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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鋒在黎明前

中鋒在黎明前

作者:熊德啟
家族沒有遺傳病這件事,是老郭託人找到小李父母各自供職單位的體檢醫院查到的。
曼曼從奧地利回來那天,老郭執意自己去機場接機,一把鑰匙揣在口袋裡,很是興奮。
把CD放入唱機才發現,這歌是粵語的,一個字也聽不懂。老郭只好回屋找出老花鏡,吃力地看著CD歌本上的蠅頭歌詞。
只是,畢竟六十歲了。
老郭說,曼曼喜歡城西的一個西餐廳,你在那求婚。
朋友聚會時,老婆一臉鄙夷說,他啊,他就知道女兒。
曼曼說,一個小提琴手,這次一起演出的首席小提琴手。
曼曼說,上海人。
事實上,在老郭心裏,天底下沒有哪個男人配得上曼曼,包括老郭自己。
第一句,老郭問,他是誰?怎麼認識的?
老郭不懂這個,據老婆說,他距離成為處|女座也就差了三天。
老婆以為他在問醫生,醫生以為他在問老婆,沒人說話。
老郭顫抖著說,你這邊都要留校了,你知道留校多難嗎?你是人家最近五年收的第一個!
老郭熱愛音樂,據他自己說:三十歲以前,老婆第一,音樂第二。三十歲以後,女兒第一,音樂第二,老婆第三。
媽媽也沒經歷過這陣仗,不知如何是好,只好勸女兒,你看你和小李都這麼多年了,這個上海的才認識多久,不合適吧?
老婆在一旁悄悄發了條簡訊給女兒:你爹今天生日。
在一千七百多公裡外的上海,曼曼收到爸爸的信息,笑開了花,轉頭對身邊的男人說,我爸要見你。
老郭心裏一驚,上海,這麼遠。
一年後的某日,曼曼已經在上海定居,說是定居,其實也就是和小提琴手一起租了個房子。
我,這叫,中鋒,在,黎明前,死去。
可惜,他還有幾節活蹦亂跳的腰椎骨,和一個三十歲仍未出嫁的女兒。
腰椎疼了兩年後,老郭終於滿了六十歲,生日是和老婆在骨科診所里過的。
收起CD,老郭慌了手腳,因為那個千紙鶴他折不回去了,慌亂之中忽然感到腰間刺痛,直鑽心窩,一紙情書飄落地上。
女兒的大名叫郭蘇曼,老郭叫她曼曼。
老郭是個細緻的人,做事也算考慮得周全。
小李有些茫然,卻又很是高興,因為曼曼說過,什麼時候我爸找你聽音樂,那就是徹底接納你了。
當爹的沒看懂,當媽的看明白了。
只是,在這時候,和那個老郭素未謀面的上海小提琴手比起來,小李身上的一切「雖然」都成了缺點,一切「至少」都成了雞肋。
與很多父母一樣,關於音樂的夢,老郭讓女兒去做了。
而曼曼,不過是愛上了他們中的一個罷了。
老郭知道,曼曼這一年二十七歲了,正是該結婚的年紀。
按理說,熱愛音樂的老郭若是得了個小提琴手作為女婿,也不是那麼難以接受的事情。甚至連老婆也勸他,你看,你那麼喜歡音樂,小提琴手說不定還能跟你聊上兩句,不是比小公務員要好得多嗎?上海遠點就遠點,再遠還能遠過美國嗎,坐飛機也方便,兩個多小時就到了。
曼曼原本是叫郭舒曼的,舒曼是一個德國作曲家的名字,老婆臨盆時老郭正喜歡舒曼的作品,愛屋及烏,連帶著覺得舒曼這個名字也還挺好聽,腦袋一熱便取來當了女兒的名字。
曼曼走的時候老郭沒去機場,老婆陪著去的。
求婚那天老郭和老婆也去了,一切還算順利,踢了小李幾腳后小李終於往地上一跪,老郭知道,應該差不多了。
老郭的氣息隨著醫生的按摩起伏,一個字一個字地蹦出一句話來。
老郭嬉皮笑臉地問她,零花錢還夠不夠?
晚上,一場東風掃去雲朵,老郭在陽台看著難得一見的滿天星,心想,誰能比我還愛她?
看著小李手中的鑽戒,曼曼又回頭看了老郭一眼,再回頭說,我願意。
老郭心知大勢已去,還是勉強爭辯道,那你當時還答應人家的求婚!
曼曼說,他不來,我過去。
一切都那麼完美,老郭自己都佩服自己,藍圖就在眼前,他甚至已經打定了主意,如果是個孫子,就叫李斯特。
回房,https://read.99csw•com老郭嘆了一口氣,唉,都是我寵的。
她媽?不,她媽不如我愛。
他查過了,李斯特活了七十五歲,善終,這名字沒問題。
老婆在一旁悄悄發了條簡訊給女兒:你爹今天生日。
他又想,或許是女兒比自己更愛音樂,才會選擇了一個小提琴手。
老婆以為他在問醫生,醫生以為他在問老婆,沒人說話。
有了它們,老郭對朋友說,自己還算活得值得。
說罷,似乎覺得在六十歲生日說這話並不吉利,又補了一句,不行,還沒死!還要戰鬥!兀自哈哈地笑了起來。
老郭趴著不動,嘆了一口氣說,六十啦,我也六十啦。
我,這叫,中鋒,在,黎明前,死去。
朋友調侃他說,你這憤然一哼,很有些嬌嗔的味道。
唉,六十了,腰椎也理應疼起來了。
這是一部在那個年代幾乎每一個老郭老李或老張都看過的電影。
趕緊找了個大師算日子,算個好日子領證,算個好日子辦席。
這個叫楊千嬅的人老郭不認識,但他對巴達捷芙斯卡還算喜歡,心想,聽聽看好了。
老郭又跟朋友說,這小子,哼!這小子。
可惜50年代出生的老郭在年少時從未聽過「做自己喜歡的事情」或是「把夢想當做生活」這樣的名言金句,為了生計,熱愛音樂的老郭做了一份滿是噪音的工作。
看落款,是那兩個高中時期被老郭談話過的「心思不純」的男生其中之一。
女兒一生的藍圖,老郭雖是畫了圖,但這女婿實在是關鍵,女婿就是那藍圖的「藍」,若是不理想,這「藍圖」搞不好就成了「灰圖」、「黑圖」。
老郭這輩子沒失過戀,否則他會知道,這痛苦就像失戀一般。
一天,老郭拉著小李進屋坐下,打開音響放了一曲,一曲結束后老郭告訴他,這是門德爾松的《夏夜午後之夢序曲》。
來家裡吃了幾次飯之後,老郭對小李的印象越來越好,老實人,小公務員的工作還算穩定,父母都是知識分子,吃飯知道給女兒夾菜,老郭假裝無心提起的幾個有名的娛樂場所也都不知道,雖然不怎麼賺錢,但錢這東西他老郭有,並不是問題。
六十歲的老郭趴在床上,醫生推得他左晃右擺。
每當此時,老郭都在心裏告訴自己,這輩子註定與噪音為伴,和音樂確然是沒什麼關係了。
小李嘛,這小子雖然木訥一些,至少人在身邊,知根知底;雖然不太有上進心,至少沒什麼花花腸子;雖然沒錢,至少對女兒很好;雖然矮一點,至少五官還算端正;不近視,家族沒有遺傳病,也看不出有禿頂的跡象。
而這是否也能算在他老郭「培養得好」的範疇里,老郭不知道。
只是,還有一件事是他無法預料的,或者是有意忽略的。
老婆的腰椎也不太好,那天兩人各自趴在鋪著白色床單的長條床上,兩位醫生使勁地按著,哼哼唧唧之中老婆忽然說,老郭,今天是你生日吧?
但老郭就是止不住的難過,自己也不知道是為了什麼。
書架上擺著幾摞CD唱片,都是老郭曾經一張張挑選給女兒的,鋼琴,交響樂,都是老郭心中最美好的東西。
曼曼問,爸爸,你說回哪個城市呢?哪個學校比較好呢?
這是幾個月以來曼曼第一次主動給老郭發信息。
他發現,流行音樂其實也挺好聽的,也是有感情的,未見得就比巴達捷芙斯卡的《少女的祈禱》輕薄。
越想越是興奮,接到女兒還沒上車就忍不住拿出禮物來,誰知曼曼卻說,爸爸,我不和他結婚了。
老郭覺得自己就快老了,三高已經拔地而起,糖尿病還不算嚴重,鋼廠里待久了早已有些耳鳴,得趕緊把女兒送上生活的「正道」,不然,誰知道還有幾年。
女兒未嫁,黎明未至,中鋒老了,但確實還沒有死去,還能跑,還能愛。
老郭想起來電影尾聲的一段音樂,絕望的長號聲和著肝腸寸斷的小提琴旋律,幾聲鋼琴點綴其中,撩人心弦。
對小李,老郭有一種複雜的情緒,雖然人是他選的,但這畢竟是曼read.99csw.com曼的第一個,至少是向他公開的第一個男朋友。老郭自然更願意相信是前者,但即便如此,一想到兩人牽手擁抱,甚至接吻,以及現在也不知有沒有但以後肯定會有的做|愛,心裏也萬分的不是滋味。
但老郭不記得自己給曼曼買過,抽出來看,封面上竟然是個中國女人,唇紅齒白的,側面用繁體字印著:楊千嬅,少女的祈禱。
當然不夠這當爹的愛得深刻,但至少都是愛的。
老婆在外做頭髮,老郭在家又開始想念女兒,獨自踱步之間便走進了曼曼的房間,距離她春節回來已經過去幾個月,房間里沒了鋼琴聲,顯得寂寥。
曼曼五歲時,尚不富裕的老郭花重金從上海搞來一台二手雅馬哈鋼琴,請了自己能負擔得起的最好的老師,每日拿著雞毛撣子站在琴邊督促。
老郭趴著不動,嘆了一口氣說,六十啦,我也六十啦。
看老郭的時候曼曼流淚了,說「我願意」的時候眼淚已經幹了。
曼曼緩緩地說,因為還沒遇到他啊。
老婆也發動起七大姑八大姨的關係,還真找到一個,算是入了老郭的法眼。
回來嘛,當然回家好一些啦,我上次吃飯聽人說起四川音樂學院在招博士啊,我好像有個朋友在那裡,哎呀你看我這記性,名字忘記了,我改天給你問問。
老郭是過過苦日子的人,知道付出才有回報,也知道苦盡甘來的人生道理,但五歲的曼曼自然是不懂這些,雞毛撣子下,女兒大哭老婆大鬧是常有的事,哄睡了女兒,身旁的老婆背對著老郭,是無聲的抗議。
當然,在領回來之前,革命前輩老郭同志早已把這位新進家門的小李同志摸了個門清。
老郭又說,門德爾松這名字你不熟,但他還有一曲你應該熟悉,叫《婚禮進行曲》。
當然,他只是不再問曼曼而已,常常在寂寞的夜裡催促老婆,你快給她打個電話,問問最近怎麼樣。
一聽到曼曼,聽眾朋友們便心知遭了殃,滿臉堆歡地誇讚,默默等老郭複述一遍女兒如何優秀自己如何高瞻遠矚才敢另起話題,又或抬表一看,哎喲!還有事情,先走一步。
看來這事情里最難過的,也就剩老郭了。
最後,曼曼在電話里說,研究生畢業就從美國回來,讀個博士,再留校做個音樂老師。
老郭問,那你們怎麼交往?異地戀可不行,他過來么?
一路無話,回家召開家庭會議。
這小李即便再木訥,也聽懂了眼前長輩話里的意思,連忙拍胸脯保證,對曼曼好一輩子!
一雙大眼睛就這麼看著老郭,和小時候一模一樣,可仔細一看,多了些屬於她自己的神色。
小李沒什麼不好,不過是那些「雖然怎樣怎樣,至少如何如何」。
馬屁不|穿,朋友笑得更大聲了,舉起杯子嘆道,你這個爹當成這樣,我是服了,干!
聽到這個決定,拿著電話的老郭嘴角又微微翹起,一股笑意含而不放,一旁的老婆狐疑地看著他,他向老婆眨了眨眼。
愛上一個小提琴手也並非那麼糟糕,上海的或是海上的也不是什麼關鍵,關鍵是,老郭終於不在這齣戲里了。
「祈求天地放過一雙戀人,怕發生的永遠別發生。」
但老郭忽然明白了,原來愛曼曼的人,並不只自己一個。
那晚他感到渾身都是鑽心的疼痛,就像好不容易忍痛在骨頭上打地基修築起一棟高樓,卻被一瞬間連根拔起。
電話里傳來那種屬於爸爸的口氣,似乎是隨意一說,又似乎早有預謀。
老郭見狀,心知事情已成,幹了一杯酒,情不自禁地樂了起來,皺紋隨眉毛一起彎成了弧形。
說得咬牙切齒。
大概還是覺得說服力不夠強,又補了一句,再說,你媽和我也老了。
組織了好幾場飯局,其間也不乏明示暗示地做了些思想工作,終於有一天,曼曼把小李領回了家,小李一臉客氣的笑容,靦腆地喊著,叔叔阿姨好!
喝酒的時候老郭都帶著胰島素,喝之前往啤酒肚上扎一針,心裏便踏實很多。
老婆斜眼偷瞄老郭的表情,有些幸福,又有些黯然,顫抖的手指九*九*藏*書在屏幕上書寫著什麼。
電影里的男主角是個叫「卡丘」的足球中鋒,與愛人私奔未果后殺死了萬惡的資本家,幸福就在眼前卻遙不可得,最終被絞死。
「我愛主,同時亦愛一位世人,祈求沿途未變心,請給我護蔭。」
後來才知道,這個叫舒曼的作曲家竟然四十多歲便因精神病逝世,實不吉利,於是改「舒曼」為「蘇曼」,反正在四川話里也聽不出什麼區別。
信息里還說,有個禮物要送給曼曼,曼曼猜了半天,會是什麼呢?該不會又是……
老郭冷笑一聲,沒說話。媽媽問,哪裡人?
嗯,若是可以,興許也不是個壞選擇。
老郭心裏算得清楚,曼曼還沒有拿到留校任教的資格,結婚的事情還不必著急。
老郭的心裏有一幅藍圖,那是一種他望而不可得的幸福,他要讓女兒擁有。
老婆也開始不聽話,於是老郭只能獨自卧在書房的躺椅上,放上一曲馬思奈的《沉思曲》。
熊德啟,電視工作者,「一個」常駐作者。已在「一個」發表《愛的救贖》《老菊的歌》《識茶記》等。@熊德啟
小李一直以來都像是江湖大佬老郭派出去的卧底,潛伏于女兒的生活,埋伏在女兒的未來。
老郭急了,右手習慣性地抬了起來,媽媽見狀趕忙再問,你過去做什麼?
於是他也在一旁不疼不癢地看著,像一隻靜待獵物的豹子,等萬物運轉到位,吹起一場東風。
其實,曼曼從十歲以後就不再怪爸爸嚴厲地監督自己練琴了,因為她在音樂里確實找到了樂趣。對此老郭頗為滿意,常常笑眯眯地坐在一旁看著她彈琴,老婆叫吃飯了也不理,嘴裏發出「嘖嘖」的聲音,似乎女兒這一曲「佳作」已經足夠餵飽他了。
還有小提琴,念及此,老郭的心緊了一下。
女兒是84年的,老郭是54年的,楊千嬅是74年的。50后的老郭聽到70后的女歌手唱出那句「同時亦愛一位世人」時,心裏想起了自己80后的女兒,有些難受。
不一會老郭手機響了,老婆斜眼偷瞄他的表情,有些幸福,又有些黯然。老郭不會打字,顫抖的手指在屏幕上書寫著什麼。
一個一生被父親保護的女兒,總會在某一刻遇見一個比父親更有魅力的男人,那是每一個父親的噩夢。
曼曼抽泣著說,我不喜歡他,我喜歡他。
曼曼說,去了再說吧,演出,講課,都可以。
腰椎疼了兩年後,老郭終於滿了六十歲,生日是和老婆在骨科診所里過的。
他心裏當然還有自己的算盤,想著想著就情不自禁地哼起歌來,川味十足的粵語,沒人聽得懂。
六十歲的老郭,有且只有一個五十八歲的老婆,有幾張刻著他名字的信用卡,有地熱取暖的房子,有能坐七個人的德國車,有一頭依然茂密的灰黑色頭髮。
他跟朋友說,你沒有女兒,你不懂,這比刮骨還疼,就好像在骨頭上打地基,修房子,滋滋滋,滋滋滋。
夜深了,那痛苦越發地真實,竟像是女兒負了自己。
老郭臉色蒼白,似乎也沒有仔細去分辨這兩個「他」到底都說得是誰,獃獃地嘟囔著,小李哪裡不好了……
他還悄悄買了一套房子,房子所在的片區有全市最好的小學,他打算把鑰匙當做禮物送給女兒。
如今這一齣戲演到了最後,卧底被除名,老郭在天台上面對女兒的槍,心裏喊著,我是個好爸爸。
自那時起,女兒便不再是那個完美的女孩,她們去愛去恨,去擁有去放棄,甚至去放縱,去背叛。
這是一曲小提琴獨奏,獨奏聲中,他會開始自己想象,那上海的小提琴手是個怎樣的人?對曼曼好不好?是不是也符合關於上海男人的一切傳說?會不會在吃飯時給女兒夾菜?有沒有那麼多的花花腸子?是否因為常喝酒吃肉而有了三高?既是小提琴手,是否也能拉出一曲婉轉悱惻的《沉思曲》?
朋友莫名,老郭猛地前傾,伸出右手,大指和食指分出微小的縫隙。
說到「首席小提琴手」幾個字read.99csw.com的時候,曼曼有些異樣的神情,頭埋得很低,臉紅了。
可是漸漸地,老郭感到兆頭不對,女兒對小李的態度冷淡了許多,常常抱怨小李不懂生活的情趣,也不懂音樂,說話半句嫌多,聽音樂半首也聽不完。
男人也笑了,摟過她在額頭上吻了一下。曼曼的一頭長發染成了栗色,睫毛精緻而修長,一襲紗衣配上酒紅色的長裙,笑起來豐唇微顫,嬌媚可人。
這小李,曼曼雖是覺得有種種不好,但曼曼尚未「而立」,她當然不懂。而老郭早已「知天命」,就快「花甲」了,在「知天命」的老郭的價值體系裡,小李是個不錯的結婚對象。
此刻,他知道,女兒長大了,而自己,終於還是老了。
當然,這也是世上沒人能預料到的,它無法被預料,只能被遇到。
老郭也不理他,說,我女兒在她們學校是首席,你在你們學校也屬於首席,人家茱莉亞,你們川音,你不吃虧嘛。
真正的愛情。
寫情書的這小子、小李、那個上海的小提琴手,或許還有別人,大概都是愛她的。
一雙赤腳在地板上啪嗒啪嗒地拍打著,也不知從哪天起,終於褪去了一身稚氣,孕育了萬種風情。
哪怕是「紅圖」,他老郭也是不能接受的。
曼曼和小李的戀愛就像小李的性格一樣,不疼不癢地談著。
直到曼曼考上了美國最好的音樂學院,老郭終得撥雲見日,趾高氣揚地傳授起經驗:我跟你們講,小孩子學東西,大人必須堅持,大人都不堅持,小孩肯定學不下去,小孩子單純,大人就要保護,你要不保護,都不知道成什麼樣子,你看我們家曼曼,要不是我當時……
三十歲得女,除了學琴這件事上比較嚴厲,老郭實是個溺愛女兒的爸爸,上下學接送都是小事,曼曼第一次春遊時老郭竟騎車尾隨學校大巴一整天,最終矮身躲在公園的假山後,以確保女兒的安全。曼曼考鋼琴十級時,老郭陪她練琴陪到每一個深夜,結果自己發燒住院,後來曼曼過了十級,老郭瘦了十斤。高中期間,他還悄悄找過兩個「心思不純」的男同學談話,曼曼得知后一個月沒理他。
前者,老郭與之為敵兩年,已經認命。後者,老郭還沒打算投降。
眯眼盯著這道縫隙,老郭帶笑憤然道,哼!這小子,才比我高這麼一點。
當然,老婆的抗議也不全然是為了女兒,買鋼琴的錢,原本是說好了要買一台全自動洗衣機的。
老郭又矛盾起來,他覺得,曼曼當然值得更好的男人,但更好的男人他老郭也不是沒見過,哪個不是家裡紅旗不倒外面彩旗飄飄。
老郭的腦海里浮現出年輕時看過的一部阿根廷電影:中鋒在黎明前死去。
那個男孩早已從曼曼的生活里消聲滅跡,信誓旦旦的情書最終還是破了功。
這件事沒那麼複雜,曼曼不過是終於愛上了一個父親之外的男人,感受到一份父親給不了的幸福,而老郭,不過是無法面對罷了。
可惜,待夢醒推門,現實化作一股熱氣撲面而來,鋼廠特有的嘈雜聲中夾雜著金屬摩擦的嗆人氣息,工人們的腳步凌亂不堪,毫無節奏可言。
他的鋼廠在四川,當年隨著「西部大開發」的口號紅火起來,辦公室外機械轟隆,辦公室里的老郭伴著柴可夫斯基的《1812序曲》晃動腦袋,迷幻之中夢回1812年的夏天,拿破崙揮師東征,60萬大軍踩著鼓點共振著老郭的心跳,小提琴旋律蜿蜒而去,如遠方的奧卡河。
曼曼看著老郭,眼淚吧嗒吧嗒地流了下來,像小刀子一樣落在老郭心上。
老郭確實是有這麼一個朋友,交了好幾年了,名字自然是不敢忘的,次日趕緊約出來吃飯,朋友笑著問老郭,你他媽這兩年這麼勤奮地跟我喝酒,就等著今天吧?
當然,人生有很多事情都由不得老郭控制,只能看老天爺的意思,比如他一生熱愛音樂,卻幹了毫不沾邊的鋼鐵行業,再比如,女婿是誰?
叫小李,是個公務員。
半年後,曼曼回鄉讀博,老郭對外宣布,肝不好,戒酒了。
他為女兒規劃的生活已經雲肚九-九-藏-書泛白,卻還是折戟黎明之前。
他不再和曼曼打很長時間的電話聊天,也不再問曼曼,生活如何?快樂幾分?
倒是小李,很好心地開車來送,據老婆說,小李似乎也沒有那麼難過,兩人還是好朋友。
老郭是個領導,習慣說了算,對自己規劃之外的事情充滿恐懼,雖是個獅子座,卻常被老婆在背地裡說成處|女座。
不一會老郭手機響了,是曼曼發來的信息:老爹,生日快樂!你和媽的腰都好些了吧?想要什麼禮物我給你買,過一段時間就回來看你們。
誰知一拆開CD盒,裏面夾著個千紙鶴,打開紙鶴,是一封情書。
於是乎,曼曼似乎是出於自己的選擇,決定不談戀愛,決定出國留學。
至於孰先孰后,又有什麼關係呢?
他一直擔心,擔心別人會負了女兒,誰知最後竟是女兒負了人家。
老婆的腰椎也不太好,那天兩人各自趴在鋪著白色床單的長條床上,兩位醫生使勁地按著,哼哼唧唧之中老婆忽然說,老郭,今天是你生日吧?
至於小李這個人,關於四川小夥子的一切傳說在他身上都得以應驗,不論好壞。
很久以後老郭回想起來,在小李說完「嫁給我吧」之後,曼曼是有些驚訝的,這種驚訝當爹的看得明白,只是選擇性地無視了。
曼曼也知道,老郭這一年五十七歲了,正是覺得女兒該結婚的年紀。
當然,老郭的很多付出曼曼都是不知道的,她覺得爸爸很好,只是偶爾有些煩人,於是她常問老郭,你怎麼還不出差?
嗯,可不能錯過了,老郭對自己說。
一個聲音問他,誰知道?
老郭驚醒,我X,老子都六十了。
曼曼從嗓子眼裡發出細細的聲音,第一次說了一句老郭不願意聽到的話。
這把鑰匙交到曼曼手裡,留校手續辦齊,結婚證領好,奮戰二十七年的老郭便可以終於功成身退,靜靜等著李斯特、李多芬、李可夫斯基,或是李什麼什麼的到來。
物色了幾個本地企業家的兒子,老郭都覺得太浮躁,不合適。
女兒私藏起來的一小段青春被老郭在這個下午挖了出來,即便當時並未真的發生些什麼。
其實,若真是場電影,他老郭同志的形象或許更像是那個萬惡的資本家,只是此時此夜難為情,認定自己是個悲劇的男主角,倒在最美的黎明之前。
老婆悄悄從卡里轉了些錢給曼曼,老郭不是沒察覺,只是不知道該用怎樣的態度面對,乾脆假裝不知道。
少女的祈禱,巴達捷芙斯卡的名曲。
老郭心裏「咯噔」一下,五味雜陳。
其中有一張的顏色很扎眼,是粉色的,側封上印著:少女的祈禱。
小李躊躇起來,扭扭捏捏地左右言他,老郭是老江湖,拿出一張卡說,戒指用這個買,婚禮婚房也都不用擔心。
沉默半晌,老郭自顧自地說,你知道我這叫什麼嗎?
領證前,曼曼要去奧地利參加一個學術交流演出,算是為博士學業收尾。老郭又交了幾個新朋友,破戒喝了些酒,買了些貴重的玩意,曼曼回來就能拿到留校任教的資格。
滋滋滋,滋滋滋,骨頭上響起了電鑽聲。
老郭的眼淚在眼睛深處轉了個圈,憋了回去,他自認是個江湖人物,哭這種事情是萬萬不行的。
她說,我遇到個人。
沉默半晌,老郭自顧自地說,你知道我這叫什麼嗎?
老郭手扶書桌,想要撿起卻彎不下腰,那一股鑽心的痛化作冷汗從額頭滲出,老花鏡也歪了。
老郭的氣息隨著醫生的按摩起伏,一個字一個字地蹦出一句話來。
大意就是我很愛你,我會一直等你,一直追求你,直到你愛我為止。
他一直有意無意地跟曼曼提起各種各樣的事情,比如戀愛其實沒什麼可談的,你看你老爹,初戀就是你媽,三十歲才生你,也是幸福得很;又比如美國有個音樂學院很好,你要考上了就能獲得全世界最好的音樂家的指導,你別擔心學費,可以努力試試看;再比如跟名家學音樂也並不是為了成為名家,而是為了找到一種自信和安定,生活的安定嘛,只要你回國老爹都可以給你,至於內心的安定,由音樂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