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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公園

七月公園

作者:涼炘
「散夥飯去哪吃?」
至此,辛蔚眼睛早已乾澀了:「那缸水很臭,泛濫著腐爛的顏色,隱約可見海星屍體的輪廓,水草生了又死……」
那麼近,卻從未存在過
被校方改作一隅狹長的公園。
辛蔚點頭。至此,警官把一張原始手稿攤開在桌面上,紙張的褶皺之間是辛蔚骨感的鋼筆筆跡,這是案發現場的材料,《太陽海星》詩集的第七章。

6

美的代價是
女生並沒害羞到低頭不語,相反的,木海卻離自己構想以及演練多遍的翩翩公子形象相差甚遠——他撓頭髮、抬眼鏡、整理衣服、用指尖滑過鼻樑抹去汗滴、調整紙箱子的密封口,在辛蔚身前一米處慌慌張張,匆匆忙忙。
辛蔚整日焦慮,眼眶發烏,少女神采折損殆盡。這一回,張志明說話忽然軟和下來。
兩個月後,辛蔚合上雨傘,裹一件素色薄羽絨,坐在公安局問詢室桌前,那是她第五次被傳喚。之前張志明講話尖銳,刻薄逼人的執法語氣,把女孩弄得不敢與之對視——畢竟雨夜沖刷了現場所有器具環境的指紋痕迹,刑偵科組長不能提前將案情定性。
不久,張志明終於找到了七月街隱匿的路口,關了蜂鳴器,從紅藍相間的警車光彩中走下。他舉一把黑傘,撥開沉默的人群,為屍體遮雨。又俯身下去,搬過老教授的手臂,把他手裡的紙用鑷子夾進檔案袋。
辛蔚當夜並不在場下,在徐良上場之前,她正被樂隊指揮老師罵過,在幕後抱頭痛哭,只隱約聽見,在徐良開口前,台下曾忽然爆發出紛繁的議論聲。
綿薄無力,我無能為力
葡萄與蜜瓜上,露珠的璀璨處,就是海
木海始終不敢望向辛蔚的眼睛。她倒不刺眼,只是吸魂魄。
幼年,李木海常年剃光頭,坐在父親的摩托後面,從市裡出發,在鄉野田間,山路泥丸中顛簸數小時,于新年夜趕到小船密集的港口。他珍惜坐船的機會,把腳丫搭在水裡,惹得父親必須坐在他背後的另一端,以保持平衡。
畢業晚會那天,李木海叫兄弟出去喝酒:「沒事,別安慰我了。沒追到手也不錯。得不到的,永遠不會失去。」木海剪去了長發,短髮不到一寸,明朗的額頭反射大學里最後的夕陽光。
這回木海隨身的書包里塞著幾張製造圖紙,是他從某提琴製造廠網站上下載后列印出的。
「那把琴是他自己做的。」
「《太陽海星:致初戀》第3~7章節。」見此作品名,台下霎時一片嘩然。
辛蔚想了數分鐘,回憶往昔老人在身前的喃喃,她篤定地說「那是一個漂亮賢惠的女人,他時常提起」。
「和木海的一切發生后,便有了這首詩是嗎?」
在車廂關門的最後時刻,木海還是趕到了,他坐在硬座上戴上耳機,車票在手中完全濕透。耳中響起很多句子,可體能透支,過於疲憊,他分不清是汗是淚。
徐良相信幾個評委的審美,那都是多年同事,老夥計了。也因手中紙上璀璨的字句而汗流浹背。他明白,今天以後,他前日斬釘截鐵的定論便失了准:愛情題材,他再也沒辦法拒絕評價。更嚴重的事情是,詩歌從腦子裡過了一遍,心眼兒里有些東西突然明朗,一些血淋淋的事實蠢蠢欲動,像春日里山坡上、潤土下的竹筍,拚命想要暴露。
「還能去哪?七月街吧,近,熟,便宜。」
作者的名字歷歷在目,「辛蔚」——自己手下的得意門生,她留有及腰的黑髮,額眉細膩,眼睛像是兩汪籠罩在同一場煙雨下的湖泊。輔修音樂,時常背著烏黑的大提琴包,從禮堂門口步履輕盈地穿過。
「是的,當晚他買了高烈度的白酒,在樓頂天台上飲用,想用一時的迷醉拉自己回到那個夢裡去,因為現實對他來說,真實得刺眼又刺骨。可手中始終握著你的詩篇,讓他痛苦難耐。」

8

辛蔚長吁一口氣,又立即回歸疑惑。
張志明臉色大變,眼中頓時升起悲憫的閃光:「孩子,實際情況是,你的教授,徐良,他一生未婚,他從來沒有過任何一位妻子也沒有與任何女人同居過。」
可是這一年的幕後,徐良腿上灌鉛,挪不動步子。當他翻開文件,細細默讀了要朗誦的詩篇,就明白今年舞台上的十分鐘,必https://read•99csw•com定是煎熬而難以啟齒的。
時常有學生問起來,他眼裡會蔓延笑意。
那搖曳在大雪裡,卻沒法驅散飢餓的風鈴
滿堂回眸:「這是課堂,你以為是菜市場嗎?」
從雪萊到普希金,從坎爾姆到羅德萊斯,徐良的感性在他眼眶中蒸起紅粉,而他的理性,讓右手在黑板上寫下了一個命題,「致海洋」。
巨幅的紅幕之後,頭頂上只亮著一盞昏黃的舊電燈,種種縫隙里傳來整個文學院師生的嘈雜議論。留校教書三十年有餘,徐良本人嚴肅、理性、直戳現實的悲憫文風,在現代詩歌界也有不俗名氣,他教中國近現代文學,教學細心嚴苛,面面俱到,曾在講台上,因題材問題大發雷霆。
大海啊!那就別見面吧,別見面
當張志明追問她寫詩的靈感和緣由時,女生陷入惘然,像是突然咽了一口檳榔的汁液,說不出一句話來。她故作鎮定,反覆把頭髮往耳後攬。張志明見她不好開口,便準備直奔主題闡明情況,剛剛翻開文件夾,只聽辛蔚細聲地說話。
珞瑜路那所重點大學,學校後門北側密林下,有一條導航軟體上尋不見的街,叫七月。
那或許是,夕陽輾轉進卧
落雨七月街,孑然的燈箱,隨時有短路的危險,底部一根白色的編織電源線,連同插座板母線,通向用品店裡的煙花燙中年婦女。女人織毛衣織成了酣睡與美夢,這美夢馬上就要爆裂。
「來自辛蔚同學的詩集摘選。」
可我從未做過,即使有公路鐵路,天通地通!
辛蔚說:「他並不是厭惡愛情題材,可能只是擔心我們沒法寫得不落俗套。難道因為我的作品打破了他多年來的精準預測,於是選擇結束生命了?」
向北而逝,不著痕迹。
大提琴被放進學校琴房角落之後的整整一年裡,李木海陷入鬱鬱寡歡的心境。他從未戀愛過,面子比紙還薄,不知道窮追不捨的邏輯,不了解死皮賴臉的戀愛法則,只整日沉迷於畫室與油畫理論書卷。
友人摟著他的肩,杯光里,二人都說畢業要常聯繫。
按了發送鍵的三秒之後,木海抬頭盯著前排某個座位,辛蔚把筆放在一邊,掏出手機按了一會兒。於是手機再次振動在他手中,伴著自己咸濕的汗液。
「我說過多少次,請不要把你們淺薄的愛情觀寫進詩歌里去!」
「來,先喝茶,讓我想想該怎麼和你說。」
「我沒見過海。」
「這叫並蒂蓮花拐,拐杖的並蒂蓮頭,缺根長棍。」
他手下覺得欣賞欣慰的學生,隨年月疾走,已經越來越少。偶爾只能帶著辛蔚這樣愛好寫作的學生們在楓葉下淺談一會,某日他提到愛情觀,說他一生鍾愛「柒」這個字。
後來某日木海閑逛在校園涼亭周圍,在報刊櫥窗里看到了文學系同學的作品選展,辛蔚的《致大海》,就在與目光平行的位置。
涼炘,「ONE·一個」常駐作者。已在「ONE·一個」App發表《蘭州莎莎》《另一把羊角匕首》《蟬的歌》等文章。@涼炘Nary
木海隨即瘋跑出去,活像開弓的飛箭。老人想起自己幾十年前把這柜子打好時,也是面掛笑意,趕著黃牛拉到老岳父家裡,心裏歡喜急切,手上皮鞭不停抽向牛的屁股。
「非要寫同班女同學的紅色高跟鞋?還什麼『欲語還收的鎖骨』?『光,落在你發梢的恆河上』還說那是你『渺渺紅塵中的唯一方向』?」
七月那夜裡,畢業頒獎晚會前,中文系教授徐良從更衣間出來,穿一身黑色燕尾服在舞台幕布后吸煙,右手上那團橘色的火苗兒,在褲縫和唇邊往返起伏。他不常吸煙,可當下心境實在如灼如焚。
木海看見爺爺捏筆的手比自己學畫多年的手還要穩當,走線精準,弧度自然,在拆下的檀木板子上,勾勒出大提琴的模樣。他閉上眼,全是初見之時,辛蔚在白色光柱下,黑色木椅上,閉眼拉琴的樣子。偶有不羈黑髮,從耳後蹦出,散落在琴弦之間。
這樣個男人,自然不樂意佩戴化妝組提供的粉色領結,他一把將之摘去,又一次與浪漫主義劃清界限。
故事,則要從這座燈箱說起。
事發時正是七月的一夜,忽然雷雨,榆樹樹冠噼啪作響,夜宵的學生們紛擁室內。人忙活罷了,雨便九九藏書靜下來。紅底白字的「成人用品」燈箱變得形單影隻。
「是的。」
「我告訴你們,我徐良才疏學淺,但得到壓軸出場的資格,去朗誦學校的冠軍作品也有十幾年了。在這些篇章里,沒有一篇不涉及民生、理想、家國、歷史,沒有一篇不把視角放在人文、倫理、善惡以及鄉愁上的。請把你們的觸角伸向現實,伸向社會,伸向所有普通人的樸質情感去,你們有太多可寫的了!」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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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蔚咬著下嘴唇直到失去血色。「那我還是不明白。」
給沿街乞討的人一件黃金風鈴
周末,木海買了往返廈門的火車票。出發那天,公交擁堵在鬧市中,他跳下車坐了一輛非法的私人摩托,那摩托沒有牌照,在縫隙中橫衝直闖,木海扶著陌生男子的肩膀,緊盯著不時閃過的卡車,汗流浹背。
暑假結束,木海扛著沉重的箱子從校車上擠下來,老檀木初初破開,會生出奇香,濃郁至極,透過紙箱子的縫隙染得到處都是。
它本無名字,七月也是口口相傳。畢業聚會都在這,七月里,它最熱鬧。
木海臉上泛起愧色,扭頭笑笑,露出半隻虎牙。「是想做給一個女孩子。」
「肯定是他自製的,那把琴不合格,琴頭像中國的阮似的,竟然是並蒂蓮花朵的模樣。我的導師說它過重,漏音,軸線偏移,很難拉出正確的音來,絕對是非專業人士做出來的。它更像一個裝飾物,擺放在那裡,是琴房裡最美的一把。上面有精緻的雕花。」
燈泡玻璃碴子刺破一身燕尾西服,廣告紙與軀體貼合緊密,凌空折斷的樹枝亂葉鋪成簡易的葬禮。他是從西八棟教學樓頂飛下來的,當場就死了,手裡捏著一張朗誦稿紙。
「對,我們這邊刑偵科已經確定了,你本人確實和徐良墜樓案毫無關聯,完全可以排除因果嫌疑。是你的第七章節,才是他畸形心理自我喚醒的最終緣由,並且這種喚醒,與以往畸形心理之間巨大的落差,才是他自殺的實際原因。」
辛蔚接過冒熱氣的茶杯,半鐘頭過去,張志明早已喝完,可整件事情的諸多隱情堵成一團,難以組織語言。見辛蔚心裏憋得難受,忽然哭起來,他不得不開口了。
柒,水木柔和,不被整除,這是至真愛情的終極奧義。也是徐良已故的同姓愛人,徐柒的名字。

4

是徐良的身體結束了漫長又短暫的飛翔,把燈箱砸得粉碎,鋼管塞進肋骨間隙。
「是的,因為寫得很長,所以分了二十多個章節。」
就像愛你
因為半分鐘后,燈箱的孤獨,將以一種誇張的方式徹底終結。而這個女人被驚醒后,也將雙腿一軟向後倒去,撞翻貨架,一地狼藉。
「什麼意思?自我喚醒?畸形心理?什麼落差?」
此期不會
婦女隨即氣哄哄地走掉。
鏡框之下的男生的眼,絲毫沒有被教訓的挫敗。
直到舞台熄燈之前,那人才被鈴響驚醒,拎包離開。
「是的。但是,也不能這樣說。」
女孩皺起眉頭,心領神會那份痛覺:「那可是他愛了很久很久的幻象啊,他突然就看不到她了。」

9

鬨堂笑聲中,辛蔚也回頭,於是她再次和嘻哈風格的十字架掛墜偶遇,和那件有著巨大帽子的外套偶遇,和那頂松亂的頭髮偶遇。
只等靈感來襲時,為你寫些什麼
這本無妨礙,不過後來熟悉那一夜事故的好事小人,將「園」塗抹,改為「墓」,遠遠望去,觸目驚心。爛名字傳得比好名字快,於是鮮有人到此散步遊樂。三年五載,草木雜蕪,亂蟲橫生,烏鴉在夜裡偶爾驚鳴。
「那個秋天我們學校的北區進行拆遷,很多郵件都被遺忘在無人看管的門房裡了。直到年後返校,畢業前夕,室友才告訴我施工方竣工時在廢墟的角落裡發現了一些未發的郵件,讓我去取。」
婦女坐在李木海對面,感到無趣,起了疑心,起身繞到李木海身後去看。素色的鉛筆畫面里,竟和自己沒半點關係,而是一位陌生的女學生。長發,眼睛緊閉,鼻樑與鎂光燈柱對峙,縴手撥弦https://read.99csw•com,筆調之間似有迴音。
他時常借周末時間做一次短途旅行,大巴車站裡,烏煙瘴氣,人聲鼎沸。他背著登山包,站在幾十公里、上百公里之外的二、三線城市裡,在天橋上盯著霓虹發獃,睡在青年旅社,在陌生的菜市場買雞蛋灌餅,在大小不一,繁敗不定的步行街上被人流沖刷。耳機裏面循環著一首歌曲,是辛蔚整日排練的提琴曲目《天鵝》。
她不得不使出全部的力氣,朝教授胸膛推去。
一字一滴汗,一字一顫抖。
「見過大海嗎?」
辛蔚當然不能接受這禮物。被婉轉拒絕後,木海勉強決定把它送給學校的演出集體,他心想反正這麼重的提琴,太容易損傷,不如交給學校管理,主要原因還是,辛蔚是主力提琴手,它必將有很多機會在她懷中作響的。
見木海醒來,他招呼著:「孩子啊,這圖紙上寫的材料是槭木和雲杉啊,這可沒法找,不過這檀木,也算是極品啦。」
那勉強而卑微的歌
二十歲暑假,他長得比父親高了一頭,留一頭鬆軟長發。再次到這水鎮上找爺爺,他坐旅遊大巴來,快捷方便。下車后,便夾在旅遊團人群的縫隙里,一群小紅帽跟著最前面的導遊旗子,對流水和垂柳無暇顧及,在主題園區門口排起人龍,生怕跟丟。木海穿過被改造成購物中心的兒時的大弄堂,看見導遊在角落中與商戶分紅。
「這是大提琴,你生日在暑假里,就當補上禮物了。」
他從沒有這麼快地把簡訊發出去,此時看看聊天記錄,還是一年前的那一句:「你好,我是李木海,經常看你排練的李木海。我有一件禮物送給你,我會在禮堂門口等你。」
也想隨浪起舞,如無名精靈,三歲頑童
「去,你先去鎮上,照我寫的這單子買東西回來,鋼錐,要半公分的,板釘要三公分的。琴弦的枕木不好弄,去琴行問問有沒有現成的?」

7

街面當中死過人後,生意漸漸涼淡下來,從事發地點開始輻射,商家接連倒閉,整條街遂被拆遷。
畢業晚會上,辛蔚的演奏嚴重失誤,因為她懷中的琴極其沉重,檀木布滿了青苔,音色失准,就像咿呀學語的孩童。她毀掉了那首《天鵝》,樂章的末尾,乾脆不再彈奏,抱著那把提琴失聲痛哭。幕後傳來團長的咒罵,可是那段時間,她什麼也聽不見。
我曾備好箋墨
如破碎的夢
偶爾在街邊做一些免費的人像素描。對著好奇心滿滿的中年婦女,免費為之畫畫像。卻只抬頭看了對方一次,自顧自笑起來畫得出神。
正在思緒凝滯時,主持人報幕結束,幕布緩緩從東側拉開一角。他扔下手中的煙蒂,用鞋底狠狠碾滅,在學校里威嚴的名氣,使得他身影漸露之時,台下的嘈雜便減去七分。皮鞋在地板上鏗鏘之後,再減三分。
「什麼?怎麼可能?」聽到這裏,辛蔚起身站著,頓覺四下里涼氣襲人。
「是的,我們多方取證,鐵證如山,這是真正的事實。」
經不起準備、醞釀,和時間的顛簸
多年前的南潯,一個離旅游業很遠,離山水人居很近的水鄉。
「爺,你這在做什麼?」
鎂光燈光柱下,黑色燕尾托出優雅的倒影,雖然年月不饒凡人——老教授已是微微駝背了。他攤開紙,伸手把話筒調整在布滿胡茬的嘴邊,弄得一陣電流聲。大屏幕上接連彈出這樣幾行字:
在學校,大家心裏都門兒清,若是想得此人賞識,在畢業作品決選上拿到好成績,讓簡歷更有厚度,就對愛情題材繞道而行得了。而正如他所說,十幾年來,畢業晚會上,氣氛最凝重的莫過於徐良朗誦冠軍作品的環節。每每都用激昂、厚重、憂憤的語氣,換來滿堂凝淚,掌聲難息。
沒見過大海的人面對「致大海」這個命題怎會有靈感?他坐在海邊,以各種角度,素描了十二三幅畫面,連同一個魚缸,挑了高價的貨運公司,連夜寄往武漢。
辛蔚從警察局走出來,忽然想起七月的雨夜。教授在天台捧著詩句痛哭,收起扁瓶裝的威士忌,朝自己撲過來。嘴上念叨著:「你和她太像了!我求求你!」
「她是個很賢惠的人,做飯很好吃,愛清潔,很愛清潔,家裡總是很乾凈。」他說她走得太早了,那場血癌之後,自己再也九*九*藏*書不必早早歸家,課後大多時間會在校園裡走走。倔傲的脾性讓他對拐杖嗤之以鼻,即使腰椎勞損的職業病已將他折磨得痛不欲生。
「不知道,但是他總是離我很近。」
張志明說,「是因為內容,你詩的內容,尤其是第七章節的內容,你的詩篇不是分了章節嗎?」
「先講講那首詩吧,你的畢業作品,據我們了解,教授他很討厭愛情題材?」
辛蔚聰明,逐漸領會:「於是產生了巨大的落差,使得他沒法承受?」
「那後來呢?他就放棄了?」
張志明起了好奇心,把文件里需要告知辛蔚的分析報告忘得一乾二淨。
把黑板擦一拍,揚起塵霾一片。
包裝中夾了木海的紙條:「你家在新疆,大概沒見過大海,這魚缸里就是大海啊。一直想和你多聯繫,喜歡的話可以寫進詩里嗎?我能看到。Ps:海星名為太陽海星。」
辛蔚尷尬地笑了,眼光尋找著紙箱上的商標,從小到大的經歷,讓她太熟悉追求者們的手段,多年練琴,也讓她熟悉生產提琴的各路廠家。高中時候,年級里有個家境極其富裕的男孩曾把一款義大利原廠Laruane的定製琴擺在她面前,金色的銘牌和標價均未撕去,那男孩在箱子後面得意地笑,辛蔚拉著朋友一句話也沒說便離開。不過這一回,她沒有找到任何的標誌。
「這是啥,大提琴?嘿!你爺爺我可做不來。到哪找這麼大的料啊。」
七月街曾經美麗,但是接近殘敗,悲哀和孤郁糅合其中,像一位在夜半時分掩胸俯身鑽進黑色賓士的大三女生。
也想目睹,夕陽的紅,因海平面而不再空洞
公園也無名,只有學美術的少年在圍牆上塗鴉,彩色噴漆噴出街頭風字體:七月公園。
樂隊老師指著那人調侃一番:「看見沒,人家是想來聽著現場琴音睡個高級覺的,你們再拉這麼爛,別人以後都不來了!」
徐良教授步入年邁,整日沉迷於詩海書海,生活里卻是早早孑然,據他講述,自己的老伴多年以前因癌症而去世。他說他老伴年輕時很美,自己費了千萬心思力才得以留她在身邊。
徐良的課堂,也是李木海常去的地方。

1

當時,路燈慈悲地贈與它半片影子,孤獨的輪廓,黑影子的周圍,是一地蝦皮、煙蒂、揉成團的衛生紙,插|進磚縫的燒烤竹籤,以及被驟雨毀滅的聚會氣氛。
「金獎作品朗誦環節。朗誦者:徐良。」

3

再次經過七月公園時,茂密的榆樹葉正在成群墜落,像遷徙中的黃金鳳蝶。
給時常歌唱的人一副大象嗓音
「你這篇《致大海》里,絲毫沒有對那份禮物作回應是吧?男孩一定以為你為了拒絕,故意不寫太陽海星的。」
在對面女孩驚訝的面容之時,張志明做了最後的總結:「辛同學,是你的詩句,與他內心某種長久以來壓抑的情感相吻合。於是有那麼一個瞬間,在他念詩的時候,他想通了,原來自己什麼都不曾擁有過。」
「李志林你也不要笑!你寫的那玩意更醜陋,什麼『千里之行始於臭皮鞋拔子』,這種小機靈你以為很精妙?我都不願意提!」
辛蔚說出這句話時,淚花忽然滾落,張志明把手紙遞給她的時候,問了句,怎麼可能?
可是靈感這物,正如你如暗戀
多方論證的結果是:幾十年來,徐良教授始終臆想著自己與年輕時暗戀的女生完成婚姻,共同生活著。妄想症牢固在腦中以後,使得大腦中所創造出的幻覺更加鮮活而清晰。並且後來他虛構出愛人因癌症去世的劇情,這劇情使他一個人生活的事實自圓其說。
「你們才多大?張口閉口相濡以沫,抬筆落筆你儂我儂。小狗之戀,嚶嚶之語,讓人看了只覺得甜膩異常,恨不能雇傭私人醫生謹防蛀牙!」

10

警官張志明撓撓頭:「哦?兩萬多的禮物。是家境殷實的男孩子?」
接近一年的時間,一百多次那樣的離開中,僅有一次,帽子偶然滑落,辛蔚瞥見了略微熟悉的面孔。
李木海當時在階梯教室最後的位置埋頭髮呆,被命題之後的嘈雜議論拉回現實里,他看看黑板上三個字,第一個想起的事情,並非那無垠的潮汐,而是之前的盛夏,辛蔚踏上的火車車廂上,箭九九藏書頭右邊的那個深處內陸的城市:烏魯木齊。
第二天一早,李木海被隱約的鋸條聲吵醒,透窗看去,爺爺正弓著脊樑,拆解著家裡那對兒老檀木床頭柜子,上面的龍鳳雕紋被逐漸撕裂,往八點鐘澄澈的光線里噴著細碎的鋸末。老人腰上系著皮尺,後腦架著鏡框,不時戴上,盯在圖紙上凝視半天,找數據,記尺寸。
母親縫衣服,針刺手痛,沒忍住的淚,也是海
「生了又死……也是,那可是整整兩個季節啊。」警官站起來在房間里踱步。
柏油路年久失修,裂痕中蘊藏畢加索的邏輯。倒入花池的餐飲廢料讓土壤營養過剩,榆樹於是生得瘋狂,張牙舞爪,挺拔得像要吃人。每逢秋季,黃色落葉密如雨點,被風一吹,就在路上流竄成金黃溪水。賣西瓜冰的推車老人,就在這樣的河流中佇立,悲嘆西瓜冰季節的逝去,改賣熱豆花。
窗檐風吹花落,抑或……
「好了,來說說徐良教授。他有給你們講過自己的妻子嗎?」
於是下個瞬間,徐良抬起手臂,指著教室後方張牙舞爪拍著桌子的李木海:「你誰啊?怎麼從來沒見過你。站起來!來蹭課的吧?嗯?小子。」
他撥響了辛蔚的電話,這個號碼是他向班裡女生要來的。十分鐘后,二人在禮堂門口遇見。
張志明苦笑著搖頭:「不不不,年逾古稀的人,心理素質還沒這麼差。」
七十多歲的老人,體力不支,不再做衣櫃、床頭、灶台,只能叼著煙斗,在慵懶的燈光下,把玩著一些小的物件,信了佛,便做了成堆的木魚捐給不遠處的寺廟。卻得到了「開光要收費,不必捐贈」的答覆。
徐良清嗓,待全場寧靜,他盯著紙張開口。
秋天那會兒,教學樓一樓的落地窗外面,黃葉覆滿了草坪,徐良對著這番光景,不說話,注視了幾秒,說他有些想念大海了。然後便是有關海洋的詩句,通過耳麥的信號,從音箱里攜帶沙沙聲一起共鳴。
木海把背包里的圖紙放在燈下,老人挪開幾步路,從屜子里翻出磨得鋥亮的眼鏡框,把紙貼在眼上看了許久。
「爺爺,打光上油這些活兒你得教我來做,我得做點什麼才行。」
家鄉里焦熱乾澀的戈壁
他時常在凌晨空曠的火車硬座間里抱緊自己的包,也在漆黑中膽怯,在列車靠站的震動中驚醒,臉上的木訥的表情像時空旅人,不知自己又在哪個年代蘇醒。木海只是不知道怎麼樣走進辛蔚的生活,即使他可以大搖大擺地,像個征地的將軍,闖進這麼多陌生的地方。
警方踏入徐良教授家中之時,發現室內極度乾淨清潔,心理專家提到,深度的妄想症患者,常常伴有嚴重潔癖,強迫級別的潔癖症。這是意料之內的。
踏進家門是在傍晚,晚燈悠悠,爺爺手裡的動作投著長長的黑影,直直伸到自己腳下。
愛你就像
零九級學生畢業前夕,他還發過一次火。
「是寫給一個追我很久的男生,他叫木海,李木海。大三暑假過後,剛開學不久一天晚上,他在琴房門口堵著我,要送我一把大提琴。因為大提琴均價兩萬多,很貴,我不可能收的,就拒絕了他。」
那因陌生而失準的琴音

5

那些年,視線里遍是尖頂青瓦的房屋,雨後單薄的霧水像鄉間的棉被,其間的涓流尚未受到重工業的污染,李木海把腳從水裡抽出來的時候,不會覺得瘙癢,也沒沾上烏黑的粉塵。
紙上是一篇中文系學生畢業作品。一首現代詩,署名「辛蔚」。
「我不知道,大概不是。」
辛蔚偶爾排練到天色已晚后,幾個主力琴手依舊要留下來繼續磨練默契度。在藝術團團長接近憤怒的指揮和糾錯下,在五把提琴合奏而成的《天鵝》旋律里,辛蔚常常抬頭,在空曠看台的深處,發現一個嘻哈風格的大帽子,那帽子完全遮住了下面的人臉。某個身影坐在那,淺淺地,均勻地起伏,似乎在沉睡。
更想在沙灘,以地為席,凝視黑雲聚攏
大雪偶然輕撫我
徐良家中掛滿了一位年輕女子的照片,以偷|拍的作品為主,其中混有那女子的畢業照,除了一張娟秀面容以外,其他人臉都被塗黑。
給喜愛提琴的人一把異國古琴