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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日

明日

作者:姚瑤
「媽媽。」
可能是一個月,也可能是一個季節過去,風的方向也改變,衣服添一件,再減一件,郵遞員會突然送來一捆信件,一百多封,全都寫著媽媽和我的名字。
半年之後的高考,我們說好去北京,我們說好去留學,他說我們一起去看看你爸爸看過的,更廣闊的世界,結果我卻還是因為理科太差,留在了天津,讀一個勉強收理科生的新聞專業。
我不明白老師們為什麼都那麼熱衷讓我寫有關爸爸的作文,也總在班會課上讓我分享,除了那些寫給媽媽的信,和編給我的故事,我根本不知道可以寫什麼。他有多高,手掌有多寬,喜歡喝什麼酒,是不是懶得洗澡,我統統不知道。於是大成就一篇一篇幫我寫,寫得道貌岸然,又大公無私,裏面充滿了「理想」「抱負」之類遠大的詞彙,總讓老師們很滿意。
「真希望你們也在我身邊,天空里有南十字星。」
「南極是無法被想象的。寒冷是無法被想象的。最美的風景,永遠不在人的頭腦里。」
這種默默的體貼只會讓我覺得可惡。所以再開學,我不再每周都回家。因為時差,和大成聊天也沒有那麼多,他說學習很忙,語言關要惡補,活動很多。偶爾收到他與同學一起去美國各地旅遊的照片,還有蓋著奇形怪狀郵戳的明信片。
這個對話總是一再重複,就像每天放學經過的海河,一成不變,迎著夕陽,還有晃眼的倒影,細碎的光,在小腿邊漂流過去,每當大成這樣說,我就會沉默,對這個形而上的結論嗤之以鼻,但是次日還要再讓他說出來。
他像歷經艱險的奧德修斯,在海洋上遭遇最美的景緻與最致命的危險,他是別人眼中的英雄,而英雄,只存在於遙遠的史詩與一千零一夜的神話中。
而我總是在大成的自行車後座上,反覆問他,你也崇拜我爸爸嗎?你喜歡他嗎?
後來,大成有女朋友的事穿過了大成家的門,飄進了我家的門,媽媽一直碎碎念,說你看大成,再看你呢,讓你爸給介紹個好的。
「喜歡就告訴他,和他考一樣的大學,沒有什麼不好意思。」爸爸臨行前,突然彎腰湊在我耳邊,說得鄭重其事。
每周末我回家一次,如果有爸爸的信,媽媽會像孩子般雀躍,曾經我以為她會在對一個男人無用的等待中一點點老去,為此我躲在屋裡哭,拖著濃重鼻音給大成打電話,但是現在,我卻忽而覺得,她沒有老,卻在一點點變小。
並且,人生中第一次覺得丟臉,也是因為,爸爸。
一路長大,一路被不同老師用同一個問題困擾,我在他們面前對大成告白了無數次,只是他從來不知道。而我知道,在他們的心裏都有一個標準答案,我最崇拜的人應該是爸爸,最喜歡的人也應該是爸九_九_藏_書爸,因為他是極地科考船工程師,被稱為對祖國有貢獻的科學家,他得過的先進比我見到他的次數還要多。
可是我想念的男孩子,卻和我,不在一個半球,不在一個季節,看不到同一片星空,也不會再在我哭的時候,露出明眸皓齒的笑容。
嗯。
爸爸說:「你看那麼多星星,連成那麼多星座,可是他們每一顆之間,都那麼遙遠,看不見彼此,感受不到彼此,也影響不到彼此,但是它們會被聯繫起來,成為有關係的兩顆星星,這多奇妙。」
其實看到爸爸在身後,我一點也不驚訝。
天漸漸黑下來,我們背起書包,拍拍屁股站起來,衝著和沙灘一樣髒兮兮的渤海灣伸了個懶腰,轉身要回家。
大成,我想哭。
我不喜歡碼頭,也不喜歡輪船,那不是個好地方。那是通往世界的入口。一朵又一朵海浪,輕而易舉,分割時空,讓音信窅渺,容顏模糊。
「但是……」
「所以我早就說,你和媽媽不是愛情。」
我愣了一下,不留神醋就放多了。
但是我不喜歡他,因為我和他不熟,你會喜歡一個和你不熟的人么?每一次,他回到家,總要問我幾歲了,上幾年級,樂此不疲,我都是哼一聲去找大成哭,問他你爸爸也是這樣嗎。每一次他都說也是這樣,但後來我知道,他是騙我的。
這個夏天,我在家過暑假。所以爸爸很快就發現了大成的消失。但是他什麼也沒說。傍晚帶我去海河釣魚,周末全家去郊區燒烤,開車去承德避暑山庄,媽媽說不如直接去北京,爸爸擺了擺手,不好玩。
有些人,他屬於你,可你從不覺得會擁有。比如媽媽愛的那個男人。
原來怕孤獨的人,不止我一個。原來你也是脆弱的大成。
可是爸爸卻放下自斟自飲的小酒杯,說:「我們全家一起去旅行吧。」
「我遠離地面和熱鬧人群太久,但是因為你們,我有勇氣重返社會。」
連童話故事的結局,都是王子公主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不是么,生活,在一起。
可是大一下學期,我在非線編輯室為了剪片子靠咖啡和煙熬過第三個通宵時,大成給我打電話,說他要去美國交流。
一直到高中,我們都在同一個班,我的物理極爛,在分科前一天,我和大成坐在海河邊看人釣魚,我哭了很長時間,第二天選擇學理科。可是大成只是笑,每次我哭的時候,他都拍著我的腦袋,笑得陽光燦爛。
「哦。」
我知道爸爸到了澳大利亞,我知道破冰船要開始在極晝里艱苦作業,但是他卻不知道我的高考成績,不知道我在哪裡讀書,不知道我喜歡的男孩子,去了北京,也同樣每周回來,還是和我一起,大冬天里下海游泳,坐在海河邊吃冰激淋,光著腿穿九九藏書背心深夜裡跑上十公里。給我買車票,在北京站等我,帶我去南鑼鼓巷喝酒通宵,借同學的單車,從西三環騎到798,在小衚衕里一起抽煙,像爸爸一樣,把煙蒂包好,丟進遇到的第一個垃圾桶。
「那你就是哭的雪人,我是笑的雪人。」
爸爸一點一點把話說出來的腔調,很像他寫來的每一封信。小時候媽媽給我讀,後來我會自己去看。一面看一面腹誹一面「切」,再嫌棄地丟回去,可是好多句子,卻記在了心裏。
「媽媽做飯了。」
我不去送你。
喜歡。
在身邊。不離不棄。觸手可及。沒有陸地與海洋的距離,要看到一樣的星空,感受一樣的風,在同樣的季節,穿一樣多的衣服。
直到又一個學期結束,他破天荒給我打了一次國際長途,說,其實,國外很寂寞,沒有文化認同感,留學生都開玩笑說國內好臟好亂好熱鬧,國外好山好水好寂寞,我沒有抵抗住寂寞,我有了女朋友,我們一起住,這樣每個晚上,才能覺得沒有那麼孤獨。
這是第一次,他的科考船在天津港靠岸,他可以穿越熱烈的圍觀人群,遠離媒體記者,在早早初雪的冬日傍晚,安安靜靜地回家。
那一天,碼頭如他回來時一樣熱鬧,有人拉橫幅歡送,有記者做現場連線,而我,還是和大成一起坐在沙灘上,吃冰激淋。什麼也沒有說。
我不說話,低頭吃面。和活了十五年只見過十五次,加起來相處時間不超過一千個日夜的爸爸討論「早戀」問題,是不是有點不合時宜。
「還有……大成。」
「好呀,去哪裡?」媽媽還是那個歡呼雀躍的小姑娘,可是我覺得自己的心,一下子就變得不再輕盈,也不再想做那些無聊而叛逆的事情。
「碼頭那邊好像很熱鬧。」
那時候我腦袋裡蹦出了一個小人,長著爸爸的臉,雙手叉腰,瞪著我說,你還在等什麼!
大口大口呼吸清冷的空氣,和爸爸一起躺在甲板上,一個一個數南天星座,孔雀座,劍魚座。爸爸伸出手去,就知道明天是晴天,還是會多雲,知道風從哪裡吹來,知道可不可以看到企鵝。
從不識字的孩童,到不著調的少年,他是我的,我不需要像爸爸那樣,使勁去表白。不是么?
「那是我最熟悉的海水,最熟悉的極晝,最孤獨的日日夜夜。我想讓你也看一看,雖然沒有機會上科考船,但是游輪更舒服。」爸爸說著哈哈笑起來。
可是你的爸爸,很愛你們。
「只有海水,一天又一天,一夜又一夜的海水,即使會在這裏永遠睡去,也不會害怕。」
就這樣,我竟然在開往南極的游輪上,度過了十三天,這是第十四天。
連高考都是大成騎車送我去考場,揮手再見,再去自己的考點。如果你要問我九-九-藏-書哪個男人更重要,顯然我會把大成排在爸爸前面。
大成的臉上有識破我心思又不想說破的笑容,他撣了撣我頭髮上薄薄的一層雪花,費力地從沙子里拉起單車,禮貌地說了一聲「叔叔好」,騎上車子,在越來越密集的雪花里,離開了。
所以鄰居家的大成就好像是我們家裡唯一的「男人」。我們一起上學,一起放學,一起吃飯,一起睡午覺。我會在他的臉上畫烏龜,往他微微張開的嘴巴里擠牙膏,或者偷偷給他換上我的襪子,讓他的腳踝邊掛著蕾絲花邊去踢球被嘲笑。但他還是會和我一起睡午覺,媽媽打發我去買的油鹽醬醋也都是他飛快跑去買,我坐在巷子口吃冰棍喝奶茶。
雪花一團一團落下來的時候,我正和大成坐在東江港髒兮兮的沙灘上,專心致志吃冰激淋。我們都不說話,大海轟鳴的聲音,遙遠又寂寞。不遠處有重型輪船進港,在鉛灰色的天空下,我說,大成,我很想哭。
「我以為你深惡痛絕南極,好不容易要旅行,竟然又來。」
「不對不對不對!」全班哄堂大笑,連聽課的老師也忍不住笑著拍手,語文老師面色尷尬,黑著臉讓我坐下。自習課我躲在操場的角落偷偷哭,只有大成沒有笑我,蹲在旁邊看我哭,哭了半節課還是停不下來,他說你等我一下,跑開又再跑回來,手裡拿了一本從閱覽室借來的格林童話,「你看看這個,但是,我更喜歡你講的故事。」
而有些人,他不屬於你,可你從未想過有分離。比如我喜歡的這個男孩。
我掛掉了電話,卻沒有哭。
吃完面,爸爸扔給我口香糖,而後若無其事地回家,我借口作業多,鑽回房間,但是爸爸好像一直和媽媽吃飯聊天到很晚,如他所說,他很能吃,第二頓飯也吃得彷彿餓了好幾天。隔著一扇門,我抱著膝蓋,坐在木地板上,像以前每一個他回家來的夜晚,在一盞檯燈的幽微光芒里,聽他講述海洋的深情與絕望。
「……」
「我最討厭轉折……」
在海上的每一個夜晚,最清楚的兩樣東西,就是星光與心跳。
為什麼。我喜歡班長的爸爸,他是銀行高管,每天可以開車接他回家,帶他吃必勝客。我喜歡班花的爸爸,是電視台主播,每天都可以在電視上看到。我也喜歡你的爸爸,是悠哉游哉的公務員,到點兒下班,還會做好吃的大螃蟹!
「都別問,我來安排。」
他說對不起,不能在身邊照顧你,等我回來,好好學習。我想成為像你爸爸那樣的男人。
而這一次,他也一樣,十五天之後,再度啟航。他保證說下一次再回來,一定爭取休息半年,媽媽半開玩笑地說,等你休息了,女兒已經離開家,去讀大學,去工作,去嫁人。
小時候,媽媽一封信一封信,當做九_九_藏_書睡前故事念給我聽。而那些信里,也真的有很多很多故事,都是王子公主的童話,被寫在信紙上,裝在粗糙的牛皮紙信封里,關於白雪公主,小紅帽,灰姑娘,藍鬍子。而後我信心滿滿在公開課上講述我聽過的故事,英俊王子的靈魂被困於魔鏡,落入惡毒王後手中,他愛上善良的白雪公主。森林里的七個小矮人也是被施了咒語的十字軍騎士,最終他們將王后騙入林中木屋,白雪公主給她吃下有魔力的蘋果,驅趕她邪惡的靈魂,也驅散她惡毒的魔咒,她變成了最善良的繼母,所有人快樂地生活在一起。
「還有呢?」
「你媽媽是回族,以前總在這裏吃面,現在牛肉比以前少了。只有這幾片。」
「所以呢……」我知道,這是老工程師要開始講他的人生哲理。
「但是,你總要相信,浩瀚星空,茫茫人海,總有一個人,會一直,等著你,而那個會一直等你的人,才是今生會在一起的人。比如愛人,家人。」
媽媽做好一桌子飯菜等他進門,可是我很彆扭,吃飯的時候有他,睡醒的時候有他,回家的時候還有他,是一種渾身的不自在。
掛了電話,我一個人去了東江港,在燥熱的暑氣里,坐在滿是垃圾的海邊,放聲大哭,要是我聽了爸爸的話,從高中起就告訴他我們永遠不分開,結果會不會不同。
起初我們沒有察覺,後來一口咬下去,香草奶油有了冬雪的味道,才發現彼此的身上,都覆蓋了一層精緻的雪。
「我們都坐在這裏不動,會不會第二天變成雪人。」
姚瑤,作家、翻譯。曾在一個發表《神明》《演員》《病人》等。@姚瑤vagrancy
「……沒有……」
這個夏天,爸爸再度回來,這頭髮半白,軍人出身的老工程師,有了長達一年的休假。
可是我背靠冰涼的門,想的是,媽媽已經不是和他去清真麵館約會的少女,不是等待丈夫的少婦,她正一天天老去。
隨同這些故事,還有南半球星空的照片,字跡搖晃的日誌,海上日出的鉛筆速寫,漫長的極晝與想念。他細緻地描述科考船上的音樂會,籃球賽,鮮有人去的世界盡頭,描繪科考船上一個獨立又特別的社會,可是在隱約知道有種概念叫愛情的年紀里,我不明白一個一去就是大半年,杳無音信,有時休息不上十幾天就要再度起航,去為全人類做貢獻的男人,到底能給媽媽怎樣的愛情?
每一次回家來,他都會先來沙灘上走一走,靜靜看大海。有時他要從廣州回來,有時是上海,還有些時候,船會沿著長江入海口,逆流而上,去往內陸沿江地帶。他總要再轉飛機或者火車回家來。回到他第一次離開家的港口,抽一根煙。煙頭小心地掐滅,包在紙里,離開港口再扔掉。
這個夏天https://read.99csw.com,大成去了大洋彼岸,有時我站在海邊,越過蒼茫大海,覺得自己可以看到美國東海岸。
「不要擔心,我不會告訴媽媽的。他對你好不好,不好爸爸去修理他。」
我躺在甲板上,閉上眼睛,隨洋流輕輕搖晃。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時有明法而不議,萬物有成理而不說。我知道這是爸爸最喜歡的一句話,而我還有好多好多年的時間去懂得。
「我們去吃面。」爸爸笑了笑,把煙頭包起來,揣進口袋。
「看來還沒有捅破窗戶紙。這年頭的男孩子,都不太主動,女孩子主動一點也沒什麼。如果覺得他好,就告訴他,以後可以一起去上大學。有些度自己把握一下就好,但是,把握自己喜歡的人和事情,更重要。」
我不知道該怎樣解釋自己陰暗的小心臟里跳動的那麼多複雜情緒,討厭他,親近他,好奇他,疏遠他,但還是乖乖地跟著他,去了一家清真麵館。
「爸爸飯量大。剛才那個男孩子,是隔壁大成嗎?一年一年你們都長得飛快,不天天看照片都怕認不出。你是不是喜歡他?」
「這個世界上,沒有人理所當然要陪在你身邊,也沒有人會永遠等你……」
「你最喜歡的人是誰?」
他還是笑,低下頭,看海河的水,把冰淇淋的包裝紙撕開給我。
「你最崇拜的人是誰?」
爸爸笑了笑,鬍鬚拉茬,鬢角還有摻雜的白髮,他把我的碗挪到自己面前,把自己拌好的面給我。我想起每次我和大成一起吃餛飩,我都會把吃剩下的一碗爛餛飩皮推到他面前,大聲說,哎呀,你吃東西真噁心!
媽媽說你們什麼時候變得有悄悄話可講,爸爸只是眨眨眼。
我從沒有看見她哭過,說起爸爸來,總是眉開眼笑,我總是和大成猛烈抨擊這種看起來道德又高尚的婚姻,大成依舊是笑,像隔了一層霧霾的太陽,笑得朦朧溫暖,他說那你想要什麼樣的愛情。
我喜歡做一些與季節逆反的事情,比如冬天吃冰激淋,光腿穿雪地靴,去刺骨海水裡游泳,三伏天連吃一個星期火鍋,空調開暖風把身體里的水分一點點蒸干。這些矯情又不可理喻的事情,都要和大成一起做,他總說我在過爸爸的季節,我絕不承認。甚至和他在一起的時間,多過同爸爸在一起,對他的了解,多過對爸爸的了解,他是我最喜歡的男孩子,沒有之一。
那天晚上,我一口氣把格林童話看完,覺得自己被騙了,裏面的每一個故事都和我聽到的一樣,又不一樣。我哭著去問媽媽,她只是笑,說:「傻瓜,那是你爸爸寫的童話,他每天在船上,白天很忙,很累,很臟,晚上坐在甲板上想念我們,每晚寫一個故事,然後投進船上的郵局,可是只有經過有陸地的地方,郵局才能把信寄出來,那是他寫給你的,獨一無二的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