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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追尋那失掉的魂——評《重現之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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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尋那失掉的魂
——評《重現之時》

「沒有,沒有任何人能遏止這一切了。」X深深地提了一口氣,堅決地朝門走去,「那就看看誰先趴下吧。」
總會先出現種種不祥的徵象。
她丟下了X,讓他隻身一人去完成探索。她同他吻別——仍然是排除了肉|欲的假面表演。給誰看的呢?用心何等的陰險!她要他等7分鐘再動身,他隱隱約約預感到:
大腦和步伐再一次奇妙地協調起來。當他踏上這幢小樓不甚堅固的樓梯時,他已經忘記了使命,危險一類的詞兒——毋寧說,他此刻的心情如同已經跨越了千山萬水、完成了使命的探險家那樣,正準備衣冠楚楚地去接受理所當然的榮譽。
他當然沒有完,只是L小姐收緊了繩索而已。她要他在赴死的前夕表演性|愛——既投入,忠實于感官,又拉得開距離,時刻警惕的畸形表演,只有X這種走火入魔者才會去進行的表演。

天鵝之死

梅花酒吧里的一切都是不可理解的,在這個近乎冥冥之鄉的地方,X將獲悉交合的秘密。被命運選中來做實驗的人,到底是高貴的人還是卑賤的人呢?什麼樣的背景的人才有可能擔當起自我認識的大任?對於L早年背景蛛絲馬跡的揭露使得X大為受益。X醫生的認識大步向前,甚至達到了詩性的「澄明」,他第一次領略了這種曖昧的處境——既非囚犯又不是通常意義上的自由人。來自於卑賤的世俗卻又高於世俗,這就是「澄明」的含義。認識的提高並不能解脫自己的困境,隨著命運鼓點的加速,迷惑更厲害了。X在延宕中觸犯了L的規定,7分鐘早就過去了。但也許,姑娘當初定下這個時限就是為了讓X來超越的?在抽空了色彩的、抽象的時間里,一天是不是可以等於一年?她一定深知觸犯天條正是X的本性。
「沒有一個地方是絕對安全的。但這個據點我們還不能放棄。第一是因為我們的土地已經越來越少,第二我們要將計就計利用它來使對手的判斷髮生錯誤。」
參加葬禮者只能是闖入者,人永遠是不該來的,而且也絕對不會有實實在在的邀請。只有那些將真實和幻想的界限模糊的、發了狂的人,才會做出這種別出心裁的舉動。作為已不是醫生的醫生,X來到了現場,觀看了自我、也就是慾望的最後演出,以及生與死的糾纏。葬禮的最後的經典畫面是那位暈過去的美女在她的拯救者的懷抱里同他偷情。撲朔迷離,不三不四,既抽空慾望又將慾望發揮到底,遵循鐵的邏輯又不時露出破綻。而他本人,是這場演出裡頭的最大破綻。可這一切,要多彆扭有多彆扭的一切,只是為了拯救,為了忠於自我。也許,「上面」希望X通過這種演出(或演習)變得堅強靈活,希望他將死亡體驗當家常便飯,無論看見多麼怪異的、違反邏輯的行為都不要大驚小怪,而要細心體會,找出其深層邏輯。他合格地通過了考驗,為嘉獎他,L小姐慫恿他喝馬爹利——死囚告別人世的美酒。
……我決定鄙夷她。有身份的人在遇上類似情況時往往這樣做。接著,我又想起了L的話,她要我暫時「什麼都不是」,這個判決是相當殘酷的,一個什麼也不是的人怎樣面對生活呢?
在雄才蓋世的愷撒遇害前不久,
初見女孩,X對她的印象是:她太累了。接著又推測她很可能正在睡眠中投入戰鬥。X的感覺是非常準確的,一個在靈界中生存的人總是很累的,在她那人所不見的內在世界里,戰爭的硝煙永遠瀰漫著。來自冥界、又名為「泥」(代表下賤)的這個女孩,一舉一動都是矛盾的,不可捉摸的。她身負重https://read•99csw.com任來到世俗之中,為的是協助X醫生改造自己,使自己的肉體幽靈化。X雖不知她的來歷,卻立刻就出自本能服從她的領導了。可見X是一個具有藝術氣質的人,他在藝術型的生活中遵循「感覺至上」的古老規則。確實,這種追尋就相當於作家的創作,在過程中,當他「感到自己智力上已經捉襟見肘」時,「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不折不扣地按指令行動」。即,按照他所沒有意識到的本能行動。然而即使是具有無比敏銳的感覺,要做到這一點仍舊是非常困難的。就為了這個,L才從天而降,來幫助他,提醒他,讓他將高度的注意力貫注到自己的本能上頭。當X這樣做時,他就會獲得像閃電照亮玫瑰那樣的瞬間,在這類瞬間里,他不斷地嘗試著讓肉體幽靈化,讓自我對象化。這種身份的轉換既困難又恐怖,棄絕塵世的感覺就像見了鬼一樣可怕。然而還不能像在世俗中那樣隨波逐流,每一刻都得高度警惕,高度主動。
這位X醫生,他的表面生活同芸芸眾生並沒有什麼不同,他輕浮,虛榮,心懷某種陰鬱的自戀情結。惟一的區別在於那種古怪的天分,一種超出常人的敏感。這種天分使他成為了那種稀有的,具有雙重生活的異類。一個具有雙重生活的人,一個在夢裡看得見自己的魂魄的人,總有那麼一天,催命的電話鈴聲會在他房裡響起——雖然自始至終他一直處於半明半暗的曖昧氛圍之中。
「你不該到這個地方來。……」
「很簡單。你沒有受到邀請。這是不允許的……」
都出來到羅馬街頭啾啾地亂叫;
劫數臨頭、大難將至以前,
第五章記述的是芭蕾舞|女演員(或泥,或L)的死亡體驗。天鵝就是她,她的死亡才是美的極致,她所投身的藝術必然會將她帶到這種體驗之中。於是她來到了芒市——一個沸騰著原始慾望,遍地都是陰謀與暗殺的地方。演出一結束,死神便來邀請她了。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實際上,此前她就一直在預演死亡,她的所有演出均與這有關,只不過她還沒有被啟蒙而已。芒市的遭遇就是一次關於本質的啟蒙。她,年輕,充滿活力,美得驚人,正處事業的顛峰。這種類型理所當然地是受到邀請的對象。由慌亂,抗拒而逐漸冷靜下來,恢復了一貫準確的判斷力,她竟然「期待」起這種體驗來了。
演出已經過去了,但作者意猶未盡,他想通過他的人物將藝術人生的普遍性揭示出來。第6章和第7章就是這種嘗試。文中出現的民謠歌曲《阿麗娜》則為每一個人物的藝術生涯定下了基調。《阿麗娜》敘述的是人違犯天條,因而受到永無出頭之日的天罰的故事。這個故事就是X醫生,L小姐,詩人、博士以及侍女等人自身的故事。當藝術家建立起審視靈魂的機制之時,為得救而逼迫自身的陰暗生活就開始了。於是天真無邪的阿麗娜死而復生,化身為冷峻而充滿謀略的L小姐,再一次向人性的極限挑戰——她獨自一人多次闖進死亡的廳堂。這個有點邪惡的,卑賤而頑強的L,將婚禮當刑場,將死亡謀殺當家常便飯,永遠穩得住陣腳而又隨時可以轉換身份的女性,不知怎麼有些像「新人」,一種藝術化了的人。當然,X,詩人,博士等等也是藝術化了的人,他們在這位傑出女性的策動之下,不斷演出那既像追擊,又像被擒獲的驚險片。一旦演出告一段落,配角(目睹死亡者)就淪為漂泊於世的乞丐(或行吟詩人),主角則奇迹般地復活。
然而奇迹真的出現了。已被他打入地獄多年的鬼魂起義,一個討伐的陰謀布置就緒。那催命的電話鈴聲便是地獄之門洞開的怒叫,它將X醫生腦袋裡的銹垢紛紛震落。他懷著半明半暗的思緒,踏上了求知的旅途。他分明感到了此行一去不復返,也許有過短暫的畏縮,但終究別無選擇。因為這不是一時的心血來潮,而是多年在夢魘中「等待指令」獲得的結果。這個結果就是他必須親自進入陰謀,傾聽那冥冥之中的將令,將一場目的不明,卻又非進行不可的討伐進行到底。
一位中年醫生在他忙忙碌碌、隨波逐流的一生中丟失了一樣東西。他全然不知那是什麼東西,然而他又不知不覺地一直在為之痛惜。那東西說不出、道不明,正如同他同知心好友的友誼一樣,「已經沒有任何理由認為read.99csw.com它們還會出現在未來的生活里了」。除非出現奇迹。
這裡是梅花酒吧,在這個假面舞會上,人們在扮演生活的本質。在此地,一切都要「就序」,也就是說,一切行為都要聽從「心」的指示而不是表面的欲求。又因為心是一個無底洞,誰能搞得清?所以X的一舉一動都是如此的笨拙,猶豫不決,而此時L就成了他的主心骨。
我頓生一種被捕鼠器夾住似的可怖念頭:完了。
這是攪得亂心眼的一點灰塵。
他光身一個來到此地,他並不是去獵艷,而是去赴死。當然他不知道。但誰又說得准?赴死與獵艷又怎能分開?「再見」大酒店,同失去了的幽靈重逢的地方。強烈的暗示氛圍使得X同門衛談起他們共同的故鄉芒市。X一開口就發現對方同自己擁有共同的經歷,或者說虛擬的共同經歷,因為在世俗中,他從來不記得自己有個叫「泥」的表妹。後來女侍者來了,她也是一個熟悉X底細的人,她具有L小姐那種堅決果斷的風度,她向X暗示,此地的特殊邏輯是牢不可破的,X必須就範。可就在她說過這番話一會兒,X便目睹了走廊里的放蕩行為——人性古堡深處控制機制的真相。X不完全明白看到的真相,他認為自己是個門外漢。這就說明,「看」是不夠的,人必須「做」,必須親自表演才會有所獲。於是,我失去了重心,向里撲倒過去……
殘雪
這部小說一開篇便談到了婚禮。X醫生,這個興緻勃勃,對生活有莫大好奇心的人要去參加一個婚禮。也就是說他要又一次投入生活。然而投入生活到底意味著什麼呢?意味著葬禮,也就是死。只要他還想生活,像一個人那樣有理智地生活(而不是如同動物),就會有一股強力將他逼入鐵的軌道,使他在這個軌道里去經歷雙重的激蕩。
X與L的性|愛表演便是藝術家本人在表演極限處的生存。
「你從哪裡來?」
L小姐以上的這段話便是他們行動的指南。慾望無論在何時何地都受到嚴酷的監視,人無處可躲。但藝術家不要躲避,他要的是刀鋒上的表演,並且這種表演中的虛虛實實就如陰謀的連環套。既是存在者,又是受到絕對否定的被觀察者。受得了便硬挺下去,受不了就只好徹底消失。誰是對手?當然是作為他者的自我,自我永不現身,主體則永遠只能是死囚或密探。但決不要悲觀,瞧,密謀中的反叛計劃又在醞釀之中了……這種特殊的死囚因為是自判死刑,所以才有如此大的反叛的力量,而反叛的結果是進一步的深入。

藝術的普世意義

在張小波先生的自由演出中,由於不可抗拒的天罰而形成的一塊塊的人形石頭活動起來,開口說話。這些死囚創造了當今世界上少有的奇迹。
請注意,L說是「請出來」,而不是關進拘留所。主動權仍然在X手中,他的每一步都必須是他所想要走的。如果他出自內心要退出這個遊戲,也許這個恐怖的遊戲就中止了。L是多麼的富有激|情和耐心啊!她行事果斷,身體始終散發著天國的香水味。她要X醫生從人間「消失」。她這個提議嚴肅而又體貼,因為這正是X所欲的——儘管他是經過不斷啟發后才朦朧意識到的。女孩告訴X,她將「扮演」他的「戀人」。往後我們將讀到,這個奇異的戀人既不是純精神的,也不是純肉體的,而是不斷在二者之間轉化的、無法定格的一個存在。X不知道這一點,他總是抱怨,總是從肉體的渴望出發想抓住一點東西。瞧,他又抱怨了:
接著她還提到芒市,那裡是生命的發源地,也是死神的故鄉。

女孩

島上的房屋頃刻間變成一片廢墟,住在島上的人轉化成一塊塊石頭。
人一旦同世俗拉開距離,潛意識就會浮出表面。這種靈魂出竅似的感覺並不好受,可又是絕對必要的。抽去了世俗中的一切,人才有可能認清自己的真實意志到底是什麼。所以儘管瀕臨崩潰,儘管臉色鐵青,X自始至終執行著L小姐的命令。他也曾有過反抗,不過那種「反抗」更像創造性的服從,是對於命令的更深刻的理解——比如對7分鐘的逗留的命令https://read.99csw.com的違反。X性格中有嚴重的歹徒傾向,中心組織的態度卻是曖昧的,像是要壓抑他這種傾向,又像是要助長他;像是要他禁慾,又像是鼓勵他縱慾。而答案,只在X自己的心中。也就是說,這個歹徒是一個有理智的歹徒。
「她的身心已經進入了一個更幽深、更不適合語言的世界。她的聽覺暫時關閉了。她根本不知道我在絮叨什麼。我們的身體靠上了欄杆,嘴唇長久、愚蠢、而又不可遏止地燃燒在一起……」
這不同凡響的高潮就是他的結局。他也許看見了,也許沒有看見,可是這又有什麼要緊呢?他不是在極地實現了自己的自由意志嗎?當然,假死的他將又一次醒過來,重新踏上征途。
墳墓都開了,陳死人裏著入殮衣,
「但我連你的名字還不知道呢。」
啊,生活!也許是從未有過的?!X在表演中將慾望打入地獄,卻又依仗著它的蠻力勇往直前。L要他自己去揭示自己的真相,她在暗地裡竊笑。在這7分鐘的「生活」里,他將要認識她——也就是他的自我的底蘊。她深知他的困難,剛毅而果決地逼他親自體驗。於是一名女侍彷彿是無意中對X談起了L,姑娘對X說,L,也就是泥,其實是一名妓|女(一個下賤的世俗符號)。X大為震動。他劣習不改,遵循往日的思路為L辯護。也許他認為L應該是高貴的女郎?可是在表演本質的假面舞會裡,高貴又有什麼意義?
葬禮是一個博爾赫斯似的迷宮,昏暗中的糾纏醞釀著最後的結局,鼓點聲已經逼近了。一切盡收眼底,人的大腦和眼睛是第一性的。「我們既不能被牽著鼻子走,也不該置之不理」,「組織上希望能通過這一次撲朔迷離的行動來驗證他的天份」。
「別胡思亂想,」她說,「不是有人告訴過你嗎,『傳喚』僅僅體現了我們對法律的尊重。這樣我們就能以法律的名義把你請出來,沒有其他意思。」
L小姐(或泥表妹)在引領X醫生進入終極體驗的長長的(或短短的?心靈的時間有另外的標尺)過程中,已經將自己的功能完全展示出來了。但如果一名讀者不能同她一道沉入黑暗之中去辨認,就不能看清她的軌跡。讀者不光要辨認,還要加入陰謀,就像那自認為老奸巨猾,其實又笨拙不堪的X一樣,全身心投入地當一回密探,將死亡遊戲當作新生的前提。這位表情冰冷,鐵面無私的女性,不知從何而來的陌生者,其實一直住在藝術工作者的心靈深處。她是藝術工作者的良心,靈感發動者,她也是藝術邏輯的操縱者。正是依仗於她那含糊而又清晰的召喚,作者和讀者才有可能進入那幽深的通道,並通過表演使自己成為靈界的一道風景。
「為什麼?」
在赴喪的前夕還要胡鬧一場,以不可理喻的方式搞性|愛活動,這個X的慾望確實邪惡。但他終將得救——因為每分每秒決不停止的辨認,還有內心的制裁。當然,辨認和制裁也不能將他的行為拔高絲毫,歹徒傾向仍要受到唾棄,但他也確確實實看到了拯救的光——這篇文字的記錄。表面看,記下的這些事毫無意義,「脆弱得幾乎不存在」,記錄應該當垃圾扔掉。那麼,是什麼使得它存在了呢?換句話說,是什麼使得世俗的污濁變成了拯救的文本?是因為那近乎邪惡的意志,小人物身上的永生的意志。無論他們多麼的不堪入目,只因為身上具有某種目的性,就同終極的救贖聯繫起來了。一個具有目的性的歹徒接近於一名詩人。詩人要去人民廣場同鬼魂幽會了,不是一對一的幽會,而是一分為二,一分為三,一分為無數的幽會。當然,他參加的是自己的葬禮——一次葬禮演習。而這個葬禮又是由婚禮導致的,他的好朋友(同樣是詩人)的婚禮,那充滿了不祥之兆的婚禮——鮮花從芒市運來,詩人要未婚妻表演《天鵝之死》。連環套式的精緻對稱令人叫絕!「天鵝之死」是對著鏡子的舞蹈,詩人雖看不見死神,死亡的痛苦卻纖毫畢露呈現在他眼前。
為了使死亡變得莊嚴、凜然、不可侵犯,為了能「通過死亡去死」,臨刑者有權梳妝打扮……read.99csw.com
「芒市,祖國的邊疆,有金銀銅鐵錫等無盡的寶藏。」

糾纏與轉化

X走出門,門在他身後輕輕閉上,甚至不是來自他本人的意志。他聽到彈簧鎖咔嗒一聲,這更像一個嘆息。無可奈何。不管怎麼說,他是無法再退回去了。
她否決了他的肉|欲,因為死神——博士快要來到化妝舞會,他們必須在禁慾中靜候。然後博士擦身而過。他不是真的死神,只是一名扮演者。作為措施或延緩的音樂又一次響了起來,激起人的慾望,然而X醫生已經被這濃郁的氛圍所徹底的征服了,他喪失了生命的感覺。儘管如此,L小姐決不放過他,她不允許他喪失感覺,她要他去廣場同死神見面。啟蒙總是慢慢進行的,L小姐有良好的耐心,她正在一點點地抽空X的世俗根基,將他的肉體懸罝起來。她說:
沒有名字,權且叫作L的漂亮女孩(因為是X慾望的對象化,所以漂亮),以陌生而又熟悉的面貌,出現在X的眼前。他必須接受她的牽引,因為她既是慾望,又是制約這慾望的女神,她放蕩不羈,又嚴格遵循神聖的原則行事。他在世俗中不可能認出她,但于冥冥之中卻又有那種久違了的熟悉感——那種被他忘記了的異質的美感。
至此我們可以斷定,協助X醫生踏上死亡之旅的就是這位女性。在她與X會面之前,她已在藝術的殿堂里破解了人性的奧秘,窺見了高尚與低賤之間的隱秘通道,早就將轉換的工作做得駕輕就熟了。所以,她才能鎮定自如地為X引路。
書中的每一個人都是從芒市來的,身上帶著死亡之鄉的氣息。
陪伴她去陰間的是和她有著同樣的藝術追求的詩人,詩人還帶來了將放在棺材上的玫瑰花。他是一位啟蒙教師,他身上飄出天國的香水味兒,這種香味同時又令人想起發|情的麝鼠。然後她就被帶領著走向了終點。「終點」是一間黑洞洞的房間,某個不露面的人同她討論死亡遊戲的規則。直到最後,那個人才向她亮出謎底。謎底是她的鏡像,她的親表妹泥的一幅遺像。她通過鏡像看見了自己的死。但人必須主動去死,死亡才會具有崇高的意義。在激|情的推動之下,幻想衝破藩籬,推開了死亡之門。她得以進入終極體驗的廳堂,在夢中舉行了自殺的儀式。
我們的主人公X醫生,也許在最終的意義上是敢入虎穴的英雄。但這裏的關鍵並不在於膽量的大小,只在於體內的那股衝動。他意識到了,他知道「沒有任何人能遏止這一切」,此後他的行動便只能是順其自然,跟著陰謀走了。這世上沒有任何制裁能超越對於自我的制裁。為擺脫暗無天日的夢魘,他要知道真相,他要「看見」。然而真相是看不見的,即便如此,人還是睜著那雙死不瞑目的眼睛看啊,看啊,一直堅持到最後。一雙這樣的臨終的眼本身,便是終極之美的定格。X醫生的主動性具有濃厚的時代氣息,他是一名行動者,而不是傷感軟弱的白日夢者。他坦然面對分裂,跨越意識的障礙,進入不可測度的精神隧道之中去摸索前行。途中有些什麼樣的風景呢?讓我們跟隨他去領略一番吧。
太陽發黑;向來是控制大海、
這個短暫(也不盡然)的時間形式成了未經允諾的生活,也許是早已化為了灰燼的生活……
昏沉得好像已經到世界末日。
在作為結尾的最後一章里,X企圖擺脫這種激|情而陰暗的生活,回到從前的相對平庸、平靜的日子里去——人總有意志消沉的時候。然而他回不去了。僅僅演出過一次的他,已被「組織」選中成為了終生的演員。在他的住宅里,住著從前的X。一旦互換了身份再來看自己的過去,他感到自己習以為常的生活既庸俗又荒誕,簡直不可理喻。關鍵的一點是,這個https://read.99csw.com從前的家已經沒有他的位置了。他的位置在哪裡呢?前面已經說過了,在大街上的地下通道里,因為他已淪為乞丐。精神的漂流有益於靈魂的拯救,這些來自芒市的幽靈,將會以各自的才能把《阿麗娜》的故事帶到世界的每一個角落。當然,他們演出的是新版《阿麗娜》,屬於他們每個人自己的《阿麗娜》。經典的生命力就在於她的版本無窮無盡。
有一種力量把它從相當危險的境況中解救出來了(誰能告訴我究竟)。我本人的努力無濟於事;或者說,我不得不遵循一個近乎邪惡的意志——像這個讀本中的角色一樣,他們的舉動是很孩子氣和過於夢幻的。
從前,就在全盛時代的羅馬,
剛決定投入生活,像常人一般輕浮一番,馬上就看見死神在門外探頭。內在的角力的機制將他的生活變成了謎中之謎,無聲的發問總在響起:「你到底要幹什麼?」出路在於衝撞與突圍,被中心組織選中的、做實驗的個體生來就是突圍的好材料。突圍即什麼都干,需要幹什麼就幹什麼,不顧一切,不怕事後的清算——在赴死的途中,清算只會越來越恐怖,關於這一點不要有任何幻想。什麼都乾的前提卻又是什麼都不能幹,在行動之前反覆掂量,將一切衝動的理由徹底否決,將自身化為「什麼也不是」的,一股抽象的力。這裏頭的糾纏是何等的難以理解——一場赴死的運動由無數「活」的衝動系列構成,每一次衝動都導致離死神更近,神經也綳得更緊。
但L不需要名字。她也不想用世俗的名字來玷污她的事業。她沉著冷靜地用車載著心神恍惚的X,將他帶到早已設計好的假面舞會——梅花酒吧。在這個酒吧里,姑娘擁有很高的權威,因為她是「上面」(即最黑暗、最神秘的人性的核心)來的人。
在如此可怕的極地和刀鋒之上,慾望仍要爆發,並且要佔上風……L小姐將X帶入陌生而永恆的體驗之中,一切都是難以想象的混沌,但又沐浴著澄明的光輝。這種體驗究竟是生的極樂還是死的恐怖?人永遠沒法撇清。
當然是「來自他本人的意志」。他不知道而已。是誰想去參加婚禮呢?想去參加婚禮的人必定會走到葬禮上去——通過黑暗中的摸索和混沌中的衝撞。這個蔑視常規的、不安分的人,終於給自己出了一道最難的難題:他要去一個從未去過的鬼魅之地,他要去弄清自己來到這個世界之前的相貌。在意識裡頭,他並沒有打定主意不回頭,他甚至「暗處命令自己要保持清醒,至少要能記住路線」。可是他的行動並不是受意識支配的,一進入陰謀,他便身不由己。這個時候,他的良好的習慣便起了主導作用。什麼是他的良好的習慣呢?一種在旅途中不時停下來,傾聽脈搏的跳動的習慣。正是通過這種警惕的傾聽,X才能做到一直真實于自己的真實意志。那意志是一個矛盾,他一會兒要全力反叛,沉溺於肉|欲,一會兒又要嚴厲制裁自己的肉|欲。短短的路程因為這兩股力的較量而變得十分漫長。
「不,我們今晚不要酒。你如果單吃冰塊是可以的……」
「送我去拘留所?」X試探道。
「而且,你也不是什麼X醫生了。你暫時什麼都不是……」
支配潮汐的月亮,病容滿面,
(完)
X來到了目的地大達碼頭。因為已近終點,生活氣息反而更為濃縮了:恐怖從四面八方聚攏來,每一步都心驚肉跳。「殺手」出現在X身邊,為的是幫助他「執行任務」,當然也是來斷他的後路的。殺手命令X闖進小樓。隨後而來的終極體驗是什麼樣的呢?沒有真正的終極體驗,只有最為接近它的瞬間。他正是由他自己那看似猶疑,實則堅定的意志帶到此地來的。
「歡迎您光臨鄙店。先生,您一件行李都沒有嗎?」
天上星拖著火尾巴,露水帶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