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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情夫之間的約會

(二)

情夫之間的約會

「我想出去。這裏真悶。」
他已經快爬到門口了,卻又聽見「獨眼龍」的聲音從裏面幽幽地飄出:
「難道她看不出來?」
曾老六回到他的地毯商店已經是半夜了。林姐站在大門那裡迎接他,她的樣子顯得很憔悴。
飯館門前掛著一面旗,紅旗旁亮著一盞燈。曾老六湊到旗子面前去辨認那上面的字,但他認不出。
但是「獨眼龍」並沒有什麼動作,他消失了。除了上方那一團似有若無的星光,曾老六什麼都看不見。剛才還被摔得半死,現在心裡頭又被喚起了激|情。曾老六的嘴裏開始莫名其妙地叨念:「芳詩,芳詩……」他不想馬上出去了。他竭力回憶「公墓」所在的位置,因為他對這個小區是熟悉的。啊,他想起來了,公墓的出口好像是在自行車棚後面。有一天夜裡,他看見很多人影從那裡出來,到車棚里拿了車騎上去,在小區里遊盪。那些車子行走的時候東倒西歪,坐在車上的人像剪影一樣,不過也沒有看到誰摔下來。現在他就在這個公墓裡頭,周圍的屍體到底是不是屍體?剛才他觸到那個人的腿不是打了一個寒噤嗎?
他想到呂芳詩小姐的公寓去(他看到那棟房子里亮了不少燈,因為已是夜裡了),可又怕自己掉下摔死。他只能達到那些公寓的二樓的高度,他可以自由地拐彎,卻不能後退和飛得更高。他沒飛多久就穩穩地落到了地面。他加入了自行車隊的大軍。旁邊那些人都對他推推搡搡的,他很快就跌倒在地。有幾個人從他身上踩過去。他覺得這些人的腳特別重,像要把他的腸子都踩出來了一樣。他擔心自己會被他們踩死,於是就地一滾九九藏書,滾到旁邊的花園裡。他被花園裡的一種毒蟲咬了,半邊臉立刻腫起來了。白天里他看見過這些毒蟲,密密麻麻地分佈在那些矮樹上。他還傻乎乎問過傳達工人為什麼花園裡不撒殺蟲劑,那位男子用一聲冷笑回答了他。
寬敞的店堂里只有他倆坐在那兒。那個服務員很快就將酒菜端出來了,曾老六懷疑是剩菜。酒是烈性酒,但他們兩個都很能喝。因為店堂里沒人,他們碰杯的聲音就很響,響得讓曾老六心驚肉跳。
「你順著左邊的牆往外爬吧。」
曾老六一愣,心裏想,原來他還在裏面啊。那麼,自己要不要出去呢?起先往外爬時,覺得自己呆在那裡頭會死,現在又不是這樣想了。說不定在裡頭還好些?往日那無窮無盡的等待的鏡頭又一次出現在他眼前。啊,那種生活,那算是什麼生活?那不算生活。
「那你為什麼要偽裝?」
「你說得對,她很聰明。可是人總是只看他們自己喜歡看的東西,你說是嗎?」
「我就是『獨眼龍』。你以為我真的只有一隻眼?那都是偽裝的。」
曾老六開始了思考,雖然在這種地方思考對他來說特別費力。那麼,「獨眼龍」是住在這個地下公墓裡頭?曾老六用力吸進這腐敗的屍體發出的氣息。奇怪,他突然對這種氣味產生了好感。就在剛才,他還著急要出去呢。他暫停了爬動,躺在牆根等待。他想看看「獨眼龍」會有什麼動作。
他腫著臉站在那裡,騎車的幽靈們全都從他身邊飛過去了。
「不不,我看她就是喜歡你的拘泥小節。」
「從這裏出去了,就不要再想回來的事了。」
接著他就用電九九藏書話通知了那邊,他說馬上就到。
他狠狠地撞在泥巴地上,發出沉悶的響聲。開始他痛暈過去了,過了好一會,他的手可以動了,他就向旁邊一摸,摸到了另一個人的腿。那小腿冷冰冰的,難道是死人?
「是你約我去吃飯?」這個人問。
他已經走了好一會,還可以看見剛才吃飯的那個飯店,門口那面旗子被燈光照耀著,在夜氣里射出血紅的光,讓人感到又怪異又恐怖。他低下頭朝小區的大門快步走。他還沒走到門口就掉下去了。
曾老六並沒有在「公墓」租房子。上次他在小區的一套公寓里設了那個迷局,將呂芳詩小姐引了過去,只不過是出於一時的衝動。他那樣乾的目的,自己也並不十分清楚。可是現在,他是多麼想念她啊。她到底算不算他的情人呢?她明明是那種大眾情人嘛。他想到他自己,還有「獨眼龍」,他們都是將自己同呂芳詩小姐的關係變成迷局,從一開始就不知不覺地這樣幹了。這是為什麼?還有那位老富翁,應該也是這樣的。從前他認為最大的謎是呂芳詩小姐,現在他卻常常覺得最大的謎是他自己了。
「這倒也是。」
「安分好呢,還是不安分好?」
曾老六沒來這裏吃過飯。他倆一進去,裏面的人就一陣風似的退到後面去了。待他們坐下后,服務員才出來。他讓他倆點了酒菜后又進去了。
說了這幾句話后,曾老六忽然感到店堂里很憋氣,他很想跑開。「獨眼龍」的酒量比他大,他鎮靜地坐在那裡。過了一會兒,他又不慌不忙地從衣袋裡拿出刮鬍刀和小鏡子,給自己颳起鬍子來了。其實呢,他臉上光溜溜的,根本用不九*九*藏*書著刮。
「為了贏得愛情嘛。有時候你就得這麼干。芳詩小姐要找一個古人,我得到了信息,就在心裏想,我就是那個獨眼俠。」
「她這樣抱怨過我嗎?」
他一出飯店就同「獨眼龍」分了手。外面的新鮮空氣令他很舒服。他腦子裡出現這個疑問:剛才的男子真的是「獨眼龍」嗎?接著他馬上又打消了懷疑。肯定是他,他從呂芳詩小姐身上感受到的那個「獨眼龍」正是這個樣子。現在呢,他又從這名男子身上感受到了呂芳詩小姐。在他的記憶里,他那高個子的情人正笑盈盈地走過來,輕盈的步伐充滿了自信。不知怎麼的,他記憶中的呂芳詩小姐總是穿著一件牛仔襯衫,有點像計程車女司機。他已經有一個月沒見到她了。「紅樓」的媽媽告訴他說,她同一名老年富翁外出度假去了。「金錢和美貌,這是最佳搭配。」媽媽故作天真地對曾老六說。
據說在「公墓」,如果你要找一個人,你就得到樓下的傳達室去等候。而這些傳達室呢,都是陳列骨灰的房間。於是曾老六就在6號樓的傳達室等候了。他要找的人是「獨眼龍」,呂芳詩小姐告訴過曾老六,說「獨眼龍」就住在「公墓」小區裡頭,至少最近不會搬家。十分鐘以前他就在伸長了脖子張望,有些人進來了又出去了,但都不是獨眼的男子。幫他聯繫的傳達室工人好像打定了主意要站在外面不進來。曾老六想,這樣也好,免得自己感到窘迫。他很久沒見到呂芳詩小姐了,他之所以忽發奇想約「獨眼龍」吃飯,是想從呂芳詩小姐的這位情夫身上體驗她留下的蛛絲馬跡的氣息。這真是一個瘋狂的念頭,九九藏書可現在也只有一不做二不休了,因為剛才傳達工人說:
曾老六沒有回答,他用手捂著腫起來的那邊臉,從林姐身旁擦過往樓上沖。進了自己的房,也不開燈,倒頭便睡。
「是曾老六吧?」「獨眼龍」的聲音響起來了。
他在「獨眼龍」的幫助下同飯店的老闆結了賬。那位老闆眼裡射出的寒光讓他一下子醒了酒。
「我們倆,在不同的時間住進旅館的同一個房間,你看見的是海鷗,我看見的是山雀……芳詩小姐具有博大的胸懷,我自己也如此……我是在自吹嗎?也不是。我們自己的稟性使我們痛苦……」
曾老六領著「獨眼龍」去飯館時,一路上覺得心裏怪彆扭的。外麵灰蒙蒙的,影影綽綽的有些人在走,這是「公墓」小區特有的風景。
「你,你是怎樣化裝成獨眼的?」曾老六的舌頭有點不聽使喚了。
「獨眼龍」的聲音越來越遠,他好像到另外一頭去了。曾老六的背摔壞了,動一下就痛得要叫起來。但他終於咬緊牙關移到了牆邊。他在移動的過程中還觸到了另外的人的肢體。他覺得這裏頭擺滿了屍體,好像都是死了沒多久的。雖然什麼都看不見,曾老六還是強烈地感覺到了上方那一團模糊星光,於是他的動作更有定準了。有一具屍體說起話來:
「曾經理,你不覺得我們的事業在節節上升嗎?」
可是他為什麼還不到呢?曾老六看見一名中年男子進來了,但他不是獨眼。他目光銳利,眉毛漆黑,樣子有點凶。
「我在公墓裡頭,這裏才是真正的公墓。你想出去嗎?」
曾老六伏在桌子上,他看見牆上出現了一些黑影。他轉過背去,看見另一面牆上也有一些read.99csw.com人影。他的脖子轉動起來有困難了。「獨眼龍」在他上面講話,他的聲音很洪亮,店堂里形成巨大的共鳴。曾老六盯著這個男人,卻一點也不明白他話裏面的意思。但是他覺得他的話裡頭有一種異常的吸引力,不斷地令他想起他從前站在戈壁灘時看到的景像。曾老六一用力,也發出了幼兒一般的童音,他唱起一首兒歌,這首歌一共只有兩句。
「這酒真、真厲害。豬尾巴和香腸不太新鮮了。」曾老六說。
「把好車籠頭,想到哪裡就可以到哪裡。」
「搞個面膜往臉上一貼嘛。」「獨眼龍」不動聲色地說。
他還在猶豫時,什麼人一把將他掀到門外,接著那門就關上了。
曾老六站了起來,他聽見自行車輪子軋過的聲音,那麼多自行車!奇怪,那些幽靈怎麼那麼重,壓得車子輪胎和鋼絲鋼圈都在作響,彷彿那些車子都馱不起他們了一樣。他也學著他們的樣到車棚里推出一輛車,騎了上去。天哪,這就是自由!他不再有疼痛,他正在飛,就要飛越那個游泳池了。有一個人在他耳邊說:
「你是一個喜歡拘泥小節的人。」
「我幫你去叫,他馬上就來。你可不要走開啊。」
「啊,不是。我約的是一個叫『獨眼龍』的人。」曾老六十分尷尬。
他搖搖晃晃地站起來,似乎要向曾老六撲過來一樣。曾老六屏住氣等待他的動作。但是他嘰里咕嚕地抱怨著什麼,也走到另一頭去了。
「獨眼龍」將一些白酒倒在刮鬍刀上面,好像是為了消毒。然後他收起了刀和小鏡子,也不再喝了,就坐在那裡觀察曾老六。這時曾老六差不多醉了,他聽到「獨眼龍」在說話,可是他自己的口張不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