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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姐

冬姐

作者:黃昱寧
於是我講《岳飛傳》里的陸文龍,《楊家將》里的楊宗保,《紅樓夢》里的賈寶玉,《花仙子》里的李嘉文,《血疑》里的三浦友和。在我眉飛色舞、添油加醋的轉述中,他們的樣貌被拼接成天下最好看的男子。說到興起,我索性到樓下搬來幾本連環畫。她翻開,又合上,再翻開。「為什麼都沒有你講的那麼好看?」她眼梢彎出一道弧線,「故事還是要聽你講。不過書在我這裏留幾天吧,我用透明紙描描看。」
要說清楚那片所謂的「墳地」,先得大致描述一下我從小的居住環境。即便從「地貌」上看,那個始建於五十年代的工人新村也很像個真正的村子。此地本來就向下凹陷,再加上與它依傍的那座橋形成落差,所以走出家門口時常常有站在山腳下的錯覺,就連過條馬路也值得我激動一會兒。我的童年,就被那條馬路那座橋斜著身子攬在懷裡,外面的車水馬龍到這裏就先過濾掉一層。我的家,往東北五角場方向走十來分鐘就是大片農田,夏天乘涼的保留節目就是到田埂上采點野花,或者捂著鼻子參觀豬圈。當年不懂什麼叫世外桃源,也沒有環保意識,只當全上海人過的都是一樣的日子。老人們講我們腳下的這塊地方,原先是大片墳墓,有一小塊類似於街心花園,通常被看做是最容易「鬧鬼」的地方——至少在大人嘴裏,這是有效的恐嚇方式。他們總是要我們閉上眼睛,想象解放前的半夜,這裏到處會閃著藍熒熒的光。
我急了,一個大步跨過去扶她。她的身子真輕啊,我沒花什麼力氣就把她扶正了,但她在拚命搖頭,示意我不要亂動。我開始哭,事情已經超過了一個十歲的孩子可以控制的範圍,我覺得墳地里也許真的鑽出了什麼要把我們擄走的怪物。直到兩個路過的鄰居把幾近昏厥的她和快要哭傻的我一起架回家,這件事才算告一段落。
但是十六歲的九_九_藏_書冬姐不上學。大人說以前她也去過幾天學校,學校怕出事,讀了幾天便勸退。我去看她,總能在她身邊看到幾本卷著邊、封面上畫滿骷髏頭的小學五年級課本。「冬冬的,」她笑,「他六年級,用不上啦,我翻翻。」「課本不好看,」我說,「你為什麼不看連環畫?」她還是笑:「以前也看過一點,不過家裡買得少……小姑娘,你看得多,你給我講講?」我環視那房間,看不到什麼閑書,更沒有電視機。這也難怪,當時電視機尚未普及,全樓上下統共也就兩台,我們家那台十二英寸黑白的「日立」是其中之一。
接下來的一切,在我的記憶里,都是以快進速度播放的通俗劇。救護車。她媽媽和我媽媽嚴肅的面孔和低語。以及一種醫學知識的普及:先天性心臟病。「可惜啊真是可惜,」我媽翻來覆去地說,「聽說她這種情況,這兩年已經有根治的手術,只要三四歲開一刀,以後就能正常生活。可是她小時候還沒有,呃,也許外國有。現在這裏倒是也有了,可她已經長大了,手術對她沒用……」
不過我的慷慨也不是沒有條件的。「看你一直都窩在家裡,」我問她,「敢不敢跟我出去轉轉?」在我的記憶里,前兩年,天氣好的時候冬姐間或還會出門,會不聲不響地自己搬把竹椅子到門口的大柳樹底下乘涼,看我們幾個小姑娘跳皮筋。七十一號的竇家媽每一次都會嚷起來,「哎呀你媽媽知道嗎?冬冬不幫你搬椅子嗎?」「我自己可以,」冬姐白皙的臉(那時候似乎多少還透著一點紅)一下子就嚴肅起來,「阿婆我可以的,竹椅子呀,很輕的。」竇家媽不甘心,看我在邊上就扔過一把蒲扇來:「你給姐姐趕趕蚊子,花腳的,毒著呢……」竇家媽心細,經她這麼一提醒,我才發現,冬姐手臂上的蚊子包似乎比任何人都難褪,常常一直紅腫到read•99csw.com冬季。我聽話地放下皮筋,接過蒲扇,湊到冬姐邊上。其實也不全是為了做好事,我很喜歡跟著冬姐的視線,觀察周圍的物事——雖然書念得少,她卻像是正好藉此空下整個心靈,裝一點別的東西:一隻裝著螢火蟲的玻璃瓶,一枝抽出花芯便可以吸到清甜花蜜的一串紅,或者夜空中排成某種特殊圖形的星星……
我住一樓,既暗且潮,黃梅天里的水泥地和牆面上總有水漬。天一熱,家家戶戶便關不住門,有時候連晚上都虛掩——夜不閉戶並非純粹因為民風淳樸,那時普通人大都家徒四壁,並沒什麼值得偷。敞開的大門,哪怕對像我這樣安靜的孩子,也是無法抵擋的邀請。我往前走,跨過門檻,外婆在我身後喊:「別跑遠。」我不跑遠。常常地,我沿著木樓梯往上走,二樓,左手那間。
四周確實安靜得像一個夢。我第一次看到,她站在樹下,比我高出一個頭,渾身上下卻幾乎分辨不出一丁點發育過或正發育的痕迹。時光在她身上懶洋洋地伸展,又倏然凝滯。她好像真的在專註地聽著什麼,試圖用某些細微的動作加以回應,而站在一邊的我倒被隔絕在這個世界之外。置身於這樣的環境中,她貼切得就像是一首詩最後一個需要拖長的韻腳。但這一幕沒有持續多久,半小時還是一刻鐘?或許只有在我的意念里才有那麼長,實際情況不過幾分鐘而已。總之,她突然開始抱住胳膊,然後,緩緩往下蹲。
黃昱寧,作家、編輯、譯者。已在「一個」發表《聽著聽著就老了》《寫著寫著就散了》等文章。@黃昱寧
「沒用」的意思就是:從冬姐出生的那一天起,她的家,她的鄰居,她身邊的一切,還有她自己,都知道她會在最好的年紀死去。那一顆缺失了某個部分和某些功能的心臟,會隨著她身體的成長、青春的來臨,不勝負荷——像一個殘破的read.99csw.com泵,面對越來越多向高處、向遠處延伸的水管……工人新村家庭沒有小資化的多愁善感,他們無法按照《血疑》里大島茂的邏輯生活,也不可能具備他那樣的財力。他們不告訴她她有多漂亮,他們暗暗地替她計算時間,每扔掉一本舊日曆就多一點絕望,他們不敢讓她多吃——幸好她從來不愛吃,不敢讓她多出門,甚至不敢愛她,免得以後忘不了她。
這是那種你一旦碰上便被迫長大的事情。你看著她蹲下去的那一刻,就註定了後來你沒法不去鑽牛角尖,不去思考那些超越年齡的問題:時間,以及活著,到底意味著什麼。生如夏花死如秋葉是生命的常態,那麼生如秋葉死如夏花的人生該他媽怎麼算?你沒法不造幾個這樣的句子來為難自己,正如你沒法不去找本醫學書,然後在裏面看到這樣一行字:「法洛氏四聯症患兒在活動時經常蹲下來休息以減輕氣促,請讓其自然蹲踞,不要急於扶持……」
她叫我小姑娘,叫一聲便笑一笑。她當然有自己的名字,可是大人們似乎有意忽略掉那個略顯莊重的符號——這跟他們對她一向的態度是吻合的:多說無益,一筆帶過就好。她有個天天在外面揮著木頭手槍追野貓的弟弟,於是每次提到她,通常發生在數落那個熊孩子之後:「冬冬又闖禍……這回是竇家媽的玻璃窗。跟他姐姐哪有一點像的地方?!呃,冬冬姐姐是可惜了……」
就算真有鬼火,大白天我們也看不到。盛夏的陽光穿過樹縫,結結實實地砸在一塊拱起的、有點像防空洞的水泥地上。我不知道那到底是什麼,卻起勁地指給冬姐看——那是我心目中最像「墳」的地方。回過頭,我才發現她的臉比平時更白。剛才這十分鐘的路,她停過兩次,出汗,喘氣。不過,此刻她眼裡倒是沒有一點恐懼,甚至還擠出了一絲笑容。「我媽不讓我來,」她說,「為什麼不呢九*九*藏*書?我覺得這裏眼熟得很,要麼夢到過?」
後來年事稍長,看了電影《孤星血淚》,再回憶起「二樓左邊」,就覺得我當時那種總想窺視到什麼的心態,跟皮普有點像。那個房間與英國大莊園當然相去甚遠,我看不到鏤花的鐵窗、擱了幾十年爬滿老鼠的婚禮蛋糕,抑或一屋子全都撥在同一個古老時間的鍾,但和那小說一樣的是,窗戶邊的椅子上,早晚老是坐著同一個人。她當然不是老小姐郝薇香,身上沒披過幾十年脫不下的婚紗,可她的姿勢,那種彷彿可以永恆的靜止感,嵌得進《孤星血淚》的每一格畫面。
想到這種機會在這兩年裡越來越少,我突然生出幾縷恨意,像中了邪那樣一個勁地忽悠她出門。「去『墳地』吧,敢不敢?你不是一直跟我說,家裡人都不許你去那裡嗎?」「跑這麼遠?不行,他們要發火的,他們……」我第一次看到她臉上出現了既興奮又恐懼的神色。「可他們不在啊!其實真的不遠。我保證,只要半小時。」我堅持。「天倒好像真的比昨天涼快呢……」她的目光投向窗外,口氣越來越軟。我知道我就要得逞了。
「可惜了」是左鄰右舍對這個姑娘的終極評判。一講到這三個字,大人就自覺截斷話頭,嘆一口氣。我擅自把「冬冬姐姐」精簡成「冬姐」,因為這樣更像是一個人的名字。無論如何,「冬」之於她是恰如其分的。大熱天看到她,瘦極而靜,靜極而涼,周遭降溫兩度決非誇張。我從來沒見過比她皮膚更白的黃種人,但用雪白蒼白之類的詞兒來形容都不準確。那是一種半透明的、好像能看見血管走向的白色,如果你養過蠶,見過它們快要吐絲時的樣子,就能大致想象出來。再細看,冬姐的指甲根泛著異樣的顏色,在不同的陽光中或紫紅或青黑。這面貌模糊了年齡感。按照後來的推算,冬姐年長我六歲,那年正滿十六。
於我而言,她在那天已經死去https://read•99csw•com,以後的那些事我再也無法理清時間順序,它們都像是在同一時間發生的:冬姐又進過幾次醫院,醫生說還能拖一段。他說活到這個年紀已經是奇迹,大概是因為這姑娘實在懂事。情況一度穩定,但直到她走,我都再沒進過她家的門。別人說冬冬家買了電視機,從此冬冬揮舞木頭手槍時有了模仿的對象:許文強。某天,她媽媽把那幾本雖然被翻舊,但顯然被人用手一頁頁壓平的連環畫還給我,還有幾張用鉛筆照著書上描好的圖。都是過於清秀,好看得像女人的男子。「最後一晚,她說她要洗澡,而且一定要自己洗,說別人洗不幹凈。」冬冬媽媽帶著哭腔說,「她說她不怕死,就怕邋邋遢遢地死……其實,她什麼時候邋遢過?」
三十幾歲的夢跟十幾歲的夢,在空間感上沒有什麼差別。凡是被夢裡認定為「家」的,總是我從出生起居住的第一個地方——此後輾轉搬過的住所,從未出現在夢裡,或者即便出現,也只是抽象意義上的「房子」,不會在夢醒之後再記起,不會在夢裡先拉個全景,再掃一遍細節,從幕布上凸出來變成3D,夢裡也不會有第一人稱的輕聲自語:到家了。
我有點捨不得,卻沒法對冬姐說出一個「不」字。小時候我很少跟同齡的孩子一起玩,更喜歡跟在十幾歲的「大小人」屁股後面轉,哪怕遠遠地看著也行。我羡慕他們胸前閃閃發亮的重點中學校徽,想象著他們在替我預演人生的下一站。但冬姐是個偏出一切軌道的例外。我隱約覺得,有好幾種年齡在她身上並存:面容尚且青春,起居一如垂暮,至於心智——顯然大人希望她安於停留在童年,可她自己並不這麼想。這些堆積在一起,構成一個美麗的、不食人間煙火的側影。有時候我拉住圓頂蚊帳的一角,裹住臉和上身,對著衣櫥上的鏡子扮「公主」(那個年代最簡陋的Cosplay),居然暗暗希望鏡子里能出現她的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