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我們家的世交。」

「這是什麼鳥？」她問阿寧。

「我們就快到了，您再忍耐一下，只要幾分鐘……您聽！漲潮了，就在那邊。我們快一點！您可千萬別停下……您的那件事就是最近發生的，我沒說錯吧？您看……」

車子停下，阿寧探出頭來，他不知為什麼穿著工裝。

她經常看見海鷗。那一次同「獨眼龍」在17層的圖書室里也看到了。它們穿過窗帘向她撞過來，當時她以為鳥兒們要襲擊她，就失口叫出了聲。她還記得「獨眼龍」站在那裡，迷惘地對她說：

呂芳詩突然對老頭的話很反感，她很想給他一個耳光。但T是一個很冷靜的人，他似乎故意在等待她發作。呂芳詩從T的臉上看出了這一點，她的憤怒一下子就消失了。她又怎麼猜得出眼前的老頭的心思？

他們的車子轉了彎，呂芳詩看不見爹爹了。她感到老翁的手像青蛙一樣在她手裡搏動，低頭一看，是那些粗大的靜脈在搏動。人身上怎麼會有手指粗的靜脈？跳動得又如此有力？看來T的確非同尋常啊。

她聽到曾老六在她身後叫她，她迴轉身來看著他，可是他並不是曾老六，他是她的一個老顧客，一個不那麼難看的中年人。她喜歡這個人的聲音。

她匆匆地趕上他。他望了女兒一眼，意味深長地說：

她跳了進去，裏面還有個枕頭，她將枕頭枕在頭下，就在海鷗的喧鬧聲中入睡了。她好多天裡頭第一次睡得這麼死。

她穿好衣服九-九-藏-書，匆匆地向老翁告辭了。

呂芳詩小姐癱在後座上。

這位父親聳了聳肩，「哼」了一聲，又說：

「不要動！你可不能碰我啊！」

「有的人盼著回家，有的人呢，以汽車為家。」阿寧回過頭來說道。

「俗話說得好，三歲看到老嘛。不過我愛你。」

從那狹窄的衚衕里走出來，來到大街上，呂芳詩看見她的父親在她前面走。

他們的對話至此結束了。在車裡頭有好幾次，呂芳詩覺得自己要發瘋了似的。她打開車窗將頭伸到外面，她立刻遭到了大群海鷗的襲擊，有一隻還將她的額頭啄出了血。她聽到自己聲嘶力竭的喊聲：

「他是你什麼人？」

「我也愛你，爹爹。你能帶我去海邊嗎？」

呂芳詩小姐激動得跳了起來。可是段小姐後退了幾步，說：

「海鷗嘛。您都認不出它們了嗎？」

那一天，呂芳詩小姐真的來到了她同曾老六幽會的那個旅館房間。儘管已是深夜，外面一片黑暗，只要她一拉開厚厚的窗帘，就會有幾隻海鷗飛進來，掉在她房裡的地板上。她緊張得幾乎停止了心跳，哆哆嗦嗦地關上窗戶，連燈也一併關了。她用應急手電筒去照那幾隻海鷗，發現它們都死了。一共四隻。她坐在黑暗裡思考老翁T的事。

他打開了另外一具棺材，又說：

「我女兒如今出落得……就像仙女。現在京城還有你呆的地方嗎？」

「我？我是不要緊的，總得有個人守著這些海鷗吧。九-九-藏-書」

「段姐，你完全康復了嗎？」

那一個月裡頭，呂芳詩小姐始終同老年富翁T打得火熱。她太喜歡這個老爸爸了。但在她心底，她一點都沒有忘記曾老六。在那個豪華的旅館房間里，她看到很多海鷗在黑暗中飛來飛去的。老翁T說，那是他在放幻燈片。可是房裡並沒有放膠片的放映機啊。T詭秘地笑著，不回答她的問題。呂芳詩就在心裏想，或許老頭可以看見她的思想。

「你想重返奇境嗎？我可以幫你。」T說。

「爹爹！爹爹啊！」

「芳詩小姐，你同你的父親已經和解了嗎？」

T的魁梧的身體佝僂著，在這荒地里顯得很可憐。

「芳詩啊！」

「他的動作有點僵硬。我一直以為是年齡的緣故。」

呂芳詩小姐則回過頭去看汽車後面，她看見了爹爹。爹爹在車水馬龍當中絕望地揮動著雙手喊著什麼。他是喊她嗎？

「在哪裡呢？」

「那麼，這是海景房？」呂芳詩問。

「你們出去吧。」

這時她發現阿寧在車旁向她拚命打手勢叫她上車。她又怎麼能將老頭拋在荒地里？可是T一直在退著走，都走出好遠了。呂芳詩實在害怕，可又不願在心裏承認害怕。她騙自己說：「我去問問阿寧。」

她上了他的車。因為堵車，車開得非常慢，比走路還慢。呂芳詩不耐煩了，打開車門下來走。阿寧立刻追了上來。

段小姐的樣子顯得很虛弱，她搖搖晃晃，彷彿站不穩。呂芳詩暗想，她是reaｄ.９９ｃsw•ｃom不是一個活人呢？她用一隻手撐住棺木艱難地站在那裡。呂芳詩為她感到很難過。她的聲音從那邊傳來：

「你還用得著爹爹來帶！那不就是嗎？」他指著一輛車。

他們乾脆躺在那裡談論起天花板上的海鷗來。呂芳詩說曾老六是她的初戀情人，那些海鷗就是見證人。

「芳詩小姐，您應該往這邊走！」

「有錢能使鬼推磨。」

「芳詩，你一個人回『公墓』小區吧，你不是休息過了嗎？」

她醒來時看到上面有一個人在望著自己。竟然是段小姐。

於是她跑到了阿寧身邊。阿寧叫她立刻上車。

「爹爹，你是回家去嗎？」

「阿寧，你能帶我去海灘嗎？」

呂芳詩順著他的手看過去，她看到了陰沉的天空，但僅此而已。

呂芳詩小姐被他吵得頭都昏了。她心亂如麻地同他一道拐進了那座青磚瓦屋。那裡面有很大的院子，一大群鳥不像鳥的飛禽「呼」地一聲飛到了屋頂上，停在那裡觀望。

於是呂芳詩就跟在T的後面出來了。她很謹慎地看了看周圍。

「我在這裏睡了三天三夜，醒了好多次。我終於習慣了海鷗的聲音。」

她現在明白了她小時候爹爹為什麼要用力打她。

她不願意回曾老六的電話。她知道她無法通過與他的會面來舊夢重溫，反倒是剛才在T那裡，她感到自己同曾老六舊夢重溫了。她對自己說：「我一定是變態了。」就在T的房裡，當那隻飛翔的海鷗撞到她臉頰上時，她全身抽搐https://read.99csw.com起來，達到了性高潮。

「沒有。」呂芳詩小姐沮喪地垂下了頭。

「不是一般人說的那種初戀。在他之前，我愛過好多人了。」她補充說。

阿寧猛地剎了車，將她扯到車裡面來，關上了車窗。

T一路上沉默著。也不知行駛了多久，到了什麼地方。呂芳詩小姐感覺不到時間了。突然，阿寧將車子停下了，外面是荒地。他很不耐煩地說：

「就在我們腳下，我隔一段時間就來。你看！」

她穿過院子時，那一群鳥不像鳥、雞不像雞的飛禽見她來了，又一齊「呼」地一聲飛到了屋頂上。

「您怎麼幫我？」她感到驚奇。

「不要擔心，他不會有事。你同他跳過舞，沒感覺到異樣嗎？」

呂芳詩小姐坐進去之後，聽到她爹爹在外面凄厲地哭喊：

「你將老人丟在那裡，不怕出意外？」

他指著路邊的一條小衚衕。京城這樣的小衚衕很多，呂芳詩又是個不記路的人，所以她覺得她從未走過這條衚衕。

「這是我初戀的地方。」

「芳詩小姐，您快一點，外面起風了。」阿寧朝窗外努了努嘴。

呂芳詩小姐想著這件事的時候，腳步變得有些沉重了。她一抬頭就看見了T。T從5層樓的那個房間探出半截身子，白髮在空中飄揚。呂芳詩心裏想，老頭子是多麼孤獨啊！想著眼裡竟有了淚。她想回到T那裡去，可還是打消了念頭，硬著心腸離開了。老頭那種透視心靈的能力讓她害怕。

青磚瓦屋有兩層樓，呂芳詩上到二樓九-九-藏-書，阿寧跟在她後面。

「那麼你呢？」

樓上是一個空空蕩蕩的大廳，光潔的地板上放著三幅棺木。棺木的外面都漆著美麗的圖案。阿寧走過去按了一下一具棺材的一個按紐，棺蓋就打開了。呂芳詩小姐朝裡頭一望，看見紫色的緞子上躺著一個人，那人好像是一個熟人，可她說不出他的名字。也許，他是她從前的顧客？他睡得很沉。

這確實是一條她沒走過的衚衕。它特別窄，剛剛可以供兩個人並肩行走，兩邊都是高牆。呂芳詩隱隱地感到這裏面的陰謀，她想退出去，可阿寧緊緊地摟著她，不停地在她耳邊說：

車裡還有一個人，是老翁T。T戴著一頂禮帽縮在一角，像一具木乃伊一樣。呂芳詩小姐靠近T時，聞到了樹林的氣息。她一把抓住老翁的手，那手顫抖了一下。T的兩眼在暗處骨碌碌地轉著，那種樣子在旁人看來是很恐怖的。可呂芳詩並不感到恐怖，她覺得T是她的精神支撐。

接下去T的樣子變得那麼恐懼，這是呂芳詩小姐沒料到的。老翁一個勁地揮著雙手說：「不——不！不……」邊說邊後退。就好像有一個幽靈在纏著他一樣。呂芳詩也嚇得臉變了色。

他倆往城裡駛去。

「您不能入睡，對嗎？可是這裏面很好，您會得到休息的。」

沉默了好久，呂芳詩小姐終於開口了：

然而下樓時，她心裏還是覺得這一切很蹊蹺。

「這樣，我在京城裡就可以隨時看到海景房了。」她同意了段小姐。

「我來看看我的墳墓。」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