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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什麼比希望不平凡而更平凡的了

沒什麼比希望不平凡而更平凡的了

作者:熊德啟
一個外校的富家子弟瘋狂地追求她,每天在校門口圍堵,想盡辦法送給她各式各樣的禮物,晚上給她家裡打電話,打到媽媽無奈拔掉了電話線。
無奈,這無心向學的「街娃」,人人都覺得沾上了他人生便要跌入谷底,也就只能「不打擾是我的溫柔」了。
字幕還在滾動,配樂里的男聲唱著:「平凡才是唯一的答案。」
她站起來說:Nothing is so common as the wish to be remarkable.
小鳳凰說,我後來知道了,就想來看看你,看看你變成什麼樣了。
2015年初夏,老母雞與小鳳凰完婚,排場雖不大,也有一些老同學來參加。
旁人看來,這些榮光,也終將成為她人生的「備註」。
至於前些年有人說過老母雞當古惑仔當廚子當卡車司機,他們早忘了,或許就從未記得。
老母雞沒參加過辯論賽,但這一番話一氣呵成,頗有氣勢。
到了以後,對面七八個人,手裡不是砍刀就是鐵棍,老母雞手裡的彈簧刀相形見絀。
為了維持這個氣場,他強自鎮定,轉身便走,忍住了沒有回頭看到底有沒有人跟他出來。
金屬鑲邊的眼鏡依然很乾凈,只是一雙眼裡的神色有了些變化,雖然他也並不曾仔細地觀察過它們。
學校操場不大,老母雞他們班和高三的學生共用一個籃球場,照理說,兩個班應各佔半場,而高三的男生們卻把兩個半場都佔了。對於這樣的事情,體育老師也是沒有辦法的,高三的學生都是寶貝,是學校的面子,想打打球,是理應滿足的。
教室最後一排的角落裡,一個男孩俯首沉睡著,瘦小的身軀蜷縮成一團,看起來毫無力量。
至於老母雞為何打富家子弟,當場便湧現出很多種說法,有人拍大腿說老子早就看出來老母雞一直暗戀小鳳凰,肯定是受不了自己的女神被如此騷擾,才動武解決。
老母雞進監獄的時候剛滿十八歲,出獄那天,已過了而立之年。
有人說連校長都出面找到了那男孩子的家長,家長兩手一攤,說這孩子太野,他們也管不了,不然也不至於送出國了。
這樣的鬥毆,這座城市裡時時刻刻都在發生著,起身擦擦臉上的血,明天與今天沒什麼不同。
汗水在鼻尖上漸漸褪去,化成顆粒。
老母雞寄回一張寸頭獄照,大概是寫錯了地址,不知流落何方。
熊德啟,電視工作者,「一個」常駐作者。已在「一個」發表《愛的救贖》《老菊的歌》《識茶記》等。@熊德啟
對旁人來說,小鳳凰與老母雞的故事在一次次的傳說與傳言中終於畫下了句號。
一直沒說話的物理老師忽然插嘴,說,那個人被老母雞打了。
很久之後,老母雞在監獄里百無聊賴時給這個物理老師寫過一封信,內容不清楚,物理老師的回信不長,末尾問:頭髮染回來了嗎?
白榜上寫著老母雞的大名,說是攜帶管制刀具,加上鬥毆,記大大大過一次,大大大過是專為老母雞發明的,據說是學校某個領導欣賞老母雞的血性,不想開除他,但總要以儆效尤,於是想出個三重大過的名堂。
那天物理老師氣急敗壞,心想這種學生可別在我班上,上課一看,老母雞還真是他班上的,只能苦笑。
小鳳凰不高興,問他,就這樣?
冬去春來,窗上的霧氣化了,老母雞又能清楚地看到外面的世界。
但人們都隱約覺得,再這麼下去,這塊招牌就算不被砸,至少也不會這麼閃光了。
另一人嘲笑道,難道你就不暗戀嗎?
一人問物理老師,你怎麼知道?
司儀大致講了小鳳凰與老母雞從相識到結婚的故事,有些細節司儀也不知道,聽者自行腦補,老同學大呼慚愧,幾個女同學一回家就問老公,你夠不夠這麼愛我?
老母雞彎腰鞠躬說,是,我是傻,我數學17分,你考第一你聰明!
有人問,帶的什麼刀?
老母雞頭也不抬,說,反正不是你們班的,你誰啊?
老母雞說,我知道我那次出去挨打是你報的警。
這個人自然是小鳳凰。
小鳳凰盯著老母雞,老母雞感到她在眼睛里吻了自己。
誰知籃球場上一片寂靜,只見幾個高三學生不知所措地站在一個瘦小男生的對面,誰也不敢說話。老母雞手裡拿著一把展開的彈簧刀,對面的一個男生滿臉是血,老母雞刀上沒血腳上沒鞋,死死地與他們對視,說,這是九*九*藏*書我們班的場。
那時他才知道,原來自己沒有成為楊過,是因為一個女孩子報了警。
物理老師搖頭說,我也不知道,診斷通知出來的時候應該就是高考前不久,老母雞直接被抓了。那個男孩的家裡找人告老母雞,老母雞正好滿了十八歲,家裡也沒錢,按最重的判,一下判了十五年。
有人問,那人後來怎樣了?怎麼忽然就不追了?
老母雞沒理她,問道,那你為什麼來看我?
但看著最後一排角落裡那個沒人的空位,她忽然很怕那個人回不來了,雖然她連這個人的名字也未必記得起來。
一所不知名的香港大學開出總額數十萬的天價獎學金,小鳳凰最終南飛,眾人驚訝,又覺無理苛責。
連校長都沒法解決,老師們自然更是技窮。
物理老師說,幾年前他給我寫了封信。
陽光正好,紅白兩榜在風中熠熠生輝,發出只有那樣的紙張才會發出的沙沙聲,黑色的毛筆字娟秀整齊,隱隱有些風範。
從此,小鳳凰每周來探監,每當高跟鞋的踢踏聲響起,獄友們便投來艷羡的目光。
老母雞的高中生涯只有一個唯一而永恆的目標,成為一個校霸。在他最後一次離開這所學校的時候,他覺得他做到了。
剛學會化妝的女同學們和剛開始談戀愛的男同學們紛紛表示譴責,怎麼能成為一個這樣的人?!
小鳳凰與老母雞在同一座城市長大,兩家相隔不過一兩條街,卻如同相隔了一兩個世界。
她邊笑邊想,真逗,這人運氣還挺好的。
看著她抽泣的背影,老母雞有些納悶,她不是全校最優秀的女孩嗎?怎麼會哭了。
據說那富家子弟早已打算出國留學,沒有高考的壓力,瘋狂的追求愈演愈烈。
其實沒人打算真的動刀,畢竟也不是什麼國讎家恨。
校領導提著大包小包到家裡來慰問,說畢竟是小鳳凰,又為學校掙到一個名校的人頭。
屋裡暖黃色的燈光是男人特意挑選的,面對獄中的白熾燈十幾年,他覺得這樣的色調更有家的味道。
也不問小鳳凰,老母雞躍上講台,整理儀容,甩了甩比古惑仔里的陳浩南短得多的頭髮,深情地說了一番話。
小鳳凰很努力,生命里的「有效時間」多出同齡人不知多少倍,但都是為了自己,或許也為了媽媽。
說罷,本要走,又回頭說,別怕,生活就是這樣,逆來順受,就終於走上正途。
其實,在旁人眼裡,他只是一個段子,飯後的笑談,就連學校里真正的校霸,對他也不屑一顧。
老母雞不理他,轉頭走進校門口的保安室,拉起保安的手,重重地握了一下,保安也傻了眼。
雞群里的老母雞則有些介意,自己畢竟是校霸,怎麼能沒點人氣。
當然了,我罩著全學校最好的姑娘,我是我們學校的校霸。
況且,他眼裡只看到別人有兄弟,沒看到別人有武器。
那晚老母雞回到教室的時候,講台上的小鳳凰沒有抬頭,但她知道,她終於為別人做了一件事,或許因此而阻止了這個臉上還帶著些血的男生闖一個比「大大大過」還大的「過」。溫暖的感覺來自哪裡她並不清楚,只是忽然覺得自己有了一個朋友,這樣很好,雖然那個朋友並不見得知道。
老母雞的同學們感到非常有面子,輕描淡寫地說,打人這個是老母雞,拿獎那個是小鳳凰,都是我們班的。
被遺棄的物理老師很著急,說你都選三門了,再來一門吧。
他一直尋找在山頭插上大王旗的機會,無奈學校里畢竟以成績論英雄,英雄一直屬於小鳳凰這樣的人,老母雞這個自成一派的校霸只能一直當狗熊。
大三的同學會,有人說小鳳凰學習已經完全跟不上,也不知能否順利畢業。
本以為是自己運氣好,但不久之後老母雞竟再次因為鬥毆被同一個警察逮住。
老母雞瘦癟的臉一下子紅了,露出一種詭異的笑容,過了一會說,我們學校那些人,死也想不到會是我娶了你。
這兩人都有些或多或少的孤獨,但小鳳凰對自己的孤獨是無所謂的,對她來說,不過是鶴立雞群而已。
體育老師聞聲趕到,心想,完蛋,要打起來了。
大家紛紛唏噓,連班主任也跟著感嘆,大概就是說曾經如此完美的小鳳凰竟也淪落至此,果真是「小時了了,大未必佳」,再看看咱們小李老張,當時雖然一般,現在也有頭有臉了。
這天,第一次高考模擬測驗的成績發下來了,不遠處的小鳳凰把頭埋在成績單上,淚水模糊了分數,老母雞九*九*藏*書知道,這天也是她的生日。
三歲的孩子,一年時光是生命經驗的三分之一。到三十歲,一年時光只是生命經驗的三十分之一,自然是飛逝。
鳳凰飛走,母雞也默默地消失,沒人記得最後一次見到老母雞是什麼時候,他壓根就沒參加高考,連老師們都早已放棄了他,或許消失了更好。
年齡已經不小的女同學們擺出艷羡的表情說,哇!要是我男人也這樣保護我該多好。
據說小鳳凰學籍資料里的「備註」一欄多達十頁:奧數、英語大賽、自由泳、小提琴、網球、書法、水彩畫、演講、聲樂……各類金獎、各類冠軍、各類十級。
抬頭看著她,又說,她是全世界最好的媽媽。
她說服自己,自己是班長,這是自己的義務。
獄警站在不遠處,隱約聽到兩人的對話,他和老母雞算是相熟的朋友,這時才意識到,眼前的女人,竟就是那個老母雞曾經反覆提及的人。
其實大家也並不在意,這樣的人總是要走上自己的路,或早或晚。
老師鼓掌說,非常好!看看人家小鳳凰,已經能造這麼複雜的句子了。
小鳳凰那晚自然是沒有去,她覺得這種生活太臟,自己是萬萬不能沾上的。
她感到一種從未體驗過的感受,遠遠超出了班長的義務,超出了獎盃和榮耀,在旁人看來,這算不上大事,但對她來說,這是一生里最大的叛逆,哪怕是用最苟且的方式。
襯衫長裙,一雙不算高的高跟鞋,頭髮留到了肩膀,老母雞差點沒認出她來。
想起那人的「大大大過」,她嘴角輕輕地抬了一下。
推開教室門,老母雞一身是汗,喘著氣。
小鳳凰六年級在家寫毛筆字時,老母雞正在路口煙霧繚繞的錄像廳里看著《古惑仔》。小鳳凰寫完字哭了,媽媽不為所動。老母雞走出錄像廳,熱血沸騰,想要有一把刀。
哄堂大笑。
女孩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說,這不是我造的,是莎士比亞說的。
長大後人們總嘆時光飛逝,回想幼年又總覺慢如蝸牛,是有原因的。
小鳳凰說,對不起老師,真的不行,我還得學西班牙語,沒有再多的時間了。
那座位上坐著個女生,黑髮齊耳,眼鏡片凈如湖水,一雙眼好似水裡的黑珍珠。
換小鳳凰臉紅,悻悻地說,他們啊,一會說我離婚了,一會說我破產了,沒一個盼我好的!
紅榜則密密麻麻寫滿了整張紙,大意是說我校某班的某同學參加市裡的大學生西班牙語比賽獲金獎,成為我市第一個以高中生身份參加此項賽事奪魁的選手。
還有0.1%,是個叫老母雞的男生。
老母雞知道他的意思,意思是,還是值得的。
物理老師沮喪地離去,路過校門口,看見個穿喇叭褲的男孩,頭髮有淡淡的黃色。
小鳳凰與老母雞,天上的神鳥與地下的陋禽。
次日,校辦門口貼出一張紅榜和一張白榜。
有人說老母雞在運輸公司開卡車,另一人說,他不是廚子嗎?
老母雞說,當時嘛,覺得自己是出來混的,要報恩。
小鳳凰紅著臉把花扔到教室角落的垃圾桶里,垃圾桶邊的老母雞聞了一上午的玫瑰花香,睡得很沉。
老母雞在監獄里待的時間已經夠他從小學再讀完高中了,小鳳凰是除了他爸爸以外第一個來看他的人。
大一的同學會,有人說小鳳凰到了香港沒朋友,在「百萬獎學金」的光環下不堪重負,考試也不靈了,終於退下神壇,淪為中游。
第一次約會,兩人去看了場電影,在電影結束時第一次牽起了手,也不知道是誰主動。
男人得意地笑了起來,摟過女人,在額頭上親了一下。
老母雞本以為,經過體育課一役自己已經成為了班上的扛壩子,誰知,校霸有小弟,古惑仔有兄弟,而自己竟然還比不過一瓶水。
老母雞問,嫁給我你不覺得虧嗎?
隻身赴約,很有些孤單英雄的意味,明月當空,小小年紀竟然也覺出些蕭瑟來。
小鳳凰從小學起就負責學校里紅榜的抄寫,在紅榜上寫自己的名字已經不新奇,但這是她第一次寫白榜,寫到「大大大過」四個字時,她想起來小時候練習寫「大」字的情景,笑了起來。
物理老師抽了口煙,忽然想起什麼,又說,也不知道他頭髮染回來沒有。
這兩個曾經如此與眾不同的人都逐漸蛻化成了芸芸眾生中的一員,就好像從一開始就是這樣。
有犯罪記錄的人不好找工作,小鳳凰托關係給老母雞找了一份做銷售的工作。面試的時候,老母雞一把握住老read•99csw.com闆的手,說,你好!我是新來的銷售,我覺得你有必要認識我一下。
老母雞問,就這樣?
男男女女自然地看向同一個座位,老師見無人舉手,只好說,好吧,小鳳凰,你來吧。
整個高中期間,本校追求小鳳凰的男生也不在少數,但畢竟近在眼前,老師們還能有辦法阻攔。
回頭又看到垃圾桶里玫瑰花上的刺,他忽然覺得,即使像小鳳凰一樣近乎完美的人也未必一切如意,隱約懂了些人生的道理,只是不願深想,又趴下睡去。
只有一次,老母雞溜出去不久,又回來了。
小鳳凰一年級在家練鋼琴時,媽媽拿著雞毛撣子站在一旁。遠處的樓頂,老母雞用一根帶鉤的繩子偷了串別人家的香腸。
好幾個名字都被劃去了,能隱隱看見「浩南」的字樣,少年不平凡的夢就這樣靜靜躺于紙上,翻一頁,是小鳳凰娟秀的字體,寫著下次交物業費的時間。
高中開學第一天,班上的科任老師們慕名前來探望小鳳凰,說是探望,實是為了自己學科的奧賽進行爭搶,小鳳凰被老師們包圍著,猶豫再三,選了數學、生物和化學三門奧賽。
傳說有盡,而人生無涯。
爸爸不是才來過嗎?他心想。
師生皆靜,春風暫止。
人生有太多美好的事情都很莫名其妙,人們不願深究,因為害怕答案。
對面帶頭的也有些驚詫,指著他說,你娃有骨氣!
沉默半晌,老母雞說,那時候嗎?是有點傻。
拾起彈簧刀,幾處皮外傷,也不在意了。
拿起樓下的公用電話報警時,得過無數演講比賽金獎的小鳳凰聲若蚊鳴,一張臉蛋漲得通紅,只是在夜色之中無人看見。
幾個大個子將他摁倒在地,彈簧刀被踢到了一旁,像是那把本就無鋒的玄鐵重劍。
物理老師又說,我也是前些年才知道的,當時那人追得太厲害,校長都攔不住,家長也不管,誰知道有一天被老母雞攔住打了一頓,唉,老母雞下手也沒個輕重,一刀把人捅壞了。
而老母雞竟還有些動容,豎起大拇指說,夠意思!
班長小鳳凰呆立在講台上,透過清澈的眼鏡片看到老母雞的背影,聞到一股汗臭。
老母雞說,你好,我是我們學校最新的校霸,我覺得你有必要認識我一下。
同學會上大家偶爾聊起,也像聊起明星間的八卦一樣,一副與己無關的樣子。
兩人的故事越說越玄,像兩條被轉發到失真的微博。
兜兜轉轉,兩人又住回了相隔一兩條街的家。
老母雞不喜歡上課,坐在最後一排的角落裡,頭枕著左手,右手插在外套的口袋裡,摩挲著自己的彈簧刀。
這個班的班長獃獃地站在遠處,什麼也沒做,微風撩起頭髮,嘟囔了一句,debería haber sido yo.
他把頭枕在左手上,右手插在外套的口袋裡,摩挲著一把新買的彈簧刀。
直到一次體育課。
一大早,有人跟他說來了訪客。
而老母雞最近剛看完《神鵰俠侶》,敵人襲來的一瞬間,他竟然開始抉擇自己到底要留下哪一隻手,留左手就成了楊過,留右手還能使刀。
有人問,見血了嗎?
物理老師沒遇到過這樣的學生,呆立原地,覺得今天不走運,撞了邪。
七嘴八舌後,竟然又說到了隔壁班的一對男生現在去某國結了婚,老母雞和小鳳凰的名字在愉悅的氣氛里散去。
走到樓梯口,老母雞終於忍不住回頭,他在心裏告訴自己,校霸與否,在此回眸。
進入高三,一切就像上了發條一樣被推著前進,就在這時,小鳳凰的生活不太平起來。
對面一個高三的男生隨手撿起一個籃球砸向老母雞,幾個男生一起,說著17歲的男孩能說出來的最難聽的話,紛紛圍堵過來。
小鳳凰與老母雞,甚至在年級排名上都相隔著幾百個名字,在這一天竟有了一次詭異的交集,時間不長,但進入歷史成為永恆。
門外,工作人員問小鳳凰來看誰,她發現自己竟然答不上來老母雞的名字,查了半天,指著個名字說,是他吧。
可惜,或許是嫌他沒什麼氣勢,瘦小的老母雞從此再也沒有參与過江湖大事件,屁股上的那一刀成了絕唱。
這是一句西班牙語,意思是:本該是我的。
小鳳凰走後,他看著老母雞點了點頭。
老母雞撿起球,又是一腳,正中中間那人的鼻子,血光四濺。
他們在高中三年裡都沒有過多的交流,老母雞偶爾會無賴般地央求作為班長監守晚自習的小鳳凰放過自己,卻也不等小鳳凰回答便溜https://read•99csw•com出教室,不知所蹤。
小鳳凰和老母雞沒有參加過此後的任何一次高中同學會,他們曾經是整個班級最不平凡的兩個人,也許正因此,他們最合適的位置不過是成為「我有個高中同學怎樣怎樣……」這樣的談資。
也有人說,他老母雞天天在外面捅人,多捅一個不是問題。
小鳳凰諱莫如深地說,對,就這樣,只是沒想到你變帥了。
老母雞告訴自己,名字不重要,關鍵看怎麼混。
人們讀書時大概都有相同的經歷,總有那麼個女生,佔據了全校90%男生的視線,剩下的10%里,9.9%都不過是還不知女生為何物罷了。
其時,窗外的城市夜色初上,小鳳凰劍橋大學的博士學位證書和各類獎盃被整理好收進了角落的盒子里,書柜上只擺著老母雞這輩子的第一面獎狀:季度最佳銷售。書房裡的桌子上放著本褚時健的傳記,書籤夾在他出獄上山種橙子的那一頁。旁邊的筆記本被老母雞塗得亂七八糟,都是給孩子取的名字。
數學課代表說,我出去買瓶水。
Nothing is so common as the wish to be remarkable.
燈光下,男人撫摸著女人微微隆起的小腹,輕聲說道,寶寶,這是你媽媽,以後她教你彈鋼琴,教你學數學,教你學西班牙語,教你游泳,教你下棋,她什麼都會,什麼都可以教你。
忽然殺出的「老母雞」三個字,彷彿一個遺落在褲兜里的一塊錢硬幣,清脆落地。
小鳳凰叫徐鳳,老母雞叫袁志強,這兩人被天上地下兩個最不搭調的外號捆綁了一輩子,最終竟然走到一起,走到天地之間。
一人舉手說,完美。
小鳳凰的媽媽笑著搖頭,校領導摸不著頭腦。
女人臉紅了,也不知是笑得的還是羞得的,低頭摸著自己圓滾滾的肚子。她如今才發現,年少時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讓自己走到這一步,成為一個妻子,一個母親。
沒有人去看小鳳凰的紅榜,大家圍堵在白榜邊上,爭相詢問這個人是誰,高三的都敢打,還帶刀。
其實老母雞一輩子就捅過兩次人,第一次捅歪了,捅在了屁股上,第二次,不過是比第一次准了一些。
大二的同學會,有人說小鳳凰變了,成了個交際花,遊走于燈紅酒綠的香港,據說,還墮過一次胎。
忽聽「嘭」的一聲,一個籃球高高飛起,邊上還跟著一隻黑黢黢的運動鞋,籃球落在圍牆外的一輛車上,車發出刺耳的報警聲,幾個高三學生面面相覷,只見一個瘦弱的矮個子男生站在三分線上,右腳的鞋落在幾米外,白襪子已經泛黃,也不知是否有味。
大家又說起高三曾經追過小鳳凰的那個富家子弟,說小鳳凰當時看不上人家,現在不也靠著富二代過日子嗎,她啊,也就是長得好看。
事情並不複雜,老母雞在網吧與人衝突,誇下海口找人來修理,誰知對方竟然應戰,老母雞丟不起這個人,又沒什麼後援會,想來想去只能求助於同學。
高中英語課,黑板上有個新詞:remarkable。老師問,誰知道它的意思?
——威廉·莎士比亞
小鳳凰打了一下老母雞,笑著說,你是不是傻?
小鳳凰和老母雞相識十幾年,嚴格地說起來,是從此才開始慢慢了解彼此,開始慢慢相愛,雖然很莫名其妙。
或是上蒼造人時偏了些心,這女孩竟還有一副姣好的面容。
小鳳凰三年級在游泳館練游泳時,老母雞摸了一包爸爸的煙,躲到樓道里悄悄地抽上了一口,咳嗽聲迴響在樓道里,爸爸則因為打麻將徹夜未歸。
有人說她回到了大陸,在另一個城市,做一份收入很一般的工作,結過一次婚,只是因為墮過胎而不能再生育了,聽說後來跟個富二代跑了,現在可能要再婚,講述得很是具體。
氣氛沉重起來,直到幾分鐘后又喝了些酒才再度緩和。
在當地,老母雞這樣的人被叫做「街娃」,是不被看得起的,甚至連真正的古惑仔也把他划入了「鄉村古惑仔」的範疇,羞與為伍。
這句話是老母雞中午拉屎的時候在故事會裡看到的,雖然不太明白其中的意思,但此刻說出來他感覺自己帥呆了,終於有了一個校霸該有的氣場。
當然,老母雞自己已是滿臉鬍鬚,手裡沒了刀,銳氣盡失。
小鳳凰放棄所有保送資格,安心備考,拿到全市理科狀元。
有人說老母雞竟當了個廚子,另一人說,他不是古惑仔嗎?
誰知老母雞依然沉浸在自己沒九_九_藏_書有弟兄當不成校霸的「悲思」之中,沒頭腦般地冒出一句:老子一個人也弄死你們。
高中三年,小鳳凰拿了三個國際奧賽金獎,還有國家與省市級別數不清的榮耀,是這所學校的金字招牌。
只有一陣輕微的呼嚕聲打亂這本屬於她的時刻。
畢業十年,同學會辦得很大,把老師們都請來了,幾個嫁得不錯的女同學有意再提起小鳳凰,幾個事業有成的男同學積極響應。
誰知在高三這關鍵的時間點橫里殺出一個外校的追求者,老師們百般設防,卻防不勝防,只能儘力抵擋,甚至給她單獨安排了自習室。
小鳳凰問老母雞,你是不是傻?
正好心煩,走過去問,你哪個班的?這什麼頭髮,給我染回去。
小鳳凰初中得奧數金獎時,老母雞第一次用刀捅了個人,雖是捅在了屁股上,但看著血,他覺得自己是個古惑仔了,該有個霸氣無雙的名字。誰知古惑仔們也以貌取人,因為太瘦小,他沒當成古惑仔里的「山雞」,只混上「老母雞」這麼個沒什麼格調的匪號。
兩人笑著扭打起來,滿屋春意。
一日早晨,教室門口擺著一大束玫瑰花,卡片上的字很難看,寫著:生日快樂。
探視時間只有半個小時,這是監獄的規定。
按理說,這句話的意思是人家佩服你,給了台階下,說些場面話便能走人,興許還能交個朋友。
沒什麼比希望不平凡而更平凡的了。
老師說,這是出眾、不平凡,但不是完美,兩者是有區別的。
還有人問,一打幾?
簡單幾行,老母雞的名字在碩大的白榜上甚是醒目。
大家都開始回想那一段時間的生活,老母雞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消失不見的,誰也沒想起來。老師們也納悶,這麼大的事情,怎麼自己竟全然無知。
他曾經無數次想過,會是個怎樣的女人,讓老母雞心平氣和地在這方寸之地一待便是十幾年。
不明就裡的男家屬們覺得很尷尬,紛紛表示我們都是文明人,打人是萬萬不可以的。
夠啊,你呢?
回頭一看,數學課代表孤零零地站在他身後,手裡最鋒利的兵器是一支鋼筆,戴著一副厚重的眼鏡,身上沒什麼力量,除了知識。
女人小聲對著自己的肚子說,寶寶,別聽你爸瞎說,他比我厲害的。
老母雞上高中說的頭兩句話,第一句問你是誰,第二句說我是誰,後來在學校傳開,老母雞覺得自己不動刀槍竟也揚名立萬,頗為得意。
小鳳凰問,所以呢?
老母雞說,同學們,我老母雞雖然平時跟你們交流不多,但我做事你們都看在眼裡,剛剛我在外面遇到點事,現在需要你們的幫助,男生女生都行,就去站個場,人越多越好,有沒有危險我也不知道,我不強求,我先走,願意的就跟上來,校門口的天橋。
除了爸爸,他生活里唯一沒有改變的竟是那個在門口等他的女人。
老母雞從小被人看低,懂的東西不多,十六七歲的男孩,無非是想證明些什麼。
有人說老母雞進入了某幫派,正式成為古惑仔。
他發瘋般地反抗著,把對方也打出了脾氣。
女孩的名字里有個鳳字,老師和同學們都叫她小鳳凰,大概是覺得她並非凡人。
眾人忽然沉默,什麼叫捅壞了?
這個歷次同學會都從未到場的人,終於有了一個不來的理由。
又問,誰來造個句?
眼鏡片永遠都那麼乾淨透亮,挑不出一點瑕疵,偶爾有些灰塵,擦拭的時刻也顯得雋永。
人們都說,這男的還算有良心,沒有耽誤女孩子的前途。
唯獨這一次,竟然引來了警察,年輕的壞人們四散逃竄,老母雞沒有變成楊過。
按小鳳凰的履歷,她選了,就意味著她已經贏了。
令人費解的是,高考前不久,這瘋狂的追求竟悄無聲息地停止了,一切好像從未發生過一般。
幾個同學怯怯地去問能不能讓個半場出來,竟然被高三的學生把籃球搶了去,依然自顧自地玩著,班上一個女同學還在言語上被調戲了兩句。
老母雞在遠處的天台上看著這一切,這白榜讓他內心喜悅,但他覺得一個好的校霸不該因為這樣的事情竊喜,於是強壓自己的情緒,告訴自己,這算什麼,我捅人的時候你們還不知道在幹嗎呢,真是大驚小怪。
醒來時,正是中午,同學都去吃飯了,教室很空曠,他在玫瑰花香中聽到了一個女孩子的哭聲。
一個傍晚,小鳳凰斜在沙發上問老母雞,你老實說,你當時為什麼打那個人?
而那時的人們還很簡單,以至於小鳳凰與老母雞這樣的兩個人竟也能走進同一個學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