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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幸福

第十九章 幸福

現在,她們站在樹林里輕聲地交談,她們的談話在旁人聽來含糊不清,是一些零零散散的名詞,沒有連貫性,似乎也沒有明確的所指,像是各說各的,又像是相互替對方解釋。後來兩人忽然同時住了口,一塊輕輕地笑了起來。
「您是最棒的,很快就要為外界證實了。」沙門說。
「嗯。那麼,您如何評估這種建築物?」文老師感到背上在流冷汗。
老年活動室是文老師心中的秘密,可她又覺得好像每個人都知道這個秘密。不光她的兩個兒子,就是那些退休教師也會裝作不經意的樣子問起這事。文老師想,某種結構是同每個人的生活息息相關的,但那結構總要體現在一些不同事物——比如房屋——上面,不然就沒法看到和設想。是她文老師首先看出了老年活動室的結構呢,還是那結構一直在向她發信息,渴望將她包容進去?也許這種事一旦發生,她就會在人群中變得顯眼吧。所以現在文老師感到她被周圍人的激|情包圍著,人人都對她有所期望似的。甚至菜市場的菜販們也在議論她。「她將一座普通的房子變成了類似命運的東西。」「據說建築物如果無限制地變形的話,就同人的體力有關。」文老師僅僅偶然聽到這兩句。那兩位故意高聲地說話,分明是要讓她聽見。菜販們的反應令文老師振奮,她心裏不斷湧出新的希望:如果那個結構在宇宙間的一切事物上都顯現出來,她不就隨時可以同別人談論了嗎?她一定要堅持將這事做下去,因為同幸福有關啊。從上個月以來,她的頭上出現了屋頂,那是當她踏進星空的那一瞬間發生的。於是她有了一種完美的感覺。她要將幸福的奧秘傳達給別人,那就是,每一個人都可以鑽進不同的事物,變成事物本身。當然這裏頭有些技巧,她也可以將技巧傳達給別人。比如根據首先觸摸到的事物(牆,門把手,樓梯口等等)來判斷方向,比如根據樓層的高度和走廊的長度來調節自己的活動範圍等,這都是她的一些經驗。
「我不會去評估它的,那太冒險了。我覺得您有先驅的風範,令人肅然起敬。莫不這老年活動室是為您建造的?」同事的語調陰陽怪氣。
「別的人?那兩三個人算不了什麼。他們在裡頭閑聊一會兒就散去了。」
「誰在樓上?」她問兒子蜂。
「您的位置在西南方向的第二層,這是窗台上有一隻蘋果的那間房,不大不小,房裡有簡單的傢具和一部打字機。」聲音是從一個錄音機里傳出來的。
文老師白天讀書,到了夜裡,她就一遍又一遍地構想那個結構。她已經操練出了一些方法,所以有的時候居然能做到駕輕就熟。當她的構思遇到了困難時,她就停下來,沉入到一些模糊的地帶,在那種地方暗中等待。她假裝已經忘記了她的困難,但其實,她在不由自主地偷偷發力。她發力的方向從來不會偏離那個結構,即使是她自己覺得自己處在心不在焉的狀態也如此。於是對於她來說,「恍然大悟」「不期而遇」這類情景連續地發生,就好像意外就是正常。她都已經習慣於夜間的這些思索所產生的意境了,她將其稱之為「創新」。就彷彿她的全部生活的意義都在於刷新那個結構。並且她還感到,她個人的日常生活正是那種結構,不是別的。她的柔情、友誼和愛全部圍繞神奇的老年活動室的建築結構而生長著……
很多年以前,文老師就盼望著進行這種操練,也就是說,她盼望在一所結構不明的大房子里摸索著進入陌生的房間。但這件事直到她的晚年才發生。到現在這種操練已經進行過無數次了。越操練,房子就越生長,陌生的房間與樓層也越多。可以說,要想真正弄清房間與走廊的朝向、樓層的高低、大門的位置等問題幾乎是不可能的。有一次,她摸索著走到了一條走廊的盡頭,正在擔心著別一腳踏空,那走廊卻又拐了個彎,於是她身不由己地進入了一間沒有窗戶的小房間。那房間奇小,只有一米見方,門被人關上后裡頭悶熱不堪。她想出去,越掙扎房裡的空read.99csw.com間越小,四壁夾緊了她的身體,她在恐懼中進入昏睡,就這樣站在那裡睡。直到天亮,才聽到錄音機里的那個聲音說:「這間房在第七層的西南拐角上,是一間堆房。」話音一落,文老師就發現自己已經站在了走廊里,靠右手邊是下樓的樓梯。
「我是您的一位朋友,您用不著稱呼我,因為我們之間的關係就在這棟房子里,同外界無關。」
沙門回到書店的樓上時市政廳的那面大鍾正好敲響了兩點。她意外地接到了張丹織打來的電話。
去老年活動室進行冥想成了文老師的專利,這個專利是她退休之後獲得的,產生於一次不經意的逗留。那一天,她吃完晚飯,收拾好廚房,一看天還早,便去街上溜達。她記得她還在路邊遇見了已退休的校長,校長說她「氣色不錯」。後來她經過老年活動室,看見大門敞開,幾間房裡還有燈光。她感到好奇,便走了進去。起先她站在乒乓球室,那兩張球桌靜靜地立在燈光下,給她的感覺並不像有人會進來打球。於是她退出來,走進了棋牌室,棋牌室的桌子上擺著一張人的頭部的素描,那素描很模糊,也許畫的不是人,而是花崗岩上面的紋路。文老師坐下來觀看,心裏想,這是哪一位老人的作品?看著看著精神就有些恍惚,恍惚中又有種隱隱的激動。她聽到天花板那裡有細小的騷動,那騷動一陣一陣的,有時激烈,有時又平息下來。到底是什麼動物在弄出響聲?文老師爬上桌子,想要弄清。她剛一在桌子上站好,棋牌室掩著的門就被打開了。電力所的退休工人鍾志東站在門口。文老師尷尬地從桌子上下來。
文老師屬於讀書會,她自己覺得這是一件奧妙無窮的事。將整個事情的前因後果在大腦中思來想去之後,她的腦子裡出現了一幅畫面,那畫面中有山有水,一個碩大的、肉感的東西從平原上突起。她想,這是器官,這器官就是讀書會。起先她同這個器官一塊生長,並沒有明確地知道自己的人生的意義。但由她和她的朋友們構成的這個器官是溫床,於是她的體內的某些成分迅速地生長起來,令她自己、也令所有的人吃驚。意義就是在這種迅速的新陳代謝中漸漸呈現出來的。她如今看明白了,文學絕不僅僅是孤獨的事業,文學屬於交流,也只能屬於交流。哲學亦如此。大地有一種熱切的慾望,這就是要生出各式各樣的器官來,她在讀書會的活動中每一次都強烈地感到了這種傾向。文老師還看見自己成了這個器官中的核心,她的老邁的身體突然就具有了強大的活力,山水叢林與她共舞起來。
「真沒想到文老師這麼多才多藝。」
她的冥想被沙門打斷了。沙門約文老師去街心花園散散步。
兩人停住了腳步,不再往水潭那邊走。她們要享受自己的激|情。
「謝謝你,丘一。可是這已經不是我一個人的工作了,你們都在出力,這已經是我們的工作。我今天多麼幸福啊。丘一,你感到幸福了嗎?」
她倆一直交談到深夜,才由沙門送文老師回家了。這期間有一位書友(不是老莫)一直在樹林外面好奇地觀看。她說她看到的不是文老師和沙門女士的身影,而是兩團光,那兩團光時而合成一個,時而又拉開距離,她在旁邊看著覺得很感動。
近年來,文老師倒是越來越鎮定了,這要感謝那種下沉運動。因為只要身體一下沉,思維就會上升,達到天馬行空的境界。那種時候,對那位清掃工的顧忌也消失了。儘管之前她在深夜遇見過她一次,並受到她的盤問。下沉運動越做就越得心應手,幾乎是達到了想下就下,想上就上的熟練程度。一開始她是獨自做運動,運動也是限於她所在的那個房間——通常是棋牌室。到後來,當所有的牆和天花板都散開之後,當她迴旋自如地在空間里來來往往時,她就感到有一個透明的建築成了她的身體的延伸部分,她帶著這個似有若無的房子到處走,這房子竟依賴於她而存在。因為當她不思考時,房子就消失了,當她屏氣read.99csw.com凝神時,結構琢磨不透的透明建築又出現了。這種遊戲很好玩。有一次,她甚至在走廊上遇見了她的兒子蜂。兒子穿著登山服,似乎要遠行。「蜂,你是來找我的嗎?」「是啊,他們說您在攀登,我也想領略上面的風光,就來了。可是它究竟有多高?我看不透。」「誰能一下看透呢,只能在攀登中去體會。我們往右拐吧,前面應該有個平台,喏,這邊是左,這邊是右。」「在這種地方媽媽還能保持判斷力,真了不起。」文老師記得她不知不覺地就同兒子走出了房子的大門。過後兒子告訴她說,他被這座變形的房子的高度嚇壞了,心裏立刻打了退堂鼓。是他挽著文老師的手臂退下來的。後來蜂再也沒提起過那次攀登,也許他覺得那種事還是不去談它為好吧。
「當然是好事。丘一,你覺得雲伯的狀態如何?」文老師問。
「是我們,我們是最棒的。整個事件都是雲伯和你策劃的。我們已經起飛了,對嗎?人在空中,不可能像在大地那麼安靜。」
在夜間,做完繁重的、同樣給她帶來享受的工作之後,她往往生出一種渴望,這就是希望自己一直享受下去,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刻。比如說,某一天在閱讀和寫作之際死神降臨。又比如說,本來死神早該降臨,因為她對哲學和文學的執著居然放過了她,又多給了她兩年更大的享受。她在假設中微笑著,感受著那種年輕的慾望。
「我每天都感到幸福,我要在這樁事業中出力。」
她還發覺,從事哲學研究以來,她更加喜愛她與家人和朋友們一塊度過的日常生活了。這種生活是如此的樸素,又是如此地令她著迷,因為她的身體得到了享受。她想,沉溺於奢華的生活的人們是多麼的傻,又是多麼的偏執啊!他們撇開了人間最大的樂趣!春季正在到來。各種蔬菜上市了。文老師對蔬菜的食用很有講究。食材一定要新鮮,製作方法要符合植物的秉性,既要簡單,又要細緻、清爽,這樣才不會暴殄天物。時常,她會為吃了一盤新出的小白菜而感慨萬千,感慨之後便覺得自己的身體內生出了更大的創造的原動力。夏天的「玫瑰香」小葡萄則令她無比迷醉,將她的思緒帶到那些驕陽下的葡萄園裡,長久地流連忘返。食品讓她生出一種年輕的幻覺。她想,這並不完全是幻覺,而是對生命感的不斷刷新。近來她又愛上了小豌豆,樂此不疲、花樣翻新地吃了半個月。她對自己享受生活的能力感到驚訝。
文老師在深夜懷著空前的滿足感走出老年活動室,在這樣的夜晚,星空與城市的變形都依仗於她的意志和激|情。她在書報亭旁停下來,凝視著一個漸漸移近的黑影,清晰地說道:「又一次。」
分手后,文老師吃驚地想,這位同事真了解內幕啊,也許她和她一樣,一直在關注同樣的事?如果這樣的話,可不可以說這老年活動室也是為同事建造的呢?這棟普普通通的,六層樓的灰色建築,在這條街上一點都不起眼。有一名清掃工每天早晨打開大門,將裏面的所有房間和走廊樓梯清掃一遍。因為這棟樓只有一個單元,也就是十二套房間,清掃工作到中午就結束了。大門敞開著,穿老鼠色工作服的女清潔工總是到了深夜才來鎖門,第二天早晨又來開門。文老師也想過,為什麼她要每天深夜從什麼地方趕到這裏來鎖門呢?自從同事指出這棟屋有可能是為她文老師建造的之後,文老師便進一步產生了懷疑——莫非清掃工也是在為她留門?這種事想一想都會令她驚駭。
鍾志東很快就離開了。文老師卻又在桌旁坐了下來。天花板那裡的騷響已經停止了。文老師再次觀看那幅素描,又發現畫的是一座房子。不過那種畫法很別緻,從不同的角度去觀看,房子的結構和樓層的數量大不相同。起先她以為是畫的老年活動室,後來又以為是畫的她那個學校的教學大樓,末了她居然看出紙上描繪的建築有三十三層,很像一座市中心的寫字樓。文老師的興趣被激起,她不想馬上回家了。她read.99csw.com的體內產生了一股類似青春時代的活力,她要在這所房子里搞活動。當然,那時她並不知道她會搞些什麼活動。那一回,她上了樓,又下了樓,然後又上去,又下來。當她在樓梯上行走時,她就感到整座房子貼著她的心,變得無比的私密。就彷彿有個人在她耳邊親切地詢問:「往左還是往右?想去第八層南邊那間房嗎……」她的確聽見了詢問者的聲音,她由著性子應答著,感到整個身心無比的舒暢。接下來便是變形。她已經經歷過了多少激動人心的場面?文老師將心中的這個問題說出了聲。
「我們在飛……」沙門噙著淚輕聲說。
好多年裡頭,她都在想象中策劃同雲伯一塊去爬雲霧山,她還希望自己在爬山時迷路。這種策劃是難以實施的,她也從未向雲伯講出來過,當她聽沙門說她和雲伯曾在湖中盪槳時,她感到十分羡慕——沙門畢竟年輕!可是難道因為自己老了就不能追求愛情了嗎?當然可以追求,但人的精力有限,她現在剩下的精力只能做一件事了。這件事是她最想做的,她一定要將它做好,所以她就放棄雲霧山的活動了。她坐在家中通過寫作同雲伯交流。世界上大概不會有比她更為富裕的女性了,而且她的身體還這麼健康。屏風後面又有響聲,這回是真的有人進來了。來人是久違了的雲伯侄兒丘一。
文老師想,這些話都是事先用錄音機錄好的。多麼奇妙啊!現在,她要做深呼吸了。當她做深呼吸時,一些影子飛快地從她的鼻腔進入她的肺部。她的身體繼續緩緩下沉。在這種運動的過程中,文老師總想知道自己的定位——她究竟是在這棟「宇宙之屋」的哪個房間里?朝南的房間還是朝北的房間?抑或朝西?但錄音機里的那個聲音並不會時常響起,文老師就總是處在困惑之中。她並不討厭這種困惑,但是她渴望定位。定位或遲或早會發生,但並不如她所預料的那樣發生,不如說定位總是出其不意的。出其不意的定位常常令文老師情緒狂熱。她熱愛「宇宙之屋」的活動。她想,牆不是已經散開了嗎?她是身處屋內還是屋外?按錄音機里那個聲音的揭示,她應該是在屋內——「第二層」「西南方向」「不大不小」等規定,不可能是屋外的規定。可是下沉的運動使得她不可能停留在一間房裡,這就增加了定位的困難,可這種無法定位的狀況是多麼微妙又多麼令她滿足啊!也許她同時在南又在北,在東又在西,但那個聲音的揭示總是清晰的,給她一種可依賴的實在感。
「談不上多才多藝,只是為了自己享受吧。能給朋友帶來享受就更快樂了。」
「文老師,您在獨享探險的樂趣啊。」她說。
「你說得對,沙門。」
「沙門,你有他的消息嗎?」
城市的夜景很美。走了一小會兒,兩人就都感覺到了氛圍中有種逼近而來的不安。「文老師,那會是什麼呢……」沙門挽著文老師,邊走邊喃喃地說。「啊。」文老師僅僅說了一個字。她感到千頭萬緒不知從何說起。她在心裏想,多麼古老又多麼年輕啊!她和沙門的腳步都踩在那種鼓點上,旁邊的小樹林里瀰漫的松針的氣味將她們帶進有點兒憂傷的甜蜜的回憶。
「文老師,剛才我看見一些鳥兒從窗口飛進來了。我老覺得,您在哪裡,哪裡就有異象。可這確實是好事,您說對嗎?」丘一站在暗處說。
這座房子是沒有電梯的,不過在深夜裡爬樓總能給文老師帶來快|感。有一次,她記得自己爬一爬,歇一歇,一共爬了二十五層。第二十五層好像是頂層,走廊四通八達,像那種巨大的塔樓,微弱的燈光在頭頂閃亮著,好像要熄滅一樣。當她鼓起勇氣打開通往屋頂平台的那張門,要去外面看看時,卻又發現那不是什麼屋頂平台,卻是繼續上升的樓梯。她有點害怕了,於是關上那張門,轉過身準備下樓。然而找不到下樓的樓梯口了。不論她往哪個方向走,走到盡頭都是上升的樓梯口,彷彿在逼她繼續往上爬似的。文老師決定坐在走廊里的那把長木椅上睡一會兒read.99csw.com。她睡了沒多久就被吵醒了。有一個人正緩慢而沉重地從上面下樓來。是一位老頭,戴著格子呢的鴨舌帽。老頭走到她的面前,看著她的眼睛說:「在異國他鄉遇見故人總是一件振奮人心的事。」她記得自己回應了他幾句話,但後來忘記說的是什麼了。他倆從走廊盡頭一拐彎就出了大門。文老師回頭一看,身後只是那種普通大小的板樓,一共六層,屋頂是斜頂,上面蓋著裝飾瓦。老頭鑽進一輛計程車走了。文老師想回樓里去看看,但有人關上了大門,正在裏面將大門反鎖。
當然還有愛情,她對雲伯的不變的愛。正是她目前所做的工作在加強著這份感情的濃度。因為哲學和文學本身,就是濃度最高的愛。文老師想到這裏,便感覺到了雲伯的擁抱和他的身體的熟悉的氣味。此外還有沙門,她也愛她,一點都不排斥她,反倒覺得他們三人是三位一體,只有這種形式才是完美的愛。她沒有女兒,沙門就是她的女兒加情人,她一貫這樣看。她也知道沙門是如何為她的精神的力量所折服,將她文老師這個平凡的女人賦予了某種神奇的光輝的。沙門的感受力超群,她深深地為沙門的年輕的感受力所吸引。這是不是大自然的奇迹?他們仨就像她在早春的山裡見過的連體松蘑一樣,自然的精華刺|激著他們的生長。是她將松蘑的比喻告訴沙門的。他們長在一起,是因為這種形式很美,大自然就做出了這樣的安排。文老師想到這裏就幽默地笑出了聲。這時她聽見有什麼東西在屏風那裡弄出響聲。
當然沒有誰,可能是風,也可能是幻覺。這種幻覺總是很愉快的。
「小水潭裡有個東西,你看到了嗎?」文老師指著林中的一個光斑說道。
送走丘一后,文老師的體內便響起了一個聲音,那個聲音在她的周圍喚起了巨大的回聲,幾乎震耳欲聾。文老師鎮定地坐在屋當中等待塵埃落定。
文老師坐在黑黑的房間里思考著宇宙的結構。後來她站起身,走過去打開窗戶,於是有各式各樣的黑影從窗口遊了進來,房間里變得半明半暗。噗、噗、噗……那些影子發出響聲。文老師感到自己的身體在下沉,天花板和四面牆向外散開去。文老師並沒有懸空,她的腳立在大地之上,周圍種種的事物在向她聚攏——它們不但不令她窒息,反而讓她產生遊刃有餘的歡欣感。
「就在我家裡吃吧。我已經買好了食材,只要花上一點點時間,就能吃到家常美味。我會用心去做的。」
「看來不止我一個人關心老年活動室啊。」文老師說。
一開始,她並不明白自己這種與文學的深度交往會有什麼後果,她只是一味地沉醉於其間,驚嘆于文學給她帶來的極樂。後來她才知道,文學是一種只能進不能退的事業。人越追求它,對自身的要求就越高,需要解答的疑問也越多。當然,解謎帶來的快樂也越大。而快樂越大,人對快樂的濃度的要求也更高。於是,這樣一樁不可能放棄的事業便使得老年的文老師的生活充滿了令人難解的活力。如今有一點她是堅信不疑了,這就是自己是大自然選中的那個人。她知道她要做些什麼,也知道她要完成的這樁工作的價值。這種信念又激發了潛藏在體內的更深處的熱情,這熱情和大自然的脈搏一起跳動。「我可不能有什麼閃失啊。」她每天提醒自己道。當她這樣說時,她倒並非一味地想到使命感之類,而是更多地想到事業給她帶來的極樂,因為她不願意死,她渴望將這濃縮的極樂過程盡量地延續。她認為她真正的幸福生活是從七十歲開始的,這一點同別人太不一樣了,但大自然就是這樣安排的。她不僅同文學深交,又由文學進入了哲學,在這過程中她的周圍又及時地出現了真正的良師益友。如果不是大自然的垂青,有幾個人能像她這樣把好處都佔全了呢?當然,這種垂青便意味著她肩上的重擔,這重擔是專為她而設的,也只有她能挑得起,她也最渴望去挑。
「是那些鳥兒吧。您不在家時,這種情形發生過一次了。」蜂說。
「他啊,好得https://read.99csw.com不能再好了。我判斷他至少會活到一百歲。」
「文老師,我們去餐館吃一頓吧?」讀書會的老莫邀請她。
「因為我觀察到他比從前更謹慎了,他小心翼翼……為了什麼?不就為了這樁事業嗎?文老師,我是來告訴您的,您不要擔心,我、沙門,還有很多人都會來加入您的工作,我們要讓您的成果傳承下去。」
沙門坐下來,在筆記本上寫道:
「你是指他?嗯,好像有過,但我不能確定……他快要回心轉意了,這是我的判斷。丹織,我們總是幸運的,對吧?」
一個能夠同透明的房屋粘成一體的人,自然而然就會同哲學親近起來。幾十年裡頭,文老師都在不知不覺地訓練出一種特殊的素質,她的不同凡響並非刻意而為。她專註于日常生活,她感到生活中的某些事令她迷醉。她的思索與冥想也總是與生活緊緊地連在一起的。然而直到她于老年加入了這座城市的讀書會之後,她體內積累的智慧才開始爆出耀眼的火花。是文學,這種神奇的酶讓她經歷了身心的革命,也使她脫胎換骨了。「這是老樹開花了。」她自嘲地對沙門說。
「你為什麼做出這樣的判斷呢?」
有個人從林子里走出來,看不清他的面貌。
「文老師啊,我們得天獨厚,就像山裡的那些松蘑。」
「沙門啊,我們這幾個人在同一個地方成長起來,這件事既離奇,又普通。」
「世界要大變了。」她對沙門說。
「這就是不安的原因。老莫也在渴望。人心在等待中戰慄。」沙門說。
那棟房子就在她家所在的那條街上,是一個老年人的活動室,但不知為什麼,並沒有多少老年人去那裡頭搞文娛活動。文老師退休后曾向鄰居打聽過,鄰居告訴她:「那裡面很憋悶,並不適合老年人。」可文老師去過一次之後就對這座房子著迷了,尤其是棋牌室,空曠的房間里天花板特別高,一般只有兩三個人在裡頭下棋,到下午就一個人都沒有了。文老師於是就常常于晚間去那裡待著。房子的變形是于幾個月之後發生的。當時一面牆和天花板消失了,文老師一抬頭就看見了星空,星空里有那個圖案。她聽到一位過世的堂兄在她耳邊笑著說:「這種遊戲屬於你一個人了啊。」這句話令她全身起雞皮疙瘩,可也增加了她的好奇心。從那以後,她便隔三岔五地往老年活動室跑了。到後來,事情就變得越來越怪,最為蹊蹺的一次是這棟六層樓房化為了一座平房,並且呈現出章魚的形狀——中央是寬闊無比的大廳,大廳四周的牆面上辟出好多條走道,那是些無盡頭的走道,走道的兩旁有看上去像辦公室的房間。文老師嘗試過,似乎每一條走道都誘惑著她無限制地走下去,但走了一段時間之後,文老師就會害怕起來,於是返回到中央大廳。她想,變形的房子是多麼危險,又是多麼的有誘惑力啊!最有意思的是,當她在水泥走道上行走時,可以聽到什麼地方正在上演皮影戲,那戲場的氛圍和她小時候經歷過的一模一樣——敲鑼,打鼓,演唱,十分熱烈。儘管如此,文老師還是不願一直走下去不回頭。不光是害怕,也因為對某種利益的估算。
輪到沙門沉默了。她早就看見了那個游來游去的東西,她胸中的激|情在高漲。
「啊,終於來了。這就是我說的那種結構。」
「當然。這個活動室總在我們心裏。」鍾志東的聲音很堅定。
那人離開后,文老師的思維飛快地運轉。她沉默著。
偉大的轉折
她倆在從前文老師同雲伯一塊坐過的那張長椅上坐下來。
「誰?」
「您指出了我的位置,那麼您是誰?」文老師困惑地問道。
「因為這裏亮著燈,我就順便來看看。」鍾志東說。
「我是讀書會的老莫,」他自我介紹道,「我剛才在林子里看見你們倆走過來,我什麼都明白了。好久以來我就在等待這一天……我要回去了,再見!」
「可是白天里,也有別的人在裡頭活動。」文老師申辯道。
從前的同事在街上遇見了晚歸的文老師,便同她說話。
母子倆歡欣鼓舞地走上樓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