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附錄 吃蘋果的特權

附錄

吃蘋果的特權

(日)近藤直子
藝術作品畢竟不是大米或者煤,不是那種實實在在的東西。別人不會像需要大米、煤那樣需要它,更坦率地說,別人根本不需要它。人不能需要事先不知是什麼的東西。藝術作品是某種偶然的經驗,或者,有了某種偶然經驗才能說它是藝術作品的那種東西。而且就是偶然碰到那種東西,它不僅不滿足你的慾望,反而激起你隱藏在深處的慾望。太強烈的慾望往往太像陶醉,也就是過剩的滿足,其實,在此過剩的並不是滿足,而是缺乏。在藝術作品面前、在美面前,人感到的不是充足,而是除非自己也去當藝術家以外不能平息的,那麼強烈的,要填充虛空的慾望。如果你要留在這個世界戲里,當然不需要它。如果你要超出這個世界的戲,還是不需要它。因為,歸根結底,它只不過是別人的作品。就這樣,痕的作品,一個人都沒看,連打開都沒被打開,就那麼朽爛下去。
痕用雙手在地上摸了一遍,摸到一塊稍平的地面,躺下正要睡,卻隨手在地上抓到一個東西,咬了一口,香味撲鼻。於是顧不得睡覺,大吃起來。吃完了又覺得納悶:這地方哪來的蘋果?
老者為什麼討厭他?為什麼要殺他?我們不知道。為什麼這麼強詞奪理?為什麼這麼唐突?為什麼要在此地?我們也不知道。可是,我們還知道這種唐突的、無緣無故的、純粹屬於找尋人的暴力——死。老者出現的方式,包括其打扮,是不是太像我們想象中的死神?不管像不像,痕看到的確實是死。當然,那隻不過是戲,演的也只不過是威脅、是比喻、是預告。可是,人能知道的死不正是永遠只不過是威脅、是比喻、是預告嗎?我們不可能想象絕對的虛無,即使能想象什麼,那也只不過是比喻。
「天亮?這裏不會天亮了。如果你想拖延時間,你可以睡一覺,這裏到處可以睡,你隨便往地下一躺就是。我不反對別人睡覺,人人都可以這樣做,你也不例外。」
——王蒙(中國《文藝報》1988年7月4日)
像所有的藝術作品那樣,殘雪的小說是發問,不是回答,也不是那種發問等於回答的反問。它對每個讀者產生不同的距離,一方面強烈地吸引他,一方面強烈地拒絕他。可是,如果能問得出的問題應該能回答的話,殘雪的問題也應該能回答。追蹤別人的文序字列,不外乎是追蹤自己的記憶。問題的回答也只能在自己內部找。但是,要回答殘雪的問題,也許要走到自己盡頭的再那邊,連自己也不曾意識過其存在的層次。因為殘雪的問題是從那種層次發出的。她說:
殘雪像弗朗西斯·培根的畫那樣,表現出中國的噩夢。
那麼,對我們,殘雪的小說是什麼?以下列舉的是世界報刊上刊登的一些讀者的回答,或者在尋找回答過程中的感想片斷。
可是,被死神「盯眼睛」的人,只好成為藝術家。因為死神表演的戲是一種奇妙的戲,是使人感到唯有那場戲是現實,而其他一切現實只不過是戲的,那樣的戲。他主張:結局是早就決定的,留下的僅僅是時間問題,其實那時間也是他給的一種緩期而已,總之,希望是沒有的。用不著等真的死,就是因為只能比喻地絕對虛無無言地等待著,所有的希望被希望以前已經無效,所有的計劃被計劃以前已經是無效。死神使痕九九藏書想起的,當然是他本來知道的事。如果跟以前有所不同的話,那就是他現在知道自己本來知道那些事,就是知道自己本來是死囚。所以他下山回村,成為真正的藝術家。
他願意坐在窗口與那人對峙。那個人一天比一天衰老,身上的穿著一天比一天襤褸,然而腰間的鉤刀依然是那般閃光,兩眼像鷹一樣銳利。痕從直覺上知道,只有他將伴隨自己一生,其他人都將一個一個地消失,像景蘭和表弟一樣消失。如果收席子的那人也消失的話,誰來給他送錢呢?這還是小問題,他可以重操舊業,像別人一樣織那種一般的草席。
——水(日本《朝日新聞》1991年6月23日)
——Harrie Evans(英國《時報》1992年1月31日)
可是,痕終究不能從他等的真實對象避開視線。他終究是藝術家,不管他的作品看得見看不見。現在,他任何借口、任何別的對象都不要了。他坐立不安地、焦躁地、勇敢地、誠實地等著。他不再避開原先很懼怕的鐵匠眼裡的「那兩道寒光」,每天「獃獃地坐在窗前,與對面的鐵匠無聲地交談」。回想起來,讓痕編第一個作品的也是這個「凶神惡煞的老者」,他跟著痕下山,纏上痕,老是嚇唬他,逼他繼續編作品。我們已經知道他的別名——死神。可是,死神到底是誰?
痕一動不動,又坐了幾分鐘才慢慢站起,背起米回家,心裏再次感到他在這個村裡已成了一個幽靈。
痕總忍不住去那山上看一看。在山半腰,那棵栗子樹榦分杈處,已經擱了三捆草席。最先擱的那捆已經長霉,還有一捆也變成了黑色,最外邊的那床魚網狀的已多處脫落。痕坐在樹下,看上去若有所思,實際上腦子裡空空如也。
女作家殘雪,作品呈現的世界更是錯亂的、分裂的、對被害的臆想,那種焦慮、驚恐使人想起挪威畫家蒙克的《哭泣》等作品,同時屬於瀕臨崩潰的心理狀態,殘雪的小說世界絕不屬於正常人的思維與秩序。
我寫完的時候也不明白自己寫的是什麼。過了一段時間,有時過了半年後,才明白的。
「在這荒山野地里,如果我殺了你,然後挖坑埋了,上面鋪些亂草,便便噹噹,完全不會有人知道的。我早就認識你,對你這種人早厭煩了。過去我們一年當中至少有一兩次謀面,有時在路上,有時在人群里,難道你就這麼健忘?我真的對你這種人厭煩了。」他揚了揚手中的鐮刀,威脅地向前跨了一步。
老者盯著痕的眼睛說道:
可是,作家對別人的評語不得不非常敏感,因為,作家歸根結底,是為了使別人看才寫作品的。如果他只想將自己寫給自己看的話,最好的辦法是不寫。這裏已經有現成的傑作,寫得不多也不少,完全和自己一致的自己,不知內疚也不知背叛。可是,作家是偏要寫給別人看的。讀者不一定越多越好,不一定要全世界的人都成為他的讀者。他知道文學絕不依靠多數表決。但是,要還是要的,至少要有一個別人來承認他的作品、其存在與價值。要不然,他的努力完全不是什麼了。不僅是文學,美術、音樂等其他藝術也一樣。如果藝術不是選擇,而是命運的話,藝術家就是為了使不可能存在的作品存在、一輩子渴望別人承認的人。
爬了很久,抬起頭來,看九九藏書見前面的野栗子樹上支楞著一捆什麼東西,心「怦怦」地猛跳,走到前面一看,果然是他織的草席。
殘雪的小說,是中國近年來最革新的。——她的小說也不能放進任何單一的範疇。它們還不如說是:以比喻表現為中心來創造威脅、恐怖、傷感的不可能、易受傷性等氛圍。
《痕》不是寓言,也不是某一個藝術家的故事。它是所有藝術家的赤|裸裸的靈魂的故事。我說的藝術家,當然,跟實際織不織草席無關。藝術家是有勇氣凝視虛無的人。因為,凝視虛無就是織作品,織真實的作品。而且,如果藝術追求的是美,除了真實以外,沒有任何別的美。
——Charlotte Innes(美國《紐約時報》1989年9月24日)
殘雪的小說對她自己來說也是發問。使讀者困惑的那遙遠的距離,首先是對她自己的。也許應該說,她為了產生其距離才寫。至少,她想寫的不是好文章,不是經過周到思考的、結構巧妙的、很有道理和說服力的、甚至很美的文章。寫文章的人都知道,好文章是陷阱。它往往將連你自己都欺騙,使你相信它就是你,你就是那麼有道理、那麼肯定、明確,而透明的存在。其實,你一面自願去上它的當的同時,一面感覺到一種內疚,彷彿你在說什麼謊似的,彷彿你越努力接近自己,努力和自己一致,就越限制自己、背叛自己似的。殘雪與其去寫那種好文章,不如去寫誠實的文章。她放棄對筆的幻想支配權,讓筆比自己先走,聽其自然,以便來試圖見到更全面、更模糊、更陌生、更遠因此才更近於自己的自己。殘雪寫的是什麼?看來,殘雪已經找到了某種回答,即使那回答也不一定能用好文章寫出來。
痕是編草席的,但是,草席並不是他想編的。
他等過收草席的、等過景蘭的表弟,等過錢,也等過別的這個那個的人、事、和物。一個個對象不管時間長短,好像最後都等到了。可是,他還不能停止等。因為那些人、事、物、都不是他真正地等的對象,而只不過是其代理。那麼被代理的,是什麼?我們當然知道。我們都是為了等它才出生的。我們等的惟一真實的對象是死。只要我們活著,它就是接近,絕不會到來。所以只好一輩子沒完沒了地等。人們因為受不了這個真實對象,所以才去發明各種各樣的別的對象。因為受不了等待的「沒完沒了」,才將時間區分為一個個小段,往往分光一輩子,每段去等別的,假裝自己等的不是死,甚至像那個茶館的老闆那樣,假裝不等什麼。
1994年9月東京。
《痕》的主人公痕,也是那種人之一。不是他選擇了藝術,是一個神選擇了他,而且逼他成為藝術家。故事在一座山裡開始。痕在上山的小路上碰見一個「三角眼,無眉,一臉賊相,手執一把明晃晃的鐮刀」的老者。
不管這是夢,還是現實,痕在漆黑的夜裡得到了最後的別人的評價。與虛無對峙的人得到的獎,蘋果,就在他與虛無對峙的那個事本身里。他確實活在難於忍受的惶恐和不安中。可是,如果正視真實的結果就是那樣的話,那麼,除了那樣活下去的安慰以外,還會有更大的安慰嗎?他想活得真實,於是活得真實。他除了自己知道只好害怕的那件事以外,什麼都不怕。所以才能「在睡夢中變成一個柔軟的嬰兒,貪婪地吸吮大甜瓜」。他就是因為九-九-藏-書真正地知道自己要死,所以才知道自己也許能真正地活。
——Michel Braudeau(法國《世界報》1991年6月23日)
每逢來了人,他總不免本性難改,一個勁地吹起牛來,將自己編草席的技術吹的神乎其神,喻自己為世上獨一無二的神手。這種時候,客人毫無例外地乜斜著眼,很不耐煩的神情,痕則提高了嗓門,硬著頭皮吹下去,心裏恨不得給客人一記耳光。客人一走,痕就憤怒地關上門,吩咐妻子:「以後不要放這傢伙進來,就說我不在。」
中國女人寫的這些奇妙地使人困惑的小說,跟同時代的中國文學的現實主義,幾乎都沒有關係。實際上,它們令人想起的是,艾略特的寓言、卡夫卡的妄想、噩夢似的馬蒂斯的繪畫。
一面想著卡夫卡、貝克特、品欽、斯托坡德等作家,一面這也不是、那也不是地否定的時候,我感覺到一瞬頭暈。那些看起來都很像,其實完全不像。我忽然知道了。這是很強烈的「記憶錯覺」。如果記憶錯覺是被埋葬在人最深層的記憶海市的話,那麼,殘雪的作品就是它。
殘雪確實是個罕有的怪才。她的才能表現為她的文學上的特立獨行。但反過來,一心追求特與獨會不會成為一種框框呢?——有才氣的殘雪確實沒有重複任何人,除了她自己。
在這個世界的戲里,他的角色不僅不確實,而且帶著不三不四的味道。他那關著門進行的,又不能公開說明清楚的作業,甚至也帶著一種淫穢和不祥的味道。實際上,痕搞的是一種交合,對方是人們最忌諱的那絕對虛無。總之,他再也不能屬於這個世界的戲。痕編的草席越來越少,越來越粗糙,最後完全不編了,然後,他就開始了無事可做時,人能回頭做的那惟一的事——等。他專心專意、沒完沒了地等景蘭的表弟。宛如這種等待就能代替編草席似的。對,原先他編的是完整無缺的草席,然後是「中間缺一塊」的,再下一段是「魚網狀」的草席。如果痕想編的不是草席,而是缺少本身,也就是虛無的話,那麼現在他最可畏、最真實的傑作正要成就。
只有景蘭每月來一次。景蘭是痕最老的朋友,兩人幾乎無話不談。景蘭談話十分講究藝術,拐彎抹角,朦朧而晦澀。他將痕稱為「了不起的織手」,「非凡的創新者」等等,但從不使用「世界之最」這類字眼。痕注意到了景蘭的態度,有點耿耿於懷,但還是與他聊天,一聊,又免不了吹牛。所以每次景蘭剛來的時候痕都不反感,走的時候卻十分憤怒,將門「砰」地一關。
「當然你會贏,但偶爾我想也許我會贏,誰又知道這種事呢!我是不可能知道的了,而且不在乎了。」
——施叔青(中國台灣《時代》1989年10月24日)
「我要回去處理一些家務事,天亮了再來。」
痕一方面被別人拉回到下界,一方面被什麼衝動又拉去到山上。他畢竟是不能從真實移開視線的。他知道,不光是別人,連自己都不需要那些草席。那「中間缺少一塊」的也好,那魚網狀的也好,對他自己也是已經朽爛了。編它時的至上快樂、興奮、喜悅,只是那個時候的。作品在它成就的那一瞬間已經朽爛,來的時候已經過去,出現的時候已經消滅,留下的只是一閃而過的快樂殘骸而已。可是,他卻賣那種九九藏書不三不四的、根本不是什麼的東西過日子,甚至過著比別人好的日子。耽於純屬個人的快樂,而買到比別人多一點的肉。他在村裡人的視線和行動里,發現和他的內疚相應的現象。在糧店,排隊的人都與他拉開一段距離,「好象他有傳染病似的」。叫他「痕」老師的老頭暗示他應該離開此地,茶館的老闆娘「用譴責的目光瞪他」,「將他喝過茶的碗朝地用力摔」。
可是,在這個世界里,他永遠不能將他想指的東西指給別人看。叫它「神乎其神的技術」也好,「藝術」也好,「美」也好,它是不能摸、不能指的。痕能用手指指到的永遠只不過是草席。所以,他「硬著頭皮吹下去」,希望在他的視線和別人的承認視線交叉的那虛空的一點上,使他的作品成象。他要的是同謀。不願意當他同謀的那種客人實在不必來,就是來了,也見不到主人。因為在那種客人面前,主人不能存在。
我覺得關於這十來年,關於以後,我可以說出一些話,這些話是一般人不曾意識到的,不曾說過的,我想用文學,用幻想的形式說出這些話。一股抽象的、又是純情的東西,在我內部慢慢凝聚起來了。我開始寫,一天寫一點,並不完全知道為什麼這樣或那樣寫,只是死死地執著于自己的天堂,反覆玩味,自得其樂。
痕想編的不是曾經有過的任何東西的影子,他想做的不是巧妙的模仿反覆,因為他妄想當造物主的角色。他一定要做世界上從未存在過的、獨一無二的,也就是第一個東西。他想那樣才能對抗想象中的虛無,留下他存在的痕迹。但是,他雖然面對虛無編作品,可又不能忍受迎接他作品的只是一片虛無,虛無的絕對沉默。因為他的作品本來是要等對手承認才能成就的那麼不確實的東西。他需要虛無承認,和認輸。可是,虛無沒有視線,也沒有語言。他只好回到已經變成幻象的世界里去找虛無的代理。這裡有痕的致命的矛盾和二重性,也就是「身分模糊」性。他的非要超越這個世界的東西,去徵求這個世界里的人的評語和承認。
——日野啟三(日本《讀賣新聞》1991年7月22日)
每個人的回答當然都不一樣,聯想的小說、繪畫、音樂、風景,湧出來的詞、文都不一樣。因為大家接近的不是作品,而是自己。作品本身是不可能接近的。它本來缺乏「本身」,所以才是對「本身」的飢餓,是充填其缺乏的慾望,是發問。讀者聽到了那無聲的發問,就開始在自己記憶的無盡頭的黑暗裡彷徨,準備傾聽反響。有時能很快就聽到它,有時要等「半年以上」。有些人等到了它才開始說出些什麼,有些人等不到,隨便說些不太有把握的事。一開始有把握的人,也不一定能保持它,回答隨時有變化的可能。如果我們將永遠看不完的東西才叫做文學的話,永遠得不到最後回答也是理所當然的。我們能看到的所有的評論,都是暫時的斷章,說得過多或過少、太大胆或太慎重,太粗糙、太隨便、太馬虎,太不負責任太不公平,或者太想寫好文章。反正,評者說的是自己,評的卻是別人的文章。
「我和你一同將最後一張草席織完,從這個洞口扔下去,這可是個不小的賭博。我和你一直在賭一樣東西,我還沒有確定誰能最後得勝呢!」
也許,順序相反,痕本來就是藝術家,所以才碰見死神,反覆不停地碰見死神,而且看那種戲https://read.99csw.com。也許,痕看到的根本不是什麼死神,而只是那麼一個三角眼的老者而已。再也許,這一切只不過是痕看到的幻想,或者夢。可是,不管怎麼樣,結論還是一樣。痕下山回村,只好繼續當藝術家。因為他已經喪失了一切,但,還活著,而且活著的人總得做什麼去打發時間和日子。為了打發時間和日子,他試圖去做代替他所喪失了的一切的東西。那當然,只不過是一種演技、一種象徵、一種戲。可是,現存他面臨的惟一真實也只不過是一種演技、一種比喻、一種戲。那個三角眼的老者也跟著痕下山成為鐵匠。
為了「嚇出一身冷汗」,痕為什麼偏要凝視他,為什麼偏要跟著他去做那個下墜的試驗?
她跟我也這麼說過幾次:
「那是我帶來的。」鐵匠平靜地說,「我要讓臨刑的犯人腦子裡產生最好的聯想,這是我惟一的弱點。你並不是第一個犯人。你知道我們一同落下去之後,我是要踏上歸途的,這就是你我之間的區別。將來我還要為別的人帶去蘋果,當然不是村裡的人。你們村裡的人都不認識我,他們把我看作一個毫不相關的人,你認出了我,所以你成了犯人,也有了吃蘋果的特權,這不正是你一直努力要做的嗎?」
昨天夜裡鐵匠走到窗口來告訴他,他的日子不多了,很快,他就不會再醒來,但也不會真正沉睡,而是像那石塊,在無底的、狹窄的空間里下墜,永無盡頭。那是一個永無盡頭的管狀空間,他周圍的管壁是水泥做的。「難道這不是很有詩意嗎?」痕卻因為這詩意嚇出一身冷汗。
現在有叫做「世界音樂」的新的動向。它學會了世界最新的表現形式后,再表現先進諸國衰弱的感受力所抓不到的根源世界和人的力量。殘雪的作品不就是新的「世界文學」強力的、先驅的作品嗎?
殘雪的作品是發問。它問你:它存不存在?它是什麼?很可能,它還會問你:它美不美?
每次出現在窗口玻璃上,以銳利兩眼永不停止凝視你的,就是你自己。死神是你自己。死神的視線就是那知道自己在等死的你自己的視線。被自己虛無的視線凝視的人,只好成為藝術家。因為這道視線的所有者才是「伴隨你一生」的最後的他人,而且是評者。最嚴格、最苛刻、一絲不苟的,在得到真實的最後作品以前,決不罷休的評者。可是,你為什麼凝視他呢?你不凝視他,他也不會凝視你。
不是「世界之最」的藝術,完全不是藝術,也不是任何什麼。可是,別人就是願意當藝術家的同謀,他的評語,不知為什麼,每次缺少最關鍵的一句。景蘭的評語,當然也不會讓痕滿足。但是,景蘭以不讓他滿足而保持對他的支配力。為了聽到那關鍵的、過癮的一句,痕永不能離開別人,總被別人拉回到這個世界里的戲里。錢的作用更靈驗。收草席的人給的錢,一開始發揮了相當於「世界之最」的評語的效果,給痕一定的滿足,竟能讓他停止「吹噓自己的編織技術」。錢,看來,是比任何視線評語更可靠的承認。它無言地保證痕做的東西在這個世界里有價值,至少有交換價值。他可以拿它去換成大米、煤等東西,來養活作為價值生產者的自己的生命。可是,痕這種滿足還是一種墮落,至少是一種自我欺瞞。因為,他為了相信錢的無言承認,假裝相信自己已經知道只不過是戲的世界。他偷換對手,悄悄地將他的草席放進那個世界戲里,試圖相信作品在其戲里的存在。但是,不久,他在山上看到作品的末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