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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雲伯

第十七章 雲伯

「為什麼靠邊站?因為有了雲伯,我們才會彼此喜愛啊。」
他們在長椅上坐下時,兩人都聽到了奇怪的、有點凄厲的叫聲,一共叫了兩聲,不知道是人還是獸。他倆並不害怕,但儘管在回憶中努力分辨,還是辨不出是什麼東西在叫。
小魚一蹶不振,臉變得黃黃的,說話有氣無力。那段時間小魚的男友繼續往書店跑,很可能給了她一些經濟上的資助。他愁眉苦臉,大概想不出什麼好辦法來。小魚感到自己的美夢破滅了。
他很快就見到了雲伯。雲伯請他喝了一杯特殊風味的咖啡,笑眯眯地看著他。
「媽媽,您手裡是什麼東西?」
「也許是農?」雲伯說。
「媽媽的晚年生活真豐富。」兩個兒子異口同聲地說。
侄兒為每個人倒了一杯紅酒。小郭喝酒後就流淚了。
「雲伯真的說了這話?我要祝他長命百歲!最近我常夢見雲伯,他在夢裡對我講話,聲音時高時低,我想聽明白他對我說的每一句話……這種夢有點吃力。」
「這本書是您寫的嗎?我覺得是您寫的。您將您生活中即將發生的故事寫下來了,所以雲伯才會對您這麼有信心。您瞧,他在向您致敬!啊,雲伯,雲伯!」
先前那位張丹織老師在這裏時,總將她和雲伯放在一塊來說。
「您和雲伯是讀書會的母親和父親。我常在心裏稱呼您為母親,在這裏,沒有誰比您更適合這個稱號的了。」她說。
他倆同時站了起來向外走去,因為當洪鳴老師說出「剽竊」這個詞時,坐在旁邊的人都轉過臉來看著他倆了。
在他聽來,小魚似乎在屋子外面說話。她說著說著又走到他坐的桌旁來了。
說話的是文老師,她也閉著眼,她要充分享受這幸福的時光。
「哭吧,哭吧。」
「謝謝您,雲老師。為什麼我同您在一塊從不厭煩?」
「我以前一直在人造樹林中遊盪,」他對沙門說,「我被動地讀書。現在我才明白,嚴肅文學書是原始森林。那森林在召喚我,我希望自己儘快地具備探險者的素質。」
「真的嗎?我不是在做夢吧?」
三位女士都跳了起來。
他上床后含笑進入了閃閃發亮的夢鄉。
「豈止相信,這也是我的信念。」
他倆默默相對。喝完一壺茶,丘先生又泡了一壺。
「因為我是體力勞動者,還這麼願意讀書,大概他認為這十分可貴。我今天在雲伯的書房門口產生了幻覺。啊,那種感覺好極了!就像有人在暗處催促我:『讀書吧,讀書吧。』」
「兩個人一同產生幻覺的概率有多大?」雲伯說。
從去讀書會的第一次起,文老師同雲伯之間的精神戀愛就使她變得思維敏捷,充滿活力了。更重要的是,在讀書會,大家都能在同她的交流中欣賞到她的魅力,而且這種魅力同年齡無關,有時年齡還成了一種優勢,因為它裡頭蘊含了寶貴的經驗和理想的純度。比如雲伯就是這樣一位典範,不僅她從心底深愛他,讀書會的每一位成員都愛他,認為他是從外表到內心最美的人。
文老師退休后協助兒子兒媳帶大了四個孫兒孫女,直到他們都進了幼兒園,她才閑了下來,有了自己的空余時間。一個偶然的機會使她加入了沙門的書店的讀書會。文老師年輕的時候就愛讀書,尤其是文學書。後來,即使是在家務最繁忙的時候,她也從未中斷過每天一小時以上的閱讀。然而加入讀書會是她生活中最大的轉折,她的閱讀時間一下就增加到了每天四個小時。兒子和媳婦們都很高興,說文老師「老有所為」。文老師的精神面貌因為這讀書的愛好而發生了巨大的變化,這卻是兒子兒媳們所不知道的。表面看,她仍是那位好脾氣的老奶奶,但一切內在的變化都在暗地裡隱藏著。文老師自己也早就觀察到了一個現象,那就是讀書給人帶來的變化並不會破壞生活中的秩序,只會加強人的自立性和安排生活的能力。
兩人都接近了那個答案,可那是什麼樣的答案?那是他倆要留到入睡前去感悟(不是思考)的答案。在深沉的夜,一頭扎進黑暗美景裡頭,那該有多麼愜意啊。他們相互道了晚安。
「不要這樣想,在讀書會裡沒有絕對的私事。您至少,可以為我寫作吧?難道不能?」雲伯的語氣有點責備了。
「大寶回來了啊。」母親說。
「我正在想,天無絕人之路。」
「洪鳴老師,你在散步嗎?」沙門在黑暗中說。
有一天下午,雲伯邀小魚在店裡喝咖啡,他倆談了很久。雲伯建議小魚加入讀書會,還給她介紹了幾本文學書。沒過多長時間,小魚就慢慢地從困境中走出來了。小魚是個重感情的女孩,她仍然愛她的男友,但自從加入了讀書會,她就不那麼依賴他了。最大的變化是,她不再同他一道外出,她說下班后她要讀書,而且她自己對結婚的事也沒想好,她打算多想想。她這樣一說,男友就很吃驚,read•99csw•com也很慚愧。
「可五十年前我還是個花|花|公|子呢。」雲伯說。
他倆站在人行道上時,才發現雲伯也跟出來了。
返老還童的文老師將讀書和與書友交流當作了她的精神支柱,她感到自己的生活質量達到了自己一生中的最高點。她從前愛過她的丈夫,後來又愛過兒子、孫兒,可這都不能同她對雲伯的愛相比。這是一種她以前不知道的另類的愛,一種深入到靈魂的激|情。而且只要她不離開(當然不離開)讀書會,這種愛就會一直持續下去。最重要的是,這種愛對任何人都無害,卻給大家都帶來欣喜。
沙門撲哧一笑,說:
「好。我愛你,比任何人都愛。」
有時她忍不住對雲伯說:
「幹嗎要悶在心裡,我聽了很高興啊!您有超出常人的大才能,文老師!您一定要讓我先睹為快,我感覺到您的這種才能不是一天兩天了。並且我,一直認為當代哲學會是女性的事業。」
張丹織老師突然消失后,文老師有些遺憾。不過後來的農取代了她,文老師又覺得欣慰。這兩位來自同一所著名的學校,兩人性格完全不同,但又同樣出類拔萃,充滿了活力和美。她倆先後與同一位男子有關,文老師完全贊成和理解這種關係,這不就是她和雲伯,還有沙門的關係的翻版嗎?她已從雲伯這裏學會了不去預測,也就是說,不做無謂的預測。她,還有這些書友,不是來預測生活的,他們要享受生活——一種嚴肅的享受。
「要是沒有雲爺爺和您,我現在不知在哪個糞坑裡掙扎呢。我真是個傻瓜。讀書真好,我今後還要讀好多好多書,我還要向您學習做策劃。真奇怪,我過去怎麼那麼著急嫁人,真是昏了頭!」
「雲伯,我也愛您呢。我在海拔五千米的山頂同您對話。我要說,登山雖好,讀書會更好!」
「他愛你,常提到你。」
小秦偷偷地闖到雲伯家去了一次。那天雲伯剛好去市立圖書館查資料去了,家裡只有他那位五十多歲的侄兒。他招待小秦喝工夫茶。
「不對,」洪鳴老師說,「應該是我。她是後來的,不可能對您有我這麼深的感情。雲伯,我覺得您一直在給我生活的靈感,您將我的生活變成了——變成了——啊,我在說什麼?」
「當然,當然,我就是為您寫的,要不為誰?」文老師茫然了。
「您啊,您想獨佔雲爺爺嗎?我不允許!」
「我兒有了上進心,我真高興啊。」
「雲伯,我要為您慶祝生日。」沙門說。
「您的閱讀能力在突飛猛進!」
那書房有點陰暗,老式的書桌不大,桌上放著幾本詞典和一些鉛筆。是最普通的書房。小秦恭敬地站在門口沒有進去。忽然從空中傳來一聲問候:「歡迎光臨,老朋友!」
「太美了,這種夜晚。」
文老師在讀書會受到書友們的尊重,大家都認為她是那種最為「通靈」的人,就連剛來不久的農也這樣認為。
在書店的文書小魚眼中,雲伯是她暗夜裡的明燈。
「啊,您看透了我!我的確是想將我的哲學筆記拿出來同大家分享。但我有時又覺得這是一件私事……」
於是洪鳴老師將農送上了公交車。車一開走,洪鳴老師就對自己同農的關係感到了驚奇。他同這位女士的關係和同張丹織老師的關係迥異。從一開始,他們之間就建立起了一種坦率的、親切自然的關係。他雖然一個月才見到她一次,也從未給她打過電話,但只要同她一見面,就好像昨天他倆還在一起談過話似的,那麼熟悉和隨意。而且他深深地感到她是一位富有詩意的女子,只是她自己還不知道而已。洪鳴老師自己不寫詩,但他一直為這類女子所吸引,比如鴉,比如農。她們是他的理想。
「在讀書的事情上不要有罪惡感。」雲伯說,「最好的作品全都很相似,最高級的讀者也很相似。洪鳴老師具有作家的潛質,當然,他這類人大部分一輩子都只當讀者。但這不也是文學的幸事嗎?」
最近一段時間,由於受到雲伯和老闆沙門的保護,小魚又恢復了活潑的天性,她對沙門說:
「雲爺爺,雲村剛才訪問過我了。」小魚閉著眼說。
小秦也覺得是自己產生了幻覺。他又朝房裡張望了幾下,發現那裡面的景象更為朦朧了,連那張桌子都看不清了。
他倆在路燈下面面相覷,好像一時無話可說了。與此同時,兩人的心貼得更緊了。洪鳴老師請求農原諒,因為他要回家備課了。農點了點頭,說她也得提早回家了,免得煤永老師等她。
「你這個鬼丫頭,我早就想培養你,可你心思不在業務上嘛。」
「女士們,我們來客人了!」雲伯大聲宣布。
「女性最適合思考當代哲學的難題,」雲伯對她說,「傑出的女性的大腦是專為解謎而設的,我輩望塵莫及。」
後來雲伯就退休了。只要沒有特殊情況,他隔一天就來九*九*藏*書一次書店。他不光讀書,還介入書店的業務。當沙門提出想雇他為書店的策劃時,卻又被他堅決地拒絕了。他說他已經正式退休了,只能做些義務工作,書店事務是他的業餘愛好。在後來的日子里沙門感到,她這家書店有半邊是雲伯撐起來的,難道世上還找得出比這更為優雅和深厚的友情嗎?雲伯雖然住在大公館里,但生活樸素,對物質上的享受幾乎沒有慾念,只有無窮無盡的對書籍的好奇心。沙門在心裏稱他為父親。有時沙門甚至這樣想:她之所以那麼多年裡頭沒見到雲伯,是因為雲伯一直在等她長大。在這麼多年裡頭,沙門多次在生活中遇到難題,每一次她都是去找雲伯為她出主意。那些困難有的立刻就解決了,有的過了兩三年才解決,但終究還是解決了。似乎是,沒有什麼事可以難得倒雲伯。沙門的心中常為雲伯掀起愛的波瀾,但云伯總是雲伯,沙門從未見過他有亂了陣腳的時候。沙門一次又一次地感到釋然:正因為雲伯總是雲伯,她的生活才會如此豐富多彩啊。就比如計程車司機小秦吧,他對她的那種激|情有很大成分是來自雲伯啊,是雲伯在書店製造了浪漫的氛圍,他是這方面的高手。也是他提升了書友們為人的格調。
她在家中也同兒子們談起過雲伯,不知為什麼,她採用了異常嚴肅的語氣。兒子們聽了都肅然起敬。她說他是一位異常博學的老人,同時也是生活中的萬事通。
「你怎麼啦?」沙門小聲說。
「我愛您,雲爺爺!我多麼幸運。我以前從不敢說這個『愛』字,我對小范(她的男友)都沒說過,真的。」小魚一邊說一邊將她的毛茸茸的栗子頭靠著雲伯的胳膊,迷醉地閉上了眼。
在七十歲的那一年,文老師才第一次接觸到哲學書。她是抱著一種「走著瞧」的態度進入哲學閱讀的,而哲學,居然以一位老朋友的姿態迎接了她,這頗令她感到意外。
「可那就是我每天的生活,像《阿崎的海灣》一樣。」小郭責備地反駁沙門。
「雲老師啊,我和您在五十年前相遇就好了。」
有人將雲伯叫走了。看著雲伯的側影,小秦的心在咚咚地跳,好久平息不下來。他于神情恍惚中看見文書小魚過來了。
她突然消失在黑暗中了。洪鳴老師打了個冷噤。洪鳴老師自認為不是個非常堅強的人,他覺得要是沒有沙門的讀書會,沒有她和雲伯給他的支持,他現在的狀況可能十分糟糕。
「您說得太對了,我這種人大概要靠邊站了?」
當文老師在家中一個人沉思之際,也會產生小小的疑惑:或許雲伯並不愛自己,或許她與他的關係只不過是她的單相思?不過這種疑惑並不持久,因為她的確在雲伯眼裡看到過溫暖熱情的愛的閃光,還有甜美的喜悅。再說,在讀書會裡,雲伯既愛她又愛別人,這不是很好嗎?每個人都能從他那裡得到滿足,而她文老師是離雲伯最近的一位!
雲伯這樣一說,文老師就自豪地昂起了頭。
他向丘先生告辭,謝謝他的款待。
「發生過的還會重複。」雲伯說。
「我覺得已經有一輩子了。」
「應該是幻覺。」文老師說,她心裏有點高興。
「因為讀書會有沙門。」文老師補充說。
她在竊笑,小秦的臉像火一樣發燒。
「您成了雲爺爺的掌上明珠了。」她衝著他的耳朵低語,「我注意到這種情況有好久了。所以我現在對您也有興趣了。」
他倆一同站起來,慢慢走回家去。文老師的家一會兒就到了,她請雲伯在街邊站一站,說出心裏的第一個念頭。
「我現在也有這樣的感覺了,好像這本書是我同雲伯共同創作的一樣。可是這不好,我怎麼能這麼說?這不是剽竊嗎?」
「這本書的最後一段留下的是什麼樣的懸念?」
聽到這樣的話,文老師內心的歡樂無法描述。
每次聚會後,雲伯總是將文老師送到家門口,看著她走進那棟兩層樓房,然後才回自己的家。他們兩家住得不遠。從書店出來時,時間已經不太早了,但文老師意猶未盡,提議去街心花園坐幾分鐘,說是那樣有可能獲得靈感,為他們剛才爭論的哲學問題找到答案。
「那麼,既然可以為我,就也可以是為大家寫的。」
在公館門口,等候多時的雲伯擁抱了她們三位。
「還有雲伯和你們大家。」小郭進一步補充。
「當然不晚。您經驗豐富,在生活中訓練有素,做這種工作正當其時。您的才能會引導我們走出困惑。」
「謝謝您!我的確有不少想法,我一定先讓您讀它。」
的確是這樣。文老師是他在哲學思想方面的唯一對手,她是那麼輕鬆地就接近了他多年未曾解決的難題,而她一點都不覺得自己的才能有什麼讓人吃驚之處!「我一點都不願死去。」雲伯又說。他慶幸自己晚年命運的轉折,希望自己再多活些年頭。他就懷著這read.99csw.com樣的美好的念頭回到了自己的公館。
第二天雲伯一下班就到沙門的書店來了。他不僅僅是來讀書的,他還開了一個長長的書單交給沙門,告訴她應該購進哪些圖書。他對沙門的經營很欣賞,說:「你啊,天生是干這個的。」沙門則一邊聽雲伯說話一邊暗想:這就是他,有女孩願意為他去死……
「洪鳴老師在說關於美的夢想。」雲伯平靜地說,「不要感激我,是你們一直在給我靈感。你和珂農老師,你們是創造者,讀書會——哈,我也忘了下面要說什麼了。再見,你們好好聊吧。」
司機小秦是因為失戀而到書店的咖啡吧來尋找安慰的。小秦長得斯斯文文,平時很喜歡讀通俗文學書。剛加入讀書會的時候,他還有些不適應,因為這裏討論的那些書對他來說還有點深奧。也許是因為愛(他愛上了老闆沙門),也許是因為從心裏崇敬這些人,三四個月之後,小秦在閱讀文學作品方面就取得了很大的進步。他已經讀了好幾部古典文學作品了,並且能清晰地說出自己的看法。他現在再也不讀通俗文學了,只讀嚴肅文學,他希望自己在一兩年裡頭達到可以同沙門女士對話的水平。
「不是那樣的!」雲伯斷然說,「大丈夫能屈能伸,你就是我們這裏最優秀的男子漢。」
「世事真難預料啊。」
儘管他倆沒有坐在角落裡的暗處,而是坐在亮堂堂的燈光下,卻有一個念頭隱隱地使洪鳴老師憂慮:要是鴉忽然進來了,看見他同農如此親密,她會做何感想?雲伯到底是怎樣看待這件事的?他堅信一切全是正常的嗎?他看見雲伯已經轉過身去了,正背對著他同那位計程車司機說話,大概是在說對一本書的看法。雲伯旁邊坐著的沙門,用點頭來鼓勵著司機小秦。洪鳴老師和農用目光掃視了一圈大廳,看到整個廳里的人都在說話。有的大聲辯論,有的竊竊私語,有的在冥思中斷斷續續,還有的僅用目光來交流。有靈動的氣流在大廳里回蕩。農禁不住感嘆道:「多麼好啊!」她剛說了這一句,雲伯就朝她和洪鳴老師走來了。於是兩人都有點緊張。
「是普通的卵石,我天天擺弄它們,它們就成了玉石。我看到它們在暗處發光。你相信這種事嗎?」母親在微笑。
「是啊。」
「幾萬分之一吧。這種事是有的。」文老師回答。
「那就是愛……」沙門呻|吟著回應,「人用不著天天去愛,一生中有兩三回就夠了。」
「我要回店裡去了。」
「我愛您,雲老師,比任何人都愛。可我這樣說出來總是有點害臊——我就不能悶在心裡不說嗎?」文老師的臉紅了。
這一天,他倆將椅子搬到了陰暗的角落,在那裡小聲地討論黑格爾的著作,整整討論了三個小時。直到讀書會散場了,兩人才有點吃驚地站了起來。
「雲伯,我們兩人在討論我和洪鳴老師誰更愛您。」農說。
「我也是因為讀書到我叔叔這裏來住的。」丘先生終於告訴小秦,「我從來沒遇到過比我叔叔更有趣、更能理解我的人。他是個神奇的人,當我同他在一塊時,生活就變得有意思了。」
「啊,丘先生!今天是我的節日,我,我說不出話來了……」
「這種工作非您莫屬。」
小秦聽了這話吃驚得合不攏嘴了。
當文老師回憶起這種對話時,總忍不住撲哧一下笑出來。她既責備自己不應該同雲伯談私情,又感到遺憾,為什麼不同他繼續深談下去呢。可讀書會的氛圍就是這樣,總在兩可之間搖擺,令人沉醉於其間。
「那我就不為您慶生了。其實我也總忘了您的年齡。」
雲伯沒有立刻離開,他站在陰影里,看見文老師卧室的燈亮了很久,窗戶上人影晃動,好像她在同兒子說話。
「您別這麼想,我碰巧聽雲伯談起過您,他說您有詩人氣質。」
雲伯對自己說:「一位睿智的女人就像美酒。」
「對不起,小郭。你說得有理,我沒能跟上你的思路。」
「您不是在寫筆記嗎?這就是工作!」雲伯笑了起來。
她倆相約晚上去雲伯家,同去的還有文老師。
「啊,我被您沖昏了頭腦!我不能太激動,我有高血壓,我要冷靜地想一想這件事。您真的覺得我行嗎?」
「明天早上您一醒來就會猜出來。」洪鳴老師笑著說。
「可是我正打算忘記我的年齡,這樣更快樂。」
「雲伯說您具有詩人氣質。功夫不負有心人。」沙門說。
「我的小孫女還是第一次來呢。我這裏就是你讀過的《晚霞》裏面的雲村啊。你看像不像?」雲伯笑著說。
文老師今年七十二歲,她的丈夫已去世多年。文老師有兩個兒子,她同小兒子、兒媳,還有兩個孫兒孫女住在一起。她的另一個兒子就住在街對面,他幾乎每天都帶著孩子回母親這邊來。所以文老師的家裡總是很熱鬧。如今這種大家庭已不太多見了,大概是因為文老師的九_九_藏_書性格特別溫和才維繫了這種家庭關係吧。文老師從青年時代起就是賢妻良母,在鄰裡間口碑極好。
進來的是風塵僕僕的登山運動員小郭。沙門撲上去同他擁抱,他將沙門抱起來轉了一個圈。大家都在旁邊拍手。
「這是瀟湘館。」雲伯指著圖上的一處地方,「小魚,我問你,你願意成為這些女子中的哪一位?」
「都不願意,也成不了她們。」小魚堅決地說,「做哪一位都會覺得憋屈,時代不同了。」
「雲伯您,謝謝您!可我一直認為自己最沒有男子氣概,有時簡直像個窩囊廢……」
沙門坐在對面,心裏掀起一陣陣波瀾。
沙門說完這句就吃了一驚:她怎麼變得這麼樂觀了?就在前不久,有多少個日日夜夜,她在憂慮中為好友張丹織想出路。眼前的這一位也是她的摯友,她幫得了他嗎?也許他根本不需要任何人的幫助,就如他說的,「天無絕人之路」?
「啊!」
「小魚進來的時候沒有抬頭,所以她沒看到蚊帳上的壁虎。」
「因為我們彼此都將自己最好的一面呈現給對方了。也要感謝那些寫書的人啊。」
小秦暈頭暈腦地將車開回了他的小院。小院的門口種了幾盆花,開得正旺,那是他母親種的。小秦和母親在一起生活有好多年了,他父親死得早。小秦的母親是殘疾人,只有一隻眼睛有微弱的視力,她能摸索著做家務,把家裡收拾得乾乾淨淨。母親愛讀古典文學,不過她讀的是盲文。小秦的女朋友就是因為他要同母親住在一起才同他分手的。小秦不怪她。她離開的那段日子,小秦感到天都要塌下來了。小秦決不離開母親,即使母親沖他大發脾氣,命令他搬走,他也決不動搖。後來是讀書會救了他。
他走到了河邊,在那石凳上歇一歇,捨不得斬斷激|情馬上回去工作。有一條漁船在拋錨,那景象令他心中升起一股懷舊的憂傷。他同時想起了鴉和張丹織老師,多麼奇怪的聯想。張丹織老師正在遠離他,曾經有過的激|情很快就像煙花一般消失了,怎麼會這樣?他百思不得其解。而鴉,對他來說也有了不同的意義。現在他一想起鴉就焦慮,主要是擔心會失去她。雖然農填補了他的精神上的空白,可是他心裏清楚,他同鴉這種個性的愛人長期分居,對她心靈上的損傷是無可挽回的。他想不出辦法,也看不到轉機,有種黑沉沉的東西在威脅著他。要不是雲伯和農在支撐他,他很可能就沉下去了。
接著雲伯又將他所收藏的紅楓葉擺出來給大家欣賞。沙門一見楓葉就變得淚眼矇矓了,她連話都說不出來了。大家為這些火紅的生命發出了一陣陣驚嘆。小郭說這就叫在高潮中死去,這也是他的不變的夢想。
「多麼浪漫。我們好像接近答案了?」
但云伯微笑著坐下,什麼都沒說。
「謝謝你,沙門。我們認識有多久了?」洪鳴老師的嗓音嘶啞了。
「還有您,雲伯,您也是只當讀者,所以我們才這麼需要您啊!您是一本很厚的、活的小說!」農少有地提高了嗓門。
洪鳴老師近來很高興。雖然張丹織老師上個月沒來讀書會令他有點失落,但新人的加入又令他備感興奮。這位新人就是煤永老師的夫人農。洪鳴老師很快就發現農具有一種隱藏的、驚人的美。或許是因為年齡相仿,各方面的才能也相當,洪鳴老師對農幾乎是一見鍾情。當然這個情並不是愛情,他的愛只屬於鴉,這個情是激|情,而這種激|情又是讀書會的特產。這一次洪鳴老師沒有負疚感。其原因大概是由於雲伯坐在附近。每次他將目光轉向雲伯,都會同雲伯那既坦率又深邃的目光相遇。洪鳴老師知道這種相遇不是偶然的,雲伯在關注著他和農,並且那目光裡頭有理解和鼓勵。於是洪鳴老師暗想,他同農的關係發展得這麼快,同雲伯直接相關。「定海神針」究竟要將他帶往何方?他感到困惑,也有點好奇,更多的是對雲伯的感激。
「雲伯究竟對我是怎樣一種看法?」
「那當然!阿崎的海灣是淹不死人的。」
「誰?沒有誰!應該是您產生了幻覺。」他肯定地說。
農和洪鳴老師你望著我,我望著你,一時說不出話來了。
小秦羞紅了臉,結結巴巴地說:
「我兒真了不起,被雲伯看上了。」
「噓,小聲點!這裏不存在剽竊,您還沒感覺到啊?」
「沙門姐,您培養我吧。我跌了一跤,現在知道自己要什麼了。」
「謝什麼呀,這裏的大門敞開,您隨時都可以來,哪怕半夜,只要您有心來就來。」侄兒說。
「小秦非常有男子氣概啊。」雲伯由衷地嘆道。
「媽,我今後要努力讀書了。」
「謝謝您!剛才我以為您要拋棄我了呢。」
「正是這樣!我並不想過多地麻煩老人家,我只想離他近一點。丘先生,您該有多麼幸運。您帶我去看一眼他的書房可以嗎?」
兩人挽著手臂,在沉默中走了很長九*九*藏*書一段路,也許各人在想各人的心事。輪船的汽笛響起時,洪鳴老師顫抖了一下。
他倆共同捧著那本書,著急地翻動,想要找到那段他們感受最深的描寫。可是他們翻到前面又翻到後面,卻怎麼也找不到那段話了。兩人都有點失望。洪鳴老師背誦了描寫的大部分,農聽了之後精神有點恍惚,她忍不住問他:
小秦問丘先生是誰講話。
「五年多了吧。」
在大家的要求下,小郭講了一個他登山時的「小插曲」。他講得十分恐怖,以致小魚捂住了耳朵偎在雲爺爺懷裡。小郭的雙眼閃閃發光,充滿了渴望。那是可怕的渴望。他平靜地講述,因為他知道聽者都在向他的心靈靠近。
「您告訴我您最近在讀哪本書好嗎?我也想和您讀一樣的書,下次讀書會我就可以同您討論了。」
小魚希望儘快同男友結婚,但男友說還沒有準備好,而且父母方面也有阻力,不能馬上結婚。後來就發生了打胎的事。
他們一直待到深夜才回去——首先將文老師送到家中,然後三個人回店裡。一路上,小魚提高了嗓門說話,令沙門很驚奇,她還從未見過小魚這麼張揚呢。
「我還不太晚,對嗎?」她問。
「那就是愛。」小郭用這句話來結束他的講述。
過了好一會,農才夢醒一般問:
「好!我們的小魚進步得真快!」雲伯很高興。
「您說『做這種工作』?您知道些什麼?」
「過獎了,過獎了。我們是在談洪鳴老師嘛。再見。」
「我想哭——」
小魚是高中生,來自貧苦的鄉村,家中有患病的父母,還有一個弟弟。她參加工作不到一年就結交了一位家境富裕的男友。也許小魚有點太急於改善自己的貧困狀況,沒有多久她就同那位男友雙雙墜入愛河。那位男子常到書店來找小魚,雲伯也見過他。他開一輛跑車,他把車停在外面,然後就進到書店,坐下來邊喝咖啡邊等小魚。小魚下班后就同男友出去,要等到第二天才回書店來上班。
「當然不是。這是我叔叔親口允諾的。『讓小秦隨時來我這裏。他不是一般的客人,他是一位體力勞動者。』他就是這樣說的。」
沙門還記得在她的少女時期,聽養父母談論過雲伯。雲伯出身於富裕家庭,自己是大地研究所的研究員。年輕的時候他很有女人緣,但奉行獨身主義。他在三十多歲時經歷了一場慘烈的戀愛。當時外部阻力極大,以致兩人下決心結婚。然而一波三折,女孩終於因為對雲伯沒有信心而結束了年輕的生命。父母談論雲伯時,沙門聽得很入迷,所以印象特別深。沙門只在父母家見過雲伯一次,那時雲伯已經有些年紀了,但還是很有風度,令沙門這樣的中學生神往。她覺得他的聲音尤其好聽。
在客廳里,雲伯拿出他收藏的《紅樓夢》一書中大觀園的全景圖來欣賞。大家都吃驚得瞪大了眼睛。
「在讀書會,我最喜歡的人不是您而是雲伯。」農最近開始用這種輕俏的語氣對洪鳴老師說話了,「您同我太相像了,屬於不見面也能對話的那一種。可是說到雲伯,誰猜得透他?有這種魅力的人極為稀少,相當於天才那一類吧。可他又多麼隨和,多麼可親!他是大家的夢中情人。」
「雲伯看上了我,讓我隨時去他家做客。」
母親的手掌心裏握著一點東西,她輕輕地搓著,弄出好聽的響聲,她側著臉在傾聽。
小魚看了看雲伯說,她有點吃文老師的醋,因為文老師總是緊緊地挨著雲爺爺坐在那裡,把最好的位置全佔了。她小魚也想挨著雲爺爺坐,可總輪不上她。文老師紅著臉哧哧地笑,雲伯就站起來,拉著小魚的手讓她坐到自己身邊,另一隻手則摟著文老師。雲伯的侄兒看了哈哈大笑。
現在她的書店的讀書會已經有七八十位書友了,還在漸漸地增加。據員工說,每次聚會都會結出一兩個愛情的果實。有的中途不了了之,有的還果真發展成了現實生活中的情侶。沙門對這種信息感到非常愉悅。時間越久,沙門越覺得世界上找不出比雲伯更為多情的人,也找不出比他更懂得情感的奧妙的人。也許,是那些偉大的文學和哲學塑造了雲伯的個性。
「像,像極了!難怪叫雲村,這應該不是巧合!」小魚說,「今天我才知道有這麼好玩的地方。」
「喝茶喝茶。」
他像在夢中似的說出了書名。
「有些謎,不,差不多所有的謎都不僅僅是讓人去猜的,主要是讓人去做的。您同意嗎?」
「像我這樣的,沒有什麼文化,雲伯會嫌棄我嗎?」小秦問。
小秦讀書到深夜,他將每個句子都小聲地讀出來。
沙門再次見到雲伯時,他已經快退休了,但沙門一眼就認出了他,他太與眾不同了。當時沙門陪雲伯坐在街心花園的長椅上,傾聽著雲伯慢條斯理的講述,激動得忘乎所以。城市在喧鬧著,沙門青春的臉龐泛起紅暈。卻原來雲伯同沙門的養父母從前是至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