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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幽默

論幽默

作者:林語堂
幽默有廣義與狹義之分,在西文用法,常包括一切使人發笑的文字,連鄙俗的笑話在內(西文所謂幽默刊物,大都是偏於粗鄙笑話的,若《笨拙》、《生活》,格調並不怎樣高。若法文《Sourire》、英文《Ballyhoo》之類,簡直有許多「不堪入目」的文字)。在狹義上,幽默是與郁剔、譏諷、揶揄相區別的。這三四種風調,都含有笑的成分。不過笑本有苦笑、狂笑、淡笑、傻笑各種的不同,又笑之立意態度,也各有不同,有的是酸辣,有的是和緩,有的是鄙薄,有的是同情,有的是片語解頤,有的是基於整個人生觀,有思想的寄託。最上乘的幽默,自然是表示「心靈的光輝與智慧的豐富」,如麥烈蒂斯所說,是屬於「會心的微笑」一類的。各種風調之中,幽默最富於情感,但是幽默與其他風調同使人一笑,這笑的性質及幽默之技術是值得討論的。
然幽默究竟為人生之一部分。人之哭笑,每不知其所以,非能因朝士大夫之排斥,而遂歸滅亡。議論縱橫之幽默,既不可見,而閑適怡情之幽默,卻不絕地見於詩文。至於文人偶爾戲作的滑稽文章,如韓愈之送窮文,李漁之逐貓文,都不過遊戲文字而已,真正的幽默,學士大夫已經是寫不來了。只有在性靈派文人的著作中,不時可發見很幽默的議論文,如定庵之論私,中郎之論痴,子才之論色等。但是正統文學之外,學士大夫所目為齊東野語稗官小說的文學,卻無時無刻不有幽默之成分。宋之平話,元之戲曲,明之傳奇,清之小說,何處沒有幽默?若《水滸》之李逵、魯智深,寫得使你時而或哭或笑,亦哭亦笑,時而哭不得笑不得,遠超乎諷諫褒貶之外,而達乎幽默同情境地。《西遊記》之孫行者、豬八戒,確乎使我們于喜笑之外,感覺一種熱烈之同情,亦是幽默本色。《儒林外史》幾乎篇篇是摹繪世故人情,幽默之外,雜以諷刺。《鏡花緣》之寫女子,寫君子國,《老殘遊記》之寫玙姑,也有不少啟人智慧的議論文章,為正統文學中所不易得的。中國真正幽默文學,應當由戲曲傳奇小說小調中去找,猶如中國最好的詩文,亦當由戲曲傳奇小說小調中去找。
因為正統文學不容幽默,所以中國人對於幽默之本質及其作用沒有了解。常人對於幽默滑稽,總是取鄙夷態度,道學先生甚至取嫉忌或恐懼態度,以為幽默之風一行,生活必失其嚴肅而道統必為詭辯所傾覆了。這正如道家先生視女子為危險品,而對於性在人生之用處沒有了解,或是如彼輩視小說為稗官小道,而對於想象文學也沒有了解。其實幽默為人生之一部分,我已屢言之,道學家能將幽默摒棄於他們的碑銘墓誌奏表之外,卻不能將幽默摒棄於人生之外。人生是永遠充滿幽默的,猶如人生是永遠充滿悲慘、性|欲與想象的。即使是在儒者之生活中,做出文章儘管道學,與熟友閑談時,何嘗不是常有俳謔言笑?所差的,不過在文章上,少了幽默之滋潤而已。試將朱熹所著《名臣言行錄》一翻,便可見文人所不敢筆之於書,卻時時出之於口而極富幽默味道。試舉一二事為例:
(趙普條)太祖欲使符彥卿典兵,韓王屢諫,以為彥卿名位已盛,不可復委以兵柄。上不聽,宣已出。韓王復懷之請見。上曰:卿苦疑彥卿何也?朕待彥卿至厚,彥卿能負朕耶?王曰:陛下何以能負周世宗?上默然,遂中止。
幽默本是人生之一部分,所以一國的文化,到了相當程度,必有幽默的文學出現。人之智慧已啟,對付各種問題之外,尚有餘力,從容出之,遂有幽默——或者一旦聰明起來,對人之智慧本身發生疑惑,處處發見人類的愚笨、矛盾、偏執、自大,幽默也就跟著出現。如波斯之天文學家、詩人荷麥卡奄姆,便是這一類的。《三百篇》中《唐風》之無名作者,在他或她感覺人生之空泛而唱「子有車馬,弗馳弗驅,宛其死矣,他人是愉」九_九_藏_書之時,也已露出幽默的態度了。因為幽默只是一種從容不迫的達觀態度,《鄭風》「子不我思,豈無他人」的女子,也含有幽默的意味。到第一等頭腦如庄生出現,遂有縱橫議論捭闔人世之幽默思想及幽默文章,所以庄生可稱為中國之幽默始祖。太史公稱庄生滑稽,便是此意,或索性追源於老子,也無不可。戰國之縱橫家如鬼谷子、淳于髡之流,也具有滑稽雄辯之才。這時中國之文化及精神生活,確乎是精力飽滿,放出異彩,九流百家,相繼而起,如滿庭春色,奇花異卉,各不相模,而能自出奇態之爭妍。人之智慧,在這種自由空氣之中,各抒性靈,發揚光大。人之思想也各走各的路,格物窮理,各逞其奇,奇則變,變則通。故毫無酸腐氣象。在這種空氣之中,自然有謹願與超脫二派,殺身成仁,臨危不懼,如墨翟之徒;或是儒冠儒服,一味做官,如孔丘之徒,這是謹願派。拔一毛以救天下而不為,如楊朱之徒;或是敝屣仁義,絕聖棄智,看穿一切,如老莊之徒,這是超脫派。有了超脫派,幽默自然出現了。超脫派的言論是放肆的,筆鋒是犀利的,文章是遠大淵放不顧細謹的。孜孜為利及孜孜為義的人,在超脫派看來,只覺得好笑而已。儒家斤斤拘執棺槨之厚薄尺寸,守喪之期限年月,當不起庄生的一聲狂笑。於是儒與道在中國思想史上成了兩大勢力,代表道學派與幽默派。後來因為儒家有「尊王」之說,為帝王所利用,或者儒者與君主互相利用,壓迫思想,而造成一統局面,天下腐儒遂出。然而幽默到底是一種人生觀,一種對人生的批評,不能因君主道統之壓迫,遂歸消滅。而且道家思想之泉源浩大,老莊文章氣魄,足使其效力歷世不能磨滅,所以中古以後的思想,表面上似是獨尊儒家道統,實際上是儒道分治的。中國人得勢時都信儒教,不遇時都通道教,各自優遊林下,寄託山水,怡養性情去了。中國文學,除了御用的廊廟文學,都是得力于幽默派的道家思想。廊廟文學,不是假文學,就是經世之學,狹義言之,也算不得文學。所以真有性靈的文學,入人最深之吟詠詩文,都是歸返自然,屬於幽默派,超脫派,道家派的。中國若沒有道家文學,中國若果真只有不幽默的儒家道統,中國詩文不知要枯燥到如何,中國人之心靈,不知要苦悶到如何。
說幽默者每追源於亞里士多德,以後柏拉圖、康德之說皆與亞氏大體相符。這說就是周谷城先生(《論語》二十五期《論幽默》)所謂「預期的逆應」,就是在心情緊張之際,來一出人意外的下文,易其緊張為和緩,於是腦系得一快|感,而發為笑,康德謂「笑是緊張的預期忽化歸烏有時之情感」。無論郁剔及狹義的幽默,都是這樣的。弗洛伊德在《郁剔與潛意識之關係》一書中引一例甚好:
麥烈蒂斯所論幽默之本質已經很透闢了。我尚有幾句補充,就是關於中國人對於幽默的誤會。中國道統之勢力真大,使一般人認為幽默是俏皮諷刺,因為即使說笑話之時,亦必關心世道,諷刺時事,然後可為文章。其實幽默與諷刺極近,卻不定以諷刺為目的。諷刺每趨於酸腐,去其酸辣,而達到沖淡心境,便成幽默。欲求幽默,必先有深遠之心境,而帶一點我佛慈悲之念頭,然後文章火氣不太盛,讀者得淡然之味。幽默只是一位冷靜超遠的旁觀者,常于笑中帶淚,淚中帶笑。其文清淡自然,不似滑稽之炫奇鬥勝,亦不似郁剔之出於機警巧辯。幽默的文章在婉約豪放之間得其自然,不加矯飾,使你於一段之中,指不出哪一句使你發笑,只是讀下去心靈啟悟,胸懷舒適而已。其緣由乃因幽默是出於自然,機警是出於人工。幽默是客觀的,機警是主觀的。幽默是沖淡的,郁剔諷刺是尖利的。世事看穿,心有所喜悅,用輕快筆調寫出,無所掛礙,不作濫調,不忸怩作道學醜態,不求士大夫之喜譽,不博庸人之歡心,九九藏書自然幽默。
假使你相信文化是基於明理,你就在靜觀人類之時,窺見在上有一種神靈,耿耿地鑒察一切……他有聖賢的頭額,嘴唇從容不緊不松地半開著,兩個唇邊,藏著林神的諧謔。那像弓形的稱心享樂的微笑,在古時是林神響亮的狂笑,撲地叫眉毛倒豎起來。那個笑聲會再來的,但是這回已屬於莞爾微笑一類的,是和緩恰當的,所表示的是心靈的光輝與智慧的豐富,而不是胡盧笑鬧。常時的態度,是一種閑逸的觀察,好像飽觀一場,等著擇肥而噬,而心裏卻不著急。人類之將來,不是他所注意的;他所注意是人類目前之老實與形樣之整齊。無論何時人類失了體態,誇張,矯揉,自大,放誕,虛偽,炫飾,纖弱過甚;無論何時何地他看見人類懵懂自欺,淫侈奢欲,崇拜偶像,作出荒謬事情,眼光如豆的經營,如痴如狂的計較,無論何時人類言行不符,或倨傲不遜,屈人揚己,或執迷不悟,強詞奪理,或夜郎自大,惺惺作態,無論是個人或是團體;這在上之神就出溫柔的謔意,斜覷他們,跟著是一陣如明珠落玉盤般的笑聲。這就是俳調之神(The comic spirit)。
某窮人向其富友借二十五元。同日這位朋友遇見窮人在飯店吃一盤很貴的奶漿沙羅門魚。朋友就上前責備他說:「你剛跟我借錢,就跑來吃奶漿沙羅門魚。這是你借錢的意思嗎?」窮人回答說:「我不明白你的話。我沒錢時不能吃奶漿沙羅門魚,有錢時又不許吃奶漿沙羅門魚。請問你,我何時才可以吃奶漿沙羅門魚?」

下篇

太祖所言,全是道學話,粉飾話。太后卻能將太祖建朝之功抹殺,而謂系柴氏主幼不幸所造成。這話及這種見解,正像蕭伯納令拿破崙自述某役之大捷,全系其馬偶然尋到擺渡之功,豈非揭穿真相之上乘幽默?
那富友的發問是緊張之極,我們對那窮人同情,以為他必受窘了,到了聽窮人的答語,這緊張的局面遂變為輕鬆了。這是笑在神經作用上之解說。同時另有一說,也是與此說相符的,就是說,我們發笑時,總是看見旁人受窘或遇見不幸,或做出粗笨的事來,使我們覺得高他一等,所以笑。看人跌倒,自己卻立穩,於是笑了;看人凄凄惶惶熱衷名利,而自己卻清閑超逸,於是也笑了。但是假如同作京官而看同級的人擢升高位,便只有眼紅,而不會發笑;或者看他人被屋壓倒而禍將及身,也只有驚惶,不會發笑。所以笑之發源,是看見生活上之某種失態而於己身無損,神經上得一種快|感。常人每好讀罵人的文章,就是這樣道理。或是自述過去受窘的經過,旁人未有不發笑。然在被笑者,常是不快的,所以有所謂老羞成怒之變態。幽默愈泛指世人的,愈得各方之同情,因為在聽者各以為未必是指他個人,或者果指他一階級,他也未必就是這階級中應被指摘之分子。例如《論語》罵京官,京官讀了仍舊可以發笑,或者罵大學教授,「溫故」講義而四處「支薪」,大學教授也可以受之無愧,因不十分迫近本身也。所以兩方爭辯,愈涉及個人,如汪精衛與吳稚暉之對罵,愈不幽默,而易滲入酸辣成分;反之,愈是空泛的、籠統的社會諷刺及人生諷刺,其情調自然愈深遠,而愈近於幽默本色。
因此我們知道,是有相當的人生觀,參透道理;說話近情的人,才會寫出幽默作品。無論哪一國的文化、生活、文學、思想,是用得著近情的幽默的滋潤的。沒有幽默滋潤的國民,其文化必日趨虛偽,生活必日趨欺詐,思想必日趨迂腐,文學必日趨乾枯,而人的心靈必日趨頑固。其結果必有天下相率而為偽的生活與文章,也必多表面上激昂慷慨,內心上老朽霉腐,五分熱誠,半世麻木,喜怒無常,多愁善病,神經過敏,歇斯底里,誇大狂,憂鬱狂等心理變態。《論語》若能叫武人政客九*九*藏*書少打欺偽的通電宣言,為功就不小了。
假使你能夠在你所愛的人身上見出荒唐可笑的地方而不因此減少你對他們的愛,就算是有俳調的鑒察力;假使你能夠想象愛你的人也看出你可笑的地方而承受這項的矯正,這更顯明你有這種鑒察力。
——喬治·麥烈蒂斯《喜劇論》
以上所舉的例,可以闡明發笑之性質與來源,但是都屬於機智的答辯,是歸於郁剔滑稽一門的。在成編的幽默文字,又不同了,雖然他使人發笑的原理相同。幽默小品,並非此種警句所合成的,不可強作,亦非能強作得來。現代西洋幽默小品極多,幾乎每種普通雜誌,要登一二篇幽默小品文。這種小品文,文字極清淡的,正如閑談一樣,有的專用土白俚語作時評,求其淡入人心,如Will Rogers一派;有的與普通論文無別,或者專素描,如Stephen Leacock;或者是長議論,談人生,如G. K. Chesterton;或者是專宣傳主義,如蕭伯納。大半筆調皆極輕快,以清新自然為主。其所以別於中國之遊戲文字,就是幽默並非一味荒唐,既沒有道學氣味,也沒有小丑氣味,是庄諧並出,自自然然暢談社會與人生,讀之不覺其矯揉造作,故亦不厭。或且在正經處,比通常論文更正經,因其較少束縛,喜怒哀樂皆出之真情。總之西洋幽默文大體上就是小品文別出的一格。凡寫此種幽默小品的人,于清淡之筆調之外,必先有獨特之見解及人生之觀察。因為幽默只是一種態度,一種人生觀,在寫慣幽默文的人,只成了一種格調,無論何種題目,有相當的心境,都可以落筆成趣了。這也是一句極平常的話,猶如說學詩,最重要是登臨山水,體會人情,培養性靈,而不是僅學押平仄,講蜂腰鶴膝等末技的問題。
昭憲太后聰明有智度,嘗與太祖參決大政。及疾篤,太祖侍藥餌,不離左右。太后曰:汝知所以得天下乎?上曰:此皆祖考與太后之餘慶也。太后笑曰:不然,正繇柴氏。使幼兒主天下耳。
我想一國文化的極好的衡量,是看他喜劇及俳調之發達,而真正的喜劇的標準,是看他能否引起含蓄思想的笑。
這種說近情話的滑稽,有數例為證。德國名人Keyserling編著《婚姻書》邀請各國名家撰論,並請蕭伯納作一文關於婚姻的意見。蕭伯納回信說:「凡人在其太太未死時,沒有能老實說他關於婚姻的意見。」一語破的,比書中長篇大論精彩深長,Keyserling即將該句列入序文中。相傳有人問道家長生之術,道士謂節慾無為,餐風宿露,戒絕珍餚,不近女人,可享千壽。其人曰,如此則千壽復有何益,不如夭折,亦是一句近情的話。西洋有一相類故事,謂某塾師好飲,飲必醉,因此沒有生徒,潦倒困頓。有人好意規勸他說:「你的學問很好,只要你肯戒飲,一定可以收到許多生徒。你想對不對?」那塾師回答道:「我所以收生徒教書者,就是為要飲酒。不飲酒,我又何必收生徒呢?」
在這由緊張達到和緩的轉變,其中每有出人意外(即「逆應」)的成分。其陡轉的工夫,或由於字義之雙關(此系最皮毛之幽默,但也有雙關得機警自然,實在佳妙的),有的是出於無賴態度(如上舉窮人一例),有的是由於笑話中人的冥頑,有的是由於參透道理,看穿人情。大概此種陡轉,出於慧心,如公孫大娘舞劍,如天外飛來峰,沒有一定的套版。善詼諧者,自出機智。如勞埃德·喬治(Loyd George)一次在演講中,有女權運動家起立說,「你若是我的丈夫,我必定給你服毒。」勞氏對口應曰:「我若是你的丈夫,我定把毒吃下。」這種地方,只在人隨機應變。無鹽見齊宣王願備後宮,https://read•99csw.com實在有點無賴,也是一種幽默。然無賴,或胡鬧,易討人厭。好的幽默,都是屬於合情合理,其出人意外,在於言人所不敢言。世人好說合禮的假話,因循不以為怪,至一人闡發真理,將老實話說出,遂使全堂嘩笑。這在弗洛伊德解釋起來,是由於吾人神經每受壓迫抑制(inhibition),一旦將此壓迫取消,如馬脫羈,自然心靈輕鬆愉快,而發為笑聲。因此幽默每易涉及猥褻,就是因為猥褻之談有此放鬆抑制之作用。在相當環境,此種猥褻之談是好的,是宜於精神健康。據我經驗,大學教授老成學者聚首談心,未有不談及性的經驗的,所謂猥褻非禮,純是社會上之風俗問題,在某處可談,在某處不可談。英國中等階級社交上言辭之束縛,每比貴族階級更甚。大概上等社會及下等社會都很自由的,只有讀書的中等階級最受限制。又法國所許的,在英國或者不許,英國所許的,中國人或者不許。時代也不同,英國十七世紀就有許多字令人所不敢用的,莎士比亞時代也是如此,但現代人之心靈不一定比莎士比亞時人清潔,性之運用反益加微妙了。在中國,如淳于髡答齊威王謂臣飲一斗醉一石亦醉,威王問他既然一斗而醉,何以能飲一石,淳于髡謂在皇上侍側一二斗便醉;若有男女雜坐,「握手無罰,目眙不禁,前有墮珥,後有遺簪,可八斗而醉」;及「日暮酒闌,合尊促坐,男女同席,履舄交錯,杯盤狼藉,堂上燭滅,主人留髡而送客,羅襦襟解,微聞薌澤,當此之時,髡樂甚,可飲一石」。這段雖然不能算為猥褻,但可表示所謂取消神經抑制,及幽默滑稽每易流於猥褻之理。張敞為妻畫眉,上詰之,答曰夫婦之間,豈但畫眉而已?亦可表示幽默。使人發笑,常在撇開禁忌,說兩句合情合理之話而已。

中篇

麥烈蒂斯還有很好的關於幽默嘲諷的分辨:
莊子以後,議論縱橫之幽默,是不會繼續發現的。有骨氣有高放的思想,一直為帝王及道統之團結勢力所壓迫。二千年間,人人議論合於聖道,執筆之士,只在孔廟中翻筋斗,理學場中撿牛毛,所謂放逸,不過如此,所謂高超,亦不過如此。稍有新穎議論,超凡見解,即誣為悖經叛道,辯言詭說,為朝士大夫所不齒,甚至以亡國責任,加於其上。范寧以王弼何晏之罪,浮於桀紂,認為仁義幽淪,儒雅蒙塵,禮壞樂崩,中原傾覆,都應嫁罪於二子。王樂清談,論者指為亡晉之兆。清談尚不可,誰敢復說絕聖棄智的話?二千年間之朝士大夫,皆負經世大才,欲以佐王者,命諸侯,治萬乘,聚稅斂,即作文章抒悲憤尚且不敢,何暇言諷刺?更何暇言幽默?朝士大夫,開口仁義,閉口忠孝,自欺欺人,相率為偽,不許人揭穿。直至今日之武人通電,政客宣言,猶是一般道學面孔。禍國軍閥,誤國大夫,讀其宣言,幾乎人人要駕湯武而媲堯舜。暴斂官僚,販毒武夫,聞其演講,亦幾乎欲愧周孔而羞荀孟。至於妻妾泣中庭,施施從外來,孟子所譏何人,彼且不識,又何暇學孟子之幽默?
老子庄生,固然超脫,若庄生觀魚之樂,蝴蝶之夢,說劍之喻,蛙鱉之語,也就夠幽默了。老子教訓孔子的一頓話:「子所言者,其人與骨皆已朽矣,獨其言在耳。吾聞之,良賈深藏若虛,君子盛德,容貌若愚。去子之驕氣與多欲,態色與淫志,若是而已。」無論是否戰國時人所偽托,司馬遷所誤傳,其一股酸溜溜氣味,令人難受。我們讀老莊之文,想見其為人,總感其酸辣有餘,溫潤不足。論其遠大遙深,睥睨一世,確乎是真正Comic spirit(其說見下)的表現。然而老子多苦笑,庄生多狂笑,老子的笑聲是尖銳的,庄生的笑聲是豪放的。大概超脫派容易流於憤世嫉俗的厭世主義,到了憤與嫉,就失了幽默溫厚之旨。屈原、賈誼,很少幽默,就是此理。因為幽默是溫厚的,超脫而同時加入悲天憫人之念,就是西洋之所https://read.99csw.com謂幽默,機警犀利之諷刺,西文謂之「郁剔」(wit)。反是孔子個人溫而厲,恭而安,無適無必,無可無不可,近於真正幽默態度。孔子之幽默及儒者之不幽默,乃一最明顯的事實。我所取于孔子,倒不是他的踧踖如也,而是他燕居時之恂恂如也。腐儒所取的是他的踧踖如也,而不是他的恂恂如也。我所愛的是失敗時幽默的孔子,是不願做匏瓜系而不食的孔子,不是成功時年少氣盛殺少正卯的孔子。腐儒所愛的是殺少正卯之孔子,而不是「吾與點也」幽默自適之孔子,孔子既歿,孟子猶能詼諧百出,逾東家牆而摟其女子,是今時士大夫所不屑出於口的,齊人一妻一妾之喻,亦大有諷刺氣味,然孟子亦近於郁剔,不近於幽默。理智多而情感少故也。其後儒者日趨酸腐,不足談了。韓非以命世之才,作《說難》之篇,亦只是大學教授之幽默,不甚輕快自然,而幽默非輕快自然不可。東方朔、枚皋之流,是中國式之滑稽始祖,又非幽默本色。正始以後,王何之學起,道家勢力復興,加以「竹林七賢」繼出倡導,遂滌盡腐儒氣味,而開了清談之風。在這種空氣中,道家心理深入人的性靈,周秦思想之緊張怒放,一變而為恬淡自適,如草木由盛夏之煊赫繁榮而入于初秋之豪邁深遠了。其結果,乃養成晉末成熟的幽默之大詩人陶潛。陶潛的《責子》,是純熟的幽默。陶潛的淡然自適,不同於庄生之狂放,也沒有屈原的悲憤了。他《歸去來兮辭》與屈原之《卜居》、《漁父》相比,同是孤芳自賞,但沒有激越哀憤之音了。他與莊子,同是主張歸返自然,但對於針砭世俗,沒有莊子之尖利。陶不肯為五斗米折腰,只見世人為五斗米折腰者之愚魯可憐。庄生卻罵干祿之人為豢養之牛待宰之彘。所以庄生的憤怒的狂笑,到了陶潛,只成溫和的微笑。我所以言此,非所以抑庄而揚陶,只見出幽默有各種不同。議論縱橫之幽默,以庄為最,詩化自適之幽默,以陶為始。大概莊子是陽性的幽默,陶潛是陰性的幽默,此發源於氣質之不同。不過中國人未明幽默之義,認為幽默必是諷刺,故特標明閑適的幽默,以示其範圍而已。
但是設使你不拿起嘲諷的棍子,打得他翻滾叫喊出來,卻只是話中帶刺地一半褒揚他,使他自己苦得不知人家是否在傷毀他,你便是用揶揄(Irony)的方法。

上篇

假使你看到這種可笑,而覺得有點冷酷,有傷忠厚,你便是落了嘲諷(Satire)的圈套中。
此是洞達人情之上乘幽默。
關於幽默之解釋,有哲學家亞里斯多得、柏拉圖、康德、哈勃斯(Hobbes)、伯格森、弗勞特諸人之分析。伯格森所論,不得要領,弗勞特太專門。我所最喜愛的,還是英小說家麥烈蒂斯在《喜劇論》中的一篇討論。他描寫俳調之神一段,極難翻譯,茲勉強粗略譯出如下:
假使你只向他四方八面地奚落,把他推在地上翻滾,敲他一下,淌一點眼淚於他身上,而承認你就是同他一樣,也就是同旁人一樣,對他毫不客氣地攻擊,而於暴露之中,含有憐惜之意,你便是得了幽默(Humour)之精神。
這種笑聲是和緩溫柔的,是出於心靈的妙語。訕笑嘲謔,是自私,而幽默卻是同情的,所以幽默與謾罵不同。因為謾罵自身就欠理智的妙悟,對自身就沒有反省的能力。幽默的情境是深遠超脫,所以不會怒,而會笑。而且幽默是基於明理,基於道理之參透。麥烈蒂斯說得好,能見到這俳調之神,使人有同情共感之樂。謾罵者,其情急,其辭烈,惟恐旁觀者之不與同情。幽默家知道世上明理的人自然會與之同感,所以用不著熱烈的謾罵諷刺,多傷氣力,所以也不急急打倒對方。因為你所笑的是對方的愚魯,只消指出其愚魯便罷。明理的人,總會站在你的一面。所以是不知幽默的人,才需要謾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