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愁容騎士

愁容騎士

作者:涼炘
「望您批複!」
「最近咱們班裡某些人,剛進步一點,尾巴就翹起來了,我告訴你們……沈清!?你幹什麼去?」
突然,鋼琴聲斷了,一切戛然而止。
沈清看不見二人表情如何,只聽校長放下茶杯時咯噔的聲音,然後說:「伏至揚,上次讓你把頭髮綁起來,你當耳旁風?你瞧瞧你,上次開會你就打瞌睡,我給你新老師個面子沒點你,現在黑眼圈還是這麼重,你晚上都幹嗎去了!?」
伏至揚把講桌上的粉筆盒子和黑板擦都移開,把琴哐當一下扔上去,然後坐在凳子上,抖著腿,用與抖腿相同的頻率,來回舔著上嘴唇。高二(3)班后牆掛著一幅標語,紅底白字,「敵人在拼殺!你在幹什麼?」伏至揚就盯著那玩意發獃。
伏至揚二話不說,大踏步離開教室,在教室門外,他又朝裏面喊了一句。只聞其聲,不見其人。
沈清仰著脖子,跟在伏至揚後面,伏至揚從兜里掏出半包衛生紙,邊走邊說,「你哪個鼻孔流血?右邊流血就把左胳膊抬起來,左邊流血,就把右胳膊抬起來,保證馬上好。」
「那可不能剪。」
「校長,寫到這,五千字也快完了。這五千字,幾乎都記載了一些雜事小事,我有一個體會——湊字數,簡直比吃屎還要困難一些!接下來,陳校長,我要承認一些事實,這些事實會得出一個結論,你看過這個結論,就肯定要把我轟出西樵高中了,幾乎都不用我自己辭職!」
「……同學們,今天是二零零五年,四月一日……」
這次小小的民意調查使張老師信心大漲,連忙決定擴大戰果。
小跑兩步,沈清看見了伏至揚,他走路的姿勢,搖搖晃晃,外八字。沈清知道校長室的方位,便和伏至揚分道揚鑣,選了不一樣的路徑。踩著點兒,剛好,校長室的門開了又關上之後,她也到了位。
「伏至揚啊,來來來,你先坐下,別整天搞得跟衙門告狀似的。我想你應該清楚,能來西樵高中上班,對你的職業生涯也是不小的一次提升吧?再說了,音樂課,一周就一節課,你就教三個班,上課少,拿的錢可不少!你還成天抱怨別人?」
「你明天把頭髮剪了去,我們學校男生統一要理圓寸,女生統一短髮,男教師也普遍都是平頭。」
伏至揚被調入西樵高中,幕後推手是陳校長。此人秉性剛烈,把「好馬配好鞍,好豬配好圈」立為人生信條,極其喜歡挖人。濃眉大眼國字臉,背著手、橫行在國旗台上的樣子,讓人想起螃蟹味的關雲長。他立志於把省里最好的資源都挖到西樵來。西樵高中,因此變成了傳奇教師的大觀園。大家心知肚明,陳校長底子硬,教育局裡有不少人,這就好比挖牆腳用的是金鏟子,輕車熟路,輕而易舉。
「好啊,伏至揚,原來你把我當個死人?我不是舉手了嗎?只要教室里有一個舉了手的,就是你的支持者,你就得好好上課!不要在那裡磨洋工!」
待那身影抹過班級前後兩扇窗,陳老師在講台上晃了兩圈,看看手錶,大講特講起來。
沈清聽到這裏,三步並作兩步跳下樓梯,「講道理就對了!沒有不過!伏至揚,你去拿琴吧,我在樓頂空教室等你!」
「我承認了這一點,就相當於把自己歸結為一個染上罪惡的人。當天,沈清同學在我的辦公室,把一片橘子皮扔到我胸口上,像是來自天堂的一次點撥式的攻擊。她還對我說了一句話,她說,你少給我裝蒜!那一刻,我發現我非常喜歡她,這種喜歡,已然超出了我前文提到的革命友誼的範疇——這就使得我喪失了一個教師的基本職業修養。所以,陳校長,我決定回原來的學校。」
「那可不行,我交了學費,你的工資里有我學費的一部分,我現在要按課表上音樂課,你總不能拒絕吧?」
「講道理的話,你說的沒錯。不過,你不能……」
「好,坐下。」
「行,我跟我媽請示一下。」
伏至揚瞎編亂造的家規把校長噎得夠嗆,張口三四次,也沒蹦出一個字來。站起來瘋狂咽茶,嘴皮子沾了茶葉,惱羞不已,花了吃奶的勁把茶葉片子吐進垃圾桶。
「你也不要冷嘲熱諷,我們都九_九_藏_書是成年人,擺事實講道理是不是?唉?我看你是沒有一點規矩!說走就走?你回來!你……」
伏至揚三十五歲的時候,被調入西樵高中任教。當初,賀蘭三中的教導主任聽聞這個消息,氣得眼睫毛都分了岔,把煙都點反了。擱誰誰都生氣,幾乎所有認識伏至揚的同事都患上哀怨的心病,都說伏至揚不是祖墳上冒青煙了,就是踩到一泡品相極好的狗屎。要說轉調到好學校,論資排輩也輪不到伏至揚。即使把門衛老張頭調過去看門,都更能讓人接受。
伏至揚撓撓頭髮無法反駁。他打心眼裡佩服起沈清來,剝開一個橘子囫圇吞咽了一大半,沈清坐在遠處的椅子上,旁邊有一盆弔蘭,一個圓形魚缸,魚都讓伏至揚養死了。
在伏至揚三十五歲生日這一天,他頭一回扛著電子琴在西樵高中高二(3)班上課。之前在賀蘭縣中學里,他的課可沒人搶,非常受歡迎,每次進到班級里,同學們歡天喜地像是打了激素。可在這一天,他和一位張姓老師吵破了臉。這一天,他環顧四周,看見班裡最後一排,有個身高不高,臉白白的,小鹿似的女孩,把手揚得高,手腕上有銀色的環環,相互碰撞叮叮鐺鐺響。
只見,穿得土裡土氣的伏至揚,在一大群放學歸家的藍校服之間,非常扎眼。他把電子琴用胳膊夾住,找摩托車鑰匙,死活找不見,左摸摸,右摸摸,電子琴的琴身就跟著他的腰身來迴旋轉。整個場面,讓人有一種「拔劍四顧心茫然」的錯覺。
「……同學們,今天是二零零五年,三月二十一日。三百年前的今天,塞巴斯蒂安·巴赫出生於愛森納赫,那是德國的一座小城鎮……」
「你就是伏至揚?不可能吧?」
伏至揚無論如何也不敢相信,在他三十五歲的時候,他大搖大擺走進別人的教室,招呼也不打,抱上琴就走,把門一摔,臉上面無表情,儼然鬧市裡一介痞子。他不敢相信,自己抱著這琴,跑到了教學樓頂層的空教室里,上了他在西樵高中的第一節課,而學生只有一個人!
當天下午,伏至揚把寫好的五千字辭職報告遞給陳校長。這五千字,是陳校長逼迫他寫的,陳校長記仇,伏至揚在西樵高中工作的半年,總是跟他犟嘴,會場上打瞌睡,走路上見面了也不打招呼。想走可沒那麼容易!「你不寫個五千字,講講你為什麼辭職,你的檔案就別想帶走!」伏至揚只好認慫。
伏至揚萬萬不能相信,在他三十五歲時候,這眼前發生的一切。如果沈清不在,他絕對要扇自己兩巴掌,再拿煙頭燙燙手心,看自己是不是在夢境之中。
「你會彈鋼琴?不會吧?」
「咋不會?」
「我只讓你嘗嘗!嘗嘗知道不?誰說要把一袋子都送給你了?」
說罷,他小鞠一躬,臉上神情輕鬆自信,似是得到極大的滿足。伏至揚扛起電子琴大步邁出教室,儼然忘記了這是僅有一人聆聽的課堂。沈清愣神了好一會,出門趴在欄杆上往下看。
「我自己的課,我上不上還要向校長請示!?我有病!還是你有病!?」
「同學們,我個人認為,拋棄了音樂戲劇、詩歌文學的教育,是一種喪失美感的教育,是一種骨瘦如柴的,激素式的速成教育,是一種塑料泡沫工廠式的骨架教育……」
上課鈴響,物理老師兼班主任走進來,他一走進來,學生們就知道,這節音樂課可算是泡了大湯。大家都上了十來年的學了,一個比一個錘鍊得懂事。什麼音樂課、生理衛生課、體育課,這些課被「正課」占,那是理所當然的嘛。就像裹腳的小媳婦一樣,不被欺負才叫奇怪呢。早就死了心了。
伏至揚站起來說了一些話,他不光盯著沈清說,也盯著空座位上方的空氣說,彷彿那裡確實有人一樣!沈清心想,伏至揚真是一個抽象派人物,她只是隨便說說,而他的遐想,還真的挺到位!
伏至揚臉色突變,從故作友好的那種友好表情,變到匪夷所思的驚恐,只用了半秒鐘。他兩片眉毛都扭在了一起,說:「又講卷子?啊?我的課不是課,上次徐老師就占我的課,我看她是女的不計較,這回九-九-藏-書你還來鬧?」
伏至揚的大腦經過一系列運轉,把沈清說的話模擬了一遍,點點頭,說,嗯,那我就全憑想象了,你不要笑就是。
「我管他抽什麼時間去講!?這不關我的事!」
「咋不可能?」
伏至揚大驚失色,撇下報紙,手上撥開一個軟塌塌的橘子,都快要放壞了,眼睛一直盯著面前的女生。伏至揚說,沈清,沒想到你做得這麼絕,我以為你要留級呢,沒想到乾脆要降級。沈清笑開了花說,伏至揚,像你說的嘛,這是一場革命,革命就要革徹底!說完就站起身來,把椅子放歸原位,走出門去。扶著門框,沈清咬了一口搶下來的半牙橘子,酸得緊閉眼睛,牙齒顫了好一陣。接下來她朝辦公室裏面看了一忽兒。
「同學們!音樂和詩歌、戲劇,以及一切形式的藝術一樣,都具有記載歷史氣味以及創作者人格能量的功能,比如我彈的這,這個c小調第二樂章里的片段。那時,貝多芬已寫過『海利根遺書』,他的耳聾已完全失去治愈的希望。他熱戀的情人朱麗葉塔·齊亞蒂伯爵小姐也因為門第原因離他而去,成了加倫堡伯爵夫人。一連串的精神打擊使貝多芬處於死亡的邊緣,說白了吧,擱著我,我早就自殺了。但是,貝多芬並沒有因此而選擇死亡。他在一封信里寫道:『假使我什麼都沒有創作就離開這世界,這是不可想象的。』」
「同學們,今天是什麼日子啊?有沒有人知道?」
「伏老師,或者我們直接問問他們。」
每天傍晚,伏至揚都在廣播站開始了他喜歡的工作,廣播站是一間很小的隔間,不過五臟俱全。麥克風,調音台,控制台,電腦,工作桌,沙發,靠墊,書櫃,都有。傍晚的時候,常常有風吹進來,把那個藍色的紗簾吹得鼓起一個包。
眼皮子上掛了秤砣一樣,拚命想要睡著。心裏卻湧出一股歡喜泉,拚命往上奔躥。這兩股力量在人中的穴位上碰撞,相互中和,化解,產物是一種特殊感覺,是痛,是癢,是甜,是酸,沈清始終都不能分辨。
「你還說陳校長臉皮厚呢,我看你也差不到哪去!」
她坐在宿舍里上網,心想,二零一零年,省里有關部門正式取締了高中音樂課。老伏當年說自己是短暫借調到西樵高中的,要調回原學校了,之後一走了之。可是他現在在幹什麼呢?點開相冊,沈清發現,伏至揚那身衣服,放在山區簡陋的教室中,竟體現出一絲高雅!照片里,幾個手指發黑的小孩,淌著清鼻涕,圍在電子琴旁邊。伏至揚鼻孔朝上,牙齒皓白,仰頭大笑,從沒見他那樣開心過。沈清不知怎麼的,在寢室里哭得稀里嘩啦,她想起了高中時代的一場革命,以及並肩作戰的戰友。
也許留心的學生會聽到,有那麼一段時間,西樵高中的播音風格變了樣,一個中年男人的音色,午夜啤酒和吸煙彈鋼琴后留下的沙啞,混在裏面。他常常在一段琴聲之後,講很長的一段話。播音技巧實在是三流水準,喉嚨里像是含了個橡皮糖,稍微一不注意,就聽不清說的是什麼。
沈清十七歲的時候,父親北上辦酒廠,舉家北遷。沈清和西樵高中放在一起,同樣讓人笑掉大牙。中考二百來分,能進西樵高中,原因連鬼都知道。其實在二十一世紀,有一個使用率異常之高的詞語組合,叫「家裡有錢」,估計能變成下個世紀的成語。
空教室一派死相,打開門,門框一震,灰塵落個滿懷。沈清剛剛擦完講台,走下去坐在第三排的位置。伏至揚給琴插上電,他說,「我可從來沒有單獨給一個人上過課,真不知怎麼上。」
沈清站在那原地,眼神忽然暗下去,氣呼呼地跑走了。跑出去才發現,門外堆了一些同年級的男生,向她投來某種發著臭水溝子味道的眼神。伏至揚桌上多了一袋橘子。
「我怎麼沒好好上課?」
沈清也站起來,把聲音拖得老長:「老——師——好!」
在門口,耳朵貼著鐵門,沈清聽見,三十五歲的伏至揚說話卻像個小孩子似的!張口第一句,「校長!張老師搶我的課!」
伏至揚是什麼東西,伏至揚三十五歲的時候,未婚,處|男https://read.99csw•com,頭髮像馬鬃,騎一輛隨時可能散架報廢的摩托車,臉上掛一副隨時有可能想不開去跳樓的表情。前些日子,市裡舉辦在職教師的音樂器樂比賽,省內公辦的中學、高校、大專院校,都得派音樂教師參加,兩個名額,至少得去一個。賀蘭縣第三中學的教導主任說,小伏,麻雀再小也是個鳥,濫竽也可以充充數,你就當湊熱鬧嘛,又不掉你一塊肉。伏至揚胡亂扒了一陣鋼琴,彈的是肖邦還是巴赫?記不清了,只記得其間彈跑偏了,將錯就錯,串了一段卡梅洛的爵士樂。後來被通知得了金獎,把獎狀塞在車筐里。路上尿急,夾著雙腿踩油門,咬緊牙關往家奔,發現獎狀飄飛了,索性不撿了。
「反倒是你呢?你就沒有磨洋工?我找你們班主任看了你的成績了,最後一名呀小姑娘!要是我,我早都鑽到土裡去了。你還在我這叫囂乎東西!我好好上課的時候,說的話,你不是也當耳旁風了?那我何必要好好上課?」
「沒事兒!你就當下面坐滿了不就完了?你就當我只是其中一個!其他人也在,只不過你眼睛有毛病,看不見了而已!」
張老師尷尬片刻,索性在講台上說:「伏老師,這不上周剛月考嘛,這節課我趕緊講一下卷子,不然時間太緊,對付不過來。你的課後延一下吧?」擱著往常,張老師是不必費這麼多麻煩事的,還握手?還闡明情況?都不,他只需要走進來微笑一下,音樂老師便心領神會地還以微笑,提著錄音機瀟洒離去啦。
伏至揚見狀,臉上蹦不住,笑得唾沫星子亂飛,前俯後仰了一會,見沈清一臉嚴肅地看過來,便決定繼續往下演。
學生們雖然鴉雀無聲,但細細一看,不少人的桌上,白花花的卷子早就攤開了。
「你少裝蒜!你自己心裏清楚!」沈清氣得站起來,胸板挺得直,兩個小拳頭捏在一起。手裡扔過來一個東西,伏至揚猝不及防。
張老師向後退了一步,估計是被伏至揚公牛一樣的直勾勾、不懂事的眼神嚇得不行。「伏老師,我說是后延,是后延嘛,不是不讓你上課。」
沈清的這次湊熱鬧之旅沒白來,聽相聲似的,捂著嘴笑,氣流從指縫裡呼哧呼哧噴出來,在鐵門上噴出三條蒸汽做的細線。她聽見,伏至揚坐下后又連忙站起來,把椅子彈得刺刺響。
「所以,同學們,也許在我彈琴時,你們面前堆疊的無數理綜卷子,能讓你們獲得很多解決物理化學問題的方法。但是,音樂,以及它所記載的人格歷程,也許能讓你們獲得一些面對人生困苦的方法。這兩種方法,哪種更難掌握呢?」
伏至揚說,「好了,這節課就到這裏,我們下課!」
沈清只有一米五五,走起路來像一隻小鹿,笑的時候有兩個酒窩,湖南女孩的臉形。因為不求上進,不學習不看書不做卷子,二十四K純混,眼睛的利用率奇低,導致她竟然不近視不戴眼鏡,眸子像湖水,風一吹,險些吹出漣漪。這樣一副眼睛,放在尖子班的人群里,感覺非常蹩腳。
此話一出,學生們嘩然抬頭,炸成一鍋粥。紛紛從成堆的輔導書里鑽出來,像一大窩鼴鼠同時冒了泡。沈清個子小,因為不學習,才被安排到最後一排。沈清的書桌上比臉還乾淨,她正梗著脖子往前看鬧劇,嘴上咧開一輪月牙。
這是她最後一次看到伏至揚。
沈清那時候十七歲,在西樵高中讀高二。六月傍晚,沈清到辦公室和伏至揚探討師生戀傳聞的事。她搬個椅子擺在桌前,坐上去說,伏至揚,外面已經傳得不行了,狗血得不得了!竟然說咱倆在搞戀愛!過了不久,伏至揚問,他們傳的是我追的你,還是你追的我?沈清氣得牙痒痒,真想奪過他手裡的報紙,捲成卷,給他頭上來一棒。伏至揚又說,沈清,你到底是學習不學習?沈清說,學,不過這件事需要醞釀,我跟我爸說了,讓他給我弄到高一去,我得從高一開始,重新學,現在早就跟不上了!基礎的東西都不懂,怎麼學?
「咋就不能?這是學校規定!」
「我記仇!誰讓他們當天不舉手的!?」
「那你紮起來去!你家裡讓不讓把頭髮紮起來!九_九_藏_書?」
「報告老師!我肚子疼得要岔氣了,上廁所!」
「你說什麼?張老師上課是為了學生,意思我上課是為了我自己好玩!?陳校長,早知道搶課在你這是合法的,我就不來了!在賀蘭三中學的時候,我的課從來就沒被搶過!到你這兒了,光天化日之下你也不管!」
六月的傍晚,伏至揚在電腦上敲打完了五千字的報告,在辦公室里抽著煙看報紙,他剛被數學老師佔了一節課,逃兵似的竄回來。這時候沈清來找他,和他討論師生戀傳聞的問題。對於伏至揚來說,戀愛是一件遙不可及的事,都三十五歲了,他連異性的嘴都沒親過。他性格上的孤僻和漏洞,幾乎全部體現在異性|交往這一塊。可是和面前這個有著革命友誼的女生,他的腦殼像是打開了閘門,什麼話都可以說。於是,伏至揚腆著臉問:「他們傳的,是我追的你,還是你追的我?」
他挖人挖上了癮,像是收集癖一樣,其實他辦公室里掛的那幅畫就很能說明情況,臨摹版的徐悲鴻作品——《愚公移山》,全靠挖。帶過物理競賽一等獎、作文大賽一等獎之類的,這種類型的教師,都不必多提。就連見義勇為、跟歹徒干仗干贏了、上了城市晚報的小區保安,也被他弄來當學校門衛。效果是有的,狀元出了不少,位子坐得很穩。
「你為什麼不好好上課?」
「同學們啊,有誰現在想上音樂課的?」
伏至揚提高了聲響,「每個人有每個人的革命!從這周開始,我正式霸佔了校園廣播站,我已經給校長說了,我被占的課,都要從那裡找回來,他不同意都不行。」
張老師搖搖頭撇撇嘴,「月考後的卷子,一定要及時處理!及時幫大家找到問題,這關乎教學方法!我三天以後再處理這卷子,大家對題目都不熟悉了!」他環顧四周,提高了聲音,問學生們,「是不是啊?」
伏至揚話聽一半,扭身大踏步走出來,因為大步流星,弄得沈清猝不及防,他一搡門,發現有點異常的阻力,出門就看見了手上戴銀鐲的矮小丫頭,仰頭捂著鼻子,眼睛里滲出眼淚,手心下面流出血來。沈清恨不得能披上哈利·波特的隱身衣,掩飾自己被門撞得流鼻血的樣子,但是她不能。只得拿淚眼和他的眼神撞上,馬鬃似的黑硬頭髮,橫眉冷對於她,她心想:我又沒惹你!
可是當伏至揚來校長室報到,站在畫作之下時,陳校長整個人都懵了,下意識咽了一口口水。
「同學們,今天是貝多芬誕辰240周年的日子。」
沈清接過衛生紙,把戴銀手鐲的手抬得老高,這樣走路的樣子頗為滑稽。弄得伏至揚停下來看了好一會,幸災樂禍的表情簡直不像是三十五歲的人干出來的事,他說,「你是剛才舉手的女生?你找校長,還是找我?你找我也沒有用,陳校長的老臉已經磨出繭了,他覺得音樂課是浪費時間,我得趕緊跟上他的步伐,買點不鏽鋼鍋刷子,把我的臉也磨一磨。」
「伏老師,你這話就非常過分了吧?有什麼不滿,你可以去問問陳校長!」
血止住了,沈清放下手臂,掏出小鏡子一照,鼻樑上被鐵門撞青了一塊。她問伏至揚,這節課什麼時候上。伏至揚說,你沒聽懂我的意思?泡湯了已經。
「這位同學,你流鼻血也要找校長?」
伏至揚終歸是在學生滿座的教室里上成了課,只不過,當沈清第二次聽他講課的時候,他已經不帶電子琴了。綁起了頭髮,換上了隨意卻乾淨的T恤,提著一架老式錄音機——西樵高中工會發給教室使用的那種,和英語老師同款。錄音機里放出《二泉映月》,伏至揚讀著課本上的話。中規中矩,把時間把控得很好。當他發現台下的學生大部分都在做卷子,默背單詞,看課外名著積累作文素材時……他用食指扣了扣鼻樑,把腿抖起來,臉上看不出任何波瀾。後排的沈清,則從頭到尾皺著眉毛,撅著嘴,手裡頭的橡皮,一節課下來,掰成了碎渣渣。伏至揚則故意不看她。
「報告校長!我家裡規定:但凡有兒孫膽敢剪髮削毛,就逐出家門,斷絕親緣關係。」
半個來月後,周一午間,沈清提著一袋柑橘,到辦公室找九-九-藏-書伏至揚。
沈清坐下。
張老師頭一回看見伏至揚真人,伸手要握手。伏至揚站起來,手心蹭蹭大腿。握完了手,竟然沒有要走的意思!還一本正經地坐了回去,大腿里安了個發動機似的,又抖上了。張老師朝伏至揚使了個眼色,意思是出門說話。可伏至揚竟然也沒有看懂,像看猴戲一樣的,盯著張老師撥浪鼓似的頭,連帶眼神一起,往門外甩。
在沈清上大學二年級這一年,陳校長功成身退,宣布卸任。他收拾辦公室遺留時,發現當年伏至揚的辭職書,還從來沒有看過呢。
「校長,張老師現在就搶我課著呢,就是現在。你給個說法!很急很關鍵。」
沈清在社交軟體「你可能認識的人」模塊里,看見了一個頭像,心想,老伏可真自戀,拿自己那慘不忍睹的自|拍做頭像!沈清連忙點擊添加好友的按鈕。伏至揚的網名是「愁容騎士」,這個她知道,大學里,世界文學史課上講過。愁容騎士,是堂·吉訶德的別稱。堂·吉訶德是什麼東西,堂·吉訶德是一位總把自己想象成騎士的瘋子,在騎士精神早已消亡的時代,非要到處行俠仗義,被世人看作一個笑話。
五年以後。
涼炘,「ONE·一個」常駐作者。已在「ONE·一個」App發表《蘭州莎莎》《另一把羊角匕首》《蟬的歌》等文章。@涼炘Nary
伏至揚頭一回在西樵高中上課。那一天,沈清折騰完了偷裝的唇彩和眉筆,抬頭看見一位長發的,右肩膀抗著一架電子琴,像搬家一樣的伏至揚走進教室來。沈清先是被他身上的西裝噁心到了,灰褐色,麻布料,村支書標配。估計家裡沒女人,裏面的襯衣也沒人給熨,泛黃,皺皺巴巴的。三七分的長頭髮,是標準的自以為是的「藝術家髮型」。
沈清沒有舉手,其他人也沒有,伏至揚搖搖頭,坐下來開始彈琴。教室空曠,琴聲回蕩出一種飽和的形態,是慢板的古典鋼琴曲目。在這樣的旋律中,沈清扶著右邊臉頰,彷彿就要睡著。她看見,秋天到了,風一吹,黃葉子像一陣溪水,流竄在居民樓間的地磚巷子上。她看見,和伏至揚的手指一樣粗糙的樹榦,隨同這股風晃動著,好似在彈著空氣里的琴弦。
「和貝多芬同時代的音樂評論家曾這樣說過:站在他的墓碑前,我們可以一本正經不假思索地說道,這個人,完成了偉大的事業。同學們,我們的一生應該如何度過?或者換句話說,當後人站在你冰冷冷的墓碑之前,他們是否會感到熱血沸騰?」
有一天,他一邊說話,一邊把麥克風的播音滑鈕拉下來。
他站起身來,「上課!同學們好!」
「我這就去問問陳校長!我沒來之前,你可不要開講!這可是我的課!」
「你站在張老師的角度想想!人家圖個什麼?占你的課講卷子,又不多給他發工資,人家還不是為了學生!」
「……同學們,所以,我有一點希望你們去思考。文化藝術,和自然科學,二者之間難道真的毫無聯繫嗎?」
「高二(3)班那個張老師?教物理的吧?哎呀,伏至揚!你又不是不知道,上周剛月考,這周音樂課體育課肯定都上不了啊!講卷子呢!不然你讓張老師抽什麼時間去講?」
鼻骨里本來就鑽心的疼,聽了這句話,險些踹伏至揚一腳。
伏至揚把刀鋒似的眼光從張老師額頭上拔|出|來,橫掃教師講台下的光景。只見,小鼴鼠們通通縮回書砌的窩裡去,不吭聲。
「伏至揚,這是我奶奶帶來的,湖南的橘子,你嘗嘗。」
「好呀陳校長!惜時如金!原來在你們偉大的西樵高中,上個音樂課是浪費時間!」
「伏至揚,你瞧瞧你自己說的話,這不就說到點子上來了?這就是問題所在!你們那個第三中學,是個三流學校。你也別嫌我說話難聽,教學成績一對比,西樵高中就是一流學校,差距從哪來?就是因為我們的老師惜時如金!」
他最後一次躺在辦公椅上,攤開那稿紙看了一遍。
「這不好吧?」
「后延後延,上次就后延,這次還后延,確實,我也覺的你挺厚顏!厚——顏——無——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