有一位阿迅見過的女孩,叫小勤的,在幫鴉的忙。
「原來是這樣。古平老師,容我回去考慮一下,好嗎?」
「好!好!太感謝阿迅了。我這就回去了,您別送我,明天我在家裡等您。還是獵人的心相通啊。當年您射殺了那隻熊,我還記得您痛苦的樣子。校長說得對,這些大山不能沒有獵人。沒有獵人的山還算個什麼山?」
「果然沒有走漏消息。只有我和另外一位老獵人知道。好幾年裡頭我一直在想,這裏沒有食物,虎來到這裏必定另有所求。它當然不是來求偶的,因為它終日孤孤單單地蹲在那塊石頭上……」
小勤的信息使得鴉很吃驚。鴉的確很喜歡這位年輕的獵人,她同他一見如故,她覺得她同他的關係充滿了溫暖。也許她和他的祖先來自同一個地方?要不然她怎麼會覺得他像她家裡的兄弟?在阿迅面前,鴉感到徹底的放鬆,哪怕剛見面時也如此。這種情況在鴉身上很少出現。其實她一直想當面問他,從前在城裡那一次,他是怎麼會注意到她的,那時她在他眼中又是什麼形象。但是她忍住了沒問,她擔心真的像小勤說的那樣,將她同他的關係搞得複雜化。還有他的職業,鴉對獵人的工作所知甚少,但不知為什麼,自從認識了阿迅,她覺得自己很容易想象他工作的場景了,她甚至買了兩本有關狩獵的書來讀。
「鴉,我在想,您該有多麼幸福:愛人、事業、個人愛好,全都有了,形成了一個圈,還有支持您的父母。」
鴉整個晚上情緒非常好。她開始讀阿迅送給她的那本《阿里山的獵人》。這真是一本美麗的書,她讀了幾頁就被吸引住了,於是放下書,織了一會兒毛衣。這是她的習慣,當她讀到特別喜愛的書時決不一口氣讀下去,她更喜歡預測後面的情節。
他們說著就進了屋,良伯就不再說虎的事了。他歡呼著,湊近那些書櫃去看那些書,口裡「嘖嘖嘖」地發出羡慕的感嘆。
「我也愛死而後生的那種故事。」另一隻鸚鵡接著模仿。
他到後院劈了一會兒柴。雖然天氣還不太冷,他還是要將木柴準備得很充足,怕萬一鴉突然就來了。他設想的場面是壁爐里燒著熊熊的火,茶几上堆著他鍾愛的書籍,有幾個書櫃敞開,以便談話間隨時取書。對了,還有那兩隻新買的鸚鵡,一定要訓練它們說:「鴉,鴉,我們愛您!」他感到自己有使不完的勁!他決心將鸚鵡訓練好了之後,就送給鴉的書店。阿迅越想越興奮。
「為了什麼呢?」
她回到床上,奇怪的是她平靜地入睡了,睡得還不錯。
「啊,良伯伯,沒想到,真沒想到。」
阿迅在黑暗中站住不動,那些鳥兒也就沉默了。
夜裡十九_九_藏_書二點時發生了一件奇怪的事。他的一位同行,他稱之為遲叔的獵人上門找他來了。阿迅記得他住在雲霧山下,五十來歲,鰥居多年,有兩個未成年的女兒。他倆多年沒見面了。
父子倆坐在客廳里喝茶,聊些不著邊際的事。
他將小沙發挪到壁爐前,想象鴉來到這裏時的情景。他比比畫畫的,將一個靠枕當作鴉,將一本小說遞到她手中。
「到茶場買茶葉去了。我問您,您都想好了嗎?」
儘管同鴉已經見過幾次面了,他還是激動得什麼也幹不了。
他一直工作到深夜才將計劃書修改完。這時他忽然聽到有個人從山下朝他家走來了。這麼晚了,會是誰呢?他站起來,拿了手電筒走到院子里去。外面刮著風,有一點冷,他回到屋裡,加了件厚衣服,再出來時,那人已經到了院門外。阿迅快步走過去。
「鴉,鴉!」阿迅聽見自己在說。
「謝謝您,良伯伯,我收拾一下就去廚房。您這麼快就來了,昨夜是睡在哪裡?」
「久聞大名啊!」古平老師高興地說,「您來得太及時了,您是我們的救星!」
「您不要說了。像您這樣的老獵人是不可能墮落的!您不過是想換一種生活,當您改變之後,現在又想換回原來的生活,為什麼呢?因為任何一種生活都不能像獵人生活那樣滿足您。您瞧,現在您的機會來了!」
阿迅笑了起來。他心中的疑慮基本上消除了,他感到他必須去做這件事。這也是他願意做的事,說不定鴉早就替他想到了。啊,一切都像是水到渠成,他的生活要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了。
「鴉,你要睡了吧?我實在忍不住了,非給你打電話不可。我是來向你報喜的,我要結婚了!」
「當然!我一路上都在想,我那個時候就看出來,阿迅將來會拯救我們的事業。我發誓要跟著您干!」
「我不說了,您仔細考慮吧。」
「啊,您在讀書嗎?讀書真好,可我總是下不了決心,家裡事太多,女孩難管,一天忙忙碌碌地就過去了。我真後悔!我要是像您這樣熱愛讀書,遇到問題就不會發愁了。唉!」
劈完柴之後他洗了個冷水澡,終於安靜下來了。他做了簡單的晚餐吃了,就開始讀康德的哲學書。這已成了他最近的精神享受。每次閱讀到了深夜,他就到外面去看天空中的星星——不管有沒有星星。他太喜歡這位哲學老頭了,因為他解開了他情感生活中的一個死結。
到鴉的住處要坐兩個小時的長途汽車。坐在車上,阿迅無緣無故地紅了臉。他的確有點緊張。雖然同鴉約好了,但萬一洪鳴老師出現了呢?他聽說洪鳴老師長得很帥,風度翩翩,他會不會覺得他阿迅很土氣?阿迅不怕別人嫌他土氣,他很自信,可這是鴉的愛人,萬一同他談不來可就麻煩了。可又一想,他不是對自己極為欣賞嗎,古平老師絕對不會說假話,所以還是不要胡思亂想了。
鴉同阿迅向外走時,小勤追了出來。
「當然有!您聽說過孤兒團的事嗎?」
「不用發誓,您下個星期二早上到我這裏來吧。」
「您不也是一樣嗎?您只差一個愛人了,沒關係,我們會給您介紹一個最好的。不,不用了,您馬上要去學校,您在學校里就會碰見她的,我敢保證。」
鴉領著阿迅離開她的書店,到她母親的客廳里坐下。
他站在院子里,讓清風吹拂他發燙的臉。他回想起那天上午,他在城裡初次遇見迷路的鴉的情景。是鴉臉上那種類似山野的氣息一下子吸引了他。按理說,鴉是個城市姑娘,怎麼會周身繚繞著山林的氣韻?她迷了路,但她並不驚慌。她在人行道上停留了很長時間,然後朝警察崗亭走去。如果鴉不去警察崗亭,阿迅就會過去同她說話了。神奇的命運啊!現在鴉來到鄉下,阿迅的生活在某種程度上就要同她的生活發生接觸了。一定是她讓自己去學校,她想得多麼周到!
在漫長寒冷的冬夜,阿迅逐漸發展出了閱讀小說和詩歌的愛好。他本是大地山林的寵兒,所以理解起文學來一點都不費力。起先他是從圖書館借書,後來乾脆去書店買書,日積月累,十來個書櫃書架都裝滿了。除了文學,他後來還讀起哲學書來。因為讀書,他的性格也在潛移默化地發生改變,他不再是那個血氣方剛的易衝動的小夥子了,他一年比一年變得沉著、敏銳、有耐心。近兩年來,阿迅已經不太想獨居了,可是他也不願妨礙父母已安排好的生活。他只是每個星期回家去幫老父母幹些體力活。他暗暗地計劃回到鎮上蓋房子,他是生活能力很強的年輕人。
「啊,您來了,我正要找您!」鴉歡快地說。
阿迅不再激動了。他又回到書桌前寫起來。有好幾次,他聽到山下的那個人上來了又下去了。他想,那人同他一樣也是滿腔熱情。他一直寫到天黑,然後點上煤油燈又寫。
「將學校辦在山上,對於孩子們來說是很好的,可是對山上那些原住民來說就未必是好事。這樣吧,遲叔,明天我同您一塊去找https://read.99csw•com校長,將這事協調一下。」
「太好了,阿迅。我一直在找這本,我聽人說起過,可是它絕版了。唉,阿迅,您怎麼早兩年沒出現?不過您現在出現了也正好,現在我的生活變得這麼圓滿。」
「就是鴉的愛人嘛!您這位人才還是他發現的呢。」
「他說您有高尚情操,古道熱腸,修養極高。」
「聽說了您還在做獵人,我心裏真感到欣慰。我們這個行業每況愈下,我對現狀束手無策,每天喝酒,把積蓄全喝光了,成了您現在看到的乞丐一樣的人。唉。」
冬天到來之前,阿迅去了一趟五里渠小學的初中部,也就是古平老師擔任分校校長的地方。
阿迅大吃一驚,它們從未見過鴉,怎麼能模仿得如此惟妙惟肖!於是他問它們倆:
進屋后洗完臉,換了衣裳,阿迅便走到院門那裡去張望。
「可我發不出鴉小姐的聲音啊!」
「小勤瞎說,你在做媒嗎?怎麼可以?」
阿迅是狩獵高手,這門家傳的技藝使他過上了比較富裕的生活。七年前,他因為失戀一度消沉,決心遠離人群,於是在好友的幫助下在隕石山修建了這個石屋,離開父母到這裏獨居。
「不,不!不能找校長!我同那些老師都是知心朋友。我一直想等他們自己覺悟,可我是急性子……唉!」
「我最喜歡的是那種不拘一格,又非常樸實的故事。如果我覺得作者不夠樸素,我就不願讀他的書。」他對著空中說。
阿迅低頭微笑著,他有點不好意思,但心裏很幸福。
由於有了剛才那個小插曲,他一下子就產生了好幾個靈感。他寫呀寫的,彷彿回到了自己的學生時代,又彷彿自己正在給心愛的女人寫情書。
「您工作得太辛苦了,我在廚房裡幫您做了飯,同我一塊去吃吧,免得涼了。」他笑嘻嘻地說。
那些廠房煥然一新,天花板是新吊的頂,地上鋪了瓷磚,每間廠房被隔成兩間大教室,旁邊還有教師休息室。
第二天一早,阿迅還沒走出院門,遲叔又來了。
小勤走到鴉面前,看著她的眼睛,輕輕地說:
「我的天,您還有海德格爾的書,我年輕的時候迷死他了。我這是怎麼了啊,我本該一直讀書,結果卻掉進了酒罈子……我這個老混蛋,沒臉活在這世上了。」
「您就別推辭了。您的情況我已經聽洪鳴老師介紹過了,沒有比您更合適的教師了。再說這是您的義務嘛。」
「我也是這樣。我今天是來感謝您的,鴉!我給您帶來了我最喜愛的幾本小說。」阿迅用力抑制住聲音的顫抖。
有一天半夜,他過去的女友來到院子里喚他,他出去了。
「是沒有什麼關係。你又能愛別人了,我真高興。」
「阿迅就像我兒子。」母親說。
「聽說過一點。好像是一些兒童,生活比較悲慘。他們的母親從前都是這個紗廠的女工,在困難的時期患病早逝了。」
他從一個髒兮兮的袋子里拿出一包茶葉來送給阿迅,然後就告辭了。那是一包上等的茶葉。
當他在那間他從兒時到青年時代一直住著的房間里快要入睡時,他又看到了那隻被他射殺的黑熊。那是一隻年輕的黑熊,阿迅拿不準要不要射殺它,可是熊的數目越來越多,已經威脅到山下的居民了。黑熊應聲倒地時,阿迅知道它立刻斃命了,他不忍心過去看,他頭也不回地跑下了山。他托朋友將黑熊抬下山賣給了收購站。從那以後他不時會同它相遇。阿迅在半睡半醒中為自己含糊地作了辯護。他似乎談到了環境,談到了人的規則和獸的規則,還談到了情感問題。後來他就在辯論中入睡了,而那辯論的對手一次也沒有出現。
「我保證不生氣。」
「鴉快要來了!」鸚鵡在對面回答他。
「那麼,今年在愛情方面有什麼收穫嗎?」母親說。
每次回來阿迅都在家裡睡一夜,母子倆在書房裡小聲討論到深夜。他倆很少發生爭執,母親對兒子更多的是欣賞。她一直期望兒子成為一個心靈豐富的人,現在看來她正在實現自己的希望。
「你每天夜裡點煤油燈,已經習慣了吧?」爹爹說。
「此地終究不是久留之地,你應該考慮回歸人群了。」
他倆站在溫馨的月光裡頭,都很高興。這時阿迅便知道,那段愛情早就死去了。當然女友也不是來同他重續舊情的,只不過是對他目前的生活感到好奇。他們握手告別,雙方的心中都充滿了溫情和愜意。「阿迅變成另外一個人了啊。」女友說道。
「讓我送一下您吧。」鴉說。
「就算是這樣吧,我不會再說了。我只是想提醒你一下罷了。其實我也知道阿迅是好人。我小的時候,他還幫我家修過籬笆。」
「明白了,遲叔。您先回去,我明天上午去找您。我們一起去參觀一下學校,然後我們無意中談起雲霧山的生態問題——這樣做如何?」
阿迅將良伯送到院門外。他返回時,小鳥們發出喧鬧,有一大群停留在他的門口。阿迅蹲下身,它們就跳到他的肩膀上、頭上,激動地啄他的頭髮。屋子裡面,鸚鵡在https://read•99csw.com大聲說:「鴉,是您嗎?是您站在那裡嗎?」
老良哈哈大笑,笑得眼淚直流。
古平老師熱切地看著阿迅,阿迅猶豫不決。
「良伯伯,您是來同我商量如何培養小獵人的吧?」
老爹粲然一笑,高興地下山去了。
「沒有事。我來看看我兒子生活得怎麼樣。」
小勤低著頭在寫卡片,一副心虛的樣子。
「啊,阿迅!我太激動了!我要是早一些認識您,怎麼會犯那樣的錯——不,我說錯了,我一激動就胡說八道。我是想說,您做出了最最正確的決定!我真——阿迅!」
「他那麼英俊,又是單身一人,還那麼愛你,你就一點都不愛他?」
「愁死了。我告訴您一個信息吧:雲霧山的幼蛇數量在減少。當然,這同獴沒關係,獴的數量很小。還有貓頭鷹,現在幾乎看不見它們的蹤影了。」
「你們在哪裡聽過鴉的聲音?」
她悄悄地走了。這時母親房裡的燈亮了。
「您不要擔心,古平老師是一位大能人,他有辦法讓那幾間空空蕩蕩的廠房活躍起來的!」
過了好久,也許它們都睡著了,他才輕輕地溜回屋裡。
阿迅紅著臉,在沙發上坐了下來。可是他立刻又跳了起來,因為他看見鴉的笑臉出現在對面。他想,還是去劈柴吧,只有體力勞動可以征服這種激|情。他脫掉外衣,只穿一件白襯衫走到院子里去了。
遲叔不肯進屋,來了又去了。阿迅看著他有些佝僂的背影,心裏想,他沒有接班人。如今的年輕人都不願做獵人了,將來怎麼辦?他希望能同那位古平老師討論一下這個問題。他既然能讓紡紗廠變成學校,總有辦法培養出獵人來,甚至培養出比他這種繼承家業的獵人更優秀的獵人!那麼,到了那個時候,他是不是也可以考慮去學校執教?阿迅想得入了迷。
「印象不深。他的女友那時是住在我們這裏,後來她離開了他,他就剃了光頭上山去了。這裏所有的人全知道。」
「是真的。」阿迅說,「我真希望哪一天能請您去我家做客。我們可以面對面交流讀書經驗。」
他垂下頭坐在椅子上。阿迅不知要怎樣安慰這位朋友。
「我的確很喜歡那些老師,沒想到自己也有資格做老師了,您看我是不是合格?」
母親每次都這樣問兒子。這位小個子母親性情溫柔,特別關心阿迅的靈魂生活,對他的生活計劃之類則不聞不問。
「鴉姐姐,我覺得他要偷走你的心。我——我很生氣。」
阿迅在修理籬笆時看見他爹爹沿著小路爬上來了。
「完全一樣,爹爹。」
阿迅從對面牆上的大鏡子里看見了自己蒼白的臉。
「我會考慮的,爹爹。」
他清晰地記得那次他給鴉去送書時的情景。鴉穿著一身工作服站在那間剛粉刷過的大房子里,看上去像小女孩一樣。
「一名獵人,脫離了自己的工作,該怎麼活?您說說看?我成了這個樣子了。阿迅阿迅,您是我的救星!我可以今天晚上去您家裡嗎?我聽說您住在隕石山,我早就想拜訪您了。」
「爹爹,家裡有事嗎?」阿迅放下工具關切地問。
「有用得上我的地方嗎?」阿迅問道。
「良伯伯,您就住在我這裏吧,反正也住不了多久了,我倆都得搬到學校去住。」
鴉送走了阿迅,回到大廂房改成的閱覽室里。
由於徐姨的電話,往事又在鴉的腦海中復活了。她看到了巨大的、熟悉的陰影,她在床上翻來覆去。後來,她乾脆起床,來到了院子里。雖然天還不太冷,但她怕感冒,穿上了那件棉睡衣,還拿了個棉墊放在木椅上。一會兒兩隻貓都來了,有一隻偎在她懷裡,另一隻黑貓警惕地立在旁邊,眼睛在黑暗中亮閃閃的。鴉惆悵地看了一眼廂房,那裡面黑洞洞的。那些書籍也都睡著了嗎?一陣涼風吹來,她心裏那團黑霧更濃了。她聽到院門那裡吱呀一響。
阿迅沉思了一會兒,低聲說道:
上床之前,她讀一會兒《阿里山的獵人》,回憶著她和阿迅的純潔的友誼,心情逐漸平靜下來了。她正要上床睡覺,電話鈴又響起來了,她意外地聽到了徐姨在說話。
「小勤為什麼討厭阿迅呢?他是心地善良的獵人啊。」
洪鳴老師來電話了,他告訴鴉學校里的一些事,鴉仔細地聽著,幫他出主意。然後鴉又告訴他今天來了三位顧客,是附近的鄰居的親戚,特地慕名而來的。她們一來就坐在那裡不動了,一人捧一本書入迷地讀,真是些可愛的女子。離開時這三位都要申請加入鴉的讀書會。放下電話后,鴉有了一種感覺,她覺得那電話好像是從遙遠的地方打來的,還覺得洪鳴老師的聲音有點沙啞——大概他太疲勞了。鴉不是那種喜歡回憶的人,她平時盡量不去想過去的事,她要埋葬自己的過去。也許這就是為什麼她會覺得她所住過的教師宿舍已經離她那麼遙遠。想到這裏,鴉不禁打了個寒戰。但她馬上振作起來,在心裏大聲對自己說:「不,我不再是她了。」她說的「她」是以前的那個她。可是她心愛的人那麼辛苦,又那麼孤單,鴉感到read•99csw.com慚愧已極。最近她一直在考慮這個問題:洪鳴老師會不會終於認識到同她鴉的相識是一場錯誤?他倆彼此相愛,可是彼此相愛的人就應該廝守一生嗎?鴉在成長,終於成長到可以考慮這種問題的時候了。那些書籍拓寬了她的眼界,使她變得冷靜了。儘管冷靜,一想到洪鳴老師的孤單,她還是掉了幾滴眼淚。要不是愛上她,洪鳴老師肯定會找到一位事業上的幫手,建立一個幸福的家庭,說不定現在已經有了孩子。
老人將屋裡屋外巡視了一圈,滿意地捋著鬍鬚說:
阿迅看見那幾間大瓦屋時,一下子就緊張起來了。
「鴉姐姐,這裡有個顧客在搗蛋,我對付不了!」她喊道。
「多麼好的天氣啊。我昨天快活得忘乎所以了——一下子來了三個顧客!阿迅,您是個預言家!」
「不要緊,小勤,我知道你對付得了!」
「鴉,你給了我勇氣,你真是我的好女兒。」
阿迅住在隕石山半山腰的石屋裡頭。石屋是他自己多年前蓋的,非常結實,只是窗戶比較小,那是為了冬天保暖,所以房裡比較黑。進到房裡就會發現牆壁和天花板都是原木結構,還鋪著地板,客廳里有個大壁爐。所以阿迅的日子還是過得很舒適的。客廳不小,靠牆全是書架和書櫃,現在有一些是空空的,因為他將那些書都贈送給鴉新開的書店了。
「我睡不著,就往您這裏來了,夜裡走路真愉快啊,就好像又回到了從前打獵的時光。這座隕石山來過老虎,阿迅知道嗎?」
「小勤不要亂說啊,阿迅知道我有愛人,他怎麼會愛我?都是你在瞎猜。他是我的好朋友。」
阿迅對她的這個評價很滿意。他想,有那麼一天,他一定要將鴉請到他的石屋裡去,讓她坐在大壁爐前,他倆要像老朋友那樣促膝長談。這不是夢想,這是可能的,因為他並不打算要同她有比老朋友更進一步的關係。
在休息室里,古平老師熱情地歡迎阿迅。
「另外我還喜歡在小說中冒險,冒險的閱讀才過癮。我認為小說家應該是冒險家,當然是胸有成竹的那一類冒險家。如果他是一名不夠老練的冒險家的話,他就不能帶領我們跨越死亡的鴻溝。」
鴉頭也不回地走,小勤只好回去了。
但他倆都不問阿迅這次來有沒有事。鴉暗自驚嘆:她的父母真敏感啊。但聽得出來他們對阿迅的信賴是毫無保留的。一名獵人得到周圍人毫無保留的信賴,當然是因為他人品好。
阿迅起了個大早,帶著幾本他喜愛的文學書趕往鴉的家裡。他又變得像從前很年輕的時候那樣精神煥發了。
「鴉,鴉,我們愛您!」
「是您,良伯伯!」
「很不錯嘛。獵人應該是最會生活的。我看你快成大學問家了。我們家族的人天生看得遠,所以就做了獵人。」
「他們說您獨自住在一座石頭山上,是真的嗎?」
「啊,我真想去啊,一想象那種情景就激動。您可不要改變主意啊。忙完這一陣我就去拜訪您!我還從來沒看見過建在山上的石屋,在那樣的屋子裡談文學……我要暈倒了!」
「快不要這樣說,我們當然需要您。這是我剛印的名片。」
鴉對他送去的書讚不絕口,歡喜得不斷拍手。
遲叔離開后,阿迅的心中充滿了感嘆。就連他居住的這隕石山,也常有些不知名的細小的鳥兒飛來做客,更不要說土質肥沃的雲霧山了。那裡頭居住著多少動物啊!那是它們的山,人可以去做客,但不應久留。阿迅想,他今天遇到的問題康德當年還沒遇到。
從鴉那裡回來,阿迅神魂顛倒,什麼事也做不成。
他幹得滿頭大汗,臉上浮著青春的紅暈。這時他才記起自己今天滿三十歲了。他將柴火攏成一堆,往柴棚里搬。剛剛搬完,打算休息一會兒時,又聽到有人上山來了。
「啊,徐姨!多麼好,祝賀你!他是誰?」
「您還不知道嗎?您是獵人啊。我責備自己好久了。唉!」
「良伯伯,我們正在想辦法。您一定要振作。我們正打算培養一批年輕的獵人,這是真的。」阿迅懇切地說。
他竟嗚嗚地哭了起來。
「正是這樣。現在他們躲進貧民窟了,都是些小小冒險家。我想讓他們來同您學習做獵人,您看如何?」
他給自己做了晚飯,吃完,收拾好屋子,又洗了澡,穿上睡衣,便坐下來檢查他寫的計劃書。他的字裡行間不斷出現鴉和她愛人洪鳴老師的臉。鴉的臉是很清晰的,洪鳴老師的臉則只有一個看不清的側面,因為他從未見過他。他的最終的目標的確像鴉說的,就是要培養一些森林王子。他能否讓孤兒團那些桀驁不馴的小英雄們走進山林?在外人看來獵人是孤獨的,這其實是誤會。獵人的生活里充滿了各式各樣的交流和溝通,所需的只是耐心和觀察力。動物和山林的確比人的世界簡單,但裏面也有複雜的假象圈套,也有激|情與殘忍……啊,鴉!他多麼感激她,一定是她對洪鳴老師說了那麼多誇獎他的話,而且她為他做的考慮多麼貼心啊。
「原來你們是熟人,太妙了!你從前對他印象如何?」九*九*藏*書
「那怎麼行!這是您的家。我吃完飯就要回去。不過我想把那本海德格爾的書借去讀一讀。我們獵人應該屬於讀書人一族的,我們天生適合讀書。要不是——唉,還是不說了。」
天快亮的時候阿迅才睡著。他醒來時已是中午。他是被敲門聲驚醒的。起來一看,又是良伯。
分手時,阿迅將海德格爾的書送給良伯了,良伯高興得跳了起來,說:「我做夢都想不到我這把老骨頭還能派上用場!」
「當然是在阿迅說夢話時!」這回兩隻鳥一齊回答。
「我年輕的時候太熱衷於打獵了,要是從那時就開始讀書,大概現在也有不小的成績吧。這幾年記憶力越來越不好了。」
「我也是這樣想的。」一隻鸚鵡模仿想象中的鴉的口氣說道。
阿迅點上油燈,開始寫計劃書。寫著寫著,他忽然聽到院子里有響動。他拿著手電筒向外走,一會兒就看到許許多多細小的鳥兒停留在他種的那些草上面。莫非它們得知自己快要離開此地了,是來問候他的?它們也是此地的客人,這些年,它們一直將他當這裏的主人,是不是因為主人要離開,它們感到慌亂?哈,又來了一些,怎麼會有這麼多?
「對不起,鴉姐姐。」她輕聲說。
一家人坐在一塊吃晚飯時,鴉告訴兩位老人說獵人阿迅來過了。
「好啊,您考慮吧。」
「啊,這就像一聲驚雷!我馬上戒酒!你們那裡需要我這樣的老廢物嗎?」
「沒關係的,活到老,學到老嘛。我看到爹爹您也買了不少書啊。」
想到母親對自己的支持,他今天夜裡的閱讀特別順利。他在心裏不停地同康德對話,甚至提出了疑問。
他領爹爹進了屋,為他泡好茶。
「洪鳴老師——」
「我還不知道呢。」
兩個小時后阿迅又回到了家裡。
隕石山上不生樹木。這山的外形很像一整塊巨大的隕石,幾乎沒有什麼泥土,所以只是長著一叢一叢的雜草。當年他之所以能在這種地方蓋房子,是因為意外地在山壁的一個凹口裡發現了黃土。多麼詭異,這凹口裡居然蓄起了這麼厚的黃土!
但是並沒人上山來!也許那個人走了一半又下去了?聽腳步聲有點像良伯,很可能是他。老人是多麼的迫不及待啊!是啊,生命如此短促,要是不抓緊,一眨眼就過去了。他從心底升起對那些前人深深的感激,要是沒有他們寫下的書籍,他阿迅也很可能會虛度年華。還有鴉,也是書籍挽救了她……他在心裏發誓,一定要將自己的經驗傳授給周圍的人。
「您就是獵人阿迅吧?」坐在阿迅旁邊,衣裳破舊的老頭問道。
「丫丫,你在幹什麼?」
不知為什麼,阿迅希望早日下山,可一旦他設想某一天同鴉見面長談,那地點又總是在半山的石屋裡頭。大概這個他在寂寞中住了七年的地方,已經成了他的心靈的居所。
阿迅這次來她家,事先託人告訴了她。她不感到意外,因為這和古平老師聘請他的事有關,而這個主意是她想出來,又告訴洪鳴老師的。見到他,鴉心花怒放。但他很拘謹,不肯在她家久留。鴉在心裏暗暗下決心,近期一定要去一次他山上的那個家,同他深入地聊一下。
「我們揣摩出來的。」老一點的那隻說。
「謝謝您,謝謝您!」良伯伯說著又老淚縱橫。
良伯伯的飯菜做得很好,燉了一碗野兔,他其實非常能幹。阿迅注意到他已經颳了臉,換了乾淨衣服。
阿迅回到書桌邊。他傾聽著良伯歡快的步子,一直到他下了山,轉了彎,漸漸消失。阿迅想,書是個好東西,這些年裡他要是不讀書的話,會變成良伯那樣嗎?他想起來了,對,就是這個,一定要將那些草莽小英雄引上讀書之路!他奮筆疾書,又寫了一頁,寫著寫著,又為孤兒團的少年流了幾滴淚。流淚之際,鴉的形象又在字裡行間出現了。奇怪,從前他並不像現在這樣容易傷感,應該是鴉影響了他。
「那麼,您遇到難題了嗎?」阿迅一邊問一邊給他倒茶。
「可以啊,歡迎您,我下午就會回到家裡。我可以送些書給您,您愛讀書嗎?」
這話鴉愛聽,鴉高興地往舒伯碗里夾菜。
「我決定了。我昨天在家裡寫計劃書。」
「伯伯在地下會非常高興!人生苦短,徐姨您說是不是?一定要抓住機會。」
「伯伯和伯母不在嗎?」阿迅問。
第二天早上她對自己說:「我的病徹底好了。」
「對,我就是。」
「就在山下的草棚里胡亂對付一夜了,這些年我總這樣。本來我都不想活了,同您談過話之後,我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太合格了,阿迅!您的學生們一定會像您一樣勇敢、漂亮、博學。您就是我心目中的森林王子——哈,您的車來了。」
阿迅心裏對母親充滿了感激。
「媽,我已經發現了我真正想去愛的人。可是她已經有愛人了,我的運氣不好。不過這也沒什麼關係的。」
「好,我說。我錯怪您了。我現在又想,既然姐夫不能老和您在一起,也許這位獵人更適合您。我今天對他不禮貌,是因為嫉妒。他是我兒時心中的王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