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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著吃著就淡了

吃著吃著就淡了

作者:黃昱寧
那真是刻骨銘心、熨腸暖胃的一餐。疲勞、亢奮和飢餓對腸胃施加的強烈刺|激,讓這杯從餐車上買來的蘑菇炒仔雞煥發出驚人的魔力。回過頭來想,這顯然不是什麼典型的粵菜,只是列車上的廚師和食材稍微帶了點嶺南風情:也許蘑菇格外新鮮,吃口略感彈牙,也許那雞恰巧來自清遠,也許廚師只是加了一點兒異香撲鼻的豉油,也許什麼都不是只是因為我餓昏了頭——總而言之,這一頓非但徹底打開了我初次南行的味蕾,而且在我心中的美食競技場上架起一道高高的、完全超越理性的橫杆。從此以後,再優秀的蘑菇炒仔雞,見到這根橫杆也只好繞行。
大學里有個學霸室友,是女巫一般的存在——身輕如燕,手一撐就能飄到上鋪;過目不忘,一小包零食就能消滅一張單詞表。每晚熄燈前照例PK夜宵,只用一包方便麵和一隻蘋果,她就在我們這一層樓里找不到對手。方便麵非「超力」(此品牌已退出市場多年)不泡,蘋果非紅富士不吃。女巫嘴裏念念有詞,取大小碗各一,大碗沸水沖面,小碗飛速覆蓋,燜泡的時間正好用來削蘋果。待果皮除盡,即掀開小碗,噴薄而出的水蒸氣正好將赤|裸的蘋果團團圍住,呈現美人出浴的視覺效果。「待蘋果在蒸汽中充分氧化之後,你一口超力,一口紅富士,讓兩者味道彼此交融,」女巫不緊不慢地說,「恍惚間就能吃到荔枝的味道。」九_九_藏_書
在個體的主觀感受中,一種食品到底有多好吃,我總覺得可以用類似於E=mc^2那樣簡潔漂亮的數學公式來表達,而決定性變數跟食材是否珍稀、烹飪是否精良,其實沒多大關係。否則就沒法解釋兒時那些風雨無阻地守在校門口的零食攤檔,那些粘著灰的麥芽糖和散發著來歷不明的油煙氣的烤魷魚,為什麼會長盛不衰。我們的父母和老師用過多少逼真的故事(三尺長的蛔蟲)來恐嚇我們?是不是他們說得越嚴重,我們反而越忍不住好奇心?所以說,最關鍵的變數是你與這種食物初次相遇的時機。味蕾是一種多用一次就磨掉一層敏感度的器官,所以,在對的時間遇到對的食物,E就能達到最大值。這一點也像愛情。
更極端卻往往更奏效的儀式是禁忌。1988年上海甲肝疫情爆發,最後抓出的元兇是所在水域遭到污染的毛蚶。那一年,我班上三分之一的同學給關進了醫院,外婆給全家下達了莊嚴的禁蚶令。對於寧波人而言,這就像是禁止法國人吃牡蠣一樣殘忍。多年以後,我再次看到這久違的、飽滿的、滲著血絲的毛蚶躺在餐桌上,童年屢遭恐嚇的陰影與排山倒海的食慾同時襲來。天人交戰五分鐘的結果,是我戰戰兢兢地夾起一枚毛蚶,在醬油里一滾,眼一閉,心一橫,塞入口中。滑膩,腥甜,鮮美,驚慌,內疚,狂喜……九九藏書想來偷情也不過如此。
我常常很驚訝為什麼諸如此類的記憶會那麼清晰,往往只需要一個名詞——一種小吃或者一道菜名,就能在瞬間調動所有的感官一起回憶。就其熱烈程度而言,唯一能與之比肩的大概是愛情——可是,在你的個人史上,能有幾段愛情是你完全找不到傷口、不需要刻意迴避的呢?相比之下,除了悄悄地為你積攢脂肪,食品總是忠誠可靠的。關於它們的記憶,隨時拿出來都是溫暖鬆軟的一團。所以《舌尖上的中國》那樣的拍法沒什麼不對——菜譜之外的美食,不勾連記憶不鋪陳情懷,還能說什麼?
八路車站邊有個風雨無阻的油墩子攤。油鍋滋滋作響,兩三把長柄模具勺擱在半截濾網上,大把白蘿蔔絲在一臉盆麵糊中等待我那八分錢的召喚。最妙是初冬,我搓著手哈著氣挨近,伸手摸錢的當口,裝滿蘿蔔絲麵糊的模具勺已經伸進油鍋,頓時泛出金黃,被我揉紅的鼻子里剎那間灌滿油膩的香氣。有一回,上了八路車我才發現自己弄丟了幾分錢。眼看著油墩子就要落空,我毅然早下兩站,省下一半車資填補虧空。走累的雙腿想必釋放出不少化學元素,增加腸胃蠕動,刺|激味蕾細胞——總之,那天的油墩子好吃得可歌可泣,每個細節都以高倍像素烙在了我的個人吃貨史上。
那時候我十一二歲,每個禮拜去少年宮上詩歌興趣班。那時候的興趣班跟現在read.99csw.com的培訓機構不是一回事,不要錢也不考證,我通常都是放學以後坐輛公交去上課,掐著晚飯時間回家,總共堅持了兩年。說來慚愧,支撐我在那段日子里從未缺課的動力,不是——至少主要不是唐詩宋詞,而是大人給我車費時順手多塞的八分錢。「天晚,肚子餓,回來路上買個油墩子吃。」
序曲既出,此後的高歌猛進,簡直無法阻擋。一下火車,行李都來不及放,我就睡眼惺忪地跟著爸媽到路邊攤覓食。那種狀態跟現在去港式茶餐廳吃|精緻的點心,完全是兩回事。我記得當時我的嘴裏剛噙上人生第一口皮蛋粥,味覺和視覺就同時經受了震撼。近處,攤位上的師傅在擺弄金屬蒸架,像變戲法那樣打開一小格一小格滾燙的抽屜,晶瑩透明的腸粉在裡邊嗤嗤打顫;遠處,跟我們一樣剛下火車的遊子衝到路邊最簡陋的螺螄攤,那裡連個矮凳都沒有。吃貨們全不理會,一屁股坐在行李上(沒行李的乾脆就蹲下),一隻一隻吮吸,窸窸窣窣響成一片。不一會兒,堆殼的那個碗就高得快要滿出來。人說吃在廣州,在我的童年印象里,這話太輕描淡寫——那座城,根本就是食物的洪流。
那個除夕,食物隔空廝殺,味蕾悲欣交集,阿城所說的「思鄉蛋白酶」漸漸佔了上風。至少在食物的戰場上,「由來只見新人笑,有誰聽到舊人哭」的公式常常會失靈——午夜夢回,從胃酸中浮起,于https://read.99csw.com舌尖上復活的,總是那一碗故鄉的湯糰。
在女巫的指導下,我們都履行過這道儀式,都在恍惚中吃出了荔枝的味道。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直觀地領會「洗腦」是什麼意思。有了這段經歷,後來無論在餐桌上看到綁在鋼管上跳舞的雞,還是噴火的蛋糕,抑或被乾冰霧繚繞的刺身,我都能處變不驚,雲淡風輕。
黃昱寧,作家、編輯、譯者。已在「一個」發表《聽著聽著就老了》《寫著寫著就散了》等文章。@黃昱寧
在洪流的裹挾中,我足足暈了五天。第六天是大年夜,我第一次見面的爺爺端來一碗湯糰。爺爺家本沒有吃湯糰的習俗,只是聽說我打小就隨寧波習俗年年少不了這一口,才揣摩著做的。我當然得說好吃好吃,但爺爺一走,舌尖到底委屈起來。皮兒干硬,不是水磨的糯米粉,餡兒粗糲,花生碎當然比不得板油和芝麻捏的黒洋沙糯軟香甜。當年,寧波湯糰是我們一年裡最大規模的自製食品工程,我的舅舅們一個月前就輪流在家裡推磨了。這一想,耳邊便開始回蕩大石磨與清水、糯米耳鬢廝磨的江南小調,竟是攔也攔不住了。
年紀一大,牙齒和舌頭難免日漸遲鈍。幸好,在漫長的歲月魔術中,滋味或會漸淡,記憶卻在加深。我記憶中最神奇的一次味蕾遭遇戰發生在七歲。作為從小生在上海、飲食全被母系親屬接https://read.99csw.com管(寧波菜)的廣東籍人士,那一年,我刷新了好幾個「第一次」:第一次在遠方過年,第一次「認祖歸宗」,第一次坐長途火車,而且趕的是春運。兩天一夜的硬座,過道上全是人,上個廁所要被大人舉過頭頂接力傳遞。為了讓我踏踏實實睡幾個小時,我爸和我媽也坐上了過道,把我橫在三人座上。這一覺睡得人事不省,直到我爸拿著一搪瓷杯飯菜湊到跟前。灌了一鼻子香味,我才醒過來。
所有的愛情都會產生幻覺。到了一定火候,儀式便是加固(至少是妄圖加固)這種幻覺的捷徑,而食物也大抵如此。兒時碰上頭疼腦熱,除了可以逃學,還能獲得有氣無力地到廚房發號施令的特權,久而久之便形成儀式化的菜譜。面要軟,又不能太軟(除非是牙病);小蔥要多撒,但得剪得細碎;豬油從一勺減到半勺,另半勺代之以麻油,提香順氣,聞一聞,病就好了大半。一隻松花呈現清晰3D效果的松花蛋,一碟稍稍煮過頭以保證酥軟的白切豬肝,須得配上蝦子醬油才圓滿。關於這些家常食物的記憶,與體溫三十八度時產生的輕微幻覺,終身綁定在一起。再比如,我以前見過一個很可愛的姑娘,男朋友是食肉動物,約會的固定節目是到沈大成買兩個油紙包的蹄髈,坐到學校的草坪上大快朵頤。這段愛情的保質期還沒有蹄髈長,但這個油汪汪沉甸甸的儀式倒留了下來,構成了一個人、一輩子對「愛情」的名詞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